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苏轼“崇陶”思想的诗学内蕴

2019-02-19 23:09马金水
关键词:诗学陶渊明苏轼

马金水

试析苏轼“崇陶”思想的诗学内蕴

马金水

(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 湖南长沙 410006)

在北宋诗学的“破——立”格局当中,苏轼的“崇陶”思想产生了重要的作用。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评价,体现出他在诗学上“有触于中,发为咏叹”的本质观、“吾所谓文,必与道俱”的功用观、“质而实绮,文理自然”的标准观、“成竹于胸,至静而明”的创作观。苏轼对陶渊明的选择既代表着个人道路的转向,也折射出宋代诗学在前代基础上所完成的拓新与前进。

苏轼;“崇陶”思想;诗学

苏轼对陶渊明及其诗歌的接受,既推动了个人生命的丰富与超越,亦促成了陶渊明经典地位的确立。观察苏轼思想之形成,其“崇陶”思想无疑是一个适合的角度。不过,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是全方面的,其诗学理论便是一个有待针对性讨论的重要部分。

一、总览:宋诗场域的“破——立”格局

叶燮云:“诗始于《三百篇》,而规模体具于汉。自是而魏,而六朝、三唐,历宋、元、明,以至昭代,上下三千余年间,诗之质文、体裁、格律、声调、辞句,递升降不同。而要之,诗有源必有流,有本必达末;又有因流而溯源,循末以返本。其学无穷,其理日出。乃知诗之为道,未有一日不相续相禅而或息者也。”[1]1在不同的时代下,中国诗歌不断进着形式嬗变和内容转向,通过连续的因革焕发出文学生生不息的生命力。然而,诗歌之变革有缓有急,入宋以来,文学演进便进入了一个突变的时期。对此,他亦深有体会:“自汉魏至晚唐,诗虽递变,皆递留不尽之意。即晚唐犹存余地,读罢掩卷,犹令人属思久之。自梅苏变尽昆体,独创生新,必辞尽于言,言尽于意,发挥铺写,曲折层累以赴之,竭尽乃止。”[1]390

宋初诗歌的发展以白体、晚唐体、西昆体的流变为线索,最终开掘出一条迥异于唐的诗歌道路,而真正能够体现宋调特质的诗学思想,要等三体结束,北宋诗学进入稳定时期才逐渐地显现出来。故而,就这一时期的重要诗人及其诗论进行发微,对于观照宋诗场域这一影响深远的“破——立”格局具有重要的意义。

苏轼是继欧阳修之后入主北宋文坛,将诗文革新推向新阶段的文人,其文学创作登峰造极,门下弟子各领风骚,诗学思想遍播天下。关于苏轼的文学思想,后世多有解读,且多有文人关注到其在陶渊明诗歌接受史中的独特意义。实际上,中国古代文论与批评之间的关系非常密切,通过分析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评价,也有益于丰富和深化对苏轼文论乃至整个宋代诗学的认识,建构理论与批评相结合的文论体系。

二、聚焦:苏轼“崇陶”思想的批评解读

苏轼是陶渊明诗歌接受史当中最为关键的人物。经苏轼之推崇,陶渊明获得了广泛的注意与持久的解读,真正确立了文学史上的经典地位。另一方面,若无陶之影响,苏轼的诗论思想亦将失去一部分最富魅力的内容。苏轼常对苏辙言:“然吾于渊明,岂独好其诗也哉?如其为人,实有感焉。”[2]1110苏轼读渊明,实有诗、人二端,且常将二者并提,以为诗文与人格是息息相通的。实质上,正是陶之人格叩击,使困顿当中的苏轼走进了陶渊明的世界,而这次进入,不仅陶染了苏轼的生命精神,亦影响了他在文学本质、功用、标准、接受等方面的诗学思考。

(一)诗学本质观:有触于中,发为咏叹

苏轼《南行前集叙》尝言:“山川之秀美,风俗之朴陋,贤人君子之遗迹,与凡耳目之所接者,杂然有触于中,而发于咏叹。”[3]323他以为工丽的诗文不依赖主观的强行创作,而需要不期而遇的、触发诗思的感兴际会。苏洵云:“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遭,而文生焉。”[4]40故苏轼坦言其兄弟二人受父亲影响,不敢“有作文之意”[3]323,然而,苏轼之见实已超越了苏洵的思考,亦发展了中国诗学传统当中的“物感说”。

