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自强,陈光辉
(湘潭大学 历史系 ,湖南 湘潭 411105)
复仇主义(Revanchism)这一术语发源于1871年普法战争后的法国,常用来描述对敌对国家进行报复的攻击性政治渴望,尤指收复失地的政策。德国的复仇主义,通常指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民族主义者基于历史的或者民族的因素,要求撕毁《凡尔赛和约》并收回被割让的阿尔萨斯-洛林、西里西亚、波森以及普鲁士等地区的运动。乔治·凯南曾称《凡尔赛和约》为“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对德国实施的非常愚蠢的羞辱和惩罚性的和平”[1]16-18。戈登·马特尔则指出,“凡尔赛和约在本质上是有缺陷的,它导致了纳粹主义、战争和大屠杀。”[2]624因而,《凡尔赛和约》与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勃兴之间有着必然的联系。
事实上,在1919年6月协约国强迫德国签订的《凡尔赛和约》中,战胜国完全背离“十四点原则”的承诺,对德国实施了异常苛刻的惩罚。它不仅严重损害了德国资产阶级、容克贵族和普通民众的利益,同时还伤害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从而引发战后德国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反抗和普遍抵制,刺激了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勃兴。鉴于现有的研究《凡尔赛和约》之影响的成果(1)关于《凡尔赛条约》的影响研究,国外代表性成果主要有:John Maynard Keynes,The Economic Consequences of the Peace.New York : Harcourt, Brace & Howe, 1920;Catherine Lu,Justice and Moral Regeneration : Lessons from the Treaty of Versaille,International Studies.Vol.4 Issue 3, 2002;William P.Bottom,Keynes’Attack on the Versailles Treaty : An Early Investigation of the Consequences of Bounded Rationality, Framing, and Cognitive Illusions,International Negotiation.Vol.8 Issue 2, 2003;Alan Sharp,The Enforcement of The Treaty of Versailles, 1919-1923,Diplomacy & Statecraft.Vol.16 Issue 3, 2005;Max Hantke, Mark Spoerer,The imposed gift of Versailles: the fiscal effects of restricting the size of Germany’s armed forces,1924-9,Economic History Review.Vol.63 Issue 4, 2010;Norman A.Graebner, Edward M.Bennett,Realism, Idealism, and the Treaty of Versailles,Diplomatic History.Vol.38 Issue 1, 2014;Ikenberry, G.John,The Treaty of Versailles : A Reassessment after 75 Years,Foreign Affairs.Vol.78 Issue 2, 1999,等。