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 芳 兵
(中国人民大学 哲学院,北京 100872)
空间现代性作为一种急剧变化的“时空压缩”体验,带来了各式各样的现代性问题,如住房拥挤、交通阻塞、环境污染、城乡差异等。然而,笼统借用恩格斯的“大城市病”的简要分析策略并不能给出恰当的现代性诊断药方。因为空间问题本身就是现代性的一部分,并突出展现为生产空间、社会空间和网络空间等具体的空间现代性形式。进入21世纪,伴随着第三次工业革命、科技和网络新发展,这些问题逐渐聚焦在“急速行驶在现代化高速公路上”的中国呈现出具有中国式特点的新问题,诸如“为什么产生?”“怎样产生?”“该如何办?”等具有现代性气质的问题值得人们深思。
在现代化的康庄大道上,中国无疑是发展最为迅速的一个,它用短短四十年的功夫走完了发达国家几百年的道路。当然,这也导致中国式的空间问题以一种更为迅猛、严重的方式集中爆发。这不仅仅在于现代化本身,更与中国道路的特殊语境相关。萨米尔·阿明在《世界一体化》一书中,对中国道路的可能性问题给予了肯定回答。东亚纳贡体系的形成“代表了世界史上第一次伟大的革命浪潮,表现为超越了以往时代的地域观念,体现普遍理想的一种观点”[1]21。他认为,无论封建社会的中国还是毛泽东时期以及改革开放时期的中国,都有一个“中国模式”。这将空间问题的探索限定在了1978年改革开放之后的中国,改革开放四十年的成就证明了“中国模式”的正确性。
当“中国模式”转入空间语境,它首先表现为政策影响下的特殊历史和社会情境的双重影响。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初期,为了配合工业化建设,户籍制度,相配套的城市就业政策,包括票证制度,城市福利保障制度等,为中国的工业化进程提供了基础资源。改革开放以后,二元化的户籍制度为中国提供了现代化动力即大量的廉价劳动力,为中国制造业的发展提供了最原始的基本竞争力。然而,伴随着城镇化进程的加快,流动人口逐渐增多,据统计,在未来的二三十年里,中国的流动迁移人口还将保持在2—3亿人的规模。在这些流动人口中,外出农民工占大多数,农民工群体的分布、结构、素质的复杂化,给社会管理的公共服务带来了挑战。《中国城市发展报告》指出,“目前中国有许多城市都面临着‘大城市病’导致的不平衡、不协调、不可持续的问题十分突出。其原因在于城市规划建设盲目扩张,大量耕地被占所致,影响了居民的幸福指数”。[2]当人们在赞扬中国劳动力与印度劳动力相比在教育水平、好学精神和纪律的优越特点时,却忘记了:“改革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中国革命早前所取得的成就。”[3]360
发达国家在二三百年的发展中逐步产生的矛盾和难题,如今以一种爆炸增长的方式出现在改革开放后的中国。环境污染、住房困难、城乡差距、阶层分化、生产力不足等问题作为空间不均衡发展的消极产品,时刻督促着人们将目光转向特殊的中国乡土社会考察。
中国人以农立国,以屋正家。中国人自古以来就有对土地和房屋的依恋。“以末致财,以本守之”的根深蒂固的观念与“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的理想诉求一样,几千年来将人们固定在被称为“乡土”的地方。然而,乡村人口并不是稳定的,随着人口数量的增加,过剩的人口将会溢出,它往往通过空间迁移的方式来完成。比如在今天看来十分普遍的迁移实际上就是一种对乡土社会的背离,费孝通认为“世代定居是常态,迁移是变态”,[4]14以及“不流动是从人和空间的关系上说的,从人和人在空间的排列关系上说就是孤立和隔膜”。[5]15不仅如此,人口流动带来的后遗症使得各种关乎人的生存空间的难题层出不穷。“大城市没房住,小城市没人住”等现象带来的社会不稳定因素,让后迁移时代的城市比乡村面临更多的挑战。
