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 丹
(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5)
壁记文是题壁文学①题壁行为古已有之,学界一般认为自魏晋六朝始出现真正的题壁文学,其体裁涉及诗词文赋,作品数量众多。重要组成部分,石头、楼阁、驿站、邮亭、寺观祠庙、客舍、官厅等天然及人为建筑的壁面都可作为壁记的文字载体,如唐崔逸《东海县郁林观东岩壁记》、李观《道士刘宏山院壁记》,宋王禹偁《黄州重修文宣王庙壁记》、舒亶《戊辰游山题壁记》。厅壁记是一类以官署墙壁为书写载体的壁记文。厅,繁体作“廳”。《广韵》:“廳,屋也。”《集韵》:“古者治官处,谓之‘聽事’,后语省直曰‘聽’,故加‘广’。”[1]243-244《增修互注礼部韵略》:“‘聽事’,言受事察讼于是。汉晋皆作‘聽’,六朝以来,乃始加‘广’。”[2]295“廳”是后起字,表示官府办公场所的“聽”至六朝后被加上“广”,以与其屋室建筑的性质相统一。②查考以“厅壁记”命名篇目,宋代时,“廳”“聽”二字仍并用,据曹书辉《宋代厅壁记研究》统计,取“聽”者存有9篇。“厅”字限定了厅壁记的书写地点和对象,使其具有了不同于一般的记游历、记营建或炫艺显名的壁记文的性质。厅壁记是一类因其书写载体而得名的记体文,其内容主要以官署的创建、沿革,官员的设置、职掌、迁转及政绩等展开,目的是借助官府墙壁这一特殊载体,昭著前贤政绩,惩劝为政官员,垂范砥砺继任。厅壁记就其题写方式看,除直接以笔题于厅壁外,还有题于纸、粉牌、漆板、石后再嵌入厅壁的。唐代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指出:“岁月滋久,日烁雨润,墙屋罅缺,文字昧没。”[3]4219墙壁不是很好的保存载体,故采用将文字镌刻石再陷置厅壁的方法。如韩愈《徐泗濠三州节度掌书记厅石记》载有:“请刻石以纪而陷置于壁间,来者得以观览焉。”[4]51-52元王恽《重修录事司厅壁记》就载有:“薛君暨其贰寓史杨瑀踵门来谒,载拜而言曰:‘幸宪使惠顾,文本末于石,将陷置厅壁,使观者取重。’”[5]98
厅壁记多应时任官员之请而撰,为突出其政绩,一般要交代所记述对象的职官执掌之重要,所以往往要追述这一官职的建立、沿革等情况,可作为正史职官志的补充材料;而对官员以往政绩的叙述,又可视为一篇篇人物传记,既有文学价值,又有史料价值。此外,厅壁记中有对官署所在地、有时兼及他地的行政区域沿革、风土人情等的描写,故能提供当时珍贵的社会和地理信息。正如马银川《唐宋题壁文学研究》所云,厅壁记是“文学与政治史学的杂交体”[6]28,是具有独特价值的重要文献。
厅壁记诞生可追溯至先秦两汉石刻之文。[7]7将文字刻于石器之壁,或多或少启发了人类将文字题于建筑物之壁如屋壁、室壁等的意识。至南北朝时,已见在厅壁图绘贤能画像、题写文字之事。梁文帝《图雍州贤能刺史教》载:“冀州表朱穆之象,太丘有陈寔之画,或有留爱士氓,或有传芳史籍。昔越王熔金,尚思范蠡,汉军染画,犹高贾彪。矧彼前贤,宁忘景慕,可并图象厅事,以族厥善。”[8]97《南史·王僧虔传》载:“升明二年,为尚书令,尝为飞白书题尚书省壁,曰:‘圆行方正,物之定质,修之不已则溢,高之不已则栗,驰之不已则踬,引之不已则迭,是故去之宜疾。’当时嗟赏,以比座右铭。”[9]601萧纲、王僧虔都认识到了官署墙壁在对官员劝惩教化中发挥的重要作用。虽然铭文和图像与后世厅壁记形式存在差异,但利用厅壁位置和内容以发挥劝诫为政官员的精神内核是一以贯之的。①唐元稹《翰林承旨学士厅壁记》有:“昔鲁恭王余画先贤於壁以自警,临我以十一贤之名氏,岂直自警哉。”可见元稹认为不论题壁的形式如何,自警精神是一贯的。经前代的孕育,文体学意义上的厅壁记于唐代诞生[10]56。