国内主要有:胡春春:《德国历史与历史观的延续性与维新——一个基于德国一战反思的考察》,载《欧洲研究》2015年第5期;方连庆:《二十年代德国在欧洲的外交目标和策略》,载《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0年第3期,赵文亮:《德国国防军与希特勒上台》,载《河南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3年第4期,熊伟民:《战争之后的正义与和平——对与〈凡尔赛条约〉相关的几个问题的思考》,载《北大史学》2011年,等等。对条约与战后德国复仇主义之间的关联分析大多语焉不详,没有展开充分论述,本文拟对《凡尔赛和约》签订的历史背景、和约对德国社会各阶层和德意志民族造成的巨大伤害及其对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勃兴之影响进行分析。
在经过长达四个多世纪的征服、殖民和商业活动后,到20世纪初期,西方(2)这里的“西方”定义为欧洲列强,包括英国、法国、德国、西班牙、葡萄牙、荷兰、比利时、意大利、奥地利以及俄国。——参见尼尔·弗格森:《世界战争与西方的衰落》上册,俞春兰译,广东人民出版社2015年版,第31页。已经在政治、经济等多个方面支配整个世界。在长期的对外扩张之中,西方列强之间的矛盾不断积聚,最终导致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这场战争战况之激烈、规模之庞大、伤亡之惨重,堪称史无前例。
英、法、德三国在战争中的损失尤为惨重。大英帝国(包括本土和殖民地在内)付出了总计320万人的伤亡代价,其中阵亡人数达92万人。[3]237长达四年的战争还耗费了英国438亿美元的军费。[3]270直面德国兵锋的法国损失更为惨重。1914年时法国本土总人口约3660万,适龄士兵人数约594万。[3]76而在战争中法国有约140万人丧生,总体伤亡人数在380万左右[3]237,约占战前人口总数的10%。同时,作为主战场之一的法国北部地区在常年的拉锯战中几成焦土,基础设施遭到严重破坏,约90亿法郎的财产在战争中被损坏。[4]451大战对德国同样造成了巨大的伤害。战前德国总人口约6700万,其中适龄士兵人数在975万左右。[3]77战争期间德国总共动员了约1300余万士兵参战,总体伤亡达686.1万人,其中203.7万人战死,约占战前人口总数的3%、男性青壮人口数的12.5%。[3]237—241开战之初德国有9.8亿—13.7亿英镑左右的海外投资,这些投资在战时大部分被协约国集团没收,仅航运业就损失了总吨位达230万英吨的639艘商船。此外,协约国的海上封锁还成功地将德国的对外贸易限制在波罗的海以内,导致1915年德国进口水平暴跌至战前的55%。在战争期间,德国的国民生产净值缩水1/4左右。除有色金属外,所有主要工业部门的产值均出现不同程度的下滑,其中采煤业下降17%,钢铁生产下降14%,谷物产量减幅达42.8%之多。[3]202—206战争末期,德国经济已经濒临崩溃。
总之,战后的欧洲满目疮痍,经济凋敝,民生艰难,普遍弥漫着悲观主义情绪。作为战败国的德国,更是哀鸿遍野,民怨沸腾。战争的爆发、进展及其惨烈的场景,给德国著名哲学家奥斯瓦尔德·斯宾格勒的心灵带来了极其强烈的冲击和震撼,促使他深深地思考人类历史,特别是西方文化和历史的命运。他在1918年推出的惊世之作《西方的没落》,正是战后欧洲这种普遍悲观失望情绪的集中反映。
然而,战争结束后,法国为了彻底消除德国这个安全威胁,完全没有顾及德国的民族感情和民族尊严,拿出了彻底肢解德国的计划。尽管英国基于均势原则反对法国肢解德国的计划,但赞同法国严惩德国的要求。在1919年1月召开的巴黎和会上,英、法两国公然违反“十四点原则”,决定“运用我们所掌握的一切手段,充分满足我们应该取得的合法权益。”[5]43—44在经过长达数月的讨价还价之后,协约国集团最终确定了对德和约的大致内容:“割占德国大批领土及全部殖民地;要求德国承担一战的全部责任并赔付巨额赔款;严格限定德国的军事力量。”[6]72—256严苛的对德和约条款,无异于对德意志的伤口撒盐。
条约内容传到德国以后,德国社会舆论一片哗然。他们原本希望基于“十四点原则”进行和谈以取得“光荣的和平”,却没想到等来了这样严苛的亡国之约。全国各地随即爆发了要求德国政府拒绝在和约上签字的群众集会,几乎所有派别都联合起来反对签订和约。社会民主党右翼领袖谢德曼甚至叫嚣:“谁在这个和约上签字,就让谁的手烂掉吧!”在德国国内一片反对签署和约的浪潮中,德国代表团照会与会各国表示希望修改《凡尔赛和约》。1919年6月16日,略有修改的条约文本和一份最后通牒被放在了德国人面前,协约国集团勒令德国在5天内决定是否接受条约,否则协约国将采取他们认为必要的措施“以武力实施上述条款”。[7]224