中国式空间问题并不仅仅表现为具象空间(城乡)的矛盾运动,还包括依赖于信息科技的抽象空间,它所带来的空间难题来自其本身的“内生性”空间特点。毫无疑问,技术范畴支撑的网络空间是虚拟的,但不是虚假的。它是现实世界的延伸,同样反映着现实世界的空间矛盾运动。
这种矛盾性一方面表现为中国互联网发展迅速,网民基数大带来的巨大潜力。截至2017年12月,中国网民规模达7.72亿[5],相当于欧洲人口总量。迅速扩张的网络化生活为我国带来了巨大的生产力,极大地促进了社会经济的发展和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另一方面,这种以“内生性”为特点的网络空间本身蕴含着忧虑。中国城乡互联网普及率差距很大,2016年底中国网民中农村网民数量2.01亿,而城镇网民规模为5.31亿。城镇地区的互联网普及率为69.1%,农村地区的互联网普及率为33.1%,城乡普及率差异较2015年的34个百分点扩大到36个。差距来源于基础设施、科技发展、就业机会等各个方面的不平衡状况,以及内生性特点本身,一个拥有自身特点的网络环境,与全球互联网大环境相比是一个自系统。以防火“长城”为代表的网络审查系统,通过“过滤阻断、域名劫持和HTTPS证书过滤”等方式对内容的拦截,表现为移动终端应用的“不可应用”性。
究其原因,这种“内生性”特征的网络空间受一定的历史和现实因素影响。就因特网来说,它打破了国家和种族的界限。不同文化、不同的意识形态在网络中交流和碰撞。中国作为具有特色的社会主义国家,具有特殊性。内生性的网络空间有效地阻断了意识形态渗透,保证了政治治理的普遍性和有效性。就现实因素来看,中国人口众多,互联网生长环境并不成熟,营造一个良好的有利发展环境十分必要。“截至2017年12月,境内外上市互联网企业数量达到102家,总市值为8.97万亿人民币。”[5]由此看来,中国的网络空间发展有其自身的特点和规律,尽管内生性特点有一定的不足,如不够开放等,但现阶段来看,它仍然起着促进社会发展的积极作用。
在“时空压缩”加速化,乡土社会“割裂化”,网络空间“内生化”等特殊语境的影响之下,空间问题衍化出了多种具有中国特色的空间外在形式,这些形式反过来也确证了空间问题的特殊语境。
传统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往往将社会空间看作上层建筑的表现形式,进入生产领域的空间,在资本逻辑和交换价值的双重影响下,其极端化形式表现为一种空间拜物教。比如,建筑商利用语言的符号学特点,打造日常生活空间时尚。如售楼人员口中的“坐北朝南、空间通透”等标签化的房屋特征,楼层建造高度的价格分野,这些空间不平等借由数字化表现为城市高昂的房价。它在建造之初就已经存在并渗透到人们的日常生活当中,成了空间价值本身的编码技术。其目的是操纵消费者以购买某种特定的产品,根本上说这种“自愿”购买并不是出于消费者的“我需要”,相反,来自消费者看起来“时髦”的拜物想象。
简单说,广义的拜物教指私有制中人与人的关系被掩盖为物与物关系的虚假形式。空间拜物教作为拜物教的具体表现,发展过程可分为两个阶段。第一个阶段:空间成为物,是抽象化逻辑的主客体翻转过程。马克思在论述商品时,曾这样描述:“第一眼看去,一件商品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也很容易被理解。对它的分析体现出它在现实中是一个十分奇怪的事物,存在着大量的形而上学的微妙之处和神学的优美。”[6]246空间具有物的抽象属性并借此转换成商品,是一种可计算和交换的抽象物空间。