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拉
海面上堆积着好看的云层,阳光从云缝里透出来,平铺在海面上。海面闪闪发光。有的渔船作业完毕,正返回港口。海水一浪一浪拍打着防波堤,四五个孩子在防波堤上追逐打闹,两个男人站在那里钓鱼。似乎一整个下午,他们都在那里钓鱼,偶尔会抽根烟。我坐在半山的院子里喝酒。冰箱里装满了从超市小卖部买的德国黑啤。平时,我不大喜欢德国黑啤,浓重的麦芽味儿总让人觉得那是外国人喝的东西。那天上午,从渡船上下来,在超市货架前站了一会儿,我决定还是买德国黑啤。我们来度假,这和平时不一样。一个下午,我喝了三罐。每次都进房间拿,阳光太猛烈了。即使在阴凉处,冰啤酒很快也热了。院子里有一条小路,沿着小路走下去,通往一片小小的沙滩,沙滩上凌亂地堆着几块大大小小的石头。沿路满是低矮的灌木层,还有长着巨大叶片的植物,有点像芭蕉,我叫不出它的名字。身边似乎总有松木的香味,和宋励贞沐浴后散发出来的味道一样。四周并没有松树,风从远处送过来的还有海腥味,和松木味儿夹杂在一起,让人想睡过去。中午到达酒店,放下行李,我想睡一会儿,宋励贞洗了脸,拿了一罐可乐坐在遮阳伞下。她不想睡觉。去游泳又太早,她还不饿。
有一段时间,宋励贞坐在椅子上,像是睡着了。她戴着墨镜,望着海面,整个身子凝在那里。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旅行了。上次旅行,还是我们认识三个月后。像别的情侣一样,此前,我们做完了该做的准备。吃饭看电影,和朋友们一起唱歌喝酒到深夜,期待中发生的还没有发生,我有点着急,总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有别的什么问题。宋励贞租了一间小小的公寓,大约二十个平方。我也租了一间。我去过宋励贞的公寓,那是在白天。到了晚饭时间,她邀请我一起外出晚餐。我想叫外卖,她说,还是算了,外卖有什么好吃的,总不如餐厅的新鲜。你不知道,有些外卖看着光鲜,其实不知道多恶心。我再坚持叫外卖,就像耍赖皮了,那更没意思了。楼道灯亮得像是白天,让我想念昏暗的楼道。就像大学刚毕业那两年,我总是在黑漆漆的楼道里牵着女孩子的手。那段黑暗,像是通往幸福的秘密隧道。没有方向,却让人坚信很快会站在明亮的阳光下。一出公寓,转过一个拐角,便是电梯。公寓干净、整洁,一尘不染,像宋励贞上班穿的制服,每个细节都一丝不苟。我邀请过宋励贞去我的公寓,她笑了笑。那次旅行像一个仪式。旅行回来,过了一个礼拜,宋励贞让我把租的公寓退掉。两个行李箱,把我塞进了宋励贞的生活。前几天,宋励贞突然问我,我们有多久没有出门旅行了?如果不算上一次,我们从未一起出门旅行。宋励贞说,这个周末,我们出去逛逛吧。我们选择了附近的海岛。两天时间,我们去不了太远的地方,只能在外面住上一晚。在这个不大的沿海城市,海域广阔,据说有大大小小三百多个岛屿。岛虽多,住人的少,有些岛只有渔民偶尔停靠一下,要不就是军人驻扎在上面。游客常去的岛屿不过十来个,有两个开发得过分了,岛上全是酒店。从公寓到码头只有三十分钟的车程,很快到了。码头上到处都是人,车子密密麻麻,泛黄的海水卷着泡沫涌上沙滩,我们要去的海岛坐轮船需要两个半小时,不远也不算近,足够让海水清洁起来。