面对协约国的武力威胁,根据停战协议早已被解除武装的德军无力再战,德国被迫在6月22日进行的议会表决中以237票对138票最终同意签署和约。[8]5321919年6月28日,德国新任外长赫尔曼·米勒与各战胜国代表在凡尔赛宫正式签订了《协约及参战各国对德和约》(即《凡尔赛和约》)。根据和约规定,战胜的协约国集团将战争的罪责全部归咎于德国并对德国进行了严厉的惩罚:德国在战后的《凡尔赛和约》中失去了战前13%的领土及10%的人口、15%的耕地以及75%铁矿石储量,生铁产能下降44%,钢为38%,煤为26%。[9]18德国在海外的殖民地全部被战胜国瓜分,德国的军事实力受到严格限制,并在边境设立50公里宽的非军事区。和约还规定德国需要向协约国支付巨额赔款,给协约国以众多商业特权。在谈到《凡尔赛和约》时,列宁认为该和约的签订,“把亿万人,其中包括最文明的人,置于奴隶地位”[10]252。英国经济学家凯恩斯认为,这是“一个残忍的胜利者在文明史上所干出的最凶暴的行为之一”。[11]168
《凡尔赛和约》对德国的严苛条款,不仅在物质上给整个德意志民族以重创,而且从精神上严重践踏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
(一)从物质层面来说,《凡尔赛和约》严重损害了德国社会各阶层利益,引发了德国资产阶级、容克贵族以及普通民众的强烈不满。
首先,从和约对资产阶级利益的损害来看,1871年德意志帝国的统一打开了德国经济快速崛起的闸门,到19世纪末20世纪初,德国已经先后超越老牌资本主义强国英国和法国,成为欧洲第一、世界第二经济强国。随着资本主义经济的蓬勃发展,德国资产阶级迫切需要开拓更加广阔的原料产地、投资场所和销售市场。然而,《凡尔赛和约》的签订,不仅击碎了德国资产阶级进一步扩大海外市场的美梦,还压缩了德国资产阶级的国内市场。
就海外市场而言,自德国统一到“一战”爆发前,德国在世界上共拥有102,7820平方英里的殖民地,治下人口约1394.6万人。[12]49这些殖民地虽然经济不发达,但凭借其人口和蕴藏的矿产,依然能为德国资产阶级提供部分原料、劳动力以及销售市场。然而,根据和约规定(第118—158条),德国的殖民地被全部剥夺,分别交由英、法、美、日等战胜国以“委任统治”的形式予以瓜分;德国在中国胶州湾地区所取得的一切特权全部转入日本手中;在摩洛哥、利比里亚、暹罗等地所获得的权益则全部被取缔。[6]129—136条约关于德国战争赔款的条款(第231—247条)还规定:“在德国赔款总数确定之前,德国应先以现金、商品、轮船或其他有价值之物,于1919年至1921年初的四个月间偿付200亿金马克等价值之物。”[6]158—179长达四年的战争和封锁早已使得德国国内财政崩溃,无力支付现金,因此这笔赔款大部分是以实物方式支付的,包括“900余艘远洋轮船、5000台火车头、15万节火车车厢、5000辆载重汽车以及5400万吨煤和炼焦煤”。[13]28战争及战后条约对德国的一系列惩罚措施重创了德国的海外贸易,使战后德国进出口总额现价分别从1914年巅峰的107.51亿和100.97亿暴跌至1920年的39.29亿和37.09亿马克[14]607—611,倒退至1898年的水平。
就国内市场而言,第一,根据条约关于德国边界各条款(第27—117条)的规定,德国向法国归还自1871年《法兰克福条约》签订以来占领的阿尔萨斯-洛林地区;向重新独立的波兰割让了西普鲁士、波森、西上西里西亚及部分东普鲁士地区;向新独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割让东上西里西亚地区;还向比利时、丹麦、立陶宛等国家割让部分领土[6]81—129,总计领土损失约7.3万平方公里(约占德国本土面积的13.5%)。割让的领土上蕴含的矿产原料固然使德国资本家心痛不已,但随着这些地区主权变动而损失的700余万人口(约占德国人口总数的12.5%)才是真正的噩梦。尤其是阿尔萨斯、洛林和西里西亚等经济发达地区的居民,更是德国国内消费的主力。条约导致的领土变迁和人口剧减大幅压缩了德国资产阶级的国内市场。第二,条约还就德国的海陆空三军军备问题制定了一系列条款(第164—172、181—202条)。这些限制德国军备的条款表面上只是损害了德国军工企业的利益,但事实上由于军工企业与其他工业部门的密切联系,诸如采矿、电力、冶金等部门同样被波及。巨量军事订单的消失使得本就饱和的德国国内市场更加紧张,导致众多德国企业破产。以造船业为例,德国海军在1906—1916年这十年巨量的军舰订单为德国资本家们创造了一个庞大的市场,数百万人因此受益。而条约的签订迫使德国海军停止全部的造舰活动,德国军用舰船建造这个庞大的市场就此瓦解,各大造船厂举步维艰,而其他与船舶建造相关的各工业部门也无一幸免,均被卷入破产倒闭的浪潮之中。
