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梦媛
(浙江大学 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 浙江 杭州 310058)
正如小说开篇处对家庭不幸原因的真知灼见,由于托尔斯泰对永恒问题的持久关注,这位文学巨匠对人类心灵的深刻理解在当代社会仍然能够给予人以新的启示。自《安娜·卡利尼娜》诞生以来,对这部伟大作品的研究从未停止过,特别是对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结局的探讨更是层出不穷,本文试图采取认知研究方法,通过心智解读理论对小说人物的内心世界进行剖析,深刻揭示安娜悲剧人生的真正原因。
在《安娜·卡列尼娜》中,正如纳博科夫所评论的,“虽然托尔斯泰经常干预笔下主人公的生活,并向读者说教,但在那些可以被称为杰作的章节里,他本人是隐蔽的。”[1]40托尔斯泰通过人物的动作、神态和对话在最大限度上让人物自己为自己说话,同时通过其他人物的理解和阐释来让读者自行判断其正误,赋予了小说阅读以无限乐趣和美感。安娜在读者心目中一般是一个七窍玲珑、温柔细心的俄罗斯贵族女性的形象,但在这一表象之下,还隐藏着她真正的精神世界。托尔斯泰高超的叙述手法掩盖了这一事实,因而会给读者全面理解安娜自身性格以及其内在性格导致的个人悲剧带来困难。本文首先选取了几个典型场景,指出安娜心智解读中存在的错误,认为其是安娜悲剧结局的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小说中安娜的丈夫卡列宁与孤独症患者有许多共同之处,这也是安娜认为他冷漠无情的重要原因。最后,本文认为伏伦斯基错误的源监控策略是他长时间自欺的根本原因,而他缓慢的醒悟过程又将两人的恋爱关系推向了深渊,最终导致了安娜和他两人的悲剧爱情。
近年来,文学的认知研究在国内外发展都十分迅速,这一途径主要是依据对人类心智和认知的科学研究所得出的成果对文学作品和文学阅读过程进行探讨,结合认知理论对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和叙事进行分析,为文学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路。认知心理学家认为,在历史发展进程中,在镜像神经元的作用下,群居生活的人类逐渐发展出来一种通过个体行为等外在表征来判断其中暗含的内心感受和真实意图的能力,也就是心智解读(mind-reading)。[2]67人类所具有的心智解读的这一能力,正是欣赏文学作品以及其他艺术作品的乐趣一大重要原因。另一方面,小说中的人物也积极运用心智解读来对解读其他人的真实意图,尽管其解读很有可能产生错误。
有学者认为一开始,安娜追求爱情的动力“主要是源于心理底层久受压抑的爱欲集结的心理能量,她的行动是强大的原始生命力突发的结果。这种内在的心理能量随着爱情的实现,爱欲的宣泄而大大减弱了。”[3]79不可否认的是爱情的到来是促使安娜采取一系列自毁式行为的导火索,但其实在安娜与伏伦斯基初见之后,托尔斯泰在安娜搭火车返回圣彼得堡的场景中不经意间已经向读者透露出安娜少女般沉湎幻想的特点,换句话说,也就是进行错误心智解读的可能性。在安娜向卡列宁坦白了她出轨的事实并接到卡列宁的来信之后,她找到伏伦斯基,希望爱人可以提出如她所设想的浪漫小说式的解决方法—私奔,伏伦斯基想到的却是可以彰显男儿血性的决斗。当时伏伦斯基“立刻挺直身子,脸上露出高傲和严厉的神气”,但安娜却“对他脸上刹那间的严厉神气,作了别的解释”,即使伏伦斯基又安慰她说愿意“为你的幸福献出我的一生”,安娜依然错误地解读了伏伦斯基的真实想法,反而是质问伏伦斯基“你对我说这话做什么?”[4]392
