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文章学及其理学特点

2019-02-20 08:22
关键词:义理文风朱熹

(西南石油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四川成都 610500)

文章学是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重要分支,指的是“研究文章写作理念的学问”[1]1,正式创立于南宋孝宗朝(1163—1189)[1]3。朱熹(1130—1200)就生活在文章学正式创立的这一时期。虽然朱熹未有文章学的专著问世,但受宋代文章学思想的影响,他在与弟子的交流和书信中表达了丰富的文章学思想。这些思想是南宋文章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是中国文章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一环,亦是我们了解宋代理学家文章学思想的重要内容,因此,有必要对朱熹文章学进行系统研究,以期明了理学家的文章学在中国文章学中的地位与价值。

一、朱熹的文章学理论

宋代的文章学理论是中国文章学发展史上的重要一环。与宋代学术思想的发展相关,宋代的文章学表现出了与前代不同的学术特点,正如吴承学先生所说:“宋代文章学以古文为中心,有一个重要的创获便是把六朝以来一直被排斥在集部之外的秦汉时代的经、史、子的大量内容成功吸纳到了文章经典之中。”[2]朱熹的文章学理论作为宋代文章学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具有以古文为中心的宋代文章学的共同特点时,受其理学家身份的影响,表现出了鲜明的理学色彩,其包括作家修养论、认题立意论、结构论、行文论、文章风格论、文道观等几个主要内容。

(一)作家修养论

中国古代的学者在论文时,非常重视作家修养对其文章创作的影响,故往往将论文与论人结合。作为理学集大成者的朱熹在论文时,亦非常重视作家修养,体现在其文章批评中,主要表现为对作家人品的重视。即因作家人品修养好,而认同其作品;因作家人品修养差,而否定其作品。朱熹对陶渊明与扬雄的评价就很好地体现了这一点。

朱熹认为陶渊明“自刘裕篡夺势成,遂不肯仕。虽其功名事业不少概见,而其高情逸想,播于声诗者,后世能言之,士皆自以为莫能及也”[3]3662。朱熹对陶渊明所具有的忠诚气节进行了肯定,并由人品而兼及文品,认为陶氏以其不肯仕于刘裕朝廷的高情而创作的文学作品是后世很多人都比不上的。与之相反,朱熹对于人品不好的作家则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并对其文学作品进行了否定,如对于扬雄的评价。在朱熹之前,扬雄在历史上一直广受赞扬,《汉书·扬雄传》中就说扬雄“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非圣哲之书不好也;非其意,虽富贵不事也”[4]3514。可见,在班固眼中扬雄是一个不爱富贵,甘于贫贱,并且好读圣贤之书的人。唐代的韩愈则认为扬雄是孔、孟之徒,他说:“晚得扬雄书,益尊信孟氏。因雄书而孟氏益尊,则雄者亦圣人之徒欤。”[5]111然而朱熹在《资治通鉴纲目》“莽大夫扬雄死”句下的注解中则大力挞伐扬雄之人品,进而否定其文学创作。他说:“及莽篡位,雄以耆老久次,转为大夫。恬于势利,好古乐道,欲以文章成名于后世,乃作《太玄》《法言》,用心于内,不求于外,人皆忽之。”[6]508显然,朱熹在这里认为扬雄身为汉臣,因“恬于势利”而仕于新朝是可鄙的。由人品而文品,朱熹进而对扬雄之《法言》《太玄》进行了强烈批评,认为:“雄所作《法言》,卒章盛称莽功德可比伊尹、周公,后又作《剧秦美新》之文以颂莽,君子病焉。”[6]508并认为扬雄的文章“以浮华为尚,而无实之可言矣”[3]3374,在《楚辞后语》中亦未选扬雄之赋。

(二)认题立意论

“认题”与“立意”是宋元文章学研究的重要命题,“严格地说,认题、立意是两个略有先后、各有侧重但又紧密关联的思维过程,认题的目的是立意,而立意又是认题的结果”[1]94-95。对于认题与立意这一命题的两个方面,朱熹主要讨论了立意的问题。

首先,朱熹认为立意要正。朱熹认为张敬夫对“十世可知”的解释“立意甚偏而气象褊迫,无圣人公平正大、随事顺理之意”[3]1362,进而强调文章之立意要“公平正大”。对此,朱熹在《答陈正己》一文中进行了讨论。他说:

