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著:荷马
翻译:傅东华
改写:阿乙
说明:这是对伟大的《伊利亚特》第一章的改写,人物和场景发生了变化,但是精神、行为和对白却接近一致。改写后,仍保留不少原著的段落与词句。
蔡晓玉的愤怒是我的主题。那与事主年龄不相匹配,细想又理所当然的愤怒惊动了公安局长吉仁泰,带给二中人许多苦难,使他们中的很多人被送到看守所、拘留所和平时只在电影中出现的少管所,过上担粪修路的生活。诸位,就让我们从二中那些流氓的头儿毛坚和东街老四英俊的儿子蔡晓玉之间的决裂讲起吧。是哪一位使得他们争吵的呢?
是猫,吉仁泰和前妻的儿子。当时因为毛坚对猫踢球的队友矮子无礼,猫开来消防车,对着毛坚的人马射出足有象腿那么粗的水柱,要“一个个地射死他们”。在此之前,矮子曾来到建设路与求知路的交会口,也就是二中那些流氓安营扎寨的地方,请求他们释放自己被俘的女儿。矮子带来几乎是他一年开厂的收入,用从猫开的宾馆那借来的车拖来一车的方便面与纯净水。下车后,他两手抱拳,高擎着,一路见人就作揖。他向二中这些流氓求告,尤其是向他们的司令员,毛坚、毛刚兄弟俩:
“哎呀,一个个,一位位,长得是这么的帅。啊,一个个,是英武神勇,玉树临风,豪侠不羁,出类超群。正所谓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还看今朝啊,这位一定是毛家思本的公子。没想到,也就是几年不見,出落得这样一表人才。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是叫毛坚呵。我呢,现在只有这么一个请求,就是你们干干脆脆地收下这点小钱,释放我女儿,以表示对我矮子的爱护,顺带呢,也算是对我的兄弟——猫儿他老人家——表示一点点尊敬。”
这些学生哪里见过这么多人民币,禁不住欢呼起来。他们看着统帅,冀望他把这笔钱收下来,然后按人头分掉。可是那皮肤比女人还光亮的毛坚丝毫不为之动心。他走过来,揪住这全县最好说话、最舍不得冒犯谁的街上人的耳朵,轻声而严厉地说:
“你这老贼,从现在起,别在这附近出现,懂不?我要是在这附近找到你,一定用鞭子抽断你一身的贱骨。还有,你别开什么猫的车来吓唬我,能开猫的车就了不起吗?我不会同意放你女儿回去的。我正要把她带回去,住到我屋里,给我铺床,陪我困醒。我跟你说,这是你的荣幸。现在,你还想要自己那条狗命的话,就给我滚。”
四十多岁的矮子吓得脸色惨白,只得服从。他不停招手,倒倒倒,让货车小心翼翼倒出来,不曾触及营帐的任何物品,才拉开车门爬进去。货车拐出建设路后,他让司机改道,悄然将他拉到单眼皮的吉仁泰之子猫午休的地方。“哥呀,哥呀,哥呀,我全县最帅、最讲一个义字、最尊老护幼、最怜惜我这把老骨头的哥,念在一连八年我都给球队赞助服装——如果这算是功劳的话就算是我为球队立了尺寸之功吧——的份上,念在我——虽然总是拖你后腿给你丢人——还是猫哥你的兄弟的面子上,请你——对你来说这还不是举手之劳,费不了吹灰之力的——把二中的那帮孙子好好教训一顿,让他们一生都记得,自己对矮子都做过什么。我清清楚楚记得,我以人格发誓,毛坚那乳臭未干的东西说:‘别说是开猫的车来,就是猫自己开车来,也没得用。”矮子跪在地上,边哭边说。一会儿地面上就有了一坨阴影般的泪渍。
猫,原名叫吉鹏翔的公子哥,闻言大怒,去铸造厂要了钥匙,开走那比对子还要红的消防车,来到建设路。呜呜欢叫的警报声响彻半个县城,引来好些人跟着看热闹。猫取下水枪,对着营帐内外一通扫射。车厢的水使尽后,他叫来几名学生,要他们将水带接上路边的消火栓。事毕,又叫他们回去站好,不准动,好让他持枪对准他们的脚跟继续扫射。“哈哈哈,射呀,哒哒哒,请问你们这样被射,是怎样一种感觉?”猫紧抓着如蟒蛇狂舞的水枪,喊道。
“过瘾啊,还没这么过瘾过,过瘾死了,猫哥。”被淋得透湿的孩子们说。
“好,过瘾我就继续射。一个个地射,我射死你们。”
一连射扫两小时,直到没什么水了,猫才弃枪而去。约三刻钟后,来了一位着迷彩服的异乡人,他用普通话说:“猫哥说,让我回去装满水,明天再来。”然后悄悄开走消防车。求知路是一道缓坡,路面不知流淌了多少水。到这时,开店的人才出来,扫掉门前的水。二中的子弟也脱下衣服,两两成对,拧起水来。东街老四英俊的儿子蔡晓玉前来接班,他拉动绳索,敲响召集十二营统帅开会的钟。蔡晓玉这样做,也是受到吉仁泰年少的妻子何娜鼓励。作为从二中辍学的校友,何娜对二中现在这帮小孩的遭遇还是很关心。有着一把硬骨头的蔡晓玉站起来说:
“毛坚呐,像这样一面备战一面被街上人用水浇,我恐怕我们的人马过不多时就要大大地减少。就是我们的人自己不回去,他们的父母也会把他们拉回去。我们不能坐在这里等猫开车再来浇我们,我们何不找个会来事的人,去打听打听猫哥——我记得我们跟他没有什么仇——为什么对我们这样恼火?莫不是我们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他老人家。要是这样,我建议去向他解释清楚,该置办东西的就置办东西,免得我们还没打到一中,就先被他给灭了。”
蔡晓玉坐下去,“眼和耳是一般人两倍大”的小灵通就站起来。从小学开始,各级班主任就夸他拥有极强的信息采集力和分析力。很多大人后知后觉的事,他往往有先见之明。他和街上人混得很熟,但是对二中(当然这里的二中不是指周火权校长的二中,而是指以毛坚为总帅的十二营大军的二中)却忠心耿耿。现在他就是凭着一片忠心站起来说话。
“我知道这事,”他说道,“不过你要我说,我还得掂量掂量。蔡晓玉我嫡亲的哥呀,我要是真说了,你肯不肯发誓,用你全部的力气来保护我呢?我怕我得罪不起这个人啊。这个人的权力在我们中间最大,他说什么对我们二中人来说都是法律。像我这样一个平常人,是好难和这样一个厉害角儿为敌的。所以,请考虑清楚。”
“你的意思是我不能保障你的安全?”蔡晓玉说。
“绝非。”
“那你还犹豫什么?”
“并非不能。而是敢不敢的问题。我要是说了,你敢不敢从前到后地保障我的安全?”
“有什么不敢?怕个卵,”心急的蔡晓玉道,“把你从街上得来的消息痛痛快快地告诉我们。我凭我还健全的四肢起誓,所有这十二营的二中人没有一个敢来伤害你,哪怕你刚才说的就是我们的元帅毛坚。我要是不能保障你的安全,就让所有人打断我手脚。”
小灵通长出一口气。他说:“那我就说了啊。据我了解到,猫儿之所以发火,是因为毛坚侮辱了他同庚矮子,不肯收矮子的赎金,放他的女兒。这就是我们现在在这里受苦并且还要继续受苦的原因。猫儿的脾气大家都知道,不可能就这样算了的。除非我们不要赎款,把那妹子还给她爹,并且照样开一辆车装满纯净水和方便面,送到猫那儿去,好好犒劳他的手下。这样做了,猫儿也许会放过我们。”
小灵通坐下,那过去威震全县的流氓头子毛思本的儿子,现在二中十二营的大元帅毛坚,就气冲冲地跳起来。他心里沸腾着愤怒,眼睛像是射出火焰来。他赶过来对着小灵通一通乱踢。“我戳你妈,踩死你还不像踩死一只蚁子?”他说。小灵通随即躲到蔡晓玉张开的双臂之后。
“你妈的贱瘪,”毛坚继续指着小灵通骂,“这些年来,我就没听说你说过一句街上的不好,也没听说过你说过一句我们的好。今天我就当大家的面问你,你到底是街上谁的人,还是我毛坚、二中、十二营的人。我跟你说,这个问题不回答清楚,你就是工贼、内奸加叛徒。你今天对着这些善良的兄弟信口胡说,说什么猫儿拿水浇他们,为的是我拒绝矮子女儿的赎款。我为什么要拒绝呢,因为呀,我想要留住她,并且带她回去。说老实话,我对她比对我马子还要喜欢。她的脸蛋不差过我马子,心眼比我马子还灵活。不过,如果这样做算是比较英明的话,我还是愿意放弃她。我毛坚巴不得大家平安又健康。我岂有让大家天天淋水之理。我不愿看见大家这样受苦,一想到这里,我就止不住流眼泪。可是你必须立刻让我得到另外一件战利品,否则我们当中就只我一个人两手空空,这说不过去。”
十二营的统帅及军师面面相看,不知毛坚话中的这个“你”所指何人。一会儿是蔡晓玉站起来。“请问总帅大人,”他问道,“打算叫我们的英勇将士到哪里去找一件新的战利品来满足你这举世无双的贪欲呢?我还没听说过我们贮藏有什么公共财物。那些以往打仗积累下的战利品早就分光了。想要大家把分到手的东西重新交出来,集拢到一堆,那是不可能办到的。以我说,现在就照猫的要求把那个女孩送回去,干脆,撇脱。要是我们都把心思用在怎样拿下一中上面,以后还怕没得东西分?到时你要多少就得多少,你要三倍就给你三倍,要四倍就给你四倍。”
