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茂生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 广东 广州 510420)
萧伯纳于1894年创作完成的《康蒂妲》被萧伯纳的传记作家佛兰克·赫里斯(Frank Harries)称为“一出强有力的、有人情味的、非常可爱的戏剧……萧在《康蒂妲》里,不但给我们创作了一出伟大的戏剧,而且——更重要得多的——塑造了一个伟大的崇高的女性。在对她的性格——她的性格的成长过程和性格特点的充分表现——的刻画方面,萧的艺术技巧已经超越他过去刻画的其他人物的水平”(赫里斯,2006:175-177)。《康蒂妲》基本沿用了英国十九世纪戏剧创作的惯常模式,讲述了一个三角恋爱的故事:女主人公康蒂妲(Candida)是一位温柔、美丽、善良的女性,她的丈夫莫瑞尔(James Mavor Morell)是基督社会主义者,是伦敦很有地位的著名的演讲家和牧师,他也以平等主义的方式管理他的家庭,是人们心目中的成功典范:聪明自信,事业有成,婚姻美满。有一天,莫瑞尔发现有一个瘦弱的青年男子在泰晤士河堤边睡觉,也许是出于怜悯之心就将他带回家中。青年男子是一位胆小怕事却具备浪漫个性的诗人,名为马本克(Eugene Marchbanks),出身在贵族家庭。在与莫瑞尔一家的交往中,马本克爱上了已有两个孩子的康蒂妲。一直对婚姻抱着乐观积极态度的莫瑞尔坚信自己的人生追求,但面对马本克的挑战,他却自信不足,甚至开始动摇其应有的决心。马本克不满莫瑞尔对康蒂妲的漠不关心与冷淡,并且认为他们夫妻之间没有共同点,他与莫瑞尔的冲突不断。康蒂妲在内心是鄙视丈夫的,但最终必须要在丈夫莫瑞尔和青年诗人马本克之间做出选择。一方是莫瑞尔的忠诚、才干、勤劳、权威和地位,另一方是马本克的浪漫、孤独和心灵的慰藉。康蒂妲最后决定“把我自己交给两人之间的弱者”(萧伯纳,1956:241)①,即康蒂妲最终选择了外表强大但内心柔弱的丈夫。马本克黯然离开去追求诗与自然的生活。萧伯纳在剧中涉及了爱情、婚姻与家庭等社会诸多方面的问题,也触及了当时极其重要的伦理道德标准,而康蒂妲的最终选择更是指向基于道德标准的伦理选择问题,凸显了剧本的道德内涵与价值。
剧中三位主要角色迥异的性格与身份决定了他们对待生活截然不同的认识与态度,以及不同感受与期许。莫瑞尔牧师作为基督教社会主义者,热衷于布道讲教的工作,年约40的他精力充沛,体格健壮,“他的态度和悦而诚恳,很受他的教徒和周围人们的爱戴”(黄嘉德,1989:63),对待他的教徒他总是怀有极大的耐心,有时甚至不惜贬损自己来达到理想的讲道目的:“上帝把我造成了一个你所说的傻瓜,……只要你到这里来的时候,老老实实地摆出一副有自尊心的、彻头彻尾的、坚定不移的混蛋的样子,对你的混蛋主义能讲得头头是道并以此为荣,那我对你总一定表示欢迎的”(180)。由于对工作的过度专注,他似乎并没有真正关心过周围的世界,甚至忽视了妻子的所有感情。尽管表面上非常爱他的妻子,但实际上他从来没有走进妻子的内心,更不知道妻子的梦想、渴望与期待。面对马本克的挑战,莫瑞尔自信而自负地向妻子表白:“我只是愿意用我的力量来保卫你的生命,……用我的权威和地位来维护你的尊严”(240-241)。莫瑞尔当然可以为妻子提供她所需要的任何东西,他也想当然地认为女人需要的就是这些,仅此而已。其实,莫瑞尔一厢情愿的承诺并未真正打动康蒂妲,他并没有真正地了解作为妻子所希望的一切。然而,人们从莫瑞尔的话语中,分明也读到了他的真诚,至少他为了家庭,为了婚姻愿意付出自己的所有。他是一位愿意承担道德责任并为之努力奋斗的男子汉,他的自大丝毫没有阻碍他成为一个具备这一品格的人。莫瑞尔也逐渐明白,他在家庭、婚姻中表现出的强大与自信在爱的面前显得非常孱弱,爱才是他们婚姻、家庭的力量源泉。只有以爱为基础的婚姻才能真正永恒,如果没有爱情,康蒂妲也不会关心莫瑞尔的说教,表面强大的莫瑞尔实为真正的弱者,难怪他最后也幡然醒悟:他算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不仅因为他有自己的理想追求,有可以为之奋斗的崇高事业,而且更有体贴、关心自己的妻子以及带给他快乐幸福的家庭。戏剧的完美结局在一定程度上暗含了道德力量的强大以及遵从道德规范的巨大回馈。