今日病痛,正为不曾透得道义功利一重关耳。若处置匈奴一节,便使从来才智之士如娄敬、贾谊亦未免此。来谕于此予夺之间,不能无高下其手者,岂立意之偏而不自觉欤?近来浙中怪论蜂起,令人忧叹,不知伯恭若不死,见此以为如何也?[3]2559

朱熹将当时浙中文人写作中的“怪论蜂起”,归因于他们“不曾透得道义功利一重关耳”。上文的“立意之偏”指的是立意不符合儒家义理思想的要求。可见,朱熹主张在文章写作时,立意要符合儒家义理的标准。在《答吴仲玭》一文中,朱熹认为吴仲玭的文章立意“流于偏宕”,其原因在于“似于义理未有实见而强言之,所以谈经则多出于新奇,立意则或流于偏宕,而辞气之间,又觉其无温厚和平、敛退笃实之意,是固未论其说之是非,而此数端者已可疑矣”[3]2832。朱熹之所以认为吴仲玭的文章立意“流于偏宕”,其根本原因在于吴氏对义理把握不够,而又强言义理。为了让吴仲玭更好地体味义理,朱熹提出了“虚心静虑,而徐以求之日用躬行之实”的建议[3]2831-2832。

另外,朱熹认为立意要高。立意高要在识得名义和论其实处两个方面下工夫。他在《答张钦夫又论仁说》(第二)书中认为“然既未尝识其名义,又不论其实下功处,而欲骤语其精神,此所以立意愈高、为说愈妙,而反之于身愈无根本可据之地也”[3]1413。除此之外,朱熹亦强调立意要善,如他在《答江德功》中肯定了“有礼则安”说的“立意甚善”[3]2036。对于范伯崇打算从“臣子之义两得”的角度写文章,亦认为其“立意甚善”[3]1771。朱熹还强调立意要有来历,不可穿凿。他在《答杨子顺》中说:“若看得本文语脉分明,而详考《集注》以究其曲折,仔细识认,见得孟子当时立意造语无一字无来历,不用穿凿附会、枉费心力而转无交涉矣。”[3]2828这里朱熹在回复杨子顺“论为学”的来信时,以孟子作文立意造语皆有来历为例,指出作文立意应该有来历,不要穿凿附会,枉费心力。可见,朱熹强调作文立意要正、高、善以及造语要有来历。

(三)结构论与行文论

文章结构论,指的是对于文章间架结构的看法与认识。朱熹对文章结构亦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据《朱子语类》载:“凡人做文字不可太长,照管不到,宁可说不尽,欧、苏文皆说不曾尽。东坡虽是宏阔澜翻,成大片衮将去,他里面自有法。今人不见得他里面藏得法,但只管学他一衮做将去。”[7]4318朱熹所说的“文字不可太长,照管不到”,对于文章的结构而言,指的就是文章创作的篇幅不可太长,太长后文章的前后就不能照应到。一篇文章中作者所要表达的内容,是说不尽的,像欧阳修、苏轼等文学家为了保持文章的篇章结构,都“宁可说不尽”,作为普通作者,写作时篇幅更不能求长。今人学习苏轼作长文而不知其文章自有章法,从而造成了“照管不到”的情况。另外,朱熹亦强调文章结构在写文章中的作用,他说:“文字(或作“做事”)无大纲领,拈掇不起。某平生不会做补接底文字,补凑得不济事。”[7]4318可知,朱熹认为在写文章时要有一个“大纲领”,否则写出的文章将“拈掇不起”。这里能让全篇文章“拈掇”一起的“大纲领”就是文章的结构。正因为朱熹在写文章时都会有一个大的篇章结构,所以他“平生不会做补接底文字”,因为补接的文字会破坏文章的结构。

只有结构确定后,才能开始行文。对于行文要注意的问题,朱熹在与门人的交流中,也多次地提到。如:

问:“大凡作这般文字,不知还有布置否?”曰:“看他也只是据他一直恁地说将去,初无布置。如此等文字,方其说起头时,自未知后面说什么在。”以手指中间曰:“到这里自说尽,无可说了,却忽然说起来。如退之、南丰之文,却是布置。某旧看二家之文,复看坡文,觉得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7]4306

