罗 艺
(福建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0)
《野草在歌唱》是诺贝尔奖获得者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的第一部小说,也是其成名之作。此小说自1950年问世以来,便引起极大反响,向西方社会展示了真实的非洲风土人情以及非洲种族制度的现状和贫苦白人的真实生活场景。国内外众多学者对其进行了批评研究,主要的研究视角有原型批评、精神分析、生态理论、空间理论以及福柯的社会规训理论等,但是国内鲜有专家学者从格林布拉特(Stephen Jay Greenblatt)的“自我造型”理论出发对其进行分析。本文从格林布拉特提出的“自我造型”理论出发,分析《野草在歌唱》中主人公玛丽在不断与外在不同的权威异己作斗争时完成的“自我造型”:从大城市里的“自由女性”造型到结婚后的“家庭妇女”造型,从白人至上的“白人女性”造型,再到后来精神逐渐崩溃的“黑人女性”造型,最后走向自我删除。这说明“自我造型”是在自我、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权力结构、异己的多重作用下进行的,无法超越社会和文化,是一个社会化的建构过程。
格林布拉特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塑造》中提出“自我造型”这一术语,探讨文艺复兴时期个人如何完成“自我造型”的问题,他认为:
自我造型涉及他们向一种专制权力或权威的顺从承认,而且这种权威至少是部分地存在于自我之外——例如上帝、圣经,类似于教会、法庭、殖民或军事当局的各类机构。
自我造型总是经由某些被视为异端、陌生或可恨的东西才得以获得的。而这种带有威胁性的异己——异教徒、野蛮人、巫婆、通奸淫妇、叛徒、无政府主义者——必须予以发现或造假,以便对它们进行攻击并摧毁之。”[1]85
在格林布拉特看来“自我造型”是“自我与外力的复杂互动过程”[2]637。这里的外力带有权威性和异己性,只有顺从或摧毁才能完成自我的塑造,“是顺从和破坏力量的对话与交流”[3]110。在“自我造型”的过程中,“自我不断被别人的、异己的、外在于我的东西影响和构塑”[3]110。因此,“自我造型”是在与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和异己的反抗、颠覆、斗争中逐渐形成的,凸显出自我与社会权力结构、主流意识形态的内在联系。同时他还认为人的本质不是固定的、整体的,而是不确定、不连贯的,始终在不断地流动变化。“每当一个权威或异己被摧毁之后,另一个新的将会取而代之”[1]86。因此,人的“自我造型”是不断发生的。格林布拉特同时强调“以权威的名义产生的攻击异己的力量,往往显得过分,以至于威胁到它预定要捍卫的权威。于是,自我造型常常牵涉到某些威胁性经验,某种自我抹杀与破坏,以及一定程度上的自我丧失。”[1]86因此,自我在与异己进行抗争时,往往也会受到伤害,使自我或自我原有的意识形态丧失,导致自我删除。
小说的女主人公玛丽从小生活在被视为“黑暗大陆”的南部非洲,父母都是英国白人。她从小生活拮据,并且父母关系不和。整日酗酒的父亲和每日以泪洗面的母亲带给玛丽的是一个阴郁的童年。上了寄宿学校之后,她终于逃离了家庭的牢笼,生活得充实而快乐。16岁那年从寄宿学校毕业后,她来到城里打工,在公司担任秘书,开始了自由时尚的独立女性生活。“20岁的时候,她有一份好的工作,有自己的朋友,过着舒适的生活”[4]32。25岁时父亲的去世使她完全告别了童年的不幸,暂时摆脱了男权社会下家庭对她的束缚。稳定的工作,不错的收入,亲密的朋友让她的生活自由快乐。这样的生活一直持续到30岁,她还和从前一样无忧无虑,梳着少女的头发,穿着蕾丝的裙子。当身边的朋友们都结婚了,她却仍然没有结婚的念头。因此,在30岁之前,玛丽以“自由女性”的造型过着独立的生活。但是自我并非固定不变,而是在与异己权威的抗争下不断地流通变化。不经意间,玛丽听到她的好朋友谈论她:“她已经不是15岁的女孩了,太可笑了,应该有人告诉她,那种打扮太不像话了”,“她永远也不会愿意结婚”;“她在娱乐时的样子真让人恶心”,“她总有一天要嫁上一个大得可以做她爸爸的男人”[4]39-40。