那十二营总帅立刻回答道:“你有本事我知道,老四的宝贝崽,可是你不要痴心妄想,以为能叫我中你的奸计。我是不会被你愚弄、受你欺骗的。你说‘送还那个女孩吧,你说得当然轻巧,因为送还的不是你自家的女孩,是我的,懂吗,是我的。你想我会乖乖地坐在这里,眼看着人家把我的东西抢走吗?不会的。要是你能找到一件新的战利品,能配得上我马上就要损失的东西,弥补我的损失,我就再没有话说。要不然,我就动手去拿你的战利品。你看别人家,我谁也不拿,我就拿你的。为什么呢,为的是你说话这么轻巧:‘把这个女孩送回去吧。你干什么不把你手里的女孩送给我呢。我跟你没有说头。算了,这些事以后再商议,先还是找个合适的人,把矮子的女儿送回去吧。唉,总是我来顾全大局。总是我。没有一次不是。”
“我没有什么女孩。”蔡晓玉敲击着桌面说。
“你没有女孩,可你有一辆嘉陵70摩托。”
“你这下流东西,一向都是唯利是图。你怎能指望你的部下替你尽忠竭力,奉命去作战呢?至于我,并不是因为跟一中的谁有过节才来这儿参战。他们对我从来不曾有过任何侵害。连一点点不礼貌的事也没做过。我——不,应该说是我们——之所以一起过来攻打一中,为的是要讨你的好,替你兄弟俩对一中人报仇。说起来我们跟一中人有什么仇呢。还不都是因为你老弟毛刚的马子被人家拐跑了。现在你只口不提这一事实,反而来吓我,说要夺走我的战利品。人做天看,我得到的这些微薄的战利品,哪一件不是经过浴血奋战才得到的?每一次,我分到的东西都没你多。打仗时,总是叫我带头冲锋陷阵,等到分战利品了呢,又总是你占大头。你说得过去吗。你难道不应该为此感到羞愧吗。我看我待在这里也没什么意思了。我不能像个傻子一样待在这里替你积累财富,供你挥霍,到头来反而受你侮辱。我看还是带着自家人回荆林街,我不能让他们跟着我受虐。咱们,就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吧。”
“死走死走,”那十二营的总帅反斥道,“如果你觉得非走不可,就快些走,我不会求你。地球离开你又不是转不了。我还有别的好兄弟在这儿,我尊重他们,他们也会尊重我。要我说,在这十二营里,就数你这一营对我最不忠心。也最会要价。做一点点的事,就要许多。你说你打起仗来厉害,那是,全县没一个人打得过你。可就算你牛,你一个人又能牛到哪里去呢?诸位说,我说得对不对。现在你带着你的东西和士兵回你的荆林街去吧。我用不着你。你的愤怒对我来说是毛毛雨。猫儿要从我手里夺走矮子的女儿,我已经准备派人把她送过去。也就照这个样子,我要到你的营帐里光顾一次,去拿你的战利品:那辆嘉陵70。好让你,蔡晓玉,明白我的权力毕竟大过你,也好借此敲打敲打那些想效仿你的人,跟我犟嘴的下场是什么。”
这一番话刺进了蔡晓玉的心肺。有两个他在内心交锋,一个他想拔出匕首,冲过人群去刺死毛坚;一个他想控制自己,压下那愤怒中的杀机。他的匕首已抽出来一半。这时,那早已辍学的眉姐把他带到僻静处。她是吉仁泰的少妻何娜最要好的朋友。何娜对毛坚和蔡晓玉的喜爱是一样的,没听过她更喜爱哪一个,她很担心这两位二中的俊杰吵出事来。“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眉姐?是要来看毛坚有多狂吗?你看看呢,他鼻孔朝天,都狂成什么样子了。我直话告诉你,我并不是在这里说什么假话,毛坚是要拿命来抵他的蛮横无理了。”
“弟啊,别这样想,”眉姐说,“就是因为觉得你比毛坚懂事,更知道维护大局,何娜这回才教我来找你的。你要是不退让,这事以后就会成为街上几十年的笑话。人们在讲起这件让你们流血流泪的事时,都会付之轻蔑的一笑。”
“为什么总是找我,而不是他?”
“我不是说了吗,我和何娜一致认为你比毛坚更有大局意识,眼光也看得更长远。你说,这一中还没打下来,你们自己先内耗,传出去还不让人笑话?你们内耗,毛坚固然会受到侮辱,难道别人就因此高看你一眼?不也一样觉得你是个傻瘪吗?对不起,我话说重了。何娜正是因为考虑到你比毛坚情商和智商都强,才派我来找你。现在,你先把手从匕首上拿下來。听话。我现在就给你一个承诺,这也是何娜对你的承诺:将来有一天,你会得到一件比你现在损失的东西价值还大三倍的东西。”
“既然是两位好姐的意思,我就照办。做老弟的肯听姐的话,想必姐也肯听他的话。”
“是噻,我就说我们晓玉最懂事。”在温州美发店当过几个月学徒工,后来自立门户并且不让原美发店叫温州美发店的眉姐这么说。她坐一辆人力三轮车回去了。蔡晓玉将匕首插回腰带内,可是内心的气并没有平。他走回来,嘟嘟囔囔地,说毛思本儿子毛坚的坏话。这样说着说着声音大起来。毛坚伸手指向他:“你说谁呢?”