针对门人问《温公神道碑》是否有“布置”时,朱熹认为其刚开始写作时是无“布置”的,作者自己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什么,因此全篇没有间架结构从而才“无可说了,却忽然说起来”。紧接着朱熹举了韩愈与曾巩的例子,认为他们是有“布置”的,而苏轼由于没有“布置”,故其“觉得一段中欠了句,一句中欠了字”。可见,朱熹对于文章结构与行文的重视。

(四)文章风格论

“风格是对作家并由作家而延及其作品风貌的宏观描述”[8],文章风格指的则是作家在其文章创作中所体现出来的作品风貌。“宋代文章学家基本上沿袭了传统的描述方法,对成就卓著、最具代表性的古文和四六大家、名家风格作了深入的研究。”[8]朱熹不仅与宋代其他文章学家一样,对古文家的创作进行了深入的研究,而且在其理学思想的影响下,形成了自己独具特色的理学文章风格论,即以朴拙平易为尚,反对浮华的文风。

以下本文将从朱熹对唐宋古文家风格的具体评价中来探讨朱熹文章风格论以平易自然文风为尚的特点。对于唐代古文家,朱熹主要评论了韩愈和柳宗元。在对韩愈文风的评价中,朱熹认为:“大氐今人于(韩)公之文,知其力去陈言之为工,而不知其文从字顺之为贵,故其好怪失常,类多如此。”[9]376朱熹不仅认识到了常人所认为的韩文奇险的一面,亦认识到了韩文“文从字顺”的特点。正因韩文有“文从字顺”的一面,朱熹才说:“韩公之文虽曰高古,然于此等处亦未尝敢故为新巧,以失庄敬平易之体。但其间反复曲折,说尽事理,便是真文章,他人自不能及耳。”[9]474这里的“此等处”指的是韩愈所创作的“或施于君上,或布之吏民”的公家文字。对于这些文字,朱熹认为韩愈并未故意追求新巧,而是用“当时体式直述事意”,从而达到“易晓而通行”的目的[9]474。不仅如此,朱熹还在与柳文的比较中来讨论韩文。他说:“退之要说道理,又要则剧,有平易处极平易,有险奇处极险奇。且教他在潮州时好,止住得一年。柳子厚却得永州力也。”[7]4295朱熹在韩、柳文章的比较中,得出了韩愈的文风既有平易,又有新巧的认识,这体现出了朱熹论韩愈文风的全面性。同样,朱熹对柳宗元文风的分析亦较为全面,他说:“柳文亦自高古,但不甚醇正。”[7]4295在抓住柳文高古的风格时,亦看到了他文中不够醇正的地方。不仅如此,朱熹亦从柳文的结构安排出发,认为柳文具有“简而不古”的特点。

在对宋代古文家文章风格的评论中,朱熹主要对欧阳修、王安石、三苏、曾巩等古文家的文章进行了评述。如朱熹认为欧阳修所作之文章非常重要,“岂可不看”,并且主张“欧阳文可学”。朱熹对欧阳修文章风格的评价是在全面分析欧文特点的基础上概括出来的。首先,朱熹认为欧阳修的文章与苏轼和宣、政年间文人所作的文章相比,是十分好的,虽拙却有和气。他说:“国初文章皆严重老成。……至欧公文字,好底便十分好,然犹有甚拙底,未散得他和气。到东坡文字便已驰骋,忒巧了。及宣、政间,则穷极华丽,都散了和气,所以圣人取‘先进于礼乐’,意思自是如此。”[7]4300这里的“拙”是相对于东坡之“巧”而言,指的是“敷膄温润”的文字中呈现出的一种朴拙的文风。朱熹对此就说过:“欧公文字敷膄温润,曾南丰文字又更峻洁,虽议论有浅近处,然却平正好。到得东坡,便伤于巧,议论有不正当处。”[7]4302“和气”指的则是文章中所散发出来的和谐而不造作的文风。对于欧文具有“和气”的原因,朱熹在对欧阳修所作《谢表》进行分析时说:“《谢表》中自叙一段只是自胸中流出,更无此窒礙,此文章之妙也。”[7]4302可见,欧文的“和气”文风来源于其内心真挚情感的自然流露。另外,朱熹亦认为欧文之文风具有平淡的特点,他在回答道夫时就对此做了说明。据《朱子语类》载:

道夫因言欧阳公文平淡。曰:“虽平淡,其中却自美丽,有好处,有不可及处,却不是阘茸无意思。”又曰:“欧文如宾主相见,平心定气,说好话相似。坡公文如说不办后,对人闹相似,都无恁地安详。”[7]4306

朱熹在肯定道夫所说欧阳修文章平淡的前提下,提出欧阳修之文平淡中自有美丽与好处,即平淡中自有意思无阘茸。如朱熹就说过:“欧公文字锋刃利,议论亦好。尝有诗云‘玉颜自古为身累,肉食何人为国谋’,以诗言之,是第一等好诗!以议论言之,是第一等好议论。”[7]4301

对于王安石的文章,朱熹不仅认为其“词气激烈,笔势低昂,高视一时,下陋千古”[3]3926,而且指出荆公之文存在“比南丰文亦巧”[7]4303的不足。对于三苏之文,朱熹认为:“欧公文章及三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初不曾使差异底字换却那寻常底字。”[7]4302可见,朱熹肯定了三苏之文说理的平易,而批评了“老苏之文高,只议论乖角”[7]4305;东坡“文字便已驰骋,忒巧了”[7]4300;“子由文字不甚分晓”[7]4307。对于曾巩之文,朱熹认为“词严而理正”[3]3918“文字确实”[7]4308。不仅如此,朱熹亦批评了曾巩文“本无根本工夫”[7]4308,这里的根本工夫指的是曾巩不懂体味儒家义理。通过对朱熹对唐宋古文家评价的分析,可知,虽然朱熹对每个古文家的具体评价不同,但他肯定的是一种朴拙平易、质朴自然的文风。

(五)文道观

文道观是关于文与道关系问题的讨论,朱熹的文章学思想中,道指的是思想内容,其中包含了义理思想这一重要的方面,而文则指的是文章。对于这一点,朱熹在《与汪尚书》一文中有过详细说明,他说:

去春赐教,语及苏学,以为世人读之,止取文章之妙,初不于此求道,则其失自可置之。夫学者之求道,固不于苏氏之文矣,然既取其文,则文之所述有邪有正,有是有非,是亦皆有道焉,固求道者之所不可不讲也。讲去其非以存其是,则道固于此乎在矣,而何不可之有?若曰惟其文之取,而不复议其理之是非,则是道自道、文自文也。道外有物,固不足以为道,且文而无理,又安足以为文乎?盖道无适而不存者也,故即文以讲道,则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否则亦将两失之矣。[3]1305

在此朱熹针对世人学习苏轼的现象,提出了自己对于文与道关系的看法。他认为世人只学习了苏轼文章的好处,而没有去求文章中所蕴含的道,这样必然就会失其根本。学者如果要学道的话,是不可求之于苏轼之文的。既然已经选择读苏轼之文了,而苏文中所讲述的道理有邪有正,有是有非,那么我们在阅读的过程中就应该“去其非以存其是”,求道就在去与取之中实现了。但是,现在大家只学习其文辞语言,而不去探求蕴含在文章中理之是非,从而将文与道分开,造成“道自道,文自文”的现象。因此,我们应该“即文以讲道”,让“文与道两得而一以贯之”,不然文与道将两失。在这里朱熹通过分析人们学习苏轼之文的现象,否定了文道二分,而主张即文以讲道,文与道两得的,文道相统一的文道观。与此同时,朱熹也肯定了苏轼的文章就文辞而言有值得学习的地方,但求道在苏轼之文中则是无法达到的,所以朱熹才会说“学者之求道,固不于苏氏之文矣”。可见,朱熹对于苏轼文章的看法,是分别从道与文两个方面来评价的,一方面肯定苏轼文章语言中有值得学习的地方,另一方面批评苏轼文章中道的缺失。其实并不是苏轼文中没有道,而是因为苏轼所追求之道与朱熹之道有着本质的差别。朱熹正是在对前人文道观的辩证批评中建立起了自己对于文道关系的看法。朱熹在与门人的交流中亦多次提出自己的文道观,如朱熹说:“道者文之根本; 文者道之枝叶。 惟其根本乎道, 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三代圣贤文章皆从此心写出, 文便是道。”[7]4314可知,朱熹的文道观不再片面强调文或道,而是将道与文的关系统一起来,认为“文皆是从道中流出”“文便是道”。要注意的是,朱熹在这里并没有将道与文等同起来,而是用根与枝叶的比喻来解释道与文的关系,认为“道者文之根本;文者道之枝叶。 惟其根本乎道, 所以发之于文,皆道也”。综上,我们可以将朱熹的文道观概括为:文道合一,道是根本,文是枝叶,二者相合不分。

