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峰
一个时代,精神的出现,总有其深刻社会背景。东汉末年后,群雄逐鹿,大一统秩序被打破,百姓流离失所,人生漂泊如转蓬,儒家旧有的人生观遭质疑和背弃。两汉儒学,用力虽勤,但溺于阴阳五行、图谶迷信,拘于尊古,繁言训诂,无从解决当时社会对生命虚妄、悲欢无常的尖锐之痛。魏晋清谈,上承建安诗文感生悲世的苍凉,是中国文人由实向“虚”,首次儒道结合,抛弃术数,以义理注《易经》解《老子》,对个人和宇宙、个人和社会、个人和内心关系的重新诠释以及深度探索。虽有清谈误国,放诞无羁之诟病,却是其时代局限性的必然,两晋思想中渴望摆脱世俗禁锢,遵循天然,见自我真性,追求超道德价值,不可不谓是中国哲学史上一大进步。
兰亭于我,不论在诗文、哲学、人格风流、精神审美上,都是心中久远的浪漫情结。去年深秋,与两个友人驱车绍兴,不顾劳顿,直抵市区西南十四公里处兰渚山下的兰亭时,已近下午三点,阴云密布,叶正萧萧落,风正微微凉。
停车后,急忙购票,购票后,却无端放慢了脚步,舍不得步履匆匆,或是心底对先人们的敬仰,不敢高语,不想惊动吧。
兰亭的入口并不起眼,一个小小的仿古门楣,门旁立一个木架,白底黑字,潇洒俊逸:“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一见这句熟悉的话,我眼眶瞬间就热了。盛世难再,人生苦短,亘古谁能逃脱?王右军于一千六百多年前的感慨,不知让多少后来人临风而叹。绍兴名人古迹众多,陆游唐婉可曾来过?徐文长呢?
沿一曲径缓步入园,整体古朴,远处的兰渚山甚清秀,园内没有太多的人工建筑,颇有晋人取法天然的味道。
据官方介绍,春秋时越王勾践曾在此种兰草,汉代时又在此设驿亭,故得名“兰亭”。东晋时,王羲之在此寄居。历史上兰亭几经兴废变迁,现存园林,是康熙时知府沈启据明朝嘉靖年间旧址重建的,基本保持了明清园林风格。1980年,全面修复如初。
整个兰亭布局以曲水流觞为中心,四周环绕鹅池、鹅池亭、流觞亭、小兰亭、御碑亭等。我们入园后先见到的是鹅池,其时碧波荡漾,水汽氤氲,有白鹅三五只正浮游水面,一两只在岸上踱步。想起王羲之爱鹅成痴,以书换鹅等若干趣事,故事虽然从小就听说,今天在鹅池边,感受却与往日不同,就连那几只鹅也平添了高华气度,似乎不同于我平素所见俗物。莫非此处钟灵毓秀,它们也吸收了日月精华?鹅池亭內有碑刻“鹅池”二字,铁画银钩。据传“鹅”字是王羲之亲书,“池”字是王献之补写,父子合璧,民间美谈。
过了鹅池,转小丘,便到了兰亭碑亭,亭内有康熙所题兰亭手迹碑一块,字体敦厚丰满。说到此,必得添一段管理员为我们闲述的御碑亭旧事。
御碑亭内,有一巨碑,是清朝原碑,有三百年历史,碑正面是康熙1693年所临的《兰亭序》,书法秀美雍容。背面是乾隆1751年游览兰亭时御笔的《兰亭即事诗》,书风飘逸,对兰亭仰慕之情溢于言表。祖孙两代皇帝同书一碑,很是难得,又称“祖孙碑”。
这块碑能于“文革”期间保存下来,实属万幸。当时红卫兵要砸碑,在兰亭驻扎的血吸虫防治所的医生们连夜给碑上涂了白石灰,又用红漆在碑正面写上毛主席诗词《送瘟神》,背面写上毛主席语录“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才得以保存。
听了这故事,我和友人都长叹一声,苦笑不语。但愿我中华民族,在日后岁月长河里,再没有对文明的践踏、历史的轻蔑!一个国家,没有了根,将何以借鉴?何以汲取?何以受滋养?文化都是在批判、拒绝里不断融合,不断创造,不断前行的。无根之木尚且不能存活,何况无根之十几亿民族?一个民族若没有深度思考,只活在对物质利益的追逐层面,该是多么惊悚、愚昧、可怕?民族的消亡,首先是文化消亡。
从兰亭碑再向前,便是流觞亭。我急跑几步,直奔过去,在亭前站定后,强捺住内心的狂喜和激动,将四围细细打量一番,果然是个幽静的好去处!亭前有道“之”字形曲水,水路从高到低,蜿蜒流淌,水质清澈,淙淙咚咚。两岸岩石颇为平整,有蒲团供游人盘坐,水侧茂林修竹,绿意幽幽。
公元353年农历三月三日,王羲之便是在此邀请当时名士谢安、孙绰以及本家子侄凝之、献之等41名雅士列坐曲水两旁,饮酒赋诗,畅叙幽情。将耳杯置于清溪之上,任其漂浮,停谁面前,谁就取饮赋诗一首,如不能赋诗,则罚酒三杯。此次聚会,有26人赋诗37首,汇集成册,称之为《兰亭集》,并推荐主人王羲之为它作序。51岁的王羲之乘兴用鼠须笔和蚕茧纸,一气呵成《兰亭集序》,此文被称为“天下第一行书”。
只是这湾曲水当下被拦起来,不买票不得靠近,恰有另一群游人过来,我们便一起买票人内,在曲水两旁列坐。其时忽飘小雨,风穿竹林,阴云漠漠,倍添清静。工作人员用木质耳杯盛了黄酒,任其随波荡漾,酒飘到我面前时,手脚正拘谨,心思正澎湃着,居然连一句合适的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那群游人也和我们仨一样,不过应景,思慕晋人之风流倜傥,画虎不成莫类犬罢了。以康熙、乾隆之富有四海的帝王,尚且心羡东晋名士,应是晋人一任内心,不为外物所屈抑的洒脱吧,何况我辈蝼蚁,俯仰于世,诸多无奈。
离开兰亭不远,发现明朝心学大师王阳明墓就默默地偏居一隅!我们仨又是一声惊呼,原来他老人家葬在此处。这地理的巧合里,是否也意味着,如果追索他一生经历,我们当可以看到地域文化对他的影响呢?
近十几年,王阳明的心学在社会重现光热,何尝不是一部分先知先觉者对时弊深痛的心理投射?当下人心浮躁,事欲急成,良心渐昧,唯利是瞻,而王阳明的“致良知”和“知行合一”恰如一道光,一柄利剑直击人性中私欲的泛滥。
我们都受时代精神的左右,眼下社会上对兰亭风雅的渴慕,王氏心学的重温,虽然还是新茁,但必将在扬弃中发展为新一轮思潮风尚,潜滋暗生,势不可挡。
责任编辑:蒋建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