其次,从和约对容克集团利益的损害来看,容克集团作为从封建时代延续下来的军事贵族,其在德国社会立足的根本在于土地和军队,而和约在这两方面都侵犯了他们的利益,从而引起了容克集团的敌视。
从地产方面来看,西普鲁士和西里西亚地区早在18世纪就已经是普鲁士王国的领地,容克贵族们在这些地区拥有大量的庄园。但条约规定将波森、西普鲁士以及上西里西亚等地区割让给重新独立的波兰,使这些地区都变成了波兰领土。新独立的波兰为了本民族的利益对居住在此地的德意志人进行残酷的压榨,没收了大批德意志人尤其是容克们的地产,从而严重损害了容克们的利益。
从军队方面来看,根据和约关于德国陆军军备的各项条款(第159—180条)规定,德国军队的总兵力、军官总数以及招募和训练均受到严格的限制。其中,对容克集团利益最直接的影响当属“总参谋部及其它类似的组织均应解散,并不得以任何形式重建”[6]138。总参谋部作为德国军队的最高指挥部门,是容克集团干预德国政治,为容克集团利益服务的重要工具。“一战”期间它甚至架空了德皇的权力,以军队的名义支配整个德国。总参谋部的被迫解散无疑大幅削弱了容克们干预德国政治的能力。
战前的德意志帝国光常备军就有84万人[15]3,在战争中更是扩充到数百万之巨,其中的军官多由容克贵族担任。而条约限定“德国陆军兵力总数不超过十万人,其军官包括参谋人员在内总数不得超过六千人”[6]138。这不仅意味着容克军官团中的大多数成员都将被迫退役,同时也意味着军队对国家政治的影响力将大幅度下降,进一步损害容克贵族的政治利益。条约还规定“陆军留用军官至少服役到45岁,新晋军官至少要在现役中服役25年;裁撤除培养条约所准许军官学校之外的一切军校,且严格控制所有军校的学生数量”[6]142。由于受到和约限制,德国军队中的职务有限,这就导致军队中的容克军官们长期无法得到晋升。
协约国集团还在条约中将挑起战争的责任全部推卸到德国头上,并将德皇威廉二世及兴登堡等大批容克将领列为战犯。虽然最终“威廉二世被指控对国际道德和条约的神圣性犯下最高罪行,他由于流亡荷兰而未受审判。那些被指控犯有战争罪的德国军人中,绝大多数逃脱了有罪判决,或者被允许从监狱逃跑”[16]210—211,但对于重视荣耀的容克贵族而言,这无疑是对整个容克集团一次赤裸裸的侮辱和挑衅。
最后,从和约对普通民众权益的损害来看,德国普通民众对《凡尔赛和约》的反应最为激烈,因为他们是和约最大的受害者。根据和约规定,德国向周边各战胜国割让了总计7.3万平方公里的领土,而在这些土地上居住着700余万德意志人。由于周边各国都是根据所谓“民族自决”原则建立的民族国家,因此在领土主权变更之后,这些居民立即从国家的主体民族变成了新国家的少数民族。而在民族主义大行其道的时代,德意志人的利益在一个以其他民族为主体的国家中自然不会受到保护,相反这些国家非常乐意以损害德意志人的利益来满足本民族的利益。从波兰到捷克斯洛伐克,德意志人在中欧的各个民族国家中普遍遭到了不公正的待遇。
1921年协约国赔偿委员会要求德国在三十年之内偿付总计1,320亿金马克的战争赔款[9]25,且必须以黄金支付。这一决定使得整个德国社会一片哗然,但迫于协约国的武力威胁,德国维尔特内阁还是全盘接受了这一苛刻的要求。由于在此前的赔款中损失惨重的德国大资产阶级拒绝承担更多赔款义务,因此这次赔款的重担几乎全部压在德国普通民众身上。维尔特政府通过向人民征收诸如通行税、消费税等名目繁多的苛捐杂税,在8月底成功筹集了第一批赔款。但是沉重的税赋也使得德国民众的生活质量急剧下降,大批德国中产阶层开始向外国移民。而剩下的居民则在对社会民主党政府失望之余,纷纷转向支持极左或极右势力。