通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知道,朱熹的文章学思想是很丰富的,主要包括了作家修养论、认题立意论、结构论、行文论、文章风格论以及文道观五个方面,这五个方面相辅相成共同构成朱熹文章学思想的主要内容。

二、朱熹文章学的理学特点

朱熹文章学作为宋代文章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其思想与宋代其他学者的文章学思想有着许多相同的特点,即都讨论了作家修养、行文方法论与篇章结构论等共同的内容。但与其理学家身份相关,朱熹的文章学理论中亦体现出了鲜明的理学色彩与个性特点。这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

(一)将作家修养与心性论相结合

受其心性论思想影响,朱熹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他说:“性以理言,情乃发用处,心即管摄性情者也。故程子曰:‘有指体而言者,“寂然不动”是也’,此言性也;‘有指用而言者,“感而遂通”是也’,此言情也。”[7]230认为心能够规范我们的行为。他说:

人之性皆善。然而有生下来善底,有生下来便恶底,此是气禀不同。且如天地之运,万端而无穷,其可见者,日月清明气候和正之时,人生而禀此气,则为清明浑厚之气,须做个好人;若是日月昏暗,寒暑反常,皆是天地之戾气。人若禀此气,则为不好底人,何疑。人之为学,却是要变化气禀,然极难变化。……若勇猛直前,气禀之偏自消,功夫自成。[7]198

朱熹认为人表现出的善恶不同,源于其禀受的气不同。这一点在作家身上体现为:禀受清明之气的作家,在道德修养上表现为高尚,即是这里所说的“好人”;禀受戾气的作家,则与之相反。因此,人们只有通过为学求理的心性修养工夫,才能消除气禀之偏。同时,朱熹认为改变禀受戾气的方法在于涵养、省察,而文艺创作又与创作者的品行关联密切,这样一来,朱熹就将作家的创作与其道德心性修养联系在了一起。在《跋韩魏公与欧阳文忠公贴》一文中,朱熹不仅将韩琦的书法与待人态度结合起来,而且讨论了书札创作与作家德性的关系。他说:

张敬夫尝言平生所见王荆公书,皆如大忙中写。不知公安得有如许忙事。此虽戏言,然实切中其病。今观此卷,因省平日得见韩公书迹,虽与亲戚卑幼,亦皆端严谨重,略与此同,未尝一笔作行草势。盖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故无顷刻忙时,亦无纤芥忙意。与前荆公之躁扰急迫,正相反也。书札细事,而于人之德性,其相关有如此者,熹于是窃有警焉,因识其语于左方。[3]3957

朱熹从张敬夫对于王安石书法的评价入手,认为韩琦书法的“端严谨重”与“未尝一笔作行草势”是出于其“胸中安静详密,雍容和豫”,因此没有丝毫的“忙意”,从而呈现出了与王安石作品中的“躁扰急迫”完全不相同的审美风格。可见书札表现出来的风格特点与人的德性有着密切的关系。不仅如此,朱熹亦系统地对作家的品德修养与文学创作的关系作了讨论,认为作家由于气禀之不同,从而造成了作家品德高低的不同,进而表现出文章创作风格上的区别。他说:

知人之难,尧舜以为病,而孔子亦有听言观行之戒。然以予观之,此特为小人设耳。若皆君子,则何难知之有哉!盖天地之间,有自然之理,凡阳必刚,刚必明,明则易知。凡阴必柔,柔必暗,暗则难测。故圣人作《易》,遂以阳为君子,阴为小人,其所以通幽明之故,类万物之情者,虽百世不能易也。予尝窃推《易》说以观天下之人,凡其光明正大,疏畅洞达,如青天白日,如高山大川,如雷霆之为威而雨露之为泽,如龙虎之为猛而麟凤之为祥,磊磊落落,无纤芥可疑者,必君子也。而其依阿淟涊,回互隐伏,纠结如蛇蚓,锁细如虮虱,如鬼蜮狐蛊,如盗贼诅祝,闪倏狡狯,不可方物者,必小人也。君子小人之极既定于内,则其形于外者,虽言谈举止之微,无不发见,而况于事业文章之际,尤所谓粲然者。[3]3641

朱熹认为“阳必刚,刚必明,明则易知”与“阴必柔,柔必暗,暗则难测”是天地之间的自然之理,因此圣人作《易经》时,便根据这一自然之理将阳看成是君子,阴看成是小人,之所以有这样的不同在于其气禀的不同。朱熹在《答徐子融》一文中就说:“盖天之生物,其理固无差别。但人物所禀形气不同,故其心有明暗之殊,而性有全不全之异耳。”[3]2767-2768朱熹以这一原则去观察天下之人,认为君子与小人由于气禀的不同,呈现出了“光明正大,疏畅洞达”与“依阿淟涊,回互隐伏”的不同。表现于外的“言谈举止”也是“既定于内”的,更何况于事业文章呢?因此由于作家禀受的不同必然影响到了作家的品德修养,进而对作家的创作产生深远的影响。朱熹认为:

彼小人者虽曰难知,而亦岂得而逃哉!于是又尝求之古人,以验其说,则于汉得丞相诸葛忠武侯,于唐得工部杜先生、尚书颜文忠公、侍郎韩文公,于本朝得故参知政事范文正公。此五君子,其所遭不同,所立亦异,然求其心则皆所谓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者也。其见于功业文章,下至字画之微,盖可以望之而得其为人。求之今人,则如太子詹事王公龟龄,其亦庶几乎此者矣。[3]3641

朱熹称诸葛亮、杜甫、颜真卿、韩愈、范仲俺为“五君子”,在于他们品德修养“光明正大、疏畅洞达、磊磊落落而不可掩”,而这一品德修养的特点则影响了他们的“功业文章”与字画等文艺作品。同时我们也可以通过他们的文章去品评他们的人品修养。因此,我们可以说,朱熹重视作家的品德修养与其心性论思想有着密切的联系。由于作家的禀受与心性的不同,从而造成了品德修养有君子的“光明正大,疏畅洞达”与小人的“依阿淟涊,回互隐伏”之不同,这些不同不仅体现在“言谈举止之微”上,更会体现在“事业文章”上。朱熹以此为出发点,进而肯定了“五君子”“光明正大”的品德修养对其功业文章创作的影响以及通过阅读其文章可以“得其为人”的意义。由此可知,文是根源于心性的品德的自然体现,只有品德高尚,才能创作出“平易而切于日用”的文章。不仅如此,我们亦可以由文章体现出来的特点去反观作家的品德修养。

(二)强调平易自然文风的理学目的

朱熹在对历代文章的批评中,不仅提出了以义理为评价文章好坏的根本标准,而且对于文章的风格也提出了要求,肯定如《论语》《孟子》一样“文词平易而切于日用”[3]1962的文章,而否定“无用浮华之文”[3]573。

首先,朱熹认为文风平易来源于理的充实。朱熹肯定的平淡自然,是建立在对于道的深刻体认之上的。他说:“今人学文者,何曾作得一篇!枉费了许多气力。大意主乎学问以明理,则自然发为好文章。诗亦然。”[7]4299朱熹否定“无用浮华之文”,原因在于人们在追求新巧文风时,会“坏了心路”。朱熹在《与张敬夫》中说:“渠又为留意科举文字之久,出入苏氏父子波澜,新巧之外更求新巧,坏了心路,遂一向不以苏学为非,左遮右拦,阳挤阴助,此尤使人不满意。向虽以书极论之,亦未知果以为然否。”[3]1334之所以追求新巧会“坏了心路”,其原因在于“学之道非汲汲乎辞也,必其心有以自得之,则其见乎辞者非得已也。是以古之立言者其辞粹然,不期以异于世俗,而后之读之者知其卓然非世俗之士也”[3]1726。朱熹对“坏了心路”的解释指的是当人们沉迷于追求奇功浮华的文辞时,会忽略求道求理这一朱熹理学的首要任务。而求理这一目标在朱熹看来又不能通过创作浮华的文章得以实现。