苏洵不仅摒弃人力斧凿,甚至以为唯有“水”“风”这样的自然客体才能交触相遭为“天下之至文”[4]41,而苏轼虽有自然随化之意,实亦强调主体与客体之间的交互作用,这一认识正体现了对传统“物感说”的承继。苏轼由苏洵“天人合一”的哲学思索出发,提炼出道法自然的为文要求,而其又谓“耳目之所接者”与“杂然有触于中”,意味着他自觉地完成了心、物的分立,超越了二者统一的混沌状态。值得注意的是,陶渊明的不少诗作源自触物兴怀,他亦将主体与自然的交碰看作诗思兴发的重要来源,正如他在《于王抚军座送客》所云:“情随万化遗。”[5]151,又如其《归去来兮辞》所抒发:“登东皋以舒啸,临清流而赋诗。”[5]461诗人独立于天地之间,以清旷的襟怀接纳万物的流变,以深挚的悸动回应自然的吁请。关于此,苏轼曾表达了对陶渊明的追随:“陶渊明以正月五日游斜川,临流班坐,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至今使人想见其处。元丰壬戌之春,余躬耕于东坡,筑雪堂居之,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慨然而叹,此亦斜川之游也。乃作长短句,以《江城子》歌之。”[6]82

陶渊明在《游斜川》的诗序当中直言“欣对不足,共尔赋诗”[5]91,即游目不足骋怀,故托之以诗文,言下之意无非苏轼所谓“咏叹”起于“耳目所接”,生于“摇荡性情”。此处苏轼又说渊明“顾瞻南阜,爱曾城之独秀,乃作斜川诗”,而自己“慨然而叹”“作长短句”也源自“南挹四望亭之后丘,西控北山之微泉”的东坡胜景,正是神会渊明乐处。陶渊明在《时运》的序言中道:“时运,游暮春也。春服既成,景物斯和,偶景独游,欣慨交心。”[5]8这种“欣慨交心”正是钟嵘“气之动物,物之感人”[7]1的生动写照,苏轼正是接受了陶渊明这种与万物往来的思想,才实现了逆旅人生的脱身自由,他在黄州所浇淋的“一蓑烟雨”、所品赏的“清风明月”,无不反映出他完成精神超越的蹊径——“有触于中,发为咏叹”。

另一方面,苏轼虽然在主、客区分的基础上论述了文的生成,但他同时又以“境与意会”完成了对“物感说”否定心物统一的又一次否定。苏轼云:“‘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因采菊而见山,境与意会,此句最有妙处。近岁俗本皆作‘望南山’,则此一篇神气都索然矣。古人用意深微,而俗士率然妄以意改,此最“可疾”。[3]2092

其实,“意与境会”不仅体现了苏轼对作品风格的一种态度,更暗合了其对文学发生阶段的独特理解:诗意所起,既非物所感发,亦非情之迁移,实乃自然偶会,水到渠成,也即心物间的默然契合。晁补之曾记述道:“东坡云:‘陶渊明意不在诗,诗以寄其意耳。采菊东篱下,悠然望南山,则既采菊又望山,意尽于此,无余蕴矣,非渊明意也。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则本自采菊,无意望山,适举首而见之,故悠然忘情,趣闲而累远,此未可于文字精粗间求之。’”[5]249-250

苏轼拈出“见”字,以为道出了陶渊明无心无意的自然状态,而这正体现了前文所提及的三苏所一致推赏的不事雕琢。其次,“悠然见南山”体现了直觉体悟的审美状态,而在这一状态当中,心、物之间的指向不能明确地体现为刘勰所谓“情以物兴”“物以情观”的互动关系,而更接近于王夫之“现量”一说所阐发的主客平衡、无谓先后的创作境况。因此,苏轼在分析文学发生阶段主客互动之“物感说”的基础上补充了一种特殊的情况,即陶渊明“见南山”式的心物共振。

(二)诗学功用观:吾所谓文,必与道俱

苏轼对于文、道关系的思考较为集中地体现了他的诗学功用观。较之韩愈、王安石、朱熹等人,苏轼对于“文”的理解具有自身的独到性。在苏轼看来,“文”乃是“道”的固有本性,这与苏洵“水风相遭”的认识是一脉相承的,因而他以为“有道有艺”[3]2211,二者不可偏废。苏轼将思维与语言放置于一元的体系当中,反对过分强调文学的工具性质,他说:“我所谓文,必与道俱。”[3]1956刘真伦就此以为“一个‘必’字,明确无误地限定了‘文’‘道’不可分离的性质。”[8]实质上,苏轼亦肯定“文”之“明道”的功能性一面,不过,他并不以此否认“文”的独立价值,也即强调二者之间并不存在本末、轻重的差别。易言之,苏轼所理解的“道”处于自在无为的原始领域,而“文”处于自觉生发的精神领域,“道”借助“文”之意识以认识其自身,即交织着丰富的内蕴回复到“道”的状态,纵观这一历程,则可归纳为“道——文——道”三个更替的阶段。