莫瑞尔的妻子康蒂妲虽已33岁,但依然美丽迷人。她不仅为人善良,慷慨大方,而且任劳任怨支持丈夫的事业。她细心呵护与丈夫共同的爱情与家庭,虽然看到了丈夫的缺点,却抱着一颗善良的心宽容他的过错。“在世界上,像康蒂妲这样的人很少,但也有一些;世界因为有了他们而变得更美好了。她看透她合法供养者和保护人——那个诚实、善良、有美德的传教士——所炫耀的力量,她意识到所谓坚强的男性事实上是多么软弱”(赫里斯,2006:178)。康蒂妲是一位道德高尚的女人,她正是在看到莫瑞尔表面坚强实则软弱的内心后,毅然做出了与弱者为伍的决定,由此彰显戏剧极强的艺术感染力与道德力量。萧伯纳创作《康蒂妲》的真实目的仍然在于他要表现道德内涵,因为戏剧始终没有离开维多利亚时期的道德环境,他在与传记作家的辩论中就非常明确地表明了这一观点:“从传统观点上来看,她(康蒂妲)是一个没有‘品格’的女人。如果她没有思想上和心灵上的力量的话,她将成为可鄙的妓女和纵欲者。她的坦率是出于她的本性,而不是传统道德的产物”(赫里斯,2006:183)。康蒂妲选择了自己的丈夫而不是小她15岁的青年诗人,就足以看出她内心的强大,因为青年诗人对她的迷恋以及诗人本能地知道女人的需要为康蒂妲的选择增添了不少的障碍,最终理性战胜了情感,康蒂妲因而控制了事件发展的全局。
青年诗人马本克生性腼腆却对生活充满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因而整日活在他理想的世界中。他非常擅长揣摩人们的内心,特别是见到康蒂妲后,他自信地认为完全了解康蒂妲的所有需求,并向她大献殷勤。被康蒂妲的美丽和魅力所征服的马本克自然无法容忍她平庸而无聊的生活,“像她这样一个有伟大灵魂的女人,……可以从你这种传教的才能得到什么滋养吗?”(193)其实,富于浪漫思想的马本克与其说是不满康蒂妲的生活,倒不如说是他更不满莫瑞尔对待康蒂妲的态度,他不能忍受康蒂妲受到的哪怕小小的委屈。马本克心目中的康蒂妲是一位纯粹圣洁的女神,不容许任何世俗的玷污,“……上油灯!那不会弄脏她的手吗?现在你太太正在把她那美丽的手指浸在灯油里面,而你却舒舒服服地坐在这里说教——一辈子没有完地说教,说教,空话!空话!空话!”(207)所以,马本克坚信只有作为诗人的自己才能给康蒂妲带来真正的爱情。一方面,他爱恨分明,自认为是真正懂得爱情的人,他对康蒂妲的一往情深是他对纯美爱情热烈追求的具体表现,也在更大的程度上显现了其不切实际的幻想追求。他大胆地歌颂康蒂妲的美丽与崇高,更毫不隐晦地讽刺莫瑞尔的自私与浅薄,“她呀,她要保护别人,帮助别人,并且为别人工作——她要别人,比如说一个成年后又变成小孩的人,给她孩子,让她去保护、帮助和为他而工作。哦,你这个傻瓜,你这个傻瓜!”(230)对康蒂妲与莫瑞尔截然不同的态度溢于言表;另一方面,马本克的生活里只有浪漫的爱情,与莫瑞尔的世俗与浅薄相比,马本克具有天然的优势,他瞧不起莫瑞尔,更难容忍他对康蒂妲的态度。他幻想拯救处于家庭琐事中的康蒂妲,追求自由与幸福是马本克理想生活的全部内容。
在这种看似实力对比悬殊的情况下,两者中的“弱者”莫瑞尔以自己的真诚赢得了妻子康蒂妲的认可,而康蒂妲的选择也不无道理同时也让人深感欣慰。一方面,康蒂妲将自己置于“弱者”一边,展示了一位妻子对爱情与婚姻的坚守,同时更加真实生动地展示了遵循社会伦理与家庭道德所带来的幸福和馈赠;另一方面,康蒂妲以宽容与仁慈对待天真烂漫的年轻诗人,用道德感化他,最终也获得马本克的真挚祝福。可见,道德力量有多么巨大。道德可以化解夫妻间的不满与分歧,从而维系家庭婚姻的良性发展;同时,道德还可以感化懵懂天真的青年,使他们明白爱情与婚姻的真谛并指导他追求真正切实的幸福。