此类记文不仅有大量的作品问世,“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11]41,还出现了固定的写作程式及时人对创作的总结。郭预衡《中国散文史》言:“厅壁之记,虽非古制,却是盛行于唐代的文章。其作者之众,数量之多,为其他朝代所未有。”[12]364厅壁记的盛行与皇权的示范有很大关系。权力中枢注意到了厅壁的位置优势及书写于上的效用,最高统治者利用宫殿屏风题良吏姓名,②《贞观政要》卷三《择官第七》载:“贞观二年,太宗谓侍臣日:‘朕每夜恒思百姓间事,或夜半不寐。惟恐都督、刺史堪养百姓以否。故于屏风上录其姓名,坐卧恒看,在官如有善事,亦具列名。’”《新唐书》卷九七《魏征传》载其《陈不克终十渐》疏:“太宗曰:‘方以所上书列为屏障’。”黄炳琛《唐代官厅壁记小议》据此提出:“屏风上所记可以说是壁记在皇宫中的一种变形。”在官署墙壁上题“律令格式”,③武则天文明元年四月十四日勅:“律令格式,为政之本,内外官人,退食之暇,各宜寻贤。仍以当司格令,书于厅事之壁,俯仰观瞻,使免遗忘。”德宗贞元二年敕:“宜委诸曹司,各以本司杂钱,置所要律令格式,其中要节,仍旧例录在官厅壁。”这对于中央、地方各级官府机构重视和效仿厅壁题文有直接作用。[13]48
现共存94篇唐代厅壁记作品。④宋初编《文苑英华》始载录这一类的文章,收录有82篇。清人编《全唐文》收96篇。今人陈尚君辑校的《全唐文补编》辑补了5篇厅壁记作品,但均为片言只语。去除重复和不完整篇目,现存唐代厅壁记共94篇,作者44位。从创作时间看,盛唐、中唐是厅壁记创作的高潮时期,其中,开元天宝时人孙逖、李华、元结等人是最早一批撰写厅壁记的作家。唐代,厅壁记不仅形成了固定的命名方式、写作程式,时人对其创作也进行了总结。可见,此时厅壁记创作体式已经成熟,获得了文体的独立。
古人习惯于文章题目中注明采用的文体。厅壁记作品的题目基本都含有“厅壁记”三字,并于此三字前冠以地名或官职。有时会省去“厅”字或“壁”字,如权德舆《秘书郎壁记》、沈亚之《陇州刺史厅记》。如果是为官署新建而撰,往往就会命名为“新厅记”,如权德舆《黔州观察使新厅记》、杨夔《湖州录事参军新厅记》。陈可《唐代厅壁记研究》归纳了唐代厅壁记主要的命名方式:“官称”+“厅壁记”“厅记”或“壁记”;“官称”或“地名”+“大厅(壁)记”或“小厅(壁)记”;“官称”+“方位词”+“厅壁记”;“官称”+“新厅(壁)记”。[7]25-26可见,唐代厅壁记作品有着固定的命名方式,这证明厅壁记是一种较为稳固的受到创作者认可的文体。
现存唐代的厅壁记作品,其创作主题主要有三类:记政绩、记题名、记营修。部分篇目中主题有叠加。唐代厅壁记有一定的写作程式,研究者已有总结,一般是首叙职官创置、职掌、沿革或本地行政区域沿革、风土人情,次叙在任者的才德及政绩,末叙作记的缘由、目的以及作者、时间。[14]46就主题的不同,三类的各部分占比有所不同。厅壁记的性质和写作宗旨及文本信息容纳量、叙事最佳化策略决定了厅壁记的三段式结构。
现存唐代94篇厅壁记作品中,有41篇是为记述官员政绩、称颂为政官员而撰,在唐代厅壁记作品中数量最多。此类厅壁记的重点在记官员而非官署,如顾况《华亭县令延陵包公壁记》的篇题直接表明了这一点。多是记现任主政官员,亦有记往任政绩卓著者,或记善政或述军功,且往往附有对任职官员的称颂或劝勉,厅壁记备受诟病的“夸饰”之风即出于此。厅壁记既有记一位官员,也有记多位者,如沈颜《宣州重建小厅记》记现任主政官田公抵御寇贼、发展经济的政绩;沈亚之《寿州团练副使厅壁记》记前任寿州团练副使韦武对敌中以谋略得胜的事迹;李华《寿州刺史壁记》记独孤问俗、张纬、韦延安三位刺史。
