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虎三
“清代藏学历史文献是传统藏学历史文献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这是因为清代西藏地方与中央政府关系较以往更加密切,西藏社会相对稳定,促使史学进一步发展,藏文史著不仅数量增多,史学思想也有很大发展。从汉文藏族史书来看,随着进藏人员的增多,人们对西藏认识更加深入,因此留下数量众多,内容丰富的历史文献”。[1]随着由四川进入西藏的川藏道被定为官道,川(康)藏一线也受到中央政府的高度重视,人员进出繁密。加上当时入康进藏官员大多为经学之士,喜舞文弄墨,又好记游抒怀,同时川藏道又多与茶马古道“南路边茶”交通线路重叠,当时的打箭炉又为汉藏贸易重镇、茶马互市的中心,故清季以打箭炉为中心而涉及康藏茶马古道历史的藏学文献十分繁杂,其体裁也多种多样,既有如《康熙起居注》《大清圣祖仁皇帝实录》之类的档案汇编,也有《钦定续通志》《钦定皇朝文献通考》之类的官修史书;既有如《四川通志》《打箭炉志略》《藏纪概》《西藏志》之类的志书,也有如《陇蜀余闻》《进藏纪程》《西藏纪述》《川藏哲印水陆记异》之类的记叙(游记)。但客观而言,清季藏学历史文献中,涉及“康定锅庄”的文献史料仍然较为稀少,系统调查并记录康定锅庄的更为鲜见。
概而言之,清季茶马古道“康定锅庄”国内文献纪录的特点如下:
其一,文献记录虽稀少而零碎,但仍为康定锅庄最早的珍稀史料。对这批史料,笔者细分如下:
《陇蜀余闻》:今所见清季涉及康定锅庄渊源的史料最早可追溯至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成书的《陇蜀余闻》,其记汉藏贸易中“打沙鸨”的习俗,为现今所见关于锅庄主人“阿佳喀巴”最早的记录。
《定藏纪程》《进藏纪程》《藏炉总记》与雍正《四川通志》《西藏纪游》《百一山房集》《入藏程站》《熙朝新语》等文献;或介绍“康定锅庄”性质,或介绍其交易。
雍正《四川通志》卷二十一《西域》与卷二十《土司》则有对“康定锅庄”与明正土司关系的明确记录。
《西藏日记》《清实录乾隆朝实录》《西藏后记》与《川藏哲印水陆记异》《清稗类钞》乾隆《西藏志》等,或记打箭炉茶货贸易概况;或言明打箭炉在川藏一线茶马互市的核心地位。
《碑记》中有“锅庄”“木鸦”两词,为今所见清季最早关于“锅庄”的官方记录,但其时当指地域,前者指代“打箭炉”,后者即为“木雅”。可见,茶马古道“锅庄”一词专指之始,便具有复杂性与指涉性,我们今日所理解“锅庄”一词,可能正是这种复杂性与指涉性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相融而成的产物。
《西藏纪述》《卫藏图识》《熙朝新语》《康輶纪行》等,均有明确记载“十三锅庄”的史料。《大清一统志》另有“管辖十五锅庄”的记录。
这些史料,见于《西藏志考》《西征录》《卫藏识略》《章谷屯志略》《金川琐记》与雍正《四川通志》。或记女(媳)“善经营,能货殖”;或云“租妇”之俗;或言“锅庄”为“住房”。
如《西征日记》文中“江包二头人”,疑为江家锅庄与包家锅庄两主人。
其二,带官方性质的档案、志书与亲历者的记叙,在取材的向度与叙述面存在差异。带官方性质的档案、志书中,以《碑记》“锅庄木鸦万二千余户”的记录始,雍正《四川通志》《西藏纪述》《卫藏图识》有“十三锅庄头目”的记录,《大清一统志》有“管辖十五锅庄”的记录,这些记录又多依附于土司条目之下,或从建置沿革入手,或重武功边防,但政治方面的考量无疑更多,而亲历者的记叙,以《陇蜀余闻》的记录始,无论《定藏纪程》《西藏纪游》《入藏程站》,还是《百一山房集》《清代竹枝词》,所述康定锅庄之事,或云“打沙鸨”“牙行”,或记背茶与汉藏联姻,鲜活具体,均为对康定锅庄运营过程中某些典型事象的真实记录,民俗学叙事的特质更为突出。