“我说你,”蔡晓玉索性嚷起来,“你这傻瘪,长着一双狗眼,胆子却跟老鼠一样细。你从来不敢拿起武器和同学一起去战斗,或者跟谁谁谁去打埋伏。你情愿去死,也不做这些事。你就是喜欢待在营帐里,一等有谁违抗你的命令,就去抢他的战利品。你就这点本事。现在,你给我听好了,我要发个誓。看到这根竹棍了吗?这是我战友蔡勇进医院抢救前留给我的,他用这根竹棍抽倒过三十个敌人你知道吗?起码三十个。现在我凭这根竹棍发誓,将来总会有一天,二中人个个因为我不在而骂你。他们一边等别人杀死,一边骂你这个傻瘪:本来有蔡晓玉能轻易打赢的仗,硬让你打输了。”
东街老四的儿子说完,扔下竹棍,坐回本位,听凭毛思本的儿子对他大发雷霆(无非是“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这类的话)。这时柯刚跳出来。他是极富于口才的,话语从他舌上流出比蜜还要甜。他连留了两级,用他的话说,陪太子读书已经陪到第三拨了。现在他带着满怀的好意,从座位上站起来发言。“这实在是二中不幸的日子啊,”他说道,“菩萨和帮助菩萨设计拐走毛刚马子的线鸡,听说你们俩发生这样的争吵,不知道要怎样地开心,所有的一中人也不知道要怎样地欢呼。你们可是二中十二营大军里最重要的两位领导。现在听我说句话——比你们高两届,已经在街上混出名堂的,比如癞油、老猪、董家红,他们不是经常还回来请教我找我拿主意吗?你们呐,只要听我解劝,注定也不会吃亏上当——你呢,毛坚,不要仗着你是大元帅,就去抢人家的战利品。你知道为了得到这辆摩托,蔡晓玉付出多少?背脊骨差点都被打断了。你就让蔡晓玉留着它吧;至于你,蔡晓玉,也不要再跟毛坚作对了。毛坚之所以能做到十二营的总帅,自有他的理由。说起来也只有他当得下。不信你想下,还有谁合适?既然他当了,负起这个责任,那么他就必然会比别人多一些特权。有些东西分多一些也正常。毛坚——你总是让我怀念那为我们所有街上人而死的毛思本——呐,消消你的气吧。我,柯刚,恳求你原谅蔡晓玉,他毕竟是我们队伍里最会打的,是顶梁柱和主心骨。”
“柯哥,你说话总是这么在理,哪个人能反驳?”毛坚答道,“可是这么一个人想要夺我的权你难道不知道?这可就不能含糊了。你以为他吵架是为了别的?完全不是。他就是想推翻我,好坐上我的位子,对大家发号施令。”
“你妈的瘪,你纯粹有病。”蔡晓玉说。
“别不承认。”
“我跟你说不清楚。从今以后,你去命令别人吧,不要命令我。我不是你什么人。”
“你说走已经是第二遍了,要走就快走。但是我友情提醒你,人走可以,摩托车留下。”
“我记得眉姐对我说的话,”蔡晓玉这样说时,牙齿都在打战,“我不会跟你或是别的谁打架。这辆摩托是经你手分给我的,现在随你拿走。可是我还是要说清楚,我营帐里所有别的东西,不许你抢一件。你要是抢,就试试看。到时你的血流到求知路上你姥姥门前,就别怪我没提前通知你。”
等到这一场舌战结束,两个人就都站起来,解散了十二营统帅的集会。蔡晓玉反复说着“我要不是看在眉姐的面子上”“要不是何娜再三叮嘱”之类的话,和朋友徐松龄及手下,动身向自己的营帐走去。这边,毛坚已安排人找来龙马货车,到批发店装满一车的康师傅方便面和娃哈哈纯净水,并且让矮子女儿坐在副驾,向着矮子的布鞋厂出发。然后,当大家以为事情就这样算了时,毛坚叫来他的两个传令官兼忠顺的侍从邱勇伟和朱治华。“去老四的宝贝崽蔡晓玉的帐篷里,把那辆嘉陵70推到这里来。他要是不肯交,就说我会亲自带人去取,这样对他怕是不好。”他说。这两人接受了严厉的命令,可说是极不情愿地朝着蔡晓玉所统率的第十二营走去。几分钟的路,走了半小时。都到帐前了,伸脚就能进去,两人还是停下来抽烟。一边抽一边望着对方。他们一路上合计过多次话应该怎么说,事到临头还是难以启齿。蔡晓玉看见了,反倒是一把将他们拉进来。“推走,推走,”他说道,“跟我有仇的不是你们,是傻瘪毛坚。松龄贤弟,你赶紧去把摩托车推出来,交给两位。你们俩,我要你们做个见证:今天毛坚推走我一辆摩托,往后我要他推回十辆。而且,二中人从此要是遇上什么灾祸,你看我救还是不救?毛坚真是傻到极点了。你看二中离开我,怎么跟一中打。我管保他第一天就全军覆没。他人死了都不知道往哪里埋。”
