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蛇)冕的流变:白族龙王崇拜的世界史背景

2019-02-19 19:54杨德爱
四川民族学院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赤城水神龙王

杨德爱

从地理空间和历史时段的横纵两个维度去看,在世界范围内,水神信仰的例子和民间实践可谓俯拾皆是,且看似不同的文明,其内部的水神崇拜样态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遗憾的是我们在研究宗教问题,特别是民族宗教问题时,却时常刻意地去放大地方宗教社会的独特性,而忽略了其宏大的“世界背景”,正如沃尔夫(Eric Wolf)所言,“虽然人类学曾一度关注文化特质是如何传遍世界的,却也将它的对象划分成彼此分立的个案:每个社会都有自身独特的文化,它们被想象成一个整合的、封闭的系统,与其他同样封闭的系统相对立。”[1]自人类文明诞生以来,促使世界一体化的努力从未停止,而这种通过经济贸易和军事征服等带动宗教文化传播的一体化过程也在潜移默化地促进族群之间的文化交融。

因此,若我们仔细观察便会发现,某些文化元素既可以是在社区宗教景观中与整体自洽的一个部分,同时也可以被抽离出来与其他遥远社区中相应的文化元素作对比。由此,我们便会看到它们之间有着诸多的相似之处。下面我们将从龙(蛇)冕的流变来看白族龙王崇拜的世界史背景。

一、世界史背景中的龙与白族龙王段赤城

世界文明中的龙主要有三个源流,分别是印度、西欧和中国。印度文明中的龙来源于那伽,那伽最初便是指“巨大的蛇”,西欧的龙神话大约源自古代的近东。在几乎所有的印欧神话里,龙一直是站在英雄神对立面的怪物,其基本形态就是“巨大的蛇”。例如吉尔伽美什杀死了胡姆巴巴,因陀罗杀死了弗栗多,宙斯杀死了堤丰,赫拉克勒斯杀死了勒拿的许德拉,托儿杀死了尘世巨蟒。在这些神话中,龙大都保留着巨蛇的特征。事实上英语中Dragon(西方标准的龙)一词借自法语dragon,而法语来自拉丁语draco,再往前追溯便是希腊词源δρκων(drákōn),如前所述,就是巨蛇。因此在近代之前,Dragon还是现实中大蛇的指称。而中国古代的龙,闻一多也认为其实就是一种大蛇[2]。许慎《说文解字》中所概括的“龙,鳞虫之长,能幽能明,能细能巨,能短能长,春分而登天,秋分而潜渊”等形状、性能特征等,都与蛇(蛇属,如蟒)一致。

白族民间认为,大理苍山洱海之间有 “九十九条龙”。“龙,在白族中常称为‘龙王’。湖塘、水洼、泉眼、常被认为是龙王所宿之处,大大小小数不清的水塘被称为‘奴本’(龙潭)。‘龙王’实际上也就是‘水神’的代名词。”[3]白族有着悠久的农耕历史,古代的农业生产要取决于大自然的支配,尤其是对农作物(主要是水稻)是否丰收有着重要决定作用的雨水,对人们的生存和发展有着直接的、极其重要的影响。因此,能控制水、能降雨的水神信仰体系在白族民间宗教体系中具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和意义。而白族的水神信仰中首先要讲的是广义的“龙/龙王”崇拜,根据龙的形态和能力,以及与人的关系,可分为龙、神龙和龙神(龙王)三类;大理洱海流域龙神信仰体系,将龙神分为广义的“龙”崇拜基础之上的龙神、狭义的水神及“洱水之神”三类[4]。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白族集龙王、龙神、本主和水神为一身的段赤城身上,其神话流传的两个主要故事版本(1)详细故事内容,参见杨德爱:大理洱海流域龙神信仰体系的人类学透视[J]《大理大学学报》2019年第7期中,段赤城作为英雄人物斩蟒除害或者是作为龙神/水神击败大黑龙,其实都是一样的,因为大龙和巨蟒实际上就是同一所指。而在民间流传的另一版本传说故事中,段赤城其实是大理镇绿桃村一个未婚女子因吞下了水中的类似于绿桃的东西(即龙种)而怀上并生下的,所以,段赤城其实是龙子。这也就是《段赤城斩蟒》中所言段赤城是“南诏时绿桃村人”。在《小黄龙大战大黑龙》中,段赤城就是小黄龙,把大黑龙打败了以后,他化为小蛇。段赤城成了白族地区最负盛名的龙王,这是后话,而时至今日,还供奉段赤城的白族村落主要分布在大理洱海西岸及洱源地区,在这些村庄中作为龙王的段赤城有多种称呼,如称为“洱海龙王”“四海龙王”“东海龙王”“小黄龙王”等,虽然各村所讲故事有些许差异,但是实际上都是同一个所指。