其三,偏于猎奇色彩,记录重在书异。康定锅庄是在特殊历史背景与特殊地域产生的特殊商贸习俗,其文化形态独特,对于当时的记录者而言,“猎奇”与“书异”恰好反映了康定锅庄的独特性与多元化色彩。典型如《陇蜀余闻》与雍正《四川通志》所记“打沙鸨”(“沙鸨”),记载川边类似风俗的如《西藏志考》《卫藏识略》《金川琐记》等。
最迟至民国时期,康定锅庄在促进南路边茶贸易、加强汉藏民族团结,乃至茶马互市在维护国家主权与统一方面的重大意义与价值,便受到学界的关注和重视。近年来,康定锅庄成为茶马古道南路边茶研究的一个热点,关于康定锅庄的发端、历史演化,乃至“锅庄”名称的由来,引起学界的广泛关注。梳理与分析清季文献系统,对厘正康定锅庄的源始,辨识其发展轨迹,仍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从民国时期开始,关于康定锅庄产生的时间,便有了不同看法。
1.民国时期对康定锅庄产生时间的说法
谭英华在《说“锅庄”》一文中较早对此问题进行了系统研探,就锅庄的起源,列举出三派说法:
(1)元朝前后说;(2)明代中叶说;(3)清代说。谭英华通过对各锅庄的历史与各锅庄的实况两者的调查研究,认为“最初的锅庄实在是一种起源于西番土司——特别是贵族的组织”[2],认定以第2、3种说法较为合理。除了谭文中列出的观点外,当时还有部分学者对此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4)元、明说。此说认为康定锅庄最早产生于元、明时期。如李亦人著《西康综览》所言[3];任汉光所撰《康市锅庄调查报告书》也持此说;贺觉非在《西康纪事诗本事注》中也同此说。[4]
(5)康熙年间说。刘赞廷在其手稿《康定县图志》认为之。
(6)也有年代模糊的推定。如《康定概况资料辑要》中所言。
2.现当代学者对康定锅庄产生时间的论证
至现当代,对康定锅庄产生的时间学界仍有不同看法,许多藏学者也纷纷对此撰文立说,但随着这一时期研究的深入,以及民族学、历史学等多学科调查、考据手段的综合运用,相较于民国时期元至清的推测,年代的上限与下限大幅缩小,普遍集中于明末至清初之间,康定锅庄的历史原貌也愈来愈清晰。其主要观点有二:
其一,明末说。如《“锅庄”词义探析》中认为“到明末清初时,打箭炉已发展成为‘茶马互市’的一个兴旺市场,……于是锅庄便应运而生。自明末,明正土司从木雅迁至打箭炉后,‘锅庄’便开始成为打箭炉市场上最重要的组织。”[5]《打箭炉锅庄考略》一文也认同此说。
其二,康乾时期说。林俊华在《康定锅庄的历史与特征》中认为“真正使康定成为贸易口岸和商品集散中心,应与以下两个事件密切相关:一是清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将茶马贸易市场从岩州移至康定;二是清乾隆时期, 废除了高度垄断的、单一的茶马贸易,取而代之的则是内容丰富的、以民营为主的边茶贸易。由于茶马贸易市场移至康定,边茶贸易迅速发展,使康定迅速成为一个十分繁荣的藏汉贸易口岸和商品集散中心。而繁荣的藏汉贸易口岸和商品集散中心的形成,才使康定锅庄的产生成为必然。”[6]
3.现当代学界对康定锅庄及功能的定义
论文方面,大多是从功能方面对锅庄的内涵加以诠释,代表性如任新建等《“锅庄”词义探析》与林俊华的《康定锅庄的历史与特征》,后文认为:康定锅庄似旅店而非旅店;康定锅庄似商场而非商场;康定锅庄似货栈而非货栈;似中介而非中介;似衙门而非衙门。[6]
在康定锅庄后代的回忆中,也对锅庄运营的规则与作用、双方的义务和权利作了“亲历”的口述。[7]
4.现当代学界的定义与清季文献的比对及研究