“你说得对。”邱、朱二人见他眼眶中泪珠打转,连忙接话道。
徐松龄听了蔡晓玉的话,把嘉陵摩托车推出来,交付给邱、朱二人。那两个人就推着它回去了。蔡晓玉平时不舍得用牙膏刷牙,都用它来擦摩托车生锈的辐条,现在擦得和新的一样,却被人推走了。一想到这里,蔡晓玉泪如雨下。他离开营房,沿着建设路、人民北路、圣门路,走到青龙菜场。他要寻找因早期失身而怀孕、从而被家人永远放逐到鱼市的妈妈。一想到自己是这个脸色通红、头发铁灰、胸前像是摆了两筐粪的女人的儿子,他就羞愤不已。可现在他却只想扑在她怀里哭。找到她后,他说:“你总说我是东街老四的种。可这个老四对我一点都不关心。即使和我劈面相撞,他也不理我。”
大概是要收摊了,叫蔡龙女的可怜女人一直提着红色水管,对准案板上的鱼鳞冲洗。她谨记儿子当初的叮嘱(“别他妈和我说话了,你让我丢死人了知道吗?”),一直低着自己的头。直到从越来越响的哭泣声里听见对方对自己的依赖,她才丢下水管,脸上几乎也像是泼了一盆水那样,快步走来,抱向那特许今天可以抱的儿子。“我崽,我崽,我的好崽,”她问他道,“你为什么出这么多的眼泪?是谁欺负你了?你别一个人把事情放在心里,生闷气,你快告诉你娘。”
“你可能知道一中和我们二中打仗的事,”蔡晓玉对他的妈妈说,“我们曾经打到湓城路,在一中门口把对方打得丢盔弃甲,带回来不少战利品,包括几个女孩。毛坚,就是这坏东西,是我们老大,把长得最好看的那个挑走了。就是开布鞋厂的矮子的女儿。随后,矮子带着一笔钱,开着猫的车,拖来一车方便面和水,要赎回他女儿。大家都觉得再合适不过,可是毛坚他就是不同意。他不同意也就罢了,还去吓矮子,说要拆散矮子的骨头。你说这人狂不狂。你也知道,猫多看重矮子。矮子到猫那里一说,猫就开着消防车来,手持水枪对着我们二中人就浇。这些都是小灵通跟我说的。我回来知道这事以后,就劝毛坚把矮子女儿还回去。我真不该劝,我就是劝坏了啊。我只劝这么一句,他就立刻发火,要拿我的摩托去抵偿他的损失。你见过这么蛮横的人没有。一个人啊,他就有这么蛮横。明明是他自己惹了事,被猫逼得没有办法,只能把矮子的女儿还回去,却硬说是我让他损失掉这个女生的。”
“那摩托他已经占去了?”为娘的问。
“是啊。叫来两个还是我朋友的人,把它推走了。现在,要是你还想为你这个儿子尽点力的话,就去鸡公岭吉局长屋里,告诉他当初是谁救了他。我亲耳听人说,当初何娜、吉家的人还有吉局长的亲信,都拿举刀到处杀人的吉局长没办法,觉得无药可救,要用锁狗的大链子将他锁起来送到精神病院去。亏得你把东街最大力气的张吉隆找来,让他手拿一把钢钎,保护住吉局长,让谁也不能近身。直到吉局长像做了一场噩梦一样醒来。
“现在你去鸡公岭,坐到你老表吉局长侧边,抱住他两条腿,把这件事跟他说说。我估计你一次也没说过。我倒是听人说,吉局长几次提到,要不是你,他可能永远地丧失政治生命了。你说,一个人要是进了精神病院,还能继续当公安局长吗?你去说服他,把二中能捉的人尽量捉走。当头就是捉毛坚。我要让这个总是仗着自己是毛思本的儿子、总是吃老本的人意识到:侮辱一个像我这样的人,付出的代价会有多大。”
“我的亲崽呀,”蔡龙女哭起来说道,“早知如此,我为何要养活苦命的你呢。”她待要往下说,又将下嘴唇咬住,可是潮湿的眼睛分明已看到医生跟她讲述的一幕。三名不同地区的医生像是串通好,说这孩子活不过二十岁。死因是血液里一种重要的物质耗尽。“那种细胞不会再生,没办法治疗,也無从改善。”他们都说。她记得自己在诊室就哭开了,说:“这都是因为我啊,我千不该万不该把他生下来的。”现在,望着这自以为会长命百岁、像别人一样熬到退休去打门球的孩子,做母亲的忍不住再次泪下如雨。她立刻按照他的旨意去找远房的表兄吉仁泰。可是吉家人告诉她,吉局长去赣州参加全省公安局长大会,需要十二天后才回。她回来告诉儿子:“你尽管放心,十二天后我一定再去找他,而且我有把握让他听我的话。现在,你心里即使有一千个一万个怨恨,也别发作。你就好好待在家里。”