作为现实主义作家,托尔斯泰的写作根植于当时的社会背景,因而托尔斯泰在小说中描绘出安娜遭到社交界的无声抵制的悲惨境遇,被社交圈所遗弃的安娜寻求爱人的安慰,将她纤弱的身心都交付给伏伦斯基。残酷的社交界让安娜的精神世界接近崩塌,尽管她在外人眼中依然落落大方,但伏伦斯基看出来安娜“此刻的感受就像一个被钉在耻辱柱上示众的人”。[4]670在与伏伦斯基的一次次争吵当中,安娜习惯性地错误解读伏伦斯基的真实想法,自我欺骗,以为自己所看到的就是真相,用错误的方式来解读伏伦斯基的神情和行为,把自己逼上了绝路。
美国学者肯纳在1943年首次提出儿童孤独症的初步症状,认为他们“渴望保持不变,拒绝任何变化”。[5]249英国自闭症研究专家西蒙·拜伦·科恩认为即使某些患有孤独症能够识别基本的情绪表达,他们仍然难以辨认出更加复杂的情绪。[6]312而卡列宁在多方面都符合现代医学和心理学对孤独症的定义和描述。目睹伏伦斯基对安娜的热烈追求,卡列宁竟然丝毫没有感受到任何不妥之处,“但他发觉客厅里人人都认为他们的行为有些异常和有失体统,这才觉得的确有些不成体统。”[4]182在他看来,妻子是不会改变的,他也无法理解妻子内心的思想和感情,“在思想感情上替别人设身处地着想,这对卡列宁来说是一种不习惯的精神活动。”[4]184
最明显的一个场景是伏伦斯基参加赛马时安娜和卡列宁同时来观看比赛。詹赛恩在其论著“Getting Inside Your Head”一书中提出了“具身透明性”这一术语,用来形容在小说叙事中,人物的动作肢体语言不自觉地显示出他们想要隐藏的真实感受。[7]23以往学者大多认为赛马场景更多地是显示出伏伦斯基冲动且骄傲的性格特点,但其实托尔斯泰在此完美地利用安娜观看赛马,以及卡列宁观察安娜神情的这一重要场景,向读者展示出这卡列宁夫妇的内心世界和性格特征。具身透明性具有抑制性的特点,一般而言,不论是在真实生活中还是在小说世界中,人物通过控制自己的肢体语言来极力将自己的情感隐藏起来,不让他人解读自己的内心世界,来保证自己在情感角度上的安全。但在赛马场景这一原则却被打破了,但这其中蕴含着更深层次的内涵,也就是托尔斯泰想告诉读者的安娜的真实意图和卡列宁的人物缺陷。
当伏伦斯基参加障碍赛的时候,安娜“探身向前,眼睛盯住伏伦斯基,看他怎样走到马旁边,接着翻身上马”[4]262,在培特西公爵夫人和她说话的时候,安娜“一句话也没有说,一直拿着望远镜对准一个地方”,[4]263但此时卡列宁却只顾和别人讨论赛马的意义。由于卡列宁对赛马不感兴趣,他四处张望,最终还是将目光落到了安娜身上,此时“安娜脸色苍白而严厉。除了一个人以外,她显然什么也没有看见,谁也没有看见。她的手痉挛地握紧着扇子,她屏住呼吸。”[4]264当一位参赛者从马上跌下来的时候,“卡列宁从安娜得意洋洋的苍白脸上看出,她所凝视的那个人没有摔下来……当一个军官一头栽倒在地上,失去直觉,观众中发出一片恐怖的惊叫声时,卡列宁看到,安娜甚至没有发觉这事,也弄不懂周围的人们在说些什么”。[4]265最值得注意的是,安娜明明发现了卡列宁在观察她,她也不为所动,表现出一副她根本不在意的样子。诚然,在关心情人生死的紧要关头,安娜也无心伪装。
在卡列宁三次要求安娜和他一起回家后,安娜最终选择和卡列宁一起离开,安娜由于担心伏伦斯基的安危而心不在焉,“这一切卡列宁都看在眼里,但他还是避免想到妻子当前的处境。他只看见一些表面现象。他看到妻子的举动有点乖戾,就认为自己有责任提醒她。”[4]267但是在安娜向卡列宁坦白之后,卡列宁“忽然发现那长期妨碍他生活并且支配他全部注意力的东西不再存在,他又可以照旧生活……这种古怪而可怕的痛楚,如今过去了,他真的又能照旧生活了。”[4]350对于卡列宁来说,最重要的就是维持原状,维护他在上流社会中的体面和尊严,他也确实丝毫不在意妻子的情感需要,而面对一个导致他的生活驶离正常轨道的妻子,他心中充满了报复和惩罚妻子的邪恶想法,根本不会站在别人的立场上思考。而这恰好与孤独症患者如出一辙,对外部世界感到惶恐不安,极度想要掌控自己的生存环境,将自己封闭在自己建构的有秩序的世界之中。