那是一个很小的小岛,只有渔民待在上面,大约是嫌远,又觉得小,开发商还没有进入。据去过的人讲,那里有美丽的星空。退潮时,海边的岩石上爬满了海胆。在一起快两年,宋励贞和我说起过好几次。因为忙,各种杂乱的事情,我们计划了几次,一直没有成行。碰巧那个周末,我们两个都闲着,宋励贞说,再不出门转转,我要闷死了。她查了船票,又订了岛上的住宿。正是旅游旺季,普通的民宿都订完了,只剩下半山的别墅。看了看价格,宋励贞说,太贵了,一个晚上差不多要两千。我们还是订了。别墅带着隐约的霉味儿,房间格局还不错,茶几上摆了两盘水果,一盘葡萄,另一盘莲雾。整栋别墅有六个房间,似乎只有我们这一个房间有人入住,也许别的客人还没有来。到岛上的船每天两班,我们坐的是早班船。我们稍微收拾了一下,坐到了院子里。我喝了口啤酒对宋励贞说,睡着了?宋励贞扭过头说,没有。想什么呢?也没想什么,发发呆。宋励贞摘下墨镜,理了理头发说,水真蓝。远离了海岸,这里的海水蓝得一望无际。
等到天快黑了,宋励贞喝完了可乐,她站起来伸了个懒腰,在院子里走了两圈说,这整栋别墅会不会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朝里面看了一眼说,估计没人来了,晚班船都到了。宋励贞说,我好像很久没有出来度假了。我说,快两年了。宋励贞说,这么坐一个下午真好。我说,你想什么了,好像有心事。宋励贞说,什么都没想,看着海水像睡着了一样。宋励贞看了看茶几上的空罐子说,你倒挺有兴致的,一个人也能喝几罐。我捏了捏罐身说,如果不是一会儿就晒热了,冰箱里怕是又得添啤酒了。宋励贞双手叉在腰上扭了扭说,我有点饿了。我们沿着进来的路下山,这是一条相对宽阔的大路,车能开上来。从入住的别墅到海边的摊档,步行的话也只要十几分钟,海岛太小了。下山的路旁种了高大的棕榈树,路灯高瘦,发出萤火虫似的光,树上枝叶的影子落在地上,细碎地摇动。宋励贞挽着我的胳膊,风吹过来,宋励贞往我怀里靠了靠,像是冷。沿路多是五六层的楼房,砖混结构,建得粗糙笨拙,没有任何设计感可言。有的外墙画了涂鸦,多半都是时尚的卡通形象,戴着墨镜的傻小子冲我们伸出中指,咧着大嘴,满是方块状的牙齿。以前这儿是个渔村,这几年来旅行的人多了,岛上的渔民纷纷盖起了房子,一层自己住,其他的一到旺季租给外来的游客。中午过来时,我们还看到地上铺着一饼饼紫菜,渔民戴着帽子,脸上留着海风和阳光洗刷过的红黑。经过一个小小的运动场,再转一个弯,迎面一排大排档,人声鼎沸。每张桌子前面都坐满了人,正是用餐的高峰期。一群群青年的男女,他们在喝酒,大声地说话,桌子上摆满了各色海鲜。还有中年的男人,带着老人孩子,其乐融融的样子。宋励贞说,我们找个安静点的吧。沿着食街走了两个来回,宋励贞放弃了努力,她说,随便找家看上去干净些的好了。我们找了街头的那家,离海滩最远,人相对少一些。老板娘干干净净的,摊子不大,零零散散的摆了十几张桌子。由于是在街头,空间宽阔些,桌子之间疏疏朗朗,不像前面的一张桌子挤着另一张,食客后背贴着后背,连走动都困难。我说,就这儿吧。宋励贞看了看四周说,就这儿吧,挺好的。找到位置坐下,老板娘笑眯眯地走过来问,两个人?我点了点头。老板娘说,来度假的吧?我说,谈不上,过个周末。老板娘说,你们两个人,有三个菜够了,想吃点什么?