从1922年开始,德国通货膨胀局势失控,德国政府的财政压力急剧增加,德国政府遂以此为借口要求延期支付赔款。法国当局则以德国不愿承担应尽的赔款义务为由,联合比利时于次年1月11日出兵占领德国鲁尔工业区,酿成“鲁尔危机”。由于国防军无力抵抗法比联军,德国政府被迫推行“消极抵抗”的策略:“指示它的各级官员拒绝执行占领军的指令,国家用钱和食品来支援停工的鲁尔区”。[9]29这种消极抵抗的策略确实起到了一定的效果,使法比占领军付出巨额军费但却没能获得多少利益,但德国自身也为此付出了极高的代价。为了给执行“消极抵抗”政策的企业支付补贴,德国政府开始全力印刷钞票,由此导致马克迅速贬值,通胀形势急剧恶化。1921年德国现钞流通量仅1225亿马克,到1923年暴涨至12952亿马克。[17]829马克的急剧贬值对德国工薪阶层而言是一场毁灭性的灾难,他们在银行里的积蓄瞬间化为乌有,而他们的工资增长速度永远也赶不上马克贬值的速度,无数的“亿万富翁”陷入了饥寒交迫的困境。
(二)从精神层面来说,《凡尔赛和约》不仅严重践踏德意志的民族情感,还深深伤害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
首先,在德国人看来,《凡尔赛和约》是协约国集团对德意志民族的可耻欺骗,它严重践踏了德意志的民族情感。在1918年下半年德意志帝国政府与协约国的外交谈判中,双方一致认同以威尔逊的“十四点原则”为谈判的基础。此时的德军虽然败局已定,但战线始终维持在法国境内,德军在表面上仍占据一定的优势。就在德国领导人努力寻求和平时,德国基尔军港的水兵于11月3日发生哗变,要求皇帝退位以立即结束战争。早已对战争感到厌烦并希望早日结束贫困和流血的德国群众迅速响应,革命的火花旋即扩散到整个德国。9日,德意志帝国皇帝威廉二世正式退位,帝国在“十一月革命”中轰然倒塌,政权转移到以艾伯特、谢德曼为首的社会民主党手中。11日,德国代表在贡比涅森林与协约国签订停战协定,第一次世界大战正式结束。
大多数德国人默许了社会民主党推翻德意志帝国建立共和国的行为,因为他们相信“德国政权的更迭会使协约国以一种较好的态度来对待战败国……世界各国会张开双臂接纳他们,把他们当作平等的伙伴来看待”。[8]530—561艾伯特总统在1919年国民议会的开幕式上就曾表示:“德国因信任威尔逊总统的原则而放下武器,现在就让他们赐给我们威尔逊倡导的和平,而这些和平正是我们所需要的。”[17]141然而,最终德国人等到的并非所希望的“体面的和平”,而是一份罗马灭亡迦太基式的“规定了德国的物质、社会、经济、政治和道德死亡”[18]10的和约。
在德国人眼中,《凡尔赛和约》完全背离了“十四点原则”的初衷,他们始终认为:“建立在威尔逊原则基础上的和平将不让德国接受罪责、确认德国赎罪和赔偿的必要;十四点将按照德国人喜欢的解释方式来进行解释。”[19]333但《凡尔赛和约》与“十四点原则”之间的天壤之别使得德国付出了远比预想惨痛得多的代价,整个德意志民族因此感受到了可耻的欺骗,“大家都感到他们放下武器是受了威尔逊总统的哄骗,他曾许诺按照‘十四点’和平纲领给予德国宽大待遇,但最后的和约却蛮横地违背了这个诺言。”[8]561
其次,《凡尔赛和约》阻碍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伤害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如果说《凡尔赛和约》对“十四点原则”的违背只是让德国群众有种受骗的感觉,那么《和约》对德国领土的分割及其对德奥合并的阻扰则彻底击碎了德意志民族完全统一的梦想。
自神圣罗马帝国选帝侯制度确立以来,德意志民族陷入了长达数百年的封建割据状态。所谓的帝国只不过是一个松散的联合体,德意志更多意义上是作为一个地理名词而不是作为一个国家为人们所熟知。中世纪时期,面对强势教权的侵害,松散的德意志各邦毫无还手之力,一度沦为“教皇的奶牛”。拿破仑战争时期,资产阶级革命思想的传播和神圣罗马帝国的覆灭,极大地刺激了德意志民族统一运动的兴起。经过长达数十年的努力,普鲁士最终通过“小德意志道路”完成了国家统一,实现了德意志人民的夙愿。统一后的德意志帝国在经济、政治等各个方面取得了举世瞩目的成就,让德意志人首次感受到了一个强大而统一的民族国家所带来的尊严和红利,从而更加强化了德意志人民将游离在外的奥地利吸纳进德意志帝国,实现德意志民族真正的大一统的愿望。
然而,1919年《凡尔赛和约》的签订无情地终结了德意志民族的统一进程。条约除了要求将包括部分普鲁士地区在内的7.3万平方公里领土割让给周边邻国,使统一不到半个世纪的德国再度陷入了分裂的局面以外,还明确规定“永远禁止德国与奥地利合并”,从而以国际法的形式彻底关闭了德意志民族统一的大门。对于任何一个民族来说,分裂其国土并阻挠其统一都会激发整个民族同仇敌忾的决心和意志。况且,协约国在和会期间还刻意偏袒,依照所谓民族自决的原则接受了捷克斯洛伐克、波兰等民族对苏台德区和但泽走廊的领土要求,却对德意志民族提出的德奥合并的请求置之不理。这无疑深深地伤害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进一步加剧了德意志民族对《凡尔赛和约》的仇视心理。