通过对清季相关文献的比对研究,关于康定锅庄的产生,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是可以推证认定的:
其一,正如前文多次提及,与康定锅庄功能元素切合的清季文献首见于《陇蜀余闻》,较晚见于1907年J·W·Brooke的旅行记录。可以看出,至清末,关于康定锅庄的记载已与以后学界对其定义基本吻合。换而言之,仅从文献学角度而言,康定锅庄其完备的运营与操作,齐全的功能,在这时是得以较为完整记录的。
其二,康定锅庄功能元素中最为重要的翻译、议价、谈判、送货、找货、取货款等中介服务方式(即牙行),首记于雍正十一年(1733年)的《四川通志》。在乾隆年间,相较于其他年代,类似的记载最多,也最为集中。
故此,我们认为将雍乾时期视为康定锅庄的成型期是妥当的,而将此后(延续至民国初年)视为康定锅庄的壮大、繁荣期也是合理的。(1)至民国初年,康定锅庄仍十分兴盛,相关史料可参见1936年12月任汉光《康市锅庄调查报告书》中所列《康市锅庄调查表》。换而言之,综观以上意见,林俊华先生的看法在这点上是较为确切的。
其三,众所周知,文献的记录与史料的刊行,具有“延迟性”。《陇蜀余闻》中谓之“打沙鸨”,从市场角度言“江南、江西、湖广等茶商,利彝货,多往焉”;从交易角度载“凡商人与番蛮交易,则此辈主之”,可以断定,其习俗早在康熙之前便流行;《熙朝新语》《雅州府志》《打箭厅志》皆记“自明末流寇之变,商民避兵讨河,携茶贸易。而乌斯藏亦适有喇嘛到炉,彼此交易”,故将康定锅庄的发端,视为明末清初也是合理。
笔者以为:康定锅庄发端于明末清初,成型与完善于雍乾时期,清末至民国初年进入其壮大、繁荣期,是与以上史料记载的历史脉络相吻合的。
如笔者本文所列史料可见,康定锅庄一词虽为专指,但这并不意味着其是“一夜之间建成的罗马”。康定锅庄一词的“指涉性”与复杂性,恰好证明它是在漫长历史进程中相融、演化的产物。清季对锅庄(康定锅庄)的记录,最大变化在于锅庄服务对象(店客)的变化,不管是康熙时所记《陇蜀余闻》《定藏纪程》,还是雍正时所载《四川通志》,乾隆时所言《西藏纪游》《卫藏图识》《清溪竹枝词》,皆为汉商或娶或雇“番女”。而至清末,如《青康藏区的冒险生涯》所言,则变为锅庄(康定锅庄)为藏商所定居,锅庄主也以藏商为主要服务对象,如《清稗类钞》记载虽然汉商“茶店设炉城”,但“夷人携土产或重资赴锅庄,庄主介绍与云南暨雅各布、云天诸茶栈相交易”。这种“汉纳夷女”到“夷赴锅庄”的变化过程耐人寻味,也正是康定锅庄历史演变的真实记录。
从康熙时所记“沙鸨”到以后俗称的“阿佳喀巴”,从雍正时所载“沙鸨”服务于茶商(汉商)到清末西方探险家所见锅庄为藏商固定的客房,导致锅庄服务对象(店客)变化的原因,笔者认为有以下几点:
1.“行商”(流动商贩)与坐商经营方式的差异是导致锅庄服务对象(店客)变化的根源
依文献记载,最迟至明末清初,四川、江西、湖广等茶商,便纷纷涌入打箭炉,“五属茶商”赴炉交易已然成风,如康熙四十七年(1708年)刊刻的《打箭炉志略》便记“官分驻以来,地方宁谧,……邛、雅、荥、天各州县商人领引运茶,皆于炉城设店出售”。此时汉商人地两疏,语言不通,经营初期不得已,只有以汉藏联姻的方式打通商道,这些汉商本为坐商,随着他们扎根于当地,并于炉城专设茶店,加上他们的后代“本土化”与“藏化”,与藏人风俗及语言的差异渐趋消融,除了“牙行”这种约定俗成的交易方式外,故不再需要诸如食宿、存货等服务,而赴打箭炉进行易茶的藏商,至民国时期依文献所记,一直具有极强的流动性与季节性,“地方商业主要是茶和土特产的交换,因此具有显著的季节性,每年冬十一二月,关内外驮帮会集来此,是贸易的旺季”[8],据流动商贩性质的藏商需食宿、存货之处,加上与汉商在交易中语言不便,反而更需要中介,这直接促使了锅庄服务对象的变化。