与此同时,这一过程中还伴随主客体翻转,客体代替主体进入货币的计算程序,使自身乃至主体都降格为一种数字化的表达方式,最终成为扬弃原有关系的新的客体形式,反过来再次剥夺主体。随着资本逻辑和可计算化趋势的现代性浸染,人类社会被迫以空间主体翻转的形式完成拜物想象。第二个阶段,空间成为商品。空间本质上具有物的实在性。当人们言说“一张桌子存在”的时候,言说方式本身内在包含桌子所占有的空间,然而,关于桌子存在的声称,到底是指桌子本身存在还是桌子所占空间的存在?或者只是对桌子某种使用属性的指称?实际上,物的存在不仅需要时间持存还需要空间稳定,否则,“桌子”只能是观念论意义上的抽象词汇。所以,空间本身的实在性为物成为商品提供重要基础。它的使用属性一旦被发掘和交换,就不可避免地成为了拜物教的一部分。
空间并非完全冰冷的技术性物品,相反,正是空间中人的存在才使空间有了温度。阿格尼斯·赫勒曾经区分过“历史想象与技术想象”,她认为:“一个没有传统的人是一个缺少历史想象的人,只能完全靠技术想象贫瘠的意识形态饮食为生。”[7]240而存在于空间中的人正是一种历史想象,而非单纯的技术想象。因为,人探索世界的方式即人的认识活动本质上来说不仅是一种时间体验,更是一种空间体验,是一种延伸了时间与空间的存在。
当现代社会中的人脱离了乡土社会便日渐表现为社会空间阶层化。这种阶层分化来自两方面的原因,第一,生理层面的空间保护。城市空间分化导致人们的生存空间被切割,呈现出二元对立的景观,一面是破败的棚户区和贫民窟,另一面是摩天建筑、奢华住宅区和星级宾馆。机场、黄金地段的商业区和奢靡的娱乐场成了资本的理想国。城市空间在为精英提供工作、娱乐和休息场所的同时也滋养着夹杂血汗的贫民窟。狭窄、逼仄的空间承载着无产阶级寻求立锥之地的希望,这让对空间正义的诉求变得紧迫。第二,心理层面的空间承认。心理活动的空间化研究其实并不少见,弗洛伊德便提供了一幅心灵的空间地图,他所有的重要比喻都是空间性的,比如:意识的心灵成为“冰山一角”,将心灵意识空间进行了结构式表达。
不仅如此,人们“为承认而斗争”的努力也拓展到了空间领域。譬如,承认一个人的存在,首先意味着彼此拥有适宜的心理认同空间,“你在我心里很重要”“我心里有你”等言说方法意味着在一个想象空间而非实体空间,对方占据十分重要的位置,但这种“占据”只是单纯的语言艺术与想象吗?难道与现实世界毫无关联吗?某种程度上,心理认同空间作为现实空间的反映,随现实空间产生和变化。当然,认同本身是一种复杂的心理现象,它还以人们在现实空间实践活动中的认同感和归属感作为衡量标准。与此同时,认同也是一种自我意义的显现,在低级阶段,意义来源于空间中的他者,他者的承认是获得自身价值的唯一来源。进入高级阶段,外在他者内化为价值信条,个体的存在意义主要依靠对自身价值的肯定,通过意识和语言不断地确证,最终一种强化了的丰盈状态产生了。
然而,摆在眼前的情况却往往是这样的:无论生理层面的空间分割,还是心理层面上对“承认”的追求,都不可避免地化约为种种严格或非严格的秩序、规范和法。相似特征规定的群体聚集成阶层,带来的阶层分化乃至阶层固化将彻底地打破传统的乡土社会,成为现代性社会空间的显著特点。
伴随着现代信息技术的产生,空间的突出特点表现为流动性。在传统的物理和地理层面的空间观中,空间通常依托于某种实在物而存在,因而使其具有一定的稳定性和实在性。人们在“有限”的空间中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安全感并反过来强化这种依赖。然而,互联网的产生使传统的实在论空间观受到冲击。在比特世界中,信息传播不再以距离来计算,而是以传播时间为计量单位,“距离”“地方”“郊区”等概念逐渐丧失物理意义,取而代之的是空间的流动性特征。与以往稳定的、狭隘的地理空间相比,互联网空间获得了空前广泛的活动空间和交往可能。正如尼葛洛庞帝勾勒的未来图景:“现在甚至连传送‘地点’都开始有了实现的可能。”[8]191