“到时候,毛坚就是把摩托推回来请求我的原谅,也没机会了。”蔡晓玉说。
“嗯,不会再有机会了。”他娘目光中像是有火,这样说。
此处不表,却说王伟和他的部下受毛坚派遣,驾驶龙马货车,装着一车方便面和纯净水,来到矮子开在城郊严畈村的布鞋厂。车轮刚一驶过铁门前的水洼,身材矬矮然而脑袋奇大的矮子就从厂里满脸放光地跳了出来。“矮哥,”王伟说道,“毛坚叫我把你女儿送回给你,并且让我代表二中人将这一车康师傅方便面和娃哈哈纯净水送给猫哥,希望能让猫哥消消气。你也清楚,我毕竟人微言轻,哪里有资格和胆量敢去见猫哥呢。还是希望矮哥能在前头引见。矮哥的恩德,小弟一定不敢忘怀。”
“那也是行的,那也是行的。”矮子看见女儿从车内毫发无损地走下来,连忙跑来欢迎。然后他带着王伟来到堆满纸箱的办公室,在洗脸盆内净了手,用抹布抹干,方才捉起话筒,拨打猫的电话。“是让我昼思夜想辗转难眠的猫哥不?”矮子一边说,一边点头哈腰,“哎呀,我全县第一值得尊敬、全国也是少有、我们这些老同志老骨头无私的保护者、我们至尊的猫哥,是这么一回事,承蒙你的关心,二中那帮学生已经充分认识到自身错误,对对对,认识到了,将我女儿还回来了。现在,鉴于双方误会已经消除,他们这些学生呢,还想变坏事为好事,借这股春风,表达对猫哥你的敬意。这不拖来一龙马车的商品吗?可是他们又怕猫哥你余怒未消,不给他们改过自新的机会,因此解铃还须系铃人,又找来我这老骨头。是啊是啊是啊,正是。我呢,也没经过猫哥你老人家同意,就先答应他们了。嗯,是,是,是,那一定得是。”
挂上电话,矮子朝电话微鞠一躬,然后大张笑脸,对王伟诸人说猫哥点头了,面和水送到宾馆,交付给厨师就好,并且猫哥还说,今后有用得着这些青年才俊的时候,一定不会客气。“也就是说猫哥把我们当自家人了?”王伟无限憧憬地说。
“对呀。”矮子答应道。
“我戳我的娘,夫复何求啊,夫复何求。”
矮子这会儿叮嘱员工去市场割肉,要请他们在食堂共进午餐。王伟是懂事的人,急忙推阻,并且连拉带拽,将他矮哥拽上龙马车,去油泵厂旁的集雅轩餐厅,吃了一顿饭。饭钱是众学生凑的,过后餐厅开好收据,由王伟暂存,准备在合适的时候找毛坚报销。集雅轩馆子闻名县城,相传老板是北京全聚德烤鸭店懂得核心技术的几位高徒之一,违约跑回老家开了这间店。如今铁钩上挂着的烤鸭色泽红艳,一看就是烤得又熟又透。随着火最后一次烧旺,那光溜溜的皮上又渗出一层油来。有一滴汇聚在鸭身的尾尖,累积到一定重量才坠落。这些学生看得仔细,禁不住都动静极大地咽起口水来。“真他妈瘪的淫荡,比那些小姐胯里抹的油还多。”矮子说。那天他们一直吃到酒足饭饱才罢手,过后还一边剔牙一边抽烟,好生唏嘘了一阵。餐厅的狗一直在桌底拱来拱去,硬是没有候到一根骨头,最后可以说是嗤之以鼻地离去了。等到正午过去,太阳已不是把人晒得那么头昏,他们便开车来到赤湖宾馆,解下车厢扳扣,就在后院操场卸下那一箱箱的东西。“鬼哟,这不就是我开始要送给你们的一车方便面和纯净水吗?我做了记号的,一看就认得。”矮子说。
“可不就是吗?我们哪里懂得规矩,知道送什么好?我们还不是跟着矮哥学。矮哥怎么做,我们就怎么做。矮哥怎样置办,我们也就怎样置办。总不会错的。”王伟说。
于是矮子定睛看向王伟,说:“古人云,孺子可教。这话是没有说错的。”
在等待期间,东街老四英俊的儿子,一直坐在他荆林街那间漏雨老屋的背阴处,魂不守舍地和跟前人下棋。他全部的心思用在愤怒和复仇。每当在脑海处决一次毛坚,就用手中的棋子猛敲棋盘,导致所有的棋子翻落一地。“就是把摩托推回来,并且把他所有的宝贝神器都送过来,也无济于事了。”他对手下强调道。