统览陶渊明的诗文,可以发现苏轼对于“文”之效用的认识与他亦是相承的。陶渊明肯定“文”之致意的目的。作为读者,虽然陶渊明自谓“不求甚解”,但他意在以简驭繁,以反拨经学穿凿附会的风尚。陶渊明以为“文”是通达大道的,“文”与“道”之间存在着固有的联系,故而其“好读书”“欣然忘食”的表现是自然的。正如其《读山海经》 所云:“泛览周王传,流观山海图。俯仰终宇宙,不乐复何如。”[5]393他虽以“泛览”“流观”的姿态遇“文”,却无非“文”之意,毕竟宇宙间的“道”需要借此以了悟,而此中的意趣是无限的。作为作者,陶之诗文中也时常出现“言不尽意”的感慨,譬如“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饮酒》)[5]247,又如“形骸久已化,心在复何言”(《连雨独饮》)[5]125,但这既表达出创作者所觉知的“文”(言)之桎梏,其创作行为本身却又意味着对“文”(言)之超越的尝试。总之,陶渊明并非仅仅将“文”作为阐述心意、会领生命的媒介,正如苏轼之“文与道俱”,语言遮蔽着一个世界,“文”之中是敞开的“道”,而“道”又借由读者与作者对“文”的双向穿越得以突显。正如李治对陶渊明“得意忘言”的认识:“陶渊明读书不求甚解,又蓄素琴一张,弦索不具,曰:‘但得琴中趣,何劳弦上声。’此二事正是此老得处,俗子不知,便谓渊明真不著意,此亦何足与语。不求解,则如勿读,不用声,则如勿蓄。盖不求甚解者,谓得意忘言,不若老生腐儒为章句细碎耳。‘何劳弦上声’者,谓当时弦索偶不具,因之以为得趣,则初不在声,亦如孔子论乐于钟鼓之外耳。今观平生诗文概可见矣,《答庞参军》‘衡门之下,有琴有书,载弹载咏,爰得我娱。岂无他好,乐是幽居。’《归去来兮辞》云:‘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与子俨等疏》云:‘少学琴书,偶爱闲静;开卷有得,便欣然忘食。’使果不求甚解,不取弦上之声,则何为载弹载咏以自娱耶!”[9]121-122

陶渊明痴于琴书,自是于琴书当中获得了“体道”的乐趣,因而他不是非“文”的,只是时而强调用“文”、遇“文”的素质。在宋代诗学的文道争论当中,苏轼的思考补进了陶渊明的思想精神,其谓“文”应兼备着形式与内容的要素,而所谓“载道”正割裂了“文”之艺术性与思想性,亦绝弃了“文”之超越的品质,唯有深味“文”之表里,才能真正理解并实现“文”的重要功能。

(三)诗学标准观:质而实绮,文理自然

自梅尧臣以来,宋诗出现了对“平淡”风格的极力推崇,迨至苏轼,其对陶渊明的深入接受进一步推动着这一诗学标准的传播发展。苏轼对陶渊明的评价,使“枯淡”逐渐进入了宋人视野,苏辙《子瞻和陶渊明诗集引》曾记录了其兄的这样一段话:“吾与诗人,无所甚好,独好渊明之诗。渊明作诗不多,然其诗质而实绮,癯而实腴,自曹、刘、鲍、谢、李、杜诸人皆莫及也。”[2]1110

苏轼认为即使“曹、刘、鲍、谢、李、杜诸人”这样的一流诗人,也无法与陶渊明比肩,其“崇陶”之甚可见一斑。苏轼独好陶诗,正缘自其“质而实绮,癯而实腴”的诗风,而言之“质”“癯”与意之“绮”“腴”实是“枯淡”的特征。关于此,苏轼在《评韩柳诗》中讲得更为明晰:“柳子厚诗在陶渊明下,在韦苏州上。退之豪放奇险则过之,而温丽精深不及也。所贵乎枯淡者,谓其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渊明、子厚之流是也。若中边皆枯,淡亦何足道。”[9]30

苏轼对陶渊明诗歌“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的评价为宋诗确立了重要的审美标准,即要求诗人在淡与醇、俗与雅当中寻求一种对立互补,亦如其《书黄子思诗集后》中对韦应物、柳宗元的称道:“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3]2124这是苏轼所倾赏的中和之美,在清平与隽永的矛盾当中调和出诗歌之滋味,让人潜心涵泳,咀嚼不尽。至于如何实现这一标准,苏轼以为诗人要进行阶段性的磨练:“凡文字,少小时须令气象峥嵘,采色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其实不是平淡,绚烂之极也。”[3]2523