信息技术对经济活动的空间组织有深刻的影响,它首先经历空间集中的过程,因为只有在集中的基础上空间才能流动。正如萨森所言:“城市中心作为集聚大量商务活动的网络节点,向大都市地区延伸。”[9]114“这些不同的节点通过数字化网络相互联结,它们代表一种最高级的‘中心’类型的新型地理联系,一种在一定程度上并非按地区组成的中心化空间”。正是因为凭借着技术手段,不同的次级中心点被联结,再一次重复放射,从而实现次级中心向中心的转变,地理区域又一次的被重构。尽管,次级中心在地理上远离中心,但这些区域网络往往植根于传统的交通基础设施中,比如,大众所熟悉的高速城际列车和连接机场与城市的机场快轨就是其基础表现形式。不仅如此,中心化的新形式在信息空间中形成和发展也是有目共睹的。常见的金融和外汇业务完全地依赖这种新型的信息空间。一旦信息空间所依附的电子终端出现失误或存在弊端,金融和外汇业务则会陷入瘫痪。从这个角度上讲,信息空间并不虚幻,是真实存在的。不仅如此,现实空间和数字化的信息空间的联系十分紧密且关系复杂,甚至在不同的产业和经济部门当中都不甚相同,信息空间本身蕴含着明确且特殊的经济活动复杂结构以及空间协作和集中的秘密。所以,“集中模式中新的流动能力与经济先进部门中心化的运行特点相结合”[9]113已然成为信息空间的一个主要特征。
网络空间的流动性打破了传统的区域分割,让城市人的生活更为便捷。但同时也可能带来空间的碎片化和无意义化等副作用,在网络化、虚拟化、数字化的比特城中,意义的空间被隐匿了,尼葛洛庞蒂也因此将其称为“没有空间的地方”,[10]77这就需要辩证地看待以上特征,并进行望闻问切式的现代性诊断。
马克思所论述的共产主义社会愿景之所以让人振奋和期待,在于它为充分地满足人们物质和文化的生活需要提供了可期待的愿景,这种希望实现的前提条件是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如果达不到这个条件,对于现实主义者来说情况就可悲得多。当人们过多地追求不必需的奢侈品的时候,它就“包含着更大的危险:就是最终没有一个世界对象能逃过消费的吞噬而不被毁灭”[11]95。过剩的欲望并不会将人们的剩余劳动积累起来并重新投入到生产领域中,相反,它变成了消费社会的一部分,迎合了自我需求的满足过剩。更糟糕的情况是,人们的需求已不仅仅停留在物的需求,而转变成对符号的需求,如对奢侈品品牌的狂热等。事实上,消费的实质是“由物的消费到符号的消费”[12]45,以往的“消费”指消耗,是为获取能量,延续生命的物质消耗。现在的“消费”附加了新含义,如符号和身份的消费等。特别是韦伯在《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中所归纳的勤俭、节约、自律等特点已经变成了享乐主义、及时行乐的特点。正如丹尼尔·贝尔在《后工业社会的来临》中所预见的,后工业社会终结了资本主义的新教伦理,人们过渡到了享乐主义时代。
更进一步,商品是如何形成的?在这个过程中客体对主体的控制加强,“客体在数量上的增长是伴随着人类隶属的异化力量领域的扩张”[13]93。工人作为人的价值变成了纯粹由交换价值标的的等价物,即马克思批判的异化过程。毫无疑问,这种空间异化表现为对工人生存和生活空间的不断压缩。随着资本主义带来的巨大生产力,财富聚集到少数的富人阶层,贫苦工人的数量猛增。机器的广泛使用使大量劳动力失业,未失业的劳动力则面临着恶劣的工作环境和低廉的薪水。为了节约人力成本,女工和童工被大量地投入到生产线中,她们每天常常工作16个小时,没有休息日。