第十二天正是周末。众多吉仁泰的亲信,无论白道黑道,提前守在县界,恭候吉仁泰归来。那辆白色桑塔纳警笛高鸣,路过界碑时并未停下,而是沿铜城大道向西继续疾驰。进城区后,在十字路口拐往北边,驶向吉宅所在的鸡公岭。一干亲信因此跳上车,呼啸着跟往城北。蔡龙女这一天自清晨起就守在人民厂路口,眼瞧着著名的1号警车尘烟滚滚地驶过,可是要到一个小时后她才敢走进吉宅。可不能在人家还在洗漱或与人寒暄时,提出自己这一重大然而又是脆弱的请求啊,她想。她的运气很好。当她迈进客厅时,单眼皮的吉局长正仰躺于沙发,用小毛巾擦拭额头。立式空调开了一会儿,通过系在出风口的耷拉的红色绸带判断,冷风还没有吹起来。当时全县有能力在家里装空调的不超过十户。她走到他身边,跪倒在地上,用她的左臂抱住他双膝,右臂擎起来摸他的腮颊。她向如今尊贵如此的他请愿:“我不清楚还能不能叫你老表,我尊贵的大老表,不清楚你还记不记得我帮你的那次忙?我一向不敢跟你提及它。我对你只有这么一个人情。我怕一提起这个人情,让你轻易还了,我就再没你什么人情了。这些年,我在菜市场吃了很多苦,有时被人打得要死,有时攒了好几个月的钱白攒了被人收缴了,有时还让人拿屎拿尿来泼,你看我找你来说过么?冇。我都是忍着。我对你只有这么一个人情,我怕一用它就没了。大老表喂,好钢要用在刀刃上,用在关键时刻。今天我来找你,就是因为这件需要你还人情的事出现了。我可怜的过几年就要死的崽,被二中一帮学生联合起来欺负,又踢又打的,连学校的门都不让进。特别是那中间带头的,姓毛名坚,叫毛坚的,还抢走我崽辛辛苦苦攒钱买来的摩托车。我崽一贯忠厚老实,读书成绩也好,尊敬老师,爱护同学,别说是对人,对路上的狗都不敢得罪。冇想到,平白无故的,就遭受这么多人这么大的侮辱。我尊贵的仁泰表哥,现在,你表妹我,就是为了她的儿子,同时也是你唯一的表侄,来求你啊。你是清楚的,我什么时候求过你么?我什么时候都没求过你。我今天来求你,也是被逼无奈。我兒子总是要死的,可我也不想让他现在就死啊。你瞧瞧他在家,光是生气,就要生气死了,光是害怕,就要害怕死了。我终其一生也只求你这一次。我求你我的大表哥,请你运用手中合法的权力,将二中这帮人能抓走的都抓走。我求你替我儿报了此仇。特别是抓了毛坚。”
“这事,你不是非求不可。不要浪费了(自己的那个名额)。”吉局长说。
“非求不可。”蔡龙女说。
他不肯再说话。每天都有很多这样的人,走来,想当然地命令他办这办那,从不考虑他作为吉仁泰这个人的感受,也不考虑他作为一局之长所肩负的难处。她搂着他双膝不放,不时摇动它们。后来她哭着说:“我就知道,我在你心目中什么也不是。小时候我们玩得那么好,长大了就不是那么一回事。我就知道。”
吉局长摇头,对她的想法表示否定。
“那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心里还有我这个表妹,不嫌弃她是菜市场的鱼贩子,就对她点头,把这件事答应了。你这样一声不吭,让我很难过。要不然,你就直接开口跟我说不行。你开口拒绝我,不会有什么损失的。我呢,也可以从这件事明白过来,我、晓玉、我们蔡家,在你心目中到底不过是个麻烦。”
吉仁泰深感不安。正因为处在这个被烈火烧烤的位置,他懂得,对一个人轻易许诺,就是背叛另一个人;对一方轻易地答允,就是让另一方和自己结仇。“你先走吧,龙女,要不然让何娜看见了,又要跟我纠缠一夜。这件事我会细细地考虑的。一定会考虑。”他说。
“你不点头我是不会走的。”她说。
于是他艰难地点头。
“你吉仁泰点头,就意味着答应了我,要替我儿子报仇。你吉仁泰这样点头应允,是不能有欺骗、反悔和差错,是一诺千金的。”她半站起身说。他再次点头,然后极度疲惫地挥手,示意她走。那天,很多路人看见,这个被残酷的岁月和生活折磨得无比丑陋的独身女人吹起了欣然的口哨。她腰间虽然围着那沾着鱼鳞的皮裙,但人是骄傲的。“等着瞧。”她说。过了一会儿她又说:“谁笑到最后谁笑得最好。”而吉仁泰在接待她后,来到正准备举办宴会的后院。在那里,所有人都从他们的椅子上站起身,对尊贵的主人表示敬意。当他走近时,没有一个敢坐着不动身;大家都站起来表示欢迎。吉仁泰到别人给他摆好的座椅上坐下,何娜很快也在他身边入席。她前倾着身子,轻声问道:“刚才,是不是卖鱼的那个鬼女人又来找你了?我跟你说了,不要和那边的亲戚来往。你也跟我保证过的,不来往不来往。可倒好,一等我背转身子,你就接待起她来了。快说,她都跟你说了什么?”