有34篇是为记官员名氏而撰。此类厅壁题名记于上述三段式后又录官员名氏,如符载《邓州刺史厅壁记》:“自贞元二年夏五月,郡公名氏品秩、迁授雄剧,年代寖远,亦列叙其次,使将来者览之,端如贯珠也。”[3]4236杜元颖《翰林院使壁记》:“遂征前院使之官族,断自元和已后列于屋壁焉。”[3]4230唐人有很强的题名存史意识,认为“灿名氏于屋壁”,可“示成败于将来”[3]4246。题名是一种荣耀,为后来者树立为官榜样,在另一种意义上是对他们的劝诫和勉励。题名行为也展现了官僚阶层对自身身份的认同,“他们藉由创建当司历任官员的名氏,试图建构自身群体传承的历史”[15]71。但今题名部分多已不存,仅于邵《汉源县令厅壁记》、丁居晦《重修承旨学士壁记》和元稹《翰林承旨学士厅壁记》保留了题名。题名对衙署中的任职者来说固然意义重大,但对一般读者却无文学意趣可言[16]84。在厅壁记载体由壁转为纸时,题名被删去。还有一些篇目,作者未录题名,是因为官员名氏在前人所作的壁记中已被列出。如元结《道州刺史厅壁记》:“自置州已来,诸公改授迁黜年月,则旧记存焉。”[3]4232有一点需要指出,一些学者认为完整的厅壁记含记述官署创建及官员职掌等内容的文字和历任官员的“名氏迁次”两部分内容。[17]133但从对现存作品的统计结果看,唐代厅壁记内容较杂。部分篇目没有对名氏及迁转情况的记载,且并不是在流传中遗失了,而是作者创作时没有打算录入。不是所有厅壁记创作初衷都是为了记题名,完整的厅壁记由“记”和“题名”两部分组成这一说法值得商榷。
此外,还有13篇是专为记官署营造而撰。此类厅壁记一般是应营修的主事官之请而撰,故内容都含有对相关修建主事官员的称颂和劝勉。如权德舆《黔州观察使新厅记》:“及兹则兴事任力,休嘉弘大,此物此志,惠于斯人,其他可知也,其陟明可前知也。书事以志美,其古史记之遗乎?”[3]4231称赞观察使李君政绩并鼓励前程。杨夔《湖州录事参军新厅记》:“况君行已之道,及物之利。其察也鉴焉,臧否无匿;其信也潮焉,朝夕不忒,俗茹其正,吏饫其直。叔向所谓明察之官、忠信之长者,于此而见矣。”[3]4248称赞时任许鎕方正明察。此类记营修类厅壁记又常常兼有记题名之用,这样两类主题就叠加了。如赵憬《鄂州新厅记》载:“时旧厅有都团练观察使记,刺史无记,曩贤名氏多所阙焉,是用求访遗者,得之必书,盖李公之志也。”[3]4235记录新厅营建外,亦载录前任刺史名氏。
此外,还有少量篇目是为针砭时弊或自我儆诫而撰写,这以沈亚之的厅壁记作品为代表。其作突破了一般写作模式,如《陇州刺史厅记》批评朝廷任官不严,“凡戎使往来者必出此,视其守由主人也。其言语威仪,岂容易而处近世者,朝之命守,殆未能注意耳”[3]4238。后世厅壁记创作基本不离唐人确立的写作主题和程式。
唐人除自觉从事厅壁记创作外,对这种文体也有一定的总结。这是创作达到一定数量后的必然现象,也说明厅壁记的形态和风格已经走向成熟。
封演《封氏闻见记·壁记》云:
朝廷百司诸厅皆有壁记,叙官秩创置及迁授始末。原其作意,盖欲著前政履历,而发将来健羡焉。故为记之体,贵其说事详雅,不为苟饰。而近时作记,多措浮辞,褒美人材,抑扬阀阅 ,殊失记事之本意。韦氏《两京记》云:“郎官盛写壁记以纪当厅前后迁除出入,浸以成俗。”然则壁记之由,当是国朝以来,始自台省,遂流郡邑耳。[11]41
此段文字围绕官署题壁展开,其中“壁记”即指“厅壁记”。封演对厅壁记作了较为全面的总结,指出厅壁记内容是记述官署的创建和官员的设置、职掌、迁转情况;创作主旨是借助官府墙壁这一特殊载体,昭著前贤政绩,惩劝为政官员,垂范砥砺继任;语言追求详实雅正,少夸饰。封演还对新近的浮化阿谀之风进行批评,并对厅壁记的产生发展作了推断,认为厅壁记是本朝的产物,题壁之风是从中央官府机构向地方传播开来的,蔓延了全国各大官署。封演所处正是厅壁记创作的高潮时期,①封演生卒年不详,天宝十五年(756年)进士,仕旅生涯主要开展于中唐,因官员身份有机会见到众多厅壁记作品。所言当为其时状况,通过与唐人创作实际比较可知他的论述准确、翔实。封演必定是见过大量厅壁记才能作出如此系统的总结,其所言为后世厅壁记研究提供了宝贵的材料。