马克思悲愤地说道:“劳动为富人生产了奇迹般的东西,但是为工人生产了赤贫。劳动创造了宫殿,但是给工人创造了贫民窟。”[14]93—94在资本主义的生产模式下,工人唯一能够出卖的只有自己的生命力,当生命力附加劳动工具变成生产力并为私人所有时,商品增加了,分工发展了,而主体也被一个异己的客体世界的活动所取代了——生产活动。对于那些为了生存而被迫出卖自身劳动力的无产者来说,“工人们降格到了商品的层次,并且实际上变成了最可怜的商品”[13]70。如果按照亚当·斯密的标准:“一个人是贫是富,就看他能在什么程度上,享受人生的必需品、方便品和娱乐品。”[15]24工人所享受之少便可证明他们在何种程度上赤贫了。
卡尔·马克思最早发现并描绘了商品形式及其历史发展规律,说明了商品模式是如何成为资本主义社会运行原则的。在那之后,马克思主义者们包括卢卡奇、阿多诺、马尔库塞等人尝试在新的历史情境下探讨资本主义的消费体系是如何扩张到日常生活和社会经验中去的。在这个新领域,社会发展的目标是生产,而生产的目标是利润,利润的获得需要消费的刺激,而消费成了一种时髦文化,进而异化为由资本逻辑控制的意识形态。
资本关系的同化力量如此的强大,以至于渐趋于意识形态式的强力属性。资本裹挟着生产关系、消费关系、社会关系发挥作用,资本本身也成为关系特征的一部分。依照马克思的想法,人无法脱离社会关系而存在,这本身为资本的衍生提供了肥沃的土壤。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马克思特意讨论了意识形态的现实基础,“人们用以生产自己的生活资料的方式”是如此的重要,“在现实生活面前,是真正的实证科学开始的地方”。当然,应当声明的是,这里的“意识形态”与马克思批判的那种观念论的意识形态恰好相反。它以生产为基础的,隐藏在资本主义大生产的社会活动中。这体现了资本逻辑“意识形态”的强力属性,它很难被发现,因为它就植根于生产生活的多重关系中,具有很强的隐蔽性。
资本逻辑的隐蔽性还体现在它将有形之物(生产商品)转向了无形之物(消费意义),物被划分为消费品和奢侈品。脱离消费关系的物品只是生活消耗品,资本成了一种有所指涉却又常常缺席的存在,它时而在,时而不在,具有神秘性。由此引申出来的消费行为成了一种非物质性的实践,按照鲍德里亚的说法,它是人们需要的满足和欲望的实现。这让人们误解为,个体只有在消费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存在。
资本的扩张逻辑体现在空间中,将空间也变成了一种商品,可供资本占有、争夺与消费。人生来必然占有空间——生存的空间,人的活动范围需要空间——发展的空间。空间变为商品的过程表明空间本身可以通过买卖行为完成交换,但结果却并不乐观,某种程度上带来了空间过剩或不足的不平等现象。然而,资本的扩张逻辑必然导致空间分配不平等吗?因为只有形成过剩或匮乏的收支差,资本才能流动起来,完成空间层面上的生产—消费—生产流通。“房屋所有者”和“无房者”,“建筑商”和“农民工”,“炒房团”和“蜗居人”,“拆二代”和“房奴”,这些称谓实际上确证了资本宰制空间的事实。
在碎片化的比特城中,人们常常感到眼花缭乱,头晕目眩,因为人的个体意义已然被消解了,人们开始无数次地叩响人类关于“我是谁”的终极命题。之所以这样发问,源于信息空间的特殊性。它依托于网络但并非传统的电子空间,而且无法被解读为纯技术条件的衍生产物。依赖于技术的电子空间,不附带任何附加价值,仅仅是自给自足的逻辑结构物。信息空间更为复杂,因为它蕴含着人之为人的意义,是人与技术共处的空间。究其原因,信息空间植根于更为广阔的社会组织中。蕴含于其中的无等级性、权力、集中、分割、开放性、分散等趋势受社会发展和社会结构的影响。比如,域名的版权所带来的软件的商业化问题就是技术与社会交织的产物。萨森清醒地认识到了这种趋势:“自1994年以来,当商业‘发现’因特网时,我们已经看到试图经由发展完成商业化的尝试,即通过实施版权来讲因特网的属性资本化——换句话说,就是早期黑客文化的对立面。”[16]195
