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白居易的自我对立和自我开解意识

2019-02-20 23:04郭巍峰
关键词:际遇先验白居易

郭巍峰

(陕西理工大学文学院 陕西汉中 723000)

陈寅恪曾指出:“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1]337白居易这种思想特质渐趋稳定的过程,正是他对意识层面诸多矛盾进行自我开解的过程。以其诗编入闲适一类者论,这些矛盾在“独善”的取向下不断发酵,最后酝酿成为自己所认可的稳定、平和的情感韵致。也就是说,白居易这种情感寻找落脚的过程中具有先验认知、矛盾持续和自我开解以及最后达于名副其实等几个阶段和几种特质。白居易持续寻求化解的诸多矛盾是什么?其根源在何处?又如何缘此根源形成一个持续的自我开解过程?最终实现心理平衡的契机又植根于何处?围绕这几个问题,对白居易精神进行审视,发现其精神中持续存在的结构问题,以此思路和结论为基点,有助于对涉及白居易的其他各层面问题寻找到解决的钥匙。

一、敏锐的自我意识

无论在官场上还是在日常生活中,白居易均具有敏锐的主观意识,这从其诗作中频繁的自我发问和先验意识的不断表露不难得到说明、印证。

(一)频繁的自我发问

白居易常以自问的形式表达自我困惑,自问之后时常伴以自答。他时时陷入“沉吟意不决”[2]87的困惑状态,从发问频率之高和困惑持续存在的跨度之大可以判断,白居易的思索并非是一时观念下的庸人自扰,而是长期围绕几个核心困惑进行了渐趋深入的探索。在这个探索过程中,能够看到他不断对自我困惑进行剖析。在这个长期的自我发问历程中伴随着困惑中心的微妙转移。

白居易的发问多发起于寻常物象,他的困惑常在于难以取舍。以事物间的鲜明差异起兴提出困惑点,看似选择一面便可解决困惑,但正是思维具有的对立特质造成困惑的持久无解。随着际遇变化,这种思维方式影响了白居易对所遇、所感的判断。也就是说,正是立意和发问形式造成了思想困局。早年登第的白居易在仕宦之初其实并无太多深层忧虑,但当避暑归来,自足于“意态神飘飘”[2]34的状态时,“回看归路旁,禾黍尽枯焦”[2]34仍让他顿时沉重,自问“独善诚有计,将何救旱苗”?[2]34反思和发问来得迅速有力且引人深思。“独善”“兼济”的问题从最初就伴随白居易,并且在其际遇迁转的各个阶段,此类问题从未被抛诸脑后。对自己在意的进退问题,白居易始终尝试解答,即使在流贬遭厄的阶段,他也未为求心安草草作出最终选择,可见其心志的坚定。当他目睹合抱之木的繁茂,对其进行积极渲染后,转而言其内部的灾祸和凄惨结局,并就此而质问“岂无啄木鸟,觜长将何为”?[2]201对于人才未能晋升以解决时弊,他在此暗暗将矛头指向失职的柄权掌国者。人才不遇和失职者居位所形成的对立,成为白居易关注的又一困惑。

诸多事物引发白居易思索,造成内心困惑的积累。面对困惑,他不是被动地接受,而是不断发问,主动寻找答案,尝试探究这些困惑的根源。从白居易敏感多思的知觉状态和频繁的自评、自省意识来看,他对自己频繁发问中的对立意识是有明确察觉的。

(二)先验意识的流露及其自信与困惑

白居易的人生哲学具有先验的一面。《新唐书》载:“居易敏悟绝人,工文章。”[3]4300他的“处世观物比较省悟”[1]337,常起于寻常细微事物,而他所尝试的解决之道也常来源于对寻常规律的理解和推论。