我看了看宋励贞,宋励贞说,你去点吧。随老板娘去了门口的海鲜池,鱼虾蟹在里面轻松愉快地游动。我点了个姜葱炒蟹,这个季节的蟹膏肥肉满,宋励贞喜欢吃蟹。我问老板娘,有什么好推荐的?老板娘说,你们两个人真不好点菜,蒸一个扇贝吧,不占分量。我说,好。老板娘又说,下午刚送来条鲨鱼,要不要试试?我愣了一下,鲨鱼?老板娘笑了起来,小小条的,不大。说完,指着水池说,就那条。我走过去,鲨鱼在水池里游动,大概只有两尺左右,它游泳的姿态优雅动人,看上去非常温顺。我笑了起来说,我们就两个人。老板娘说,不用整条,做例牌就好了。想了想,我说,好的,那就来份鲨鱼。回到座位,宋励贞正在玩手机,见我回来,放下手机问,点了什么?我说,姜葱炒蟹,还有扇贝粉丝。宋励贞说,挺好的。宋励贞咬了下嘴唇,理了理头发,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她腰身和大腿的线条柔和流畅。她有着迷人的腰身和小腹。我问宋励贞,你吃过鲨鱼肉吗?宋励贞说,什么?我说,鲨鱼肉。宋励贞说,没有。我说,我也没有。宋励贞说,要不要来份试试?我说,挺想的,就怕没有。宋励贞笑了起来,如果来条鲸鱼就更好了。我们叫了四瓶啤酒,冰凉凉的珠江纯生。我们一起碰了一下杯。天色晚了,即使岛上满是灯光,头顶的星空依然灿烂起来,密密麻麻的,做梦一般。来之前,我们在网上看过岛上的星空,银河薄雾一样飘过,像是带着寒意。每次想到银河,我总是觉得冷,没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一个故事。宋励贞说,她想在那样的星空下,躺在沙滩上睡一晚。
菜上了桌,宋励贞倒了杯酒。这两年,她喝得少,除开和朋友们一起,她很少举杯。即使举杯也不过是一杯啤酒或者一杯红酒,从头摆到尾。偶尔,我在家里喝酒,她总是拿柠檬水陪我。那也很好,是不是?至少不是一个人在喝,我喜欢碰杯清脆的响声。如果我们结婚,她想早点要个孩子。我们认识之前,宋励贞做销售,那些年她喝酒喝坏了,现在还动不动胃痛。我见过她胃痛的样子,真是可怜,手掌紧紧地压在胸口,整张脸都扭曲了,吃什么吐什么,喝水都吐。她躺在床上,脸色惨白,身体缩得像一只虾米。宋励贞说,再做几年销售,她怕是會死掉。我认识她那会儿,她转做管理不久,负责公司的人事。收入只有做销售的一半,宋励贞说,赚钱固然重要,命更要紧。有钱没命花,那才是真的悲剧了。回想起以前做销售的经历,宋励贞总是感慨,赚点钱太不容易了,那是拿身体在拼,穷人家出身的孩子,也没什么办法,只能靠自己。她夹了一块蟹,咬了一口放下筷子说,到底还是岛上的蟹新鲜,在家里买的蟹,虽然也是活的,总觉得欠一口味道。喝完一瓶啤酒,宋励贞的脸红了。她一喝酒脸就红,擦过腮红的那种红。和我不一样,酱紫色的枣似的。她说,好久没喝这么多了。我又给宋励贞开了一瓶说,难得出来,喝点,没事的。说完,给宋励贞倒上说,我们很久没一起喝酒了。宋励贞说,这才两年,搞得像老夫老妻似的。我笑了笑,伸手摸了一下她的脸,捏了捏她的下巴。宋励贞扭了下头,摆开我的手说,你规矩点儿,外面呢。她把杯子举到嘴边,喝了一口,指着盘子问,这是什么鱼?鲨鱼。宋励贞笑了起来,真是鲨鱼了?我说,我知道你不信。我朝老板娘招了招手说,老板娘,再拿两瓶啤酒。等老板娘走过来,我指着盘子对老板娘说,老板娘,这是什么鱼?老板娘笑了起来,刚刚才点的,这就忘记了?我看着宋励贞说,她不信。老板娘又笑了,海边什么鱼没有,这些年鲨鱼倒真是少见些,捕到的也是小的。等老板娘走了,宋励贞说,还真是鲨鱼。她又夹了一块,咬了一口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我说,很小的鲨鱼,看上去和市场上卖的马鲛差不多大。喝完六瓶啤酒,宋励贞放下杯子说,不喝了,撑得很。