2.茶马交易中官方“立市”地点的变化,是导致锅庄服务对象(店客)转变的基础
从明时到清代,南路边茶一个显著的变化在于,随着中央政权对边地控制力的加强,政权影响力的加深,边茶交易中心由东向西延伸,由汉地深入至汉藏交界的枢纽地点,次一级中心更深入康区各地。
首先,明洪武十七年是以四川碉门(天全)茶马司以茶易马,后“番民所处老思冈之地,土瘠人繁,专务贸贩碉门乌茶、蜀之细布,博易羌货,以赡其生。若于岩州立市,则此辈衣食皆仰给于我,焉敢为非”[9],交易中心又西移至岩州(今四川省甘孜藏族自治州泸定县岚安乡),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康熙准行打箭炉市,蕃人市茶贸易,交易中心又西移至打箭炉。同时,清政治为稳固边地,控制藏区,一方面修筑泸定桥,打通跨越大渡河交通的瓶颈;另一方面鼓励汉商深入藏区,并视打箭炉为其要冲。如《康熙起居注》便记“打箭炉原系本朝地方,我朝之人实处其地,于彼大有裨益。我朝之人若行掣回,则茶市亦停,既无益于伊等,伊等人内必生大乱”[10]。“行打箭炉市”与“我朝之人实处其地”互为推手,极大促进了打箭炉市场的发展与繁荣,其结果,必然是使之成为西藏与内地、汉与藏茶马(药)互市的第一重镇,藏商云集也是必然。藏商的增多使其贸易中的名种商业需求成为商机,锅庄服务对象因之变化,也可谓与时俱进。
3.明正土司权力的确立与管辖十三锅庄贸易是导致锅庄服务对象(店客)变化的主因
国内学界一般认为,康定锅庄的产生甚至“锅庄”名称的由来与明正土司之间存在密不可分的联系。打箭炉成茶马互市出口总路,真正意义上的康定锅庄因此而生,必须同时满足三个条件:其一,明正土司权力强势,能正常行使“管辖打箭炉十三锅庄夷民”之职;其二,打箭炉行市,蕃人市茶贸易得到官方认可;其三,通往打箭炉的交通状况得以改善,有利大量茶叶通入。在历史上,满足其一的历史年代应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即有名的“西炉之役”之后;满足其二的历史年代应先为康熙三十五年(1696年)准行打箭炉市,后为雍正七年(1792年)设打箭炉厅,使之成为汉藏交互地带的政治、经济中心与南路边茶第一重镇;满足其三的历史年代是康熙四十八年(1709年)泸定桥修筑成功。以上三点,年代上限起于康熙三十五年,下限止于雍正七年。在这期间,三则条件先后成熟,并互相推动最终促成了康定锅庄的成型与壮大,故至雍正《四川通志》中才明确记载明正土司“管辖打箭炉十三锅庄夷民”。
明正土司权力的介入,通过锅庄这一组织规范了打箭炉茶马互市中藏商的交易行为与准则,毫无疑问,对打箭炉商贸的发展起了决定性的推动作用,同时也最终促进了锅庄服务对象(店客)的变化。
众所周知,康定锅庄是一个随历史发展而产生的历史事物,它必然有其产生、发展及壮大的阶段,而清季相关文献虽然零碎,但抽丝剥茧,通过比对研判,在研究中我们认为:康定锅庄发端于明末清初,成型与完善于雍乾时期,清末至民国初年进入其壮大、繁荣期,这个结论既与清季史料相关记载的历史脉络相吻合,也符合事物发展的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观点。
同时,康定锅庄的历史性,意味着其是动态的概念,是在历史发展与变动中成型的产物。依清季文献所载,康定锅庄最大变化在于锅庄服务对象(店客)的转变,从“汉纳夷女”到“夷赴锅庄”,这种转变可视为康定锅庄演化的历程。“行商”(流动商贩)与坐商经营方式的差异,茶马交易中官方“立市”地点的变化以及明正土司权力的确立与管辖十三锅庄贸易,是促使这种演变最为重要的三个因素,也是最终促成康定锅庄成型与壮大的主要动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