二、龙王崇拜的共同外显特征:多借以龙冕为神像

在龙/龙神就是水神的代名词或者以龙象征水神的相关研究中,当我们着眼于深受佛教影响的南亚、东南亚地区时,则不难发现各地的龙王崇拜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多借以龙(蛇)冕为神像的外显特征。

当然,神像头上塑有蛇头或龙头并非水神的专利。在大理洱海流域,一些功能强大的“非水神”白族本主也常被人们以蛇冕冠之,一来为显本主之神圣,二则为了体现本主与水的关系。如双廊镇青山村的本主神像头上便雕刻有五个绿色的龙头,然而该村本主却为大黑天神。一般意义上大黑天神被认为与瘟疫和火灾有关,湾桥一带多流传有大黑天神吞瘟丹牺牲自我勇救百姓的故事,而传统上大黑天神作为观音的忿怒相,多以单首六臂,额间开天眼,髻根束髑髅,两眉上翘,竖目圆睁,羌髯丰颐,二金刚牙上出的狰狞面目出现。青山村位于洱海东岸,靠海而居,自古居民多以捕鱼为生,因而便需要一位识水性的本主佑护,在这里,大黑天神较之湾桥一带的神像便多出了这几个龙头。立于青山村本主庙内的《重修本主大门记》(2004年)中记载有一则故事:说是在1956年,该村村民杨采阳、杨国彬二人负责撑船,与党团员五人被派往喜洲卖梨,回船途中忽遭暴风雨袭击,加之惊涛骇浪,小船欲将沉没之际,本主却化身神蛇出现于船舱内,幸有杨采阳曾见识过,连忙跟大家说:“大家不要害怕,咱们的本主来了,来救咱们了!”于是众人转惊为喜,当即虔心祷告,霎时风浪立止,方能脱险生还。(2)游走往来于洱海两端的白族人之所以对海中风浪异常畏惧,是因为洱海风浪因下关风的推助十分可怕,架势不输于真正的大海,这也是洱海之所以被称之为"海"的原因之一。历史上,受害于汹涌的风浪葬身鱼腹者屡见不鲜,这种畏惧自然加深了对神的依赖。如民国十年(1921年),海东塔村渡口有船下水试航,载客110余名,免费横渡洱海,途中遇到大风翻沉,除船主及船匠兄弟二人获救外,其余全部淹死。又如,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12月13日,海东文笔渡口载客70名由海西大理小衣庄起航回文笔,准备登岸时撞上“九子母”暗礁,船沉,淹死42人,船废。——参见大理市洱海保护管理局编:《洱海管理志》,云南省大理州新闻出版局内部资料,第6页。翌日至庙内奉祀还愿,人人喜笑颜开,皆感本主之德。由此观之,可见本主德之深而泽流之远也。在这里,本主化为了神蛇,使得其佑下遇险的村民意识到其能救命于海难,蛇是水神或具备控水能力的本主的具象表征。又如,在《小黄龙大战大黑龙》版本中,段赤城以小黄龙之身打败了恶龙大黑龙,后化为小黄蛇。在世界范围内的许多文明中,蛇都被与水相联系,但是在佛教的嬗变和传播历史中,蛇的这种象征显得更为有据可考。