白居易多次以“始知”一词发论,实多是书本之道理。“始知不才者,可以探道根。”[2]481虽言“始知”,其实在进行这类表述时,白居易仍处在“尤未知”或者将信将疑的状态,他只是粗浅地意识到应以这些道理提醒自己。他赞赏他人的出处,高度评价安贫乐道的“丘中之士”“举动无尤悔”[2]119的超凡,且认识到“丘中之士”能如此,正是因“深知时俗情”[2]119。然而白氏虽然仰慕其高行,却不能放下愁忧,追随效仿。对于出处行藏,白居易始终具有一定的先验意识。当为人解惑时,他以“何必长隐逸,何必长济时”[2]232来对之进行开解,要友人领会商山四皓“出处两逶迤”[2]232的心态格局。然而当自身遇到进退问题,则忧心忡忡,愁闷难解,多是因为他仍有不能绝情之处,立身之心志使他在自我困惑的多半历程中不能从根本上做到“无尤悔”。他不时言及“退身”志愿,不仅于官场、时俗以及一般交游显示出强烈对立和退意,对亲情也期待形成一定距离,以脱离伴随的生死别离之恨。然而就像对仕途进退犹不能断绝,对于交游、亲情他始终保持留恋,且时常从中得到慰藉。

重视先验,在于白居易认为有先于世事存在的自然之道。追求先验,在于希望得到此道,进而规避困厄,迎接坦途,实现委顺自然。面对出处进退,白居易先验意识中暗含的矛盾心态尤其显著。他一方面慨叹庐山桂“无人为移植,得入上林园”[2]134的不遇,一方面又担忧东林寺白莲“但恐出山去,人间种不生”[2]137,即一旦移植入繁华境地便不得其真质。在对际遇的关注中,正是意识到进退两者之间皆有不如意,白居易陷入两难的矛盾心态。面对这种不能抉择,他难以形成明确的解释,只能暂时委于天意自然的安排,时时流露出的“东西随所委”[2]245“宜遂天地性”[2]223“自古无奈何,命为时所屈”[2]258等顺随天意自然的思想即是明例。

白氏对于国事、人生的思考充满先验。他常由小见大,议论宏远。面对冰雪覆盖、险象迭生的太行路,他感叹“若比世路难,犹自平于掌”[2]100,在对人生世事的先验中,白居易态度偏向消极,这难免波及影响其此后思维的色彩基调。

二、自我对立意识的生成与表现

白居易不仅在观照外物时产生对立意识,更将之投射于自我与外界的对立上。具体表现在围绕道德意志、出处进退、接人待物三方面的推崇和鄙夷、闲静与波澜、独处与乐群。

(一)推崇与鄙夷

白氏的对立意识首先体现在对道德意志的解释中。他频繁通过道德评价将得势者和失势者进行区别,将有才能与失意境遇进行关联。如其以“近日多如此,非君独惨凄”[2]166安慰失意朋友,将“容德俱如玉”[2]146者与“能唱黄花曲”者的恩荣际遇进行对立。又如其“嫁早轻其夫”与“嫁晚孝于姑”[2]154的立论,虽有文学意味,且不可否认这种对比自有其张力,但其立意中明显的对立意识造成了思维的绝对化倾向。当白居易对“齿堕双眸昏”[2]169的恋栈者进行无情嘲讽时,这些形象正是将道德劣势和富贵恩宠集于一身的对立者。

另一方面,白居易的道德评价在更深层次上与政治具有强烈关联,道德的最终指向在于致君尧舜,济世牧民。当长安的富贵群体“食饱心自若,酒酣气益振”[2]174时,宏大精致的场景看似毫无波澜,然而当“是岁江南旱,衢州人食人”[2]174的事实被缀续其后,天灾迅速与上层的不作为挂钩,贫富迅速形成对立,富贵与道德迅速站在对立面,对立的建立使得在衢州灾祸面前,长安的事情不再孤立,富贵者的合理性迅速被推翻。当负责采造的神策军破人屋舍,强行取材于平民家中时,白居易借旁观者之口,以“中尉正承恩”[2]50,暗示幕后施恩选人者的失职和荒唐。然而白氏终究没能解决这些对立,他期待的道德重立和乾坤重整皆未实现,这对于白居易这样执著的探索者,必然是永久的打击。对此,一方面他必须找到出口开解这种不能弥合的打击;另一方面,他需要通过自我解释以缓和当下的精神困境。