海滩上人影密密麻麻,不远的草地上搭满了帐篷。我们在海边逛了一会儿,宋励贞说,去别的地方逛逛吧,这儿人太多了。海面上还有渔船,灯光时不时扫过海面。绕过海滩,沿着盘山的小路,零零星星有人在散步,海边的礁石上坐着一对对模糊的黑影。走了一会儿,四周静了下来,只剩下海风的声音。走过的人也少,几不可见,似乎所有的人都在海滩上,或者食街上。灯光看起来有点远。宋励贞牵着我的手说,这会儿我有点恋爱的感觉了。我们都不年轻了,宋励贞的眼角已经有了细小的皱纹。每天早晨,她都要在梳妆台前忙碌大半个小时。等她站起来,转过身,我会看到一个青春美少女。她睫毛弯翘,眼睛大大的,嘴唇红润,乳房丰满充满活力。她的手光滑细润,岁月似乎忘记了在上面留下痕迹。第一次见到宋励贞,我简直被她的手迷住了,手指修长柔和,指甲盖上泛着健康的光泽。宋励贞后来问过我,为什么会喜欢她。我说,我一看到那双手,就知道该来的人来了。宋励贞举起手在眼前转了一圈说,我以前想过要学钢琴,我小学的音乐老师说我的手适当弹钢琴。说完,做了一个弹钢琴的动作,我没学过一天钢琴,只在琴行碰过几次琴键。叮咚,叮咚,叮叮咚咚。认识我之前,宋励贞谈过几次恋爱,三次还是五次,我不清楚,也没有问过,零碎听她讲过一些。作为一个二十六的姑娘,长得也还不错,谈过几次恋爱再正常不过了。和宋励贞的恋爱平淡得有些乏味,几次来往,都是成年人了,要发生什么事儿心知肚明。上次旅行之前,她拒绝和我上床,虽然我一次次流露出想和她上床的意思。她懂,她知道,但她拒绝。我想我们需要一次旅行。国庆长假,我约她一起去四川。如果她拒绝了,我想没有必要再保留她的电话号码了,也不用再约她。对爱情的那些想象,早被现实的大锤砸成了渣子,我们都是懂得进退的成年人。所幸,那次旅行非常愉快,沿途的风景我忘得差不多了。我还记得第二天起床,宋励贞躺在我旁边,头发蓬松地搭在脖子上,她的耳垂上有一颗闪亮的耳钉。她的小肚脐,她平缓结实的小腹,她身上隐秘的香味,都有着感人的气息。坐在大巴上,她的头顶着我的脖子,洗发水的香味一阵阵飘进我的鼻子。宋励贞一路抓住我的手没有松开,像是怕我随时离开一样。旅行回来,我们住到了一起。她当着我的面换衣服、上厕所、洗澡。我买早餐、做饭。我们一起存钱。宋励贞的床比我的柔软舒服,被子干净。床头摆着两只小小的小熊,还有一只每天早上六点半会发出鸟叫声的闹钟。