这些话深深触痛了玛丽的心,使她左思右想、耿耿于怀,“为什么她们要说出那些话呢,那与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她们说,我不是那么回事,这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4]40此时,好友对玛丽“自由女性”造型的嘲讽,以一种异己的形式让玛丽开始重新审视自己。而好友的嘲讽,则隐喻男权社会意识形态下对女性结婚的要求,也就是男权意识形态的权威。格林布拉特在《文艺复兴时期的自我造型》中提到“对于某个特定的‘我’来说——这个我是种特殊的权力形式”[1]81,因此作为社会生活一部分的个人,在某种程度上,“也因为生命在某种层面的社会意义而成为权力的现实存在形式”[5]65。玛丽的好友正是具有社会男权意识形态的现实存在形式。因此,玛丽的自我与男权意识形态发生冲突和对抗。她依依不舍地解下了头发上那根缎带,穿上不称心的定做服装,开始寻找结婚的对象,最终选择顺应权威进行自我塑造。与此同时,玛丽同样在自我删除,她所删除的正是象征女性独立的“自由女性”造型。
“每当一个权威或异己被摧毁之后,另一个新的将会取而代之。在特定的时期内,总会存在一个以上的权威或一个以上的异己”[1]86。玛丽与迪克结婚后,在她的精神世界中出现了第二个权威。而这个权威就是有迪克的家:漆黑、窒闷,带着铁皮屋顶的四方形小屋。在父权社会中,“男性主要在公共空间里从事经济、政治活动;而女性主要在幽闭的私人空间里从事再生产劳动力的活动”[6]97。因此,父权社会对女性身份的要求便是“家庭主妇”造型。于是,玛丽在社会意识形体隐蔽的规约下继续塑型。早期家庭主妇生活的新鲜感让她的生活充实而快乐,可是当新家一切都安排妥当之后,她变得无事可做,精神上的空虚和寂寞带给她莫大的痛苦。与外界隔绝的小屋正是男权社会意识形态下女性的牢笼。为了摧毁这个心灵上给她造成痛苦的异己,她开始憧憬婚前城市的生活,并做了第一次的反抗——跑回城镇工作。但回到城镇后,她身上的破旧棉袄以及脚上粘有泥巴的鞋子让她与大城市格格不入。她终于意识到她“自由女性”的造型已经被抹杀,现在的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因此,当迪克来城镇寻她的时候,她答应他回去,继续回到那个禁锢女性自由的牢笼。“家庭主妇”的造型也在进一步塑形。但是现在的她并未彻底放弃。她寄希望于迪克的农场,相信总有一天迪克会发财,他们会回到城里过体面的生活。她对迪克提出种植大麻的建议,教他规划如何利用农场。虽然她对男权发起一定程度的反抗,但是她不愿意去农场帮迪克,不愿踏入迪克的空间——男性的空间。由此可见,玛丽仍然对男权社会有一种潜意识的顺从,而这种顺从就是社会男性权力的内化所造成的女性自我颠覆的隐形发生。因此,这必定导致其反抗的失败。于是玛丽彻底顺应了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不再干涉迪克农场的事情,固步自封地生活在家庭的牢笼内,完全顺应了男权社会对女性家庭主妇身份的要求,完成了“家庭主妇”的自我造型。从此,“玛丽东游西转,干着自己的活,就像一个做梦的女人”,“她的目光只局限在房间内”[4]171-172。由此可见,玛丽在与男权社会权利话语的斗争中,不断重塑自我,将“自由女性”造型抹杀干净;并且,通过不断顺应权威,将自己塑形成符合男权社会要求的“家庭主妇”造型;最后,长期的家庭主妇生活导致玛丽时常精神恍惚,神志不清,同时也暗示了其自我消亡的结局。
玛丽自出生起就生活在一个白人至上的社会。在这个社会中,白人具有权力话语,黑人被认为是野蛮人。因此,在玛丽心中,白人是社会中的权威,黑人是异己;白人要不断摧毁黑人,摧毁异己。玛丽与迪克回到农场后,开始接触黑人,而“白人至上”的社会意识形态给予玛丽把黑人当作异己的权利,并且其白人权威造型是在与黑人异己的斗争中逐步发展完善的。玛丽第一次到迪克家时,十分不满迪克对待仆人萨姆森的态度,“玛丽对这种不把黑人当人看待的随便态度很是气恼”,“他把他当作一个什么呢”[4]59。在前期生活中,玛丽对待萨姆森的态度较为温和,其一因为她从来没有以主人的身份跟黑人打过交道,其二因为玛丽害怕土人,她从小被母亲教导黑人是下流的野兽。但是在与萨姆森的相处过程中,玛丽发现他是一个“面貌和善”“很有礼貌”的老土人,而且对她毕恭毕敬,把她当作女主人看待。这反而让玛丽意识到了自己作为白人女性的权威。后期她开始虐待黑人:将他们看作眼中钉,对他们尽情的使唤,认为他们是“野蛮人”、是“猪”、是“卑贱的人”。因此玛丽的白人女性的权威造型是逐步发展成熟的。在这个过程当中,玛丽作为白人女性的权威,在与黑人仆人对抗中,不断强化,将自己塑造为一个具有极度种族主义的“白人女性”造型。