当王道衰微、四境分立的时候,他对友人提出“谁能反古风,待君秉国钧”[2]186“待君秉利权”[2]188“恢彼租傭法,令如贞观年”[2]188来解决兵兴税重、民之衣食难足的困境,“待君赞弥纶,慎择循良吏”[2]188“庶使孝子心,皆无风树悲”[2]188来解决择吏养民、奉老尽孝的现实问题。正是在强烈对立意识下生成的济世安民之策,其厚古薄今的复古意识,刷新吏治、恢复旧法的愿望,皆寄托在对其所认为的“王佐之才”的美好期待中,而这样的王佐之才尚未得遇晋升,还需要靠白氏的文章来“广其志”。白居易此类思维也反映出他对于诗文功能的乐观估计,而这些寄托“建立在明君良相长期统治的基础上,在很大程度上带着诗人天真的幻想。他遭到失败也是很自然的”。[4]389可以想见,在“国制变迁”“选士制道德环节的失落”[5]365等背景下,一系列的问题仍寄希望于渺茫的人事任用,这样的期待本身就过于理想化,在其之下产生的策略缺乏纹理,在现实面前缺乏可操作性。

对立意识正是白居易思维格局之注脚,是其一贯思维的印证。道德左右着价值判断,继而左右对一系列事实的判断。文学性固然凸显,然而其中所反映的思维方式意味着作者的情绪受到对立意识的影响,这种情绪不断叠加到对后续事物的解释和判断中。此外,道德的坚持并未给予白居易所期待的答案和回应。这也暗示他将继续寻找其他出口进行新的开解。

(二)闲静与波澜

白居易在世事迁转中注重修心功夫,想要达到愁去忧绝的境地。他执着于关注内心,不断追求极致的“静”。早年他就时而进入“意闲境来随”[2]471的自适状态与“了然此时心,无物可譬喻”[2]607的欲辨忘言的境界。官闲之余,白居易时刻体会到“身闲易淡泊”[2]609的道理,因而对于这份“闲”他是珍惜的。在困厄江州时,他一再表达“结室为居士”[2]619的愿望,说明这份“闲静”之心跨越时空与际遇变迁,始终为他所重视和追求。

然而,在“四十官七品”[2]543“年颜日枯槁”[2]543的蹉跎际遇下,面对仕途功名的不可强求及青春年少的不可挽回,白居易内心难免酸涩波澜,他只能暂时以圣贤、故旧更凄惨的遭遇来安慰自己,寻求内心平和。每每经过这一思考过程,白居易的内心波澜被暂时抚平,但此时其闲静已被打破且不能及时恢复,他深知短暂的平和不能挽留宦途和年寿的江河日下,因而选择“回叹且为歌”[2]543,打破静默来表达存在感,这是其在无奈中有限的选择。

在人生浮沉变化中,幻灭感总是间入白居易的意识。目睹“秋燕”衔泥筑巢,他发出“不悟时节晚,徒施功用多”[2]636的消极虚无感慨,并将之比于人生蹉跎,其间的虚无感、无力感正是其心境的写照。对由此产生的幻灭感,白居易也逐渐领受,趋至淡然。面对形骸衰老,他坦然以“浮生都是梦,老小亦何殊”[2]735-736“老去何足惊”[2]642等回应。诸多引起波澜的因素逐渐不能起到作用,但是剩余的波澜仍持久未能抚平,譬如对亲情始终不能割舍。白居易中年丧女,“始知骨肉爱,乃是忧悲聚”[2]796,追求内心平静的他对此却终究不能忘怀、不愿忘怀。其有情如此,便始终耽于其中而难以自拔。