综上所述,《凡尔赛和约》从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上对德意志民族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它严重损害了德国资产阶级、容克贵族以及普通民众的切身利益,无情践踏了德意志民族的自尊心和自豪感,从而引发了战后德国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反对和普遍抵制,进而刺激了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勃兴。
战前,在德国官方的长期宣传之下,德国民众始终将第一次世界大战视为一场保卫祖国的战争,并且认为自己不需要为此负任何战争罪责。就连斯宾格勒都认为“这次大战是对德国的围攻,德国作为中心帝国遭到整个世界的围困”[20]21,是德意志“民族中强大而具有活力的人们挺身而出,相信自己能够而且将会取得胜利”[20]IX的战争。因此,在德国无罪观念深入人心的情况下,这份在武力胁迫下未经谈判就强加给德国,认定德国应对战争罪负责并对德意志民族造成极大伤害的《凡尔赛和约》,势必会使德国人民感受到不公正的对待,而“不公正感会激起愤怒,暴力反应就成为心理选择的一部分”[13]9,德国人因而普遍抗拒这一和约。1919年6月28日和约签订当天,德国各右翼报纸普遍在头版加上了表示哀悼的黑色镶边,《德意志报》更是在头版鼓吹:“复仇!德意志民族!今天,在凡尔赛宫镜厅签订了耻辱的和约。不要忘记这件事!1871年在这个地方,德意志帝国无限荣耀地诞生。然而今天,德国的荣耀正在被葬送。不要忘记它! 德意志人民将以不懈的劳动奋勇向前,重新夺回应享有的国际地位。到那时,为1919年耻辱复仇的时候到了。”[8]532与此同时,战后初期协约国“对德国领土的军事占领,对德国战俘的扣留,波兰人在东部肆无忌惮的民族主义行为以及持续不断的海上封锁所导致的普遍的、不必要的苦难和物资匮乏”[8]530,又进一步加剧了怨恨情绪的产生。最终,“没有一个德国人将条约视为一项‘既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失败者’的公平的解决方案来接受它,所有德国人都打算一有机会就立即摆脱至少是和约的某些部分”。[21]16德国国内的民族复仇主义情绪由此开始普遍勃兴。
首先,德国的资产阶级率先起来抗拒和约。《和约》第201条曾规定:“自本条约实行后六个月内,航空器具及附件,与航空器具之发动机之附件,在德国所有领土内制造及输入,均应禁止”。[6]151但是就在条约明令禁止的时间段内,容克斯公司还是以各种名义生产了17架容克斯F13全金属单翼客机。甚至从1922年开始,包括容克斯、道尼尔、亨克尔在内的多家航空企业都在德国政府的支持下在瑞典、荷兰、苏联、意大利等国开设工厂,以摆脱协约国的监视,研制条约严禁德国生产的军用飞行器。诸如航空工业此类的暗中违反和约规定的行为在战后的德国比比皆是,各行各业的资本家们无不在暗中生产和约明令禁止的各类设备。
其次,容克集团对抗和约的行动同样层出不穷。早在和约正式签署之前,德国海军军官便组织发动了“彩虹行动”,将被协约国扣押在斯卡帕湾的公海舰队主力舰艇全部自沉。和约签署后,容克军官们更是处心积虑地寻找条约的漏洞以维持德国军队的战斗力。他们在国防部的名下组建了部队局,实际履行着此前总参谋部的职责,由于德意志各邦国的崩溃,其在军事方面的职权范围甚至还要超过此前的总参谋部。(3)德意志帝国时期,德国军队实际上由各邦国的军队共同组成。总参谋部在名义上有权指挥全部德国军队,但和平时期的各邦尤其是南德意志的三个王国在军事上仍有较大的自主权,巴伐利亚王国甚至拥有独立番号的军队。通过汉斯·冯·塞克特将军的精兵政策,德国陆军也成功规避了和约对德国军官总数的限制,为此后的大规模扩军奠定了基础。海军不但虚报新造战舰的吨位,还暗中组织人员在荷兰等国研制条约严禁德国拥有的潜艇。空军此时虽未成为独立军种,但也通过组建滑翔机俱乐部的名义组织了大批飞行爱好者,暗中培养飞行员。