其次,平易文风更切于日用。作为儒家经典的《论语》《孟子》和二程之书的平易文风,对于读者而言“疑少而益多”,更加有利于读者理解圣人义理。据《答赵佐卿》载:“大抵圣经,惟《论》《孟》文词平易而切于日用,读之疑少而益多,若《易》《春秋》则尤为隐奥而难知者,是以平日畏之而不敢轻读也。”[3]1962相比同样作为儒家经典的《易》《春秋》而言,朱熹认为“《论语》《孟》、程之书平易真实处更有滋味”[3]1970。正因为《论语》《孟子》的“文词平易”“切于日用”,故而其表达的义理更加容易被读者理解。而《易》与《春秋》由于其“隐奥”的语言,其所要表达的义理则不好体味,故而不敢轻易去阅读。可见,对于都是儒家经典的《论语》《孟子》《易》《春秋》,朱熹认为文词平易的文风对于理解儒家道理是很有意义的,即更有利于“读书求道”,教人易晓圣人之道。从这一点上来说,平易的文风是更加切于日用的。朱熹认为圣人之言,不在于文辞的侈丽闳衍,亦不在于辩论的纵横捭阖,而在于其语言的“坦易明白”,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后世之人由此而求圣人言语中之义理。所以朱熹才一再地强调“圣人言语,皆天理自然,本坦易明白在那里”[7]335与“然文字之设,要以达吾之意而已”[3]2974。

(三)文“必根于义理,而词气高妙”

朱熹以其文道合一的文道观为出发点,进而提出了文“必根于义理,而词气高妙”的散文批评原则。他说:“大抵必根于义理,而词气高妙,又足以发夫中之所欲言者,非近世空言无用之文也。”[3]1805高妙文辞根源于充盈的义理或“道”,因此,我们应该首先充实义理,之后才能用高妙的言辞去表达内心所欲表达之言,进而创作出异于“近世空言无用”的文章。朱熹批评古文家颠倒文道关系,不明儒家义理,体现了他以其文道观为标准的文章批评。

虽然朱熹在一定程度上调和了北宋道学家“作文害道”“重道而轻文”的思想,在其哲学思想与理学体系中赋予了文存在的地位与合理性,但从根本上来说,朱熹还是认为与求道相比,作文的地位是次要的。所以他在《答汪叔耕》文中说:“用力于文词,不若穷经观史以求义理而措诸事业之为实也。……至于文词,一小伎耳。以言乎迩,则不足以治己;以言乎远,则无以治人。”[3]2813因此,在以“道”为根本的思想指导之下,朱熹“视道为‘终身学问’”的做法与古文家“视道为‘一时工夫’”“充道以为文”的做法有着本质上的不同,这也是朱熹特别注重对韩愈、柳宗元、苏轼、曾巩等古文家批评的根本原因。正如朱刚先生所说:“文章四大家间亦以‘道’相联结。文学史上的古文运动,与哲学史上的儒学复古运动,实是一个运动的两个方面,而以韩柳欧苏四家为代表,围绕着一个‘文以载道’的历史命题。”[10]2同样,朱熹对古文家韩愈、苏轼、曾巩等人的批评中一个非常重要的内容也是围绕着“文以载道”这一命题展开的,进而批评古文家颠倒道文关系,充道以为文。

综上可知,朱熹的文章学体系由作家修养论、认题立意论、结构论、行文论、文章风格论、文道观等几个部分组成,是宋代文章学的重要组成部分。朱熹文章学在具有以古文为中心的宋代文章学的共性特点时,受其理学思想的影响,亦体现出了鲜明的理学色彩,这主要表现为将作家修养与心性论相联系,强调作家应通过心性涵养来提高自己修养,进而才能创作出平易自然之文;为了文章所言之义理切于日用,强调创作平易自然的文章;将明理与文章写作相联系,认为道是根本,文是枝叶,根于义理而创作的文章必然词气高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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