当元稹迁转江陵,在元白二人的和答诗中,白居易称赞元稹能在鸟猿愁人之声中“神气独安宁”[2]214,并将此归因于其“道胜心自平”[2]214。体会元稹“虽为南迁客,如在长安城”[2]214感受的白居易,似乎深知“中怀苟有主,外物安能萦”[2]214的心境作用。对于贬谪,白居易看似“常以忘怀处顺为事,都不以迁谪介意”[6]4349,然当量移忠州时,听见猿声,白居易未能如其过往所述那般安然自处。当白行简安慰他“不作巴南天外意,何殊昭应望骊山”[7]5306时,他直言“试听肠断巴猿叫,早晚骊山有此声”[2]1456,甚至略有回拒意味。何其相似的问题,白居易此刻却未能承继过往的先验。身处厄境,六神无主,此时的白居易对于过往的先验所寓之高怀、闲静、平和及安然自处皆不能领受。如尚永亮所论:“他超越忧患的努力从实质上看却无异于强作达观,在他那忘怀得失的词语背后,同样涌动着被抛弃后痛苦情感的潜流。”[8]335在不断表达先验的过程中,这些先验并未能真正发挥有效作用,反倒不断产生阻碍,妨碍他进行心态的调整。所以虽然主动思索,但调整总是在被动的环境下被动进行的。所以闲静是暂时的,波澜是持续的,二者始终处在交互对立中。

(三)独处与乐群

白居易有意表现独处中“至适无梦想,大和难名言”[2]525神安体畅的状态,亦常有“人间千万事,无有关心者”[2]533的安闲独立之姿。独居于岁月变化中,不断感受到“身心忽两遗”[2]524的“身适”和“心适”境界。“不开庄老卷,欲与何人言”[2]606,正是官闲无事中安于独处的写照。独处中得到的忘我和自适,在一定程度上有效消弥了持久思索带来的烦忧,然而闲静中不时的内心波澜带来的“闲愁”令独处的白居易产生对群处的渴望。他常能借助酣眠和畅饮来抵消诸种愁绪,但独处无友,尤其没有同道与之欢谈畅饮,这样的苦闷始终难以消除。在交友甚少的状态下,客人偶然的一次来访便令白居易欣喜,从“客去有余趣,竟夕独酣歌”[2]507这样的表述可以看出,白居易还是喜欢群处为乐的。

从白居易“不学坐忘心,寂寞安可过”[2]555的自问可以看出,白居易的独处实有无奈之因,多是“家贫亲爱散,身病交游罢”[2]555的结果。包括后来的流离迁转,亲朋聚少离多,独处成为一种常态。其次,对于自己抒发的议论和寄托,白居易常常感慨“此叹无人喻”[2]181,没有同道知己则无人能够共情。而且白居易“慎独”意识强烈,对于交友的择取甚为谨慎。对于“所逢非所知”[2]856“相对不相知”[2]856的一般客人无以言道,心志变幻的无定小人又为他所厌弃,他借松与萍相定交最终“音信日已疏,恩分日已轻”[2]197的结局,喻示誓言抵不过穷通生死间人心的遽变。借“雉媒”“稻粱暂入口,性已随人迁”[2]237,言物性随时可移。以上两首诗,其创作目的都意在劝人择交当慎。此外,附丽权势者则可能“一旦恩势移,相随共憔悴”[2]114,如此的不可靠,又警示他自己要时刻保持独立。他又借凌霄花在大树倒下后“朝为拂云花”“暮为委地樵”的遭遇来“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条”[2]255,独立不倚势的自立意识鲜明如此。以此延伸,从白居易定交标准之高,被其呼为同道者之少,就可看出白居易对交友的重视和慎重选择。曲高则易和寡,就难免形成人与我、我与俗的对立。