最后,普通群众对和约的抵制也从未停歇。1919年7月21日,三百余万德国工人不顾政府的禁令罢工24小时,以示对政府签订《凡尔赛和约》的抗议。此后,罢工、游行、示威更是成为德国社会的常态。尤其是在和约规定由法国占领的萨尔州地区,德国工人消极怠工甚至破坏生产的情况普遍存在。德国的知识分子,如恩斯特·荣格尔、约瑟夫·马格努斯·维纳、鲁道夫·格奥尔格·宾丁等对《凡尔赛和约》进行口诛笔伐。他们创作了大量美化战争的战争文学,大肆宣传军国主义和民族沙文主义,为此后法西斯思想的产生奠定了基础。部分大学教授同样对德国的战败愤愤不平,他们一方面诅咒降临到德国头上的灾难,另一方面又期待强权人物带领德国走向复兴,以雪战败之耻。
随着经济状况持续恶化,战后德国社会的悲惨与帝国时代的强盛形成强烈对比,德国社会各界对和约的不满和敌视与日俱增,要求突破《凡尔赛和约》桎梏的愿望日趋强烈。1924年,德国利用“鲁尔危机”后国际舆论对德国普遍的同情促使英美等国在赔款问题上做出让步,通过“道威斯计划”来促进德国经济的恢复。次年,德国又在洛迦诺会议上大获成功,在未做出任何实质性让步的情况下就恢复了政治大国地位。1926年德国又与苏联签订了《拉巴诺协定》,在苏联秘密研制和约明令禁止德国拥有的各类军备,进而迫使协约国管制委员会于1927年因无力监控德国军备的发展而被迫撤离。1929年德国再度以“大萧条”期间德国经济全面崩溃为由迫使协约国通过了“杨格计划”,大幅削减德国的赔款总额并取消了对德国财政经济的国际监督。在1932年洛桑会议上,德国的战争赔款最终被确定为30亿马克,分30年付清。而在同年召开的国际裁军会议上,对德国的军备限制也基本解除。
协约国对德国的一系列妥协和让步,使德国在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凡尔赛和约》对德国的束缚。在一些评论家看来,这个时候德国所享有的地位,已经可以与战前德国的地位相比拟了。[22]284但和约对德国限制和惩罚的逐步取消并未使德国的复仇主义情绪消散,反而更加助长了法西斯分子的嚣张气焰。1924年,希特勒出版了《我的奋斗》一书,疯狂鼓吹种族主义和民族复仇主义,将德国的复仇主义情绪推向高峰。1925年,曾被协约国认定为战犯的保罗·冯·兴登堡元帅也在右翼势力的支持下出任魏玛共和国第二任总统。“大萧条”爆发后,生活困顿的德国群众在右翼势力的蛊惑宣传下普遍认为《凡尔赛和约》强加给德国的不公正待遇是导致一切苦难的根源,呼吁撕毁和约的复仇情绪日益高涨,民族复仇主义在德国大行其道。在狂热的复仇主义思潮的推动下,高举复仇主义大旗的纳粹党在1930年的德国大选中拿到了18.25%的选票,成为德国议会第二大党,1932年成为德国议会第一大党;在1932年4月的总统大选中,希特勒的选票仅次于兴登堡;1933年1月,希特勒终于登上了德国总理之位;同年3月23日,德国国会通过《授权法案》,纳粹党以法律形式建立起了对德国的独裁统治。
希特勒的上台及纳粹党独裁统治的建立,标志着德国的民族复仇主义在国内取得决定性的胜利。此后,在纳粹党的统治下,德国在1935年3月公开撕毁《凡尔赛和约》,宣布恢复义务兵役制并且大规模扩军。次年,德军又进入莱茵非军事区,恢复了德国在莱茵兰地区的主权。1938年德国吞并奥地利并通过《慕尼黑协定》夺回了苏台德地区,基本实现了长久以来德意志人追求统一的夙愿。德国的民族复仇主义情绪由此被推向巅峰,整个德国都沉浸在复仇的狂热之中,并在纳粹党的带领下再度挑起新的世界大战,给欧洲乃至整个世界带来了一场新的巨大浩劫。
从总体上看,导致第一次世界大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勃兴的因素十分复杂,既有历史传统的影响,也有《凡尔赛和约》对德意志民族的伤害以及德国右翼势力特别是法西斯势力的蛊惑宣传等现实原因,还有20世纪30年代“大萧条”的推波助澜。从历史传统来看,由于19世纪70年代德国统一是在普鲁士主导下通过三次王朝战争实现的,而普鲁士又是一个军国主义传统深厚的国家,因而统一后德国国内的军国主义思想依然十分浓厚。与此同时,19世纪70年代以来,德意志帝国通过抓住第二次工业革命的契机实现跨越式发展,先后超过法国、英国,到90年代一跃而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第二工业强国。