“何娜,”吉局长望着这自己已经逐渐厌倦的女人说,“请你不要对我指手画脚好吗?该让你知道的事情,你无须过问,我就会让你知道。不该让你知道,你千万别问。你应该清楚自己的权限。”
“你这是说什么话?”那牛眼睛的少妇说道,“你这人蹊跷不?我这会儿得罪你什么了?我是那种聒噪的人吗?你扪心自问,我什么时候干涉过你打主意了?我只不过是这么一说,小小地提醒一下——别被人骗了,而且过往的事实证明,蔡家人骗你又不是一回两回——你就这样吓我。你这样吓我,让我连话都不敢说了。”
“我现在警告你,”那局长揪住她一只耳朵,让那只耳朵老老实实地听他讲话,“你要再想控制我一下,我就把你轰出家门。你以为我话是乱说的,不去兑现的吗?你考虑清楚,今天你要是不开开心心地,把这些客一个个给我伺候好,你看我不一脚踢死你?”
言毕,吉局长丢下那只发红的耳朵。那生有巨目的少妇发起抖来,要过好一阵子才镇定住自己。她擦过眼泪,略微补妆后,站起来,扭动腰肢,微笑着走向每一个客人。遇见有人安抚,她又管不住眼泪涌出来,可还是露着一口皓齿,尽量笑着。这中间有个胆子大的客人,叫魏三仝的,原是剧团的,颇有些缓和气氛的能力。只见他双足一跳,人就蹲在了凳子上。又一跳,来到桌上。他就这么蹲着,举起右手食指,用大家都听得见的声音说:“今天是吉局长大驾返临的好日子,这样的好日子我们如饥似渴,足足盼望了十二天。好不容易等到了,我们从四面八方赶来,又开心地聚在一起。然而,因为主家两位过于坚持自己的原则,发生了一些争吵,导致局面一时不很和谐。以我看,这就是场小小的误会。我干娘何娜呢,本意是要发挥廉内助的作用,助我们局长过好人情关,不使工作受到不必要的外在因素的干扰。我们尊敬的局长呢,却觉得夫人说话本身就是干政。他们目标本来就是一致的,我看不出有什么冲突的地方。公正是吉局长您声誉所系,对您老人家来说就像本能一样重要,但也不能像那句话说的——将孩子和脏水一起泼了——将老婆和不明外人一起拒之门外吧。难不成要找张胶布贴在我干娘嘴上,让她从此一句话也不能说?我觉得这是公正扩大化的表现。我不晓得自己这番话说得对不对。对呢,大家就喝个彩;不对,就当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觉得,干爹和干娘,干娘和干爹,为了这点细事伤和气,公家它晓不晓得?值得不值得呢?”
那些人等他说完,起哄道:“卖炊饼,卖炊饼。”于是练过矮子功的魏三仝还是蹲着,东张西望一番,眼球滴溜溜地转。他试探着伸出一只脚,足尖着地后,又跟出另一只脚。这样走上几步,觉得可以了,便像老鼠那样嘭嘭嘭地跑起圈来,脚下仿佛有尘埃升起。众人正惊奇间,只见一个空翻,他完美落在地面,变回1.75米的那个汉子。
“好。”众人喝彩。这时,汗如雨下的魏三仝已提起茅台酒,给干娘、干爹和自己各倒了一盅,嘴里还在喘气呢,抢先饮了,并亮出杯底,说:“干爹,干娘,我先干为敬。”何娜举杯示意。她伸出几根手指,轻点魏三仝锁骨,说:“家里还好?”
“好著呢。”
“俺爹和俺妈都好?”
“托干娘的福,好得不得了,我爹还上山斫柴呢。”
“这么大年纪去斫柴?”
“他喜欢。”
眼见着何娜坐向吉仁泰大腿而后者也拿手慢慢梳爬她大腿,魏三仝才安心走开。他一会儿给这个倒酒,一会儿给那个倒酒。吉家喧闹起来,时不时传出开心的笑声。宴会一直吃到日落。大家吃得津津有味,就开始唱卡拉OK。那个年代,大家唱的最多的是童安格、谭咏麟、姜育恒的歌和《军港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