封演所关注的厅壁记的几个方面,也是当时厅壁记撰作者所关注的。部分厅壁记作者在其撰作的篇目中也就这些方面发表了自己的看法。
第一,厅壁记内容方面。唐人认为厅壁记记官员名氏、迁次,兼及风土人情、官员政绩。马总《郓州刺史厅壁记》云:“其所记者,不唯备迁授,书名氏,将以彰善识恶,而劝戒存焉。其土风物宜,前政往绩,不俟咨耆访耋,搜籍索图,一升斯堂,皆可辨喻。”[18]4917其认为厅壁记载“迁授”“名氏”,且于“土风物宜”“前政往绩”亦有撰述,这是符合厅壁记创作实际的,例如,李道古《睦州大厅记》有:“始自永徽,仰书名氏,森然在列,以识迁授。元和七年甲子岁记。具录累代刺史名街、除授年代如后。”[18]6342李文题历任主政人名及迁授时间于厅壁。刘禹锡《郑州刺史东厅壁记》有:“其山望泽浸,土风甿俗,与前贤之耿光,备于正位,有天宝中词人杜頠之文在。”[18]6121可知,杜頠所撰壁记内容是当地风俗及前贤政绩。梁肃《郑县尉厅壁记》载:“予于是著之屋壁,且以纪夫人之美。若风俗疆土,与置邑之年代分于尉,今监察御史黎逢尝编为《郑志》,藏在州府中,可覆视也,故不书。”[3]4260梁文记录衙署营造经过,称本地风土人情和行政沿革因已有专书记载故不再复述于文中,可见厅壁记也可以涉及这些内容。据唐人论述可见,厅壁记的内容还是很驳杂的。厅壁记对官秩创置、官员事迹、地理沿革、风土人情等的记述有着存史、补史的重要价值。
第二,厅壁记创作主旨方面。“劝惩”是创作主旨,唐人认为“前芳无闻,后进奚睹”[3]4253,记录前任官员姓名、迁授及政绩,能够表彰贤能,劝诫时任,激励后进。如上文中马总《郓州刺史厅壁记》所言:“其所记者,不唯备迁授,书名氏,将以彰善识恶,而劝戒存焉。”[18]4917吕温《道州刺史厅后记》亦有:“所以为之记者,岂不欲述理道,列贤不肖,以训于后,庶中人以上,得化其心焉。”[3]4246刘宽夫《汴州纠曹厅壁记》有:“夫公署有记,其来自远。灿名氏于屋壁,示成败于将来,俾善恶克彰,韦弦斯在。此盖春秋之旨也,岂可阙哉!”[3]4246厅壁记是以“彰善”的方式来发挥其劝惩之用。这是一种正向的、温和的激励和纠偏方式,不同于“识恶”,“彰善”并不直接损害为政官员的声名,更符合政治运作实际,这也是厅壁记得以蔓延大小官署的重要原因。
“劝惩”这一主旨背后体现的是唐人的史观。唐代大量厅壁记篇目中都强调对“春秋之旨”的秉承。顾况《湖州刺史厅壁记》有言:“铺张屋壁,设作存劝,竦神告人,《春秋》不朽之义也。”[3]4237认为厅壁记的撰作是对“春秋之旨”的承继。“春秋”是史之通称,唐人所言“春秋之旨”即刘三复《滑州节堂记》中的“举事必书”[3]4266。唐人有一种“自觉的史氏意识”[6]31,他们认为“记者,史家之流也”[3]4253,将厅壁作记与修史相比附。吕让《楚州刺史厅记》载:“予罢郡西归,道出于此,而是厅新成。忝《春秋》之徒也,见不朽之作而无述焉,心窃耻之。请书本末,以告来者。”[3]4239吕氏自比史官,纪事以求使之不朽。孙逖《吏部尚书壁记》有:“天监有唐,俾多吉士,践此位者,四十八人,嘉名已著于国史,故事宜存于台阁。系以日月,自得春秋之义;记其代迁,更是公卿之表。以备官学,列为壁记焉。”[3]4221直接将厅壁记中历任官员迁授始末等同于史书的职官表。厅壁记对“春秋之旨”的秉承还体现在对其劝惩功用的延续。唐沈既济言“史氏之作,本乎惩劝”[19]4034,指出记史的根本是为“惩劝”。厅壁记正是围绕着彰善识恶、劝诫官员的宗旨展开的。皇甫湜《吉州刺史厅壁记》有:“夫堂壁有记,本以志善悛恶,名氏迁次末也。”[18]7028杨俊峰《我曹之春秋:盛唐至北宋官厅壁记的刊刻》指出,厅壁记中对“春秋之旨”的强调,是受到了“中唐以后啖助等人开创的新《春秋》学崛起的影响”[15]61。