然而,这时德国所占有的殖民地却远远落在英法等老牌殖民大国之后,与德国经济实力很不“匹配”,为此德国政要公开表示要求获得“日光下的地盘”。在对外政策上,19世纪90年代以后,德皇威廉二世将德国的对外政策从“大陆政策”改为“世界政策”;在军事上,德国积极扩军备战,和海上霸主英国展开激烈的海军军备竞赛;在思想文化领域,大肆宣扬军国主义、大国沙文主义、民族扩张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等极端社会思潮,从而最终把德意志帝国引向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不归路。然而,德国在“一战”中的失败,彻底击碎了德意志民族的梦想。战后,这些深受军国主义、大国沙文主义、民族扩张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等极端思潮蛊惑的德国右翼势力不愿接受德国战败的现实,不断宣传所谓“匕首背刺”理论,煽动德意志人民起来复仇。因此,尽管协约国在1925年洛迦诺会议及1932年的洛桑会议和国际裁军会议上一而再、再而三对德国作出让步,由此导致《凡尔赛和约》对德国的惩罚和限制已经名存实亡,但是在德国社会长期存在的军国主义、大国沙文主义、民族扩张主义和社会达尔文主义等右翼极端思潮的蛊惑下,德国的复仇主义情绪依旧不断发展壮大。从战后德国的现实来看,如上所述,《凡尔赛和约》的严苛条款对德意志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物质和精神伤害,自觉感受到了不公正待遇的德意志民族对此反应十分强烈,从而引发了战后德国社会各阶层的强烈反抗和普遍抵制,从而为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勃兴提供了现实基础。此外,1929—1933年“大萧条”对德国的冲击,导致德国大批工厂倒闭,大量工人失业,人民生活极端困苦,此时生活困顿的德国群众在右翼势力的蛊惑宣传下普遍认为《凡尔赛和约》强加给德国的不公正待遇是导致一切苦难的根源,呼吁撕毁和约的复仇情绪日益高涨,从而对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发展壮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总之,导致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勃兴的因素包括历史的、现实的多方面原因。从历史上看,德国社会长期存在的军国主义、大国沙文主义、民族扩张主义以及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潮,奠定了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情绪产生的思想基础。从现实来看,《凡尔赛和约》对德意志民族的物质利益和精神情感造成的双重创伤为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情绪的产生提供了温床;而1929—1933年资本主义世界“大萧条”对德国民族复仇主义的发展壮大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在诸多影响因素中,《凡尔赛和约》对德意志民族造成了巨大的物质和精神伤害,是引发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勃兴的现实基础。假使没有《凡尔赛和约》这样一份对整个德意志民族造成巨大伤害的严苛条约,即使德国右翼煽动复仇主义思潮,即使德国社会遭遇1929—1933年“大萧条”的冲击,那么德国社会各阶层未必会轻易受到右翼势力特别是法西斯势力的蛊惑。后来的历史发展证明,德国右翼势力,特别是法西斯势力,正是打着“撕毁《凡尔赛和约》”的旗号,利用德国的民族复仇主义情绪上台的,从而给德国和世界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因此,从这个意义上说,《凡尔赛和约》是导致战后德国民族复仇主义勃兴的根本原因。前事不忘,后事之师,这段历史带给世人的教训及其启迪无疑是十分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