白族水神信仰体系的形成深受佛教的影响,佛教在自身形成的过程中又吸收了许多古印度教的文化元素,佛教中控水的龙王便明显有印度教蛇神“那伽”的影子。“在印度,那伽被视为自然精灵,是水井、泉眼、河流的保护神,同时还与雨水及财富联系在一起。佛教中,那伽的形象则由蛇化身为龙。”[5]佛经中有记载,佛陀弟子目连请示佛陀,于须弥山化形降服难陀、优波难陀(即“白那陀”)二龙王,并促使其化作人形与其共赴舍卫城听佛讲经的故事。(3)(东晋)瞿昙僧伽提婆译:《增壹阿含经》卷28《听法品》,载《大正藏》第2册,第703页,杨跃雄提供,田野调查中收集(2017年8月)。这便是后起的佛教对印度教原本神祇收编的暗喻。

东南亚许多国家也有蛇神那伽传说故事的流传,如柬埔寨便传说在该国著名的“洞里萨湖”湖底住着一位七头蛇神——那伽。有一天,蛇神的女儿要嫁给印度王子,于是他便大嘴一张,把所有的湖水给吸干,转瞬间,变出了一大块肥沃的土地,以此作为女儿的嫁妆,从此人民可以在此耕作敷衍。据说,因为有那伽蛇神驻守的缘故,洞里萨湖有了旱季、雨季之分,所以才会呈现出不同的美丽景色。在柬埔寨,七头蛇神被视为柬埔寨国家起源的神圣象征和王国兴盛的保护者,在许多古代的遗址和现代的庙宇中都有七头蛇神的雕饰和建筑形式。泰国和老挝两国的王室认为他们是哀牢夷“九隆”族的后裔,而“九隆”便是那伽或龙,他们相信其祖先由云南南迁而来,这也是二十世纪泰国学者力证南诏为泰民族所建之国家的原因之一。当然这种提法早已被我们国学者证明是无稽之谈。[6]东南亚多国的龙舟比赛也是为了感谢那伽送来雨水,并以娱神的方式祈求来年粮食丰收。龙舟的船头往往被雕刻成漂亮高昂的那伽龙头的形状,船两侧以龙鳞纹装饰,船尾高高翘起,并雕刻成龙尾的形状。至于佛像的样式,有趣的是,泰国、柬埔寨等国家在十世纪以前便有龙头佛像流行,且其造型与《张胜温画卷》中的龙王像如出一辙,皆是佛头上有七条或九条龙(蛇)探头并环,有些君主借用宗教力量整合国家政治,以实现自己的权力,所以这类佛像还被赋予了国王的象征。[7]

东南亚的佛教由印度传入,因此十一世纪曾经兴盛于印度南部的曷萨拉王朝,便在当时营建的庙宇中多处雕刻有人身蛇尾,头部各伸出七个蛇头,作交媾状的那伽夫妇。在印度传说里,同父异母的金翅鸟和那伽处于敌对关系,那伽受到压制,而金翅鸟却以龙为食,龙的生命时刻处于金翅鸟的威胁之下。但随着佛教理论的发展,龙从佛陀那里得到了护佑自己的方法。佛陀给了那伽一缕袈裟,从而使龙子免于被食,并且佛陀将金翅鸟和龙列为护法神。因此佛教成了龙的庇护所,护持佛教能让龙完好地生存下去。而在这种庇护关系中,佛成了最高意义上的存在,金翅鸟受到掣肘,龙获得了相对的安全,但其实质上还是受到金翅鸟的威胁。

宗教文化之间的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的族群关系。实际上,那伽(Naga)在梵语中指代的是居住于印度边缘地区非雅利安人种的部落民族,这些部族散居于现今印度的阿萨姆邦,以及中南半岛西北部,即人类学讲的“左米亚”(Zomia)地区中的部分区域。因为这些边缘部族崇拜龙蛇。由此,有人认为,“佛经中的龙王,可能指的是以龙为图腾的土著部族的首领。”[8]进而,这些龙王才既有人的姿态和行为,又具备凡人所不能具备的超自然力量,这是部落首领吸收了图腾动物性状之后的结果。

三、白族龙王崇拜:戴龙(蛇)冕的水神(本主)