诗文创作的基础乃是“气象”“采色”,平淡之境的内质乃是“峥嵘”“绚烂”,作诗作文需自根底上着手、于关键处用力,若着意追求平淡之外显、无视其精神,则只是徒费心力,即使得来诗歌,亦难免意趣索然。苏轼云:“渊明诗初看若散缓,熟看有奇句。”[10]3平淡之诗莫不是平与奇的对立统一,由奇而至淡,由淡而返奇,这才是达到平淡标准的途径。

此外,受陶渊明影响,苏轼还非常注重诗文的真挚自然。读罢陶诗,他曾深深感慨道:“言发于心而动于口,吐之则逆人,茹之则逆予。以谓宁逆人也,故卒吐之。与渊明诗意,不谋而合,故并录之。”[9]31

陶渊明之所以能够触动苏轼的心弦,其为人为诗的真淳才是关键。这种自肺腑之内汩汩上涌的真情,使作品得以穿透时空的壁障,再次唤起强烈的心灵震颤。“古今贤之,贵其真也。”[9]33苏轼的理想人格与诗格是谐和的,从心所往,无使违逆,因而他又强调为文的自然。苏洵谓“无营而文生”,苏轼深以为然,他在《与谢民师推官书》中说道:“大略如行云流水,初无定质,但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9]1418正因为内心诚挚,为文便无拘无束,也即可以“正言”,而这样的诗文正如“行云流水”,既能“辞达”抒怀,亦使“姿态横生”。在苏轼看来,扬雄之类好为“艰深之言”,而陶渊明以“正言”突显心意,故后者才是他诗文学习的楷模,他于《自评文》中道:“吾文如万斛泉源,不择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虽一日千里无难。及其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3]2069

“文”既利于“辞达”,又不可滥用,苏轼不反对文采雕饰,但不认同以文采掩盖心意。所以,苏轼为文但求“随物赋形”,自然合宜地铺文敷彩,摹写万物,如其所言,即是“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

(四)诗学创作观:成竹于胸,至静而明

首先,苏轼由陶渊明及其诗歌明确了创作发生阶段中直接经验的重要性。他评论陶渊明“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二句云:“非古之耦耕植杖者,不能道此语;非余之世农,亦不能识此语之妙也。”[9]28-29实际上,正是黄州期间的躬耕生活,让苏轼真切地看清了陶渊明,从而认识到了实践体验对于创作的价值。陶渊明云:“此理将不胜,无为忽去兹。衣食当须纪,力耕不吾欺。”(《移居》)[5]133苏轼亦云:“我昔尝为径山客,至今诗笔余山色。师住此山三十年,妙语应须得山骨。”(《送渊师归径山》)[11]981正是亲身的生活体验为诗人的创作储备了新鲜的素材,而这种直接的感受便是苏轼所谓“成竹于胸”的基础,唯有如此,其创作才能完成“了然于心”“了然于口与手”的目标。

其次,陶渊明的诗文写作心态使苏轼更加重视创作构思阶段的虚静状态。陶渊明诗云:“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汎此忘忧物,远我遗世情。一觞聊独尽,杯尽壶自倾。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啸傲东轩下,聊复得此生。”[5]252

秋菊佳色,更助酒兴,诗人自斟自饮,闲看归鸟趋林,缓缓铺展出一片空寂的诗境。陶渊明自谓平生“闲静少言”[5]502“我爱其静”[5]8,静谧于他是理想的人生状态,而苏轼对此亦有所体会,他评介此诗道:“靖节以无事自适,为得此生,则凡役于物者,非失此生耶!”[9]29他对陶渊明不役于物、自适清静的状态很是向往,而且他明白陶渊明正是通过这种空心静照的方式完成了诗意的超越。所以,苏轼在《和陶归去来兮辞》说:“廓圜镜以外照,纳万象而中观。”[11]2560-2561这种静观使诗人得以澄滤世务,收视反听,从而使得寻常巷陌、岭上孤云都释放出画意诗情。在这种恬淡的静观中,眼前的事物都是质朴自然的,因而,诗人不必苦心藻饰,笔下诗文无非即目风光,胸中蕴藏却是象外环中。又如苏轼《送参寥师》所云:“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11]906创作当中的静观可以“疏瀹五藏,澡雪精神”[12]493,从而以“无利害”的心态容纳有无,凝思前后。苏轼的此类论述还有很多,譬如“我心空无物,斯文何足关。君看古井水,万象自往还。”(《书王定国所藏王晋卿画著色山》)[11]1639“至静而明,故物之往来屈信者无遁形也。”[13]140“非至静无求,虚中不留,乌能察物之情如此其详哉?”[3]2067“虚而一,直而正,万物之生芸芸,此独漠然而自定,吾其命之曰静。”[3]363他之所以能够在人生的风雨当中徐步走出,在文学的天地当中上下求索,与其在陶渊明及其创作里所悟得的静观思想不无关系,这种超功利的实践哲学使苏轼能够以超功利的审美姿态去面对他的文学、他的人生!