达马西奥将人的自我划分为原型自我、核心自我和自传式自我,自传式自我一直处于建构的过程当中,时刻不停地受到过去发生的事情和期待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的影响。[8]173人们有时会将自己推断或想象的事情同实际发生的事情相混淆,例如,在阅读小说的时候,读者会根据自己的期待来理解所提供的信息,依据自己已有的知识来推断和设想。在人的自传式自我中,记忆的变形时有发生,大多数和信息源监控有关。“表征是一种信息的再现和复制,元表征是表征被加工后的产物,被称为表征的表征,由表征源和表征内容组成,表征源指明表征的来源,对表征源的记录和追踪就是源监控。”[9]134托尔斯泰在描写伏伦斯基的内心世界时,无意识地运用到了人类认知的这一特性,给读者深刻理解伏伦斯基的性格与真实想法造成了障碍,同时也增加了阅读小说和解读人物的乐趣。
在尚未得到安娜的爱情时,伏伦斯基一心只想得到安娜,这个欲望如此强烈以至于排挤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托尔斯泰描写的伏伦斯基的心理活动是真实而强烈的,不论是对安娜的渴望和迷恋,还是对道德的罔顾和抛弃,在伏伦斯基心目中都是完全高尚和合理的。弗鲁—弗鲁的结局预示着安娜的悲惨命运[10]23,从伏伦斯基对待二者的态度来看这一点显而易见,对这匹母马的喜爱以及对于造成这匹母马的死亡感到悲伤,这些情感的产生并不是虚假的,对于安娜的爱恋和因为造成安娜的死亡而感到悲恸也都是千真万确,在伏伦斯基看来,爱情和赛马有很大的共同之处,只不过是贵族的娱乐而已。
在得知安娜怀孕之后,伏伦斯基考虑和安娜私奔的可能性,但那样就意味着要伏伦斯基离开自己热爱的社交界和军队。全知视角下的托尔斯泰此时向读者指出“他从小就向往功名。这种向往,他自己并不承认,却十分强烈,以致这种欲望现在同他的爱情发生了冲突。”[4]381在遇到飞黄腾达的童年朋友谢普霍夫斯科伊时,伏伦斯基还坚持自我欺骗,认为拥有了爱情的自己不应当羡慕别人,生生压抑住自己的真实想法。此时他“确信爱情就是他的幸福,情愿为恋爱牺牲功名”。[4]383但实际上,只是他自欺欺人,在伏伦斯基心目中,渴望得到旁人的艳羡的重要性仍然是压倒性地战胜爱情,如果读者被伏伦斯基的自欺所迷惑,便很难看到伏伦斯基这个人物的肤浅和虚伪。托尔斯泰也借助谢普霍夫斯科伊之口向读者暗示,伏伦斯基口口声声说对权力不再感兴趣只是谎言。同时读者可能会对伏伦斯基产生错误印象的另一重要原因是在安娜看来,伏伦斯基是可爱的、完美的,安娜的这一叙述无疑在读者心中不断加深伏伦斯基“深情款款、聪明能干”的形象。
在当时的俄国社会中,男子勾引已婚妇女并不会像女子一样遭到社交界的窃窃嘲笑和隔离,因而伏伦斯基无法深刻感受到安娜对他几乎病态的依恋表面之下的痛苦灵魂,但是伏伦斯基绝对不可能放弃自己最重视的社交界,无法抛弃自己对功名的追求和各类社交娱乐,在他逐渐醒悟到这一点之后,两人之间竖起了一堵高墙。而伏伦斯基也坚定了自己的立场:“我什么都可以为她牺牲,就是不能牺牲我男子汉的独立性”。[4]792伏伦斯基变得越来越残酷,在争吵后一言不发地离家了。安娜为了惩罚伏伦斯基,通过自杀来谴责伏伦斯基的灵魂,希望可以重新唤起他的爱怜,最终在火车轮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女主人公安娜·卡列尼娜的悲剧结局表现了托尔斯泰对当时俄国环境的深刻理解与担忧,其中对卡列宁和伏伦斯基的描写也反映出他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持续关注,引发读者对小说人物,甚至是读者自身的精神世界的不断探索。本文从文学的认知视角出发,从心智解读和源监控两个方面分析了安娜和伏伦斯基的人物内心世界,同时大胆推测,认为卡列宁可能是患有现代医学称为孤独症的患者形象,并且将安娜的悲剧结局归因为卡列宁的孤独症症状、伏伦斯基的错误源监控策略和安娜由于自欺而产生的错误心智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