洱海流域那些头戴蛇冕的佛陀、水神或是本主,正是印度教那伽经由佛教对白族水神形象和文化的影响,如李霖灿对《张胜温画卷》中白那陀龙王像的评价是“龙王有五头蛇之蛇冕,碧海中又有鸡头蛇头二侍神等”,而对莎竭海龙王的评价是“龙王出九头蛇冕,亦是一幅印度风极重的图画。”[9]因此从那伽(印度教)、佛教(龙王)、戴龙(蛇)冕的水神(本主)的具象痕迹,我们至今依然可以从白族的水神信仰体系中看到古代宗教传播和文化流变的线索。以最常被如今的白族精英试图建构为民族“图腾”的“神鸟”来看,白族的原始宗教中便似乎有对“金鸡”的崇拜。杨宪典在20世纪80年代的调研中了解到,解放前,在宾川地区,乡人尹宗棠曾创立过一个“捕怪教”(也名“孔子教”)。尹作为教主给教徒们传授邪法私药,命他们专门捕捉蛇类。门徒们即组成捕蛇队,手提红布口袋,三五成群地到房前屋后、园角菜园里空手捉蛇。待捉满一袋,便拿到大香炉里焚化。而这样做的原因是,大理地区自古蛇多蟒繁,对人畜危害极大,要尽量消灭,段赤城和杜朝选斩蟒的传说就是最好的说明。[10]

传说中与金鸡相斗的也是一条堵河水发洪灾的黑龙,金鸡对抗黑龙的目的便是为了制服水患。有些地区的白族将金鸡比作唤醒太阳的神鸟,认为没有了金鸡的召唤太阳就不会升起,光明将不再回来,这种类比与中国古代的金乌传说十分相似。甚至,白族的金鸡也有某些凤凰的特征,它神秘、美丽、高贵。佛教自晚唐传入苍洱后,金鸡开始与其中的迦楼罗(大鹏金翅鸟)形象合而为一。佛教中的龙被认为是可以翻江倒海,引起水灾的凶兽,而迦楼罗恰是以龙为食,可以平息水患,这便十分符合白族先民治水控水的迫切需求,于是金翅鸟如同在南亚、东南亚地区的遭遇一样,逐渐被白族先民广泛崇拜。白族人认为的“龙性敬塔畏鹏”并非原创,而是受到佛教的影响。明代谢肇淛撰写的《滇略》中说南诏劝丰祐时期所建崇圣寺三塔,“中者高三十丈,外方内空,其二差小,如铸金为金翅鹏立其上,以厌龙也”(4)[明]谢肇淛.滇略.影印版复印资料。。清代王昶在《金石萃编》的《跋》中也提到“三塔铸金为顶,顶有金鹏,世传龙性敬塔畏鹏,大理旧为龙泽,故以此镇之。”(5)[清]王昶.金石萃编.影印版复印资料。今天从千寻塔中寻出的大鹏金翅鸟原物已被云南省博物馆保存,并作为该馆的镇馆之宝,而在崇圣寺前面则塑有一座巨大的金翅鸟铜像,作为“永镇山川”的神鸟。

明以降,本土英雄段赤城被国家和民间上下两股力量封塑为新的主位水神,一方面预示着佛教在大理的式微,宗教力量务必要被现实政治所羁绊。另一方面,段赤城也继承和吸收了诸多佛教水神的元素,被抬高成新的神佛,一些庙宇中的段赤城塑像是以头戴蛇(龙)冕的形态被塑造的。如古生村龙王庙、下沙坪村清官庙、青索村小黄龙庙,而头戴蛇(龙)冕正是佛教龙王的典型特征。由此,通过对神话的再创造,与世界史背景相契合,白族逐步形成并完善自己的宇宙观及神灵信仰体系。

结语

从地理空间和历史时段看,世界范围内诸多信仰体系看似各不相同,但内部的水神崇拜样态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龙王崇拜是水神信仰体系中不可或缺的一个组成部分。深受佛教影响的南亚、东南亚地区的龙王崇拜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即多借以龙冕为神像的外显特征,白族戴龙(蛇)冕的水神(本主)与此契合,籍此通过以龙(蛇)冕的流变为视角展开论述,大致梳理了白族龙王崇拜的世界史背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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