第三,唐人批评了厅壁记创作中出现的溢美夸饰之风。如上文中封演《封氏闻见记》已提到新近厅壁记创作出现“褒美”之“浮辞”。其后,此种风气没有得到矫正,吕温《道州刺史厅后记》云:“代之作者,率异于是,或夸学名数,或务工为文,居其官而自记者则媚己,不居其官而代人记者则媚人。《春秋》之旨,盖委地矣。”[3]4238吕温对厅壁记创作中不据实直书而夸饰阿谀的现象表示不满。结合创作实际看,两人所论正中此类文体之弊,例如,李白《兖州任城县令厅壁记》:“白探奇东蒙,窃听舆论,辄记于壁,垂之将来。俾后贤之操刀,知贺公之绝迹者也。”[3]4251夸赞时任县令贺公。皇甫湜《吉州庐陵县令厅壁记》:“余既堙厄,斥置于此。始来而弘农杨君敬之具为余话君美谈。既接益久,得实其闻,乃刻山石,镵厅壁,盛之以观永久。”[18]7028亦是极力称赞时任县令张儇的品行。沈亚之《陇州刺史厅记》:“今清河崔公承宠……今年拜守陇州。……长庆初,余西视戎,至于陇下,闻郡人之所美,故列署而刻记焉。”[3]4238撰文是称颂刺史崔承宠得民众欢迎。杨夔《湖州录事参军新厅记》载录事参军许鎕求文记营建事并嘱托“其为我书之,无虚美,无加饰,惟实是编,足以贻后”[3]4248,从侧面也可看出其时厅壁记撰写是有“虚美”“加饰”现象存在的。现存的唐代厅壁记中,有近半数的篇目主要内容是记往任或时任官员政绩。厅壁记有自撰和他撰两种方式,其中以他撰居多。撰作者多是应时任主政官员之请而作,且身份多为其僚属或亲属,如皇甫湜撰写《荆南节度判官厅壁记》时为荆南节度使裴均的从事[20]396,李白《兖州任城县令厅壁记》中时任任城县令是其从祖弟贺知止[21]106,这样,对官职执掌、建制沿革、风土人情的描写是其起点,最终要落脚到对主政官员的称颂和勉励,这是其应酬性质难以避免的。另外,马银川《唐宋题壁文学研究》指出,唐以来官吏选任考核的制度化,年资与治绩为考课的两大要素。厅壁记可视为一种特殊的记录治绩的文本。[6]27被附加的功利性使厅壁记成为官员们进身的工具。宋孔延之《会稽掇英总集序》谈及唐代厅壁记时称:“考之壁记,自唐武德至光启,为之守者几百人,其间高情逸思、发为篇咏者,岂无四五,而今所传者,元、薛、李、孟数人而已。或失于自著,或怠于所承,此予之所以深惜也。”[22]428孔氏以后世总结者的身份也批评了部分厅壁记作品自著媚己、受承媚人的现象。
第四,唐人对厅壁记的产生时间也进行了考察。如上文中封演《封氏闻见记》有:“然则壁记之由,当是国朝以来,始自台省,遂流郡邑耳。”[11]41吕温《道州刺史厅后记》亦云:“壁记非古也。”[3]4246两人都认为厅壁记是较近时间的产物,但未指明具体时间,也未给出所下论断的依据。刘宽夫则持相反观点,《汴州纠曹厅壁记》云:“夫公署有记,其来自远。”[3]4238独孤及、沈亚之也持此观点。独孤及《江州刺史厅壁记》载:“古者国有史氏,君举必书。……秦以来国化为郡,史官废职,策牍之制寖灭,记事者但用名氏岁月书于公堂,而《春秋》《梼杌》存乎屋壁,其来旧矣。”[3]4232独孤及认为书名氏于官署就是记史的一种方式,秦朝一统六国,国降为郡,君王不存,故史官之职废置、简策之制衰微,故取题壁方式来记史。他将厅壁记诞生追溯至秦朝。沈亚之《栎阳兵法尉厅记》载:“古者盘盂有书,盖诫其当器受量不陷也。钟磬必铭,勖其全声有待也。铸鼎记刑,子产之为也。尉也兵法之曹,类此不复矣,敢不有记,故附署而属诫焉。”[18]7600沈亚之将厅壁题记与钟鼎铭文相关联,认为其存劝诫之意是一脉相承的。从上文梳理中可见,唐人对厅壁记的产生时间没有达成一致。不论其结论的正误,他们对厅壁记产生时间的追溯显示了时人对这种文体的重视。而唐代一定有大量此类作品问世,才能引起撰作者注意,去探究其创作之始。