从海边回到半山的别墅,屋子里的灯亮着。我打开房间门,听到楼下的房间传来拉动桌椅的声音。宋励贞洗了个澡,吹干头发对我说,我们去院子里坐会儿吧。冰箱里还有啤酒,我拿了两罐。在院子里坐下,宋励贞把椅子搬到我旁边,手搭在我的腿上。她问我,你还有烟吗?我拿出烟盒,抽了一根给宋励贞点上,我还不知道你抽烟。宋励贞吐了口烟说,很久没抽了,好几年了。我开了罐啤酒问,你还喝吗?宋励贞说,不喝了。她望着海面,月亮升起来了,不大,弯弯的一勾,星星更多了。宋励贞说,来广东几年,还是第一次在岛上过夜。我喝了口酒说,那也挺好。宋励贞弹了弹烟灰说,喝完两罐别喝了,你都喝了一天了。我捏了捏宋励贞的手说,没事。宋励贞说,回去你也把酒戒了,我问过医生,说是最好提前一年半准备。我喝了口酒。在院子里聊了会儿天,别墅里面走出一个男孩,他走到我面前,试探着看了一眼问,你也住在这里?我点了点头。他不自在地点了根烟说,我也住这儿,102的。我说,下午没看到你,还以为就我们两个人住呢。男孩说,我们来得晚,我们到的时候,你们已经出去了。男孩看上去最多二十三四岁,他还染着金黄色的头发,鼻子上打了鼻环。犹豫了一会儿,男孩看着我和宋励贞说,我能求您个事儿吗?我望了宋励贞一眼说,怎么了?男孩头低了下来说,你们能和我一起去KTV吗?我愣了一下,宋励贞也有点意外。她说,谢谢,不过,真的太晚了。男孩说,我知道这个请求有些唐突,真的,我实在找不到人,要不也不好意思麻烦你。宋励贞说,倒不是麻烦,只是挺意外的。男孩回头看了看房间说,还有我女朋友。宋励贞笑了起来,你们两个去不是挺好的。男孩抽了口烟说,她和我吵架了,哄了她半天,实在想不到什么办法,麻烦你们帮个忙。宋励贞说,哦,这样。男孩说,这是我们最后一次一起旅行了。
宋励贞从别墅出来时,身后跟着一个漂亮女孩。看上去最多二十出头,脸上干干净净的。刚才还哭过,眼睛有点肿。她应该还在念书。见她们出来,我和男孩都松了口气。山路更暗了,宋励贞和女孩走在前面,小声地说着什么,手搭在女孩肩上,不时摸一下她的头。男孩和我走在后面,什么话都没有说。岛上只有屈指可数的几家KTV,集中在食街背后的那条街上,白天门口摆满各种用贝壳做成的小饰物,还有海螺壳和其他一些纪念品。到了晚上,后面的房子亮起了霓虹灯,变成一间间的KTV。正是旅游旺季,又是周末,我们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间空房。一路上,女孩子都在擦眼泪。和宋励贞比起来,她太年轻了。进了房间,男孩叫了两打啤酒。开了一瓶递到我面前说,谢谢,麻烦你了。我拿着杯子犹豫了一下,看了看宋励贞。宋励贞朝我抛了个眼色,我倒了一杯。女孩平静了一些,她和宋励贞靠在沙发上小声地聊天。点了歌,我和男孩喝了几杯酒。宋励贞一手拿着麦,一手搂着女孩的肩膀。过了一会儿,女孩也唱了首歌。等她唱完,宋励贞说,我们坐一起喝酒吧。女孩脸上有了笑容,和我们喝酒时,时不时瞟男孩一眼。喝完一打酒,我们换了位置,宋励贞坐在我旁边,女孩和男孩坐到了一起。宋励贞脸上有了快活的表情,她举起酒杯和我碰了下。我说,你少喝点儿。宋励贞说,我想喝点儿。说完,又点了根烟。过了一会儿,宋励贞凑到我耳边说,那个男的是个傻逼。我说,怎么了?宋励贞喝了杯酒说,回去和你讲。又喝了一会儿,宋励贞和女孩还唱了几首歌。我搂着宋励贞,吻她的额头,宋励贞的手搂住了我的腰。我想把宋励贞的头托起来,亲她的嘴唇,像第一次亲她一样,甚至更加热烈。我的手压在宋励贞的腰上,像是想把她挤压进我的身体。就在这时,女孩子突然尖叫起来,滚,滚,你滚。我松开抱着宋励贞的手,正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宋励贞拉起我的手说,我们走吧。我说,走?宋励贞说,不走你还想干什么?