三、自我开解的努力与结局

在长久求而不得的际遇迁转、得而生虑的心理状态以及诸多先验意识之下,白居易对幻灭、虚无感以及无奈感有着充分体认。心力衰退、年寿渐长和仕途资本的积累推动了白居易的自我开解进程。在这个开解过程中,具有两个层面的内涵:一方面是在“困惑——反思”的长久历程中,白居易精神不断升华,意识渐趋成熟,促成内心矛盾的逐步化解;另一方面,人生幻灭感和年岁日增,政局几经变化后,自身仕宦前景已基本可以预见,白居易对此逐步默认,因而不再执着于外物,迅速做出了和解。

(一)主观困境寻求自我开解

如前所述,白居易对于世事有一种先验知觉,这种先验来源于对其读书所悟、生活经历和仕途见闻感触等一般经验的提炼。白居易以此类经验为背景依托,进行道理的推导和自我教化,进而实现对自我立身的导引。这种先验特征导致他持久执着于一种观念而不能灵活转移,对于事情的判断一旦形成定见,便迅速上升到更高层次的抽象经验,进而忽视对于立论的重新审视,这类经验的立论根基过浅,不足以完全施于今后事物的判断,因而白居易陷入这样的怪圈后,经历的痛苦较为持续。

在未深入荣辱之境时,白居易即以“势去未需悲,时来何足喜”[2]205自警,寓“所托各暂时”[2]199的议论于玄鸟栖身之所的悬殊中,警示贫贱者勿留恋托身之所,因为转瞬之间便“两处俱难恋”[2]199。但当审视他其后贬谪生涯中的愁闷、焦虑情绪,便知道这时候的先验未能在将来有效浇灌其心境。此外,白居易与自身困惑始终保持一定距离,在困扰来临时,时而以游赏、畅饮暂时掩饰困惑,或以“昏昏复默默,非智亦非愚”[2]468的精神状态和“非藏”“非行”[2]589等看似高远、执中的心理暗示来掩饰困惑。然而困惑终究没有解决,反而以此给幻灭感留出继续发酵的空间。

类似于交友中的孤独寡情状态,对于世事尤其是仕宦,白居易具有“宦情君早厌,世事我深知”[2]634的判断。这使他始终保持一种游离状态,并时刻自我暗示:世事艰辛下应该早自退却。具体表现为频繁的矛盾表述:一方面在意荣辱际遇,另一面又安于淡然、频繁表达退意。然而他也承认自己对际遇的在意,并能坦然说出“稍无骨肉累,粗有渔樵资”[2]635的考量。当这些考量得以实现或逐步淡化的时候,他先验的知觉便回归,再次催促他回归本心作出选择。当往日的诸多欲念、情感牵绊都不再能有力左右他的时候,便意味着他将作出新的选择。

当他看到躲在暗处行祸生事的小人,则对其发出了“明则有刑辟,幽则有神祗”[2]207的警告,然而他也暗知明幽的王道和天道并不能及时惩处小人,所以又发出“苟免勿私喜,鬼得而诛之”[2]207的预言。此类议论和意志是白居易人生哲学和道义观的体现,针对想要解决的困惑,他太无力,只能一次次喻于明君、鬼神和茫茫天道。一时间的畅快抒发使其暂时平抑了胸中的愤怒,得到暂时的舒缓。然而正如其所困惑甚至默认的,面对事实此类警告是无力的,对于执着的白居易也难以形成长久的安慰。一旦幡然悟及这些思维的无力,白居易就会寻找新的出口。

随着时空世事的迁转,白居易逐渐强化了青春年华易逝、荣耀恩遇转瞬即逝的认知。在对外物引起的得失之心作出感知后,他“顺适所遇”[3]4302“若忘形骸”[3]4302,常发出“乃知名与器,得丧俱为害”[2]522的感慨,他认识到追求的虚幻和不可控。此类情况下,很多人求仙问道,走向虚玄,但白居易经历这类尝试后,深知“蓬莱今古但闻名,烟水茫茫无觅处”[2]289,求仙不可遇;“常期生羽翼,那忽化灰尘”[2]2553,丹药也不可靠。求仙路走不通了,靠“睡适三尸性,慵安五藏神”[2]2553反倒颐养身心保持了年寿。对于天道,白居易经历了寄希望于自己,寄希望于他人,到最后意识到天道的幻灭之速,终以委顺天道自然来安慰自己的历程,实际仍处于幻灭感带来的无力中。