三、反思:苏轼“崇陶”思想的意义

一方面,在陶渊明的诗歌接受史中,苏轼是一座顶峰,立足于此,或可看见前后两种完全不同的景观。就诗学思想而言,苏轼对陶渊明的接受丰富了宋代诗论的重要内蕴,为宋调的酝酿准备了合适的学习典范。就人生哲学而言,苏轼以身实践陶渊明的“自适”与“雅放”,不仅实现了自身的超脱与自由,亦为后世阐释了一种富有魅力的人格范型。总之,苏轼对陶渊明的选择既代表着个人道路的转向,也折射出宋代诗学在前代基础上所完成的拓新与前进。

另一方面,苏轼的“崇陶”思想,为这位伟大诗人的经典化历程提供了重要的推动力量。张戒云:“陶渊明、柳子厚之诗,得东坡然后发明。”[14]463钱钟书也说:“渊明文名,至宋而极。永叔推《归去来辞》为晋文独一;东坡和陶,称为曹、刘、鲍、谢、李、杜所不及。自是厥后,说诗者几于万口同声,翕然无间。”[15]88苏轼对陶渊明的评价,直接将其推到了文学史舞台的前沿,使之真正获得了至高的文学地位。陈文忠指出,研究经典作家的地位确立,需要回答“何时确立?何人确立?何以确立?”[16]这样三个问题,而在陶渊明的接受史中,苏轼的出现以及其“学理性的认定”准确地给出了相应的答复,使陶渊明接受正式进入了“不断丰富、不断深化、起伏变化的复杂过程”[16]。宋代是陶渊明接受的转折期,自此开始,他的文学史地位已非一般诗人可以望其项背。不过,正如陈文忠所言:“经典地位的确立,标志着作家接受史的真正开始,确立之后的历史命运,便成为接受史研究的主体内容。”[16]即使是苏轼眼中的第一诗人,此后,陶渊明还将穿越一次次“质疑的风暴”,经历丰富多彩的“光荣的周期”,最终成为众声喧哗后的“恒久的典范”[16]。

[1] 叶燮. 原诗笺注[M]. 蒋寅,笺注. 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2] 陈宏天. 苏辙集·栾城后集[M]. 高秀芳,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9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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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惠洪. 冷斋夜话[M]. 北京:中华书局,1985.

[11] 王文诰,辑注. 苏轼诗集[M]. 孔凡礼,点校. 北京:中华书局,19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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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张戒. 岁寒堂诗话[A]. 历代诗话续编[C]. 丁福保,辑.北京:中华书局,1983.

[15] 钱钟书. 谈艺录(补订本)[M]. 北京:中华书局,1984.

[16] 陈文忠. 走出接受史的困境——经典作家接受史研究反思[J]. 陕西师范大学学报,2011(4):26-37.

The Poetic Connotation of Su Shi’s Thought of“Worship of Tao Yuan-ming”

MA Jin-shui

(School of Literature,Hunan Normal University,Changsha 410006,Hunan,China)

Su Shi’s thought of“worship of Tao Yuan-ming”played an important role in the pattern of“break-stand”in Northern Song Poetics. Su Shi’s acceptance and evaluation of Tao Yuan-ming reflects his essential view of “being stirred by external things”,the functional view that“integration of literature and Tao”,the standard view of“plain and natural”,the creative view of“experience and calm down”. Su Shi’s choice of Tao Yuan-ming not only represents the turning of personal path,but also reflects the innovation and progress of Song Dynasty’s poetics on the basis of previous generations.

Su Shi,worship of Tao Yuan-ming,poetics

I207

A

1672-4860(2019)06-0035-05

2019-07-21

马金水(1994-),男,汉族,安徽宣城人,硕士在读。研究方向:古代文论。

湖南省社科评审委员会基金项目“中国经学与诗学关系特征研究”(XSP19YBZ201)阶段性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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