综上,厅壁记在唐代诞生并发展成熟。唐人对厅壁记这一文体不仅仅只停留在了创作层面,还视之为一类专门作品进行了更深层次的思考和探讨,厅壁记取得了文体的独立。唐代厅壁记在主旨、内容、写作程式等方面都为后世厅壁记创作树立了典范,唐之后的厅壁记创作基本沿袭着唐代开辟的创作体式①后世厅壁记的变化主要是厅壁记题写的官府门类,这与各朝的职官设置有关。,影响很大。
厅壁记至宋代始有汇辑②厅壁记不见于《文选》及严可均所辑《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唐人没有集中汇编,不少篇目散见于唐人别集中。,《文苑英华》卷七九七至卷八百六专收“厅壁”类记文③《文苑英华》卷七九七除“厅壁”类记文,还收裴素《唐重修汉未央宫记》一篇,属于其分类体系中的“宫殿”类记文。。《文苑英华》是北宋李昉、徐铉、宗白等奉敕编纂诗文总集④奉敕命于太平兴国七年(982年)开始编纂,历时5年完成。,共1 000卷,选录南朝梁至晚唐五代诗文近两万篇,其中唐代作品所占约90%⑤具体参见汪玢玲主编《中华古文献大辞典文学卷》,吉林文史出版社1994年版,第108页。。《文苑英华》收“厅壁”类记文82篇⑥《文苑英华》卷七九七除“厅壁”类记文,还收裴素《唐重修汉未央宫记》一篇,属于其分类体系中的“宫殿”类记文。,于所收记体文中分量最重,可见唐代厅壁记创作之盛。《文苑英华》是现存唐代厅壁记作品的最主要出处,它以政治权利为依托,将散见于各处府衙墙壁和文人别集的篇目汇总,改变了之前厅壁记以单篇流行的形式,有利于厅壁记的保存和流传,也开启了后世总集收录厅壁记的序幕,为厅壁记的跨时代的持续撰作提供了保证。《文苑英华》对厅壁记的分类设置反映出宋初人对这一文体的总结和认识。经《文苑英华》的收录,厅壁记于文体序列中被正式赋予一席之地,其文体内涵较之唐代时得到扩展。
《文苑英华》分38类编排,38大类下又各分出若干小类。①《文苑英华》“记”类下分30小类:宫殿、厅壁、公署、馆驿(馆驿使附)、楼(上)、楼(下)、阁、城、城门、水门(斗门附)、桥、井、河渠、祠庙、祈祷、学校(讲论附)、文章、释氏、观(院附)、尊像、童子、宴游、纪事、刻候、歌乐、图画、灾祥、质疑、寓言、杂记。它把厅壁记隶于第三十类“记”的第二小类下,将此小类命名为“厅壁”。并且进行了细目的厘定,于“厅壁”类下又分出17类:中书、翰林、尚书省、御史台、寺监、府署(街附)、藩镇(观察附)、州郡(上、中、下)、监军使(给纳使附)、使院、幕职(上、下)、州上佐、州官(上、下)、县令(上、下)、县丞、簿尉(上、下)、宴飨。②据《文苑英华》目录部分归纳。
《文苑英华》专设一类收录厅壁记作品并赋予类名,对于厅壁记这一文体意义重大。首先,《文苑英华》专门为其列类并于体类排序中将其置于第二位,仅次于与皇权相关的“宫殿”之后。可见在宋人眼中厅壁记的重要地位。《文苑英华》的收录意味着厅壁记不再仅仅是作为官府座右铭或荣誉榜、善政碑存在,而被纳入文学的视野,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厅壁记于文体序列中被正式赋予一席之地,这是对厅壁记文体价值的肯定。在唐代,厅壁记的大量创作使得这类篇目的共同特征被认可,确立为一类文体,这是本类文本的叠加汇总,是横向的、孤立的、发生于本类内部的。而《文苑英华》在文体分类体系中纳入厅壁记,使之与其他文体并列又有区分,是纵向的、比较的,而一种文体正是“在与其他文体的辨异中获得自身的个体存在价值”[23]150。厅壁记于唐代获得独立后,又获得了文体上的最终认可。再者,《文苑英华》通过篇目的收录、展示将厅壁记的内容主旨、思想内涵灌入了“厅壁记”这一文体名称中。“厅壁记”三字不再只是厅壁记作品常用的名篇构成,而是成为与厅壁记实物相对应的概念。郭英德指出:“为一种事物命名,就是将这种事物与其他事物区分开来,成为一种特殊的种类。”[23]140上文已经提到,封演于《封氏闻见记》中以“壁记”指称厅壁记作品,但事实上壁记文内容庞杂,厅壁记仅是其中一种。而这一文体得名将厅壁记与一般壁记文相区别,在后世文人撰作厅壁记作品、文论著作讨论这一文体时都有了固定的指称,直接影响了后世厅壁记创作、传播、接受乃至流传。