曼纽尔·卡斯特尔同样看到了空间信息化趋势,他最早认为可以“采用一种信息流的网络来替代地点”,并且能够完全不受人为控制。与萨森的乐观态度相比,他更为担心的却是迅速发展的信息空间带来的后果,即“进入到一个以人类杰出成就与大片社会解体相共存为特征的时代,同时伴随着无意义暴力的广泛传播”[17]。在他看来,人们将进入一种解体的未来症候当中,是“一个充满着组织解体、部门权威丧失、主要社会活动消失和短暂的文化表象为特征的历史时期里”[17],并且,在这个新的时期里,“认同性正在变成主要的、有时甚至是唯一的意义源泉”[17]。
信息空间的另一个别名叫作“赛博空间”。在《赛博空间的奥德赛》一书中,作者提到了第三种空间:赛博空间。他认为赛博空间具有更大的自主性,尽管电脑还依赖于技术层面的支持,包括缆线、显示屏、主机等物体,但它已经远远超过了第一种世界。在这个层面上,迈克尔·海姆把赛博空间称为“柏拉图主义的产物”,他认为:“赛博人坐在我们面前,仿佛被缚在需要情感投入的仪器上,完全迷失在这种世界中。”[17]正如书中所描述的场景,随着赛博空间的不断发展,以信息为导向的单向人“赛博人”出现了。在这个层面上,信息能够作为一种空间而存在,并且已经存在并将持续存在。但我们关注的始终都是空间中人的问题。这就引入了一个更为重要的问题,即空间个体的意义为何被消解?这与数字化所蕴含的同一逻辑有关。在以赛博为代表的信息空间中,所有的虚拟物都可以被0和1的数字所代替,随着这种逻辑在空间中的蔓延,空间成为一种按照一定的标准生产出来的炮制物,统一的标准和规则成为生存的普遍法则。阿多诺看到了其在大众文化中的危害,将其称为“伪个性化”或曰“虚假的个性”,而生活在其中的人则更为危险。因为,人的个性与主体性被数字消解了,继而陷入无意义的茫然踌躇中。认识本身或许能让思维更加明晰,但并不能改变状况本身,尤其是在以信息为特点的赛博空间中,同一化成了技术上无法规避的难题,因为同一本身就代表标准化,而数字逻辑就是标准,它不会因为个性的个性差异而改变。通俗说:一就是一,二就是二,一永远不是二,二永远也无法成为一,数字化的强逻辑就体现在此。即便随着科学发展,数字逻辑完善自身以便制造出符合个性化的页面和提供更为人性的服务,但人在这个被服务的过程当中,仍然是处于被动接受状态,它无法主动选择也无法进行创造。在这个意义上,人的个体意义被同一化逻辑消解了,最终陷入“我是谁”的群体性迷思中。
对于在信息空间中丧失意义的个体来说,“我是谁”的命题可以很轻易地转化为“我可以是谁?”甚至“你将我变成谁?”的命题,面对纷繁的信息世界,人越来越丧失批判的能力,当无处不在的全球通信流摧毁批判反思所必需的单独空间的时候,斯哥特·拉什的问题“我们当如何重构批判理论以掌握这一信息秩序”将变得尤为切题。
至此,空间现代性作为一种关乎城市人生存困境的方法论得到了充分考察,不仅如此,作为其外在表现的中国式空间问题的特征也被呈现出来。总的来说,空间问题现代性诊断的背后是历史观上历时态到共时态的转换。对空间的强调,使城市作为人的存在场域得到了应有的重视。在这里,我们不仅描绘了资本、权力、消费三种逻辑对不同空间形式(生产空间、社会空间、网络空间)发生作用的形式,也在逻辑层面分析了产生原因和运作模式。其目的在于认识“中国式空间问题”产生的必然性和运作的特殊性,这种努力为空间问题的克服指明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