(二)客观因素逼促自我和解

白居易早年闻见富贵权势衰变之速,发出“富贵来不久,倏如瓦沟霜。权势去尤速,瞥若石火光”[2]195的感叹,因而时刻保持警惕,并告诫宦游同仁恪守贫贱之志。加之自身年寿催逼,对“世路多艰阻”[2]204的先验认识仍未改变,使其无力以新思维有效地回旋于宦途。在诸多无奈久未化解的现实面前,白居易便对自己的种种困惑、心理矛盾进行反思,虽然依旧不能彻底解释。但种种催逼下,他不得不急切地作出选择,以保证剩余年岁中内心的安闲、平静和自适。

白居易似乎始终通过主动思考,意在作出抉择,但从其多半生的经历事实来看,他的思考是主动的,而际遇几乎是被动的,包括自请外放、分司东都等皆有被动因素的积累促使他作出选择。这些被动因素包括政局、心力、年岁等的逼促。他思考的问题虽远、虽深,但是脱离了最近的实际,正是不能左右眼前的境遇,他才对前途进行思考抉择。然而舍近求远,放弃对眼前的思考,进行远处的筹谋,这样就陷入到始终不能把控的怪圈。始终处于被动,直到被动因素频繁干扰使其认识到自己不能左右事实的出现,他才在此情况之下进行了看似主动的选择,既是退路,也是妥协,更是止损——他消耗了大量的年寿和心力而无所得,促使他迅速退转,选择先验中那个自己认可的境界和生活状态。这时候的他有一定的仕途资本进行这样较为主动的退却和选择,争取到了最大限度的圆满。而因为这样的迅速抉择,其内心深处可能并未超然,由伴随其一路走来的困惑来看,他不可能完全放下这些困惑,因为仕途始终未能达到他认为的“足分”状态。一路困惑附加了诸多的遗憾和失意情绪在其中,因而没有找到真正排解的出口,其狂放慵疏都只能一时化解心绪不平,但始终未能助其全消。

凡是涉及际遇问题,白居易皆暗存对立意识。对于涧松和山苗“百丈涧底死,寸茎山上春”[2]145的不同遭遇产生“风吹此何意,雨长彼何因”[2]145的困惑,这种不平将导致白居易处在任何位置都不能安心,这样的状态持续搅动他的内心。在此境况下,加之前述的众多因素逼迫下,他不得不迅速调整,以安己心。正是因为迅速退却,并非真正领受,所以白居易心底将永久留下困惑和对立。若是假以年岁和绝佳的仕途际遇,他必然会重新燃起热情,对未化解的内心困惑继续执着探索。然而现实已经引导他作出了选择。在这种选择之下,他对古圣贤的行藏事迹或许不会再停留在表面的理解。对于圣贤的行藏取舍,白居易或许体会到他们可能并非历史流传中那样超脱,他们有情如己,不是印象中那样顺随高妙,或许古人也是在困惑中不断开解自己,最后的行藏取舍皆不能代表困惑已得到开解,只是情随境迁作出当下最合适的选择罢了。

猜你喜欢
际遇先验白居易
ART IN THE FIELD
早冬
早春(节选)
郎世宁的际遇与转折又如何创造出独特的郎式写实风格
基于无噪图像块先验的MRI低秩分解去噪算法研究
基于自适应块组割先验的噪声图像超分辨率重建
康德审美判断的先验演绎与跨文化交流
基于平滑先验法的被动声信号趋势项消除
我们时常宽己苛人
我们时常宽己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