《文苑英华》“厅壁”小类下共收记文82篇,而“记”大类下又有一类名为“公署”的小类,所收也是官署类记文,共11篇,对比两类所收篇目可知《文苑英华》所设厅壁记的收录标准。通过对篇名和内容的分析,笔者发现,虽命名为“厅壁”,实质上《文苑英华》编纂者更加重视“厅”字,记述对象是否是官府治事机构③本文所称的“官府治事机构”是指职官中实际参与政治管理运营的官府机构,诸御史大夫、节度使等,盐监、太乐令、中书省医等服务性机构就不符合。或者是否是厅、堂等建筑是其收录标准。
以两类中含“院”字篇目为例,李直方《邠州节度使院壁记》、罗隐《镇海军使院记》被收入“厅壁”类记文,而舒元舆《御史台新造中书院记》、柳宗元《邠宁进奏院记》被收入“公署”类记文。其中《御史台新造中书院记》亦载题名,“乃题中丞、杂事洎三院至主簿官封名氏于其后,以为一时之盛事”[3]4264,仍未被收录“厅壁”类。经查考,使院是节度留后治事之官署[24]1329,中书院是御史台官员待朝之所,进奏院是藩镇官员入京时的寓所[24]984,后两者并非官署日常办公机构。再以记营修为主要内容的篇目为例,权德舆的《黔州观察使新厅记》被收入“厅壁”类,而其《开州刺史新宅记》《宣州响山新亭新营记》被收入“公署”类,也是同样原因。再如沈亚之《杭州场壁记》述县主簿韦子谅经营盐场的政绩,内容、主旨上和多篇收入“厅壁”类的作品相近,且题于壁,但未被收入此类,而是归入“公署”类记文。总之,编纂者只收记体文中与常设职官的办公机构相关的篇目,所以节堂如刘三复《滑州节堂记》、盐监如顾况《嘉兴监记》等也被归入了“公署”类记文。
此外,“厅壁”类记文下据所题写官署机构的不同分为17小类,最后一类是“宴飨”,收柳宗元《岭南节度飨军堂记》《盩厔县新食堂记》、程浩《相州公宴堂记》、蔡词立《虔州孔目院食堂记》、沈亚之《华州新葺设厅记》④设厅是古代官府、寺庙的厅堂,因常作为设宴之所,故称。沈亚之《华州新葺设厅记》记原于公堂摆宴观戏不利官府权威树立,故另建一设厅。5篇。这一类下的官署明显与其他16类存在差异,“食堂”“设厅”不属于官府办公机构,其内容也和一般以劝诫为旨归的厅壁记不同,此类记文专记宴会场所的营建及宴会的和乐场面。“宴飨”类这一例外的收录,突显了编纂者的重要收录标准——记述对象是否是厅、堂等建筑。纵观《文苑英华》所收“厅壁”类记文,除“宴飨”小类外,篇名含“厅”与“堂”的作品所记都是其治事之所。需要说明,“堂”与“厅”功能相同,李华《中书政事堂记》有言:“政事堂者,自武德已来,常于门下省议事,即以议事之所谓之政事堂。”[3]4217元宋褧《荆湖北道宣慰使司杞梓堂题名记》亦有:“旧有堂扁‘杞梓’……倾圮殆尽。使完者帖木儿惩前政简怠,曰:‘盍新之。’……既落成,为听政恒所。”[25]337姚燧《千户所厅壁记》载:“故君得以敛是一军之禄,买田为廨,门以表堂,堂以听事,庑以居吏。”[26]431这样,记述对象是否是官府治事机构或者厅、堂等建筑这两则标准实际上是一致的。综上,《文苑英华》将官府相关的记体文中以官府议论政事、审理案件的场所为对象的篇目筛选出来,划定为厅壁记文。《文苑英华》对厅壁记的文体定义和范畴的界定,为后世厅壁记的创作和研究提供了依据和方便。