外面的空气凉爽清新,街上的人少了,四周明明暗暗的一团。宋励贞把头发拉到鼻子前闻了闻说,今天的头白洗了。她的眼神明亮,充满愉悦,我们去海滩吧。已经是午夜了,海滩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和傍晚的喧闹相比,只剩下海水洗刷沙滩的声音。草地上的帐篷里,偶尔还有一点点的闪光,他们的窃窃私语被海风吹到了另一边。宋励贞在沙滩上躺了下来,望着漫天的星空说,真像在做梦。她往我怀里靠了靠,贴着我说,抱我。摸了摸我的脸、脖子,把手放在我的肚子上。我把手盖在宋励贞的手上,又闻到了松木的香味。海风渐渐凉了,宋励贞像是睡了一觉。过了一会儿,宋励贞说,我们回房间吧。回到半山别墅,里面的灯黑着。进了房间,宋励贞又洗了个澡。等我洗完澡出来,宋励贞关了房间大灯,把床头灯开到微亮。喝了一天酒,我一点也不觉得累。宋励贞换了睡衣,躲在被单里。我靠着宋励贞躺下,摸了摸她的手,拿起她的手指咬了一口。宋励贞挪了挪身体,她的身体温热,散发着松木的香味。我舔了舔她的耳垂,一只手握住了她的乳房。宋励贞说,想吗?我说,特别想。宋励贞抱住我说,我也特别想,像是第一次恋爱。门外传来开门的声音,我的动作停了下来。宋励贞说,别管。关门的声音。女孩子的哭声。我说,要不要出去看看?宋励贞说,别管。女孩子尖叫着,滚,你滚。宋励贞紧紧地抱住我,身体颤栗起来。外面的声音慢慢安静下来。四周一片寂静,连海浪的声音也听不到了。关了灯,宋励贞说,我有点羡慕他们。谁呢?宋励贞说,到底还是年轻,可以那么任性。我说,也挺好。宋励贞抱了抱我说,我们也挺好。我拍了拍宋励贞的肩膀说,睡吧,天都快亮了。
等宋励贞睡着了,我披衣起床。从冰箱里拿了一罐啤酒,坐在院子里。此时的海面,月光一片,波涛涌起而又平静。我想着睡在房间里的宋励贞,看着不远处的防波堤,它从岸边延伸到海里,像一个孤零零的怪兽。在月光下,只有它是真正孤独的,所有的喧嚣已经散去,海水拍打着它,像一个不甘离去的女人。在岛上,连虫鸣都是含蓄的,不成片的一两声。在遥远的海里,只有鲨鱼还在游动,即使在睡眠中,它依然摆动身体,以免沉到黑暗的海底。我亲爱的宋励贞,她躺在床上,也许正在做梦,听到塞壬的歌声。102的男孩女孩大概也睡着了,他们房间的灯灭了。这也许是他们一生最难以忘怀的旅行。我想起很多年前,我也去过一个海岛,和他们类似的旅行。那晚的星光和今晚的星光一样灿烂,我内心装满整个悲伤的大海。102房间的女孩,很多年前我认识,我就是那个你要他滚开的男孩。宋励贞,那时,你就是102房间的女孩,只是那个男孩不是我。这么多年过去了,只有大海如故。喝完啤酒,我回到房间。宋励贞睡得正好,发出轻微的鼾声。我听过那些鼾声,它们是最迷人的小夜曲,让我觉得安全。我躺下来,抱住宋励贞,把头贴在她的背上,她身上松木的味道真好闻。睡梦中的宋励贞转了个身,把手搭在我的脖子上,她的乳房贴在我的脸上,这是世界上最好的安眠药。
早上起来,阳光照在地上,窗子打开了,浅白色的棉质窗帘垂下来,留下一条条烟灰色的阴影。空气透亮,看不见一颗飞舞的灰尘,风略带着海腥味灌进我的鼻腔。床头的茶几上葡萄还剩下半串,一两颗细小的躺在旁边,硕大的黑珍珠一般。我摘了两颗塞进嘴里,黏稠的甜中带着一点酒气。床边空着,宋励贞起床了,正坐在院子里看着大海。和昨天不一样,她眼神里充满新鲜的力量,比我见过她最美的一天还要美丽。见我出来,宋励贞笑着问,醒了?我说,还有点困。宋励贞说,你昨晚没有睡好,一直翻身。我看了看里面,他們走了?宋励贞说,早上走了,我听到了。我揉了揉眼睛说,那挺好。宋励贞说,是挺好,都是记忆。在院子里坐了一会儿,我提议去吃早餐,有点饿了。宋励贞说,我也有点饿了。走在下山的路上,宋励贞说,要不我们再住一晚吧,我还不想回去。我说,随便你想住多久,反正我也不走。等我们在早餐店坐下,宋励贞望着我说,昨晚我梦到了鲨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