迪克生病后,玛丽开始去农场监督黑人工作。这时她遇到了摩西,当摩西用蹩脚的英文对玛丽说他想要喝水时,触动了玛丽作为白人的权威。因为,她认为黑人没有权利说英语,黑人说英语是“厚颜无耻”。于是,“她情不自禁地举起鞭子,在他脸上狠狠地抽了一下”[4]134。当玛丽看到鲜红的血沿着摩西的脸颊流下来时,她开始恐惧,意识到黑人也是跟白人一样有血有肉的人,而摩西还是一个男人。“玛丽看见他突然一动,不禁往后一退,吓了一大跳;她还以为他要扑过来打她呢”[4]135。玛丽的“家庭主妇”造型已经顺应了男权社会的意识形态,如今她打了摩西,打了男人,导致她对摩西的态度从单纯的鄙视转变为对于男性力量的恐惧。玛丽对待摩西态度转变的另一个转折点是她看到了摩西洗澡,小说中详细描写了摩西健硕的身材,与迪克形成鲜明的对比,并强调当玛丽看到摩西洗澡时感到“生气”。正如莱辛在1980年接受采访时所说:“我父亲曾经说过,‘有一个法国女王经常在仆人面前换衣服,因为在她看来,这些仆人并不是人’”[7]99。而将黑人当作仆人的“殖民主义对于非洲男人的弱化和孩提化很明显地表现在称呼上:这里所有非洲男性都被称为‘男孩’。处于男孩时期的非洲黑人的男性特征是看不到的……”[8]259。因此一向把黑人当作仆人、“男孩”的玛丽,在偷看到摩西洗澡时感到生气,而她生气的原因正是因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的情绪——她第一次将摩西看作一个有吸引力的男人。因此,这时玛丽对待摩西态度在感情方面发生了转变。同时作为男仆的摩西不断入侵玛丽的空间。他对玛丽的关怀照顾以及对她命令的反抗,让他们两人之间形成了一种新的关系,而这种关系已经不再是单纯的白人权威和黑人异己的对立。摩西为照顾生病的迪克就连晚上也留在了玛丽家中。对玛丽来说,摩西此时已经完全侵入了她的世界。在噩梦中,她把摩西与代表男性权威的父亲形象融合在了一起,“她好像不止受到了他的威胁,而且还受到了她亡父的威胁。这两个男人合并成了一个”,“她又看到他脸上透出她近来常看到的那种神色,有讥诮,有深思,也有一种残忍,似乎在审判她。突然之间,他轻轻地问道:‘夫人害怕我吗?’”[4]188。自此,玛丽与摩西的角色发生了变化。对玛丽来说摩西发展为男权权威,玛丽消除了她与黑人摩西之间的种族界限,顺从了摩西。莱辛曾说“摩西更多的是一个象征,而不是一个人”[8]258,是非洲受种族歧视压迫的黑人代表。所以,屈服于摩西的玛丽逐渐将自己塑造为一个“黑人女性”,她在摩西的面前脱衣服,允许摩西抚摸自己,种种行迹表明她逐渐抛弃白人女性对待黑人的高傲态度,对代表黑人的摩西尽显谄媚,逐渐删除自己的“白人女性”造型。小说第十章中,代表白人权威的斯莱特去迪克家,看到玛丽带的耳环,沙发的料子,都是只有土人才会用的东西“它已经成为了南部非洲的一种传统布料,使人一看到就会联想到土著黑人”[4]201-202。同时,当斯莱特看到玛丽的卖弄风骚,对摩西说话时羞答答的态度时,他大为震惊,对眼前的白人女性满是鄙夷和厌恶。这导致玛丽被以斯莱特为代表的白人社会视为异己,被白人至上的社会主流意识形态边缘化。因此,玛丽从一个带有强烈种族主义的“白人女性”造型,逐渐转变为一个顺从黑人摩西,过着穷苦生活的 “黑人女性”造型:“那么沉默寡言,那么干瘪”,“举止作风又古怪又别扭”,完全删除了其“白人女性”造型。最后在白人托尼揭发了她与摩西的关系后,玛丽完全精神崩溃,意识到其自身相对于白人社会的异己身份,最终自主走向死亡,完成自我删除。
玛丽在与以男权社会为权威和以黑人为异己的斗争中,逐渐完成“自我造型”——从“自由女性”造型到“家庭主妇”造型,从“白人女性”造型到“黑人女性”造型,在男权社会和种族制度的双重破坏下,被社会主流意识形态当作异己,最终走向死亡,完成自我删除。玛丽的悲剧表明“自我造型”是在自我、社会主流意识形态、社会权力结构、异己的多重作用下进行,而在自我造型的过程中同时存在一定程度的自我删除。因此,“自我”无法脱离社会,而“自我造型”则是一个社会化的建构过程:个人在社会权利话语的规约下不断重塑自我,逐步寻求新的造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