与上文中唐人著述中提及的与厅壁记相关的论述相比较,可以看到,厅壁记文体内涵发生了变迁。唐人对厅壁记的界定专注于其是否以官署墙壁为题刻载体。一方面,厅壁记是唐代新兴文体,是应政治需要而诞生,所以唐人更关注这一文体的政治功用。而厅壁记政治功用的发挥正有赖于其书写载体官署墙壁,于唐人而言,壁这一载体于厅壁记文体价值体现意义重大。另一方面,唐代厅壁记虽取得了文体的独立,但尚未被纳入文体序列,未能与其他文体建立全面深入的联系和比较,故缺乏对文体衡量和界定的维度。对厅壁记这类文章进行文体判定,只能依赖其自身的固有特质。而题壁正是厅壁记显著特征,这一行为具体到辨体操作中就是依据篇题中是否含有“壁”字及内容中是否提及书壁行为。“壁”于唐人而言是文体标识,唐人撰作时也注意篇题中对“壁”的彰显。《文苑英华》代表的是宋人对厅壁记这一文体的总结,是自后世对前代创作的更高层次的考察。作为文学性总集,广收各类文体,厅壁记得以被放入整个文章①郭英德以“文章”指历代总集选文范围内作品,主要有以下几个特点:第一,不包括经籍、子籍、史籍;第二,兼收诗、文。参见郭英德《中国古代文体学论稿》,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14页。体系内进行考察、比较,《文苑英华》将在文学层面上与厅壁记形态、功能相似作品合并归类,这样厅壁记文体内涵被扩展,不仅记述对象增多,文体名中“壁”的概念也被虚化。与唐人不同,《文苑英华》较之厅壁记的政治功用,更在意其文学性质。厅壁记文体在被收入总集时,已被迫与其最初载体壁分离,使得厅壁记脱离了政治环境,其直接的政治功用被消解,单纯作为一类文学作品存在。此外,《文苑英华》不再局限于用篇题中昭示的文体来收录篇目,其所收许多“厅壁”类记文,篇题中既不含有“壁”字,内容中也未提及是否书壁,难以判断其是否曾经以官署墙壁为载体,如罗隐《镇海军使院记》、柳宗元《岭南节度飨军堂记》等。②晚唐罗隐《镇海军使院记》有:“大丞相之勋德,既藏之天府,而攀鳞附翼者,非镌刻砾石,其可久乎?”柳宗元《盩厔县新食堂记》:“不惟其馨香醉饱之谓,某之力也,夫宜伐石以志,使是道也不替于后。”此两篇刻石,但不知是否刻石后又嵌于厅壁。故难以判断与厅壁关系。“壁”的概念被架空,题壁与否已经不再是其重要的文体特征。上文对收录标准的讨论中也可以看出,《文苑英华》对“厅壁”类记文的收录标准中并没有对“壁”的强调。总之,《文苑英华》通过收录和分类确立的厅壁记文体定义和范畴实质是“官署厅堂记”,比唐人认定的以官署厅壁为题刻载体的记体文要更加宽泛。这扩大了厅壁记的文学阵营,增加了其文体影响力。
厅壁记是因其文字载体而得名的文体,不是以主流的用途内容标准划分出的文体③马建智指出:“大多数文体是从用途内容标准为文体分类的。”参见马建智《中国古代文体分类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23页。,这样,厅壁记具有天然的开放性,涉及内容较杂,故极易与其他文体产生交集。上文已提到,厅壁记仅内容上就有记政绩、记营建、记题名三类,而部分记政绩篇目实质是人物传记,如唐沈亚之《寿州团练副使厅壁记》记前任寿州团练副使韦武累次战迹;记营建篇目的写作方式和兴造记有交叉;而记题名的厅壁记和官署题名记④题名记是宋代诞生的一种文体,其内容庞杂,游览、营造、登科、聚会均可题名做记。专为官署所撰的一类官署题名记,无论是其程式化结构、劝惩宗旨还是受众身份都与厅壁记并无区别。又有重合。唐人对厅壁记没有较为清晰的文体内涵界定,这并不利于这一文体的研讨和写作指导。宋初《文苑英华》收录唐代“厅壁”类记文时没有局限于文章标题中所表明的文体名称,将一些与厅壁记形态、功能相似的篇目亦收录其中,不管题壁与否,将厅壁记界定为“官署厅堂记”,实质上是用主流的文体划分标准对厅壁记进行了进一步界定和规范,对后世厅壁记创作影响很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