康蒂妲、莫瑞尔和马本克所形成看似简单的三角恋爱关系,实则显现了那一时代复杂的伦理关系及其所蕴含的丰富的伦理内涵。
首先,聪明美丽的女主人公康蒂妲与牧师莫瑞尔演绎了维多利亚时代模范婚姻与家庭的典范,是那一时期人们公认的道德楷模。莫瑞尔牧师是剧中一位近乎完美的人物,他的身上集中了几乎所有高贵的品格,“生气勃勃,和蔼可亲,……体格魁伟,样子也很漂亮。他的精力很充沛,态度和悦诚恳又善于体贴,声音洪亮自然”(167-168),同时还特别强调他的长相,“脸色很健康,前庭饱满,眉毛稍粗一些,眼睛却明亮有神,嘴的轮廓虽不是顶好,却也显出一种果断有力的样子”(168)。如此大篇幅地对一个人物的性格与外貌进行毫不掩饰的近乎夸张式的描写实不多见,其根本目的无非是要进一步突出并强化莫瑞尔作为社会上层人士的高贵与荣华,无论是外表长相还是内在气质都无可挑剔,代表了绝对的权威与至高的地位。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剧作家却在此基础上认为“所有他的五官却缺少一种灵秀之气”(168),人们心目中成功形象的牧师莫瑞尔只热衷于他虚幻理想的演讲布道,并不在乎妻子康蒂妲的内心感受。他不关心也不尊重康蒂妲的生活,这为他后来所经历的挫折埋下了伏笔。康蒂妲身体结实,身材“目前正是恰到好处,现出少女和母亲的双重美态”(182),与其丈夫相比,“康蒂妲的发亮的额头,果敢的眼神,端正的嘴和下巴,无不显示她心胸宽大,性格高洁”(182)。她虽然没有牧师般的崇高地位,却被认为是“和圣母在精神上有某些相似”(182)的人物。她不仅要照顾丈夫的生活和处理好家庭的所有事务,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让丈夫能够安心从事他所热爱的宣教布道工作,以免除他的后顾之忧,甚至还要包容丈夫对自己的冷漠与傲慢,与丈夫共同维护幸福美满的婚姻。同时,她与周围的人也相处融洽,时时处处为别人着想,以致将莫瑞尔在堤岸边带回来的瘦弱的马本克看成是丈夫发现的宝贝,即使在马本克后来给她带来麻烦与难堪时她也能从容应对,妥善地解决了此后出现的多次危机。
莫瑞尔与康蒂妲的婚姻与家庭生活呈现了令人羡慕的一面,但表面的和谐其实无时无刻不潜藏着危机,康蒂妲不满丈夫整日奔波于说教布道,从不过问家庭的具体事情,不免抱怨。“当然你所说的都是至理名言,可是一点儿也没有用处;人们根本就没有把你的话放在心上。你以为他们赞成你的意见,可是他们一面赞成,一面却在你转过身去的时候,就去干那些与你的意见恰恰相反的事情”(212)。没完没了的说教不仅没有给他周围的人带来任何的好处,甚至还引起了妻子康蒂妲的反感,她对莫瑞尔的做法越来越感到不满。更严重的是,高高在上的莫瑞尔根本无法与妻子平等地相处,他对妻子的爱更多是一种占有,而不是爱情。这种不平等的伦理关系决定了妻子只是丈夫的附属品或私有财产,是可有可无的“玩偶”,作为妻子的康蒂妲自然会不满其所处的不平等地位,康蒂妲无法获得莫瑞尔建立在平等基础的爱情,表面的真诚显出了更大程度的虚伪。在看似和睦的家庭关系中其实暗含一种可怕的危机,甚至在局外人马本克看来莫瑞尔也只是一位只会空谈的道德家而已,这为马本克不怀好意地入侵他们的婚姻与家庭提供了可乘之机。
其次,康蒂妲从最初以慈母之心照顾、爱护年仅18岁的青年诗人马本克到后来马本克对康蒂妲不可自拔的依恋与爱,演绎了一出理想与现实的浪漫爱情幻像,康蒂妲最终以理智战胜了马本克的幼稚幻想,回归到正常的伦理关系,恢复了社会人伦的本来秩序。
马本克具备浪漫诗人的所有品格,“超然脱俗,几无人间烟火气;凡夫俗子会认为他的神态是有危害性的;可是高雅人士却会觉得他带有仙气”(184)。在莫瑞尔和康蒂妲的眼里,马本克只是一位值得人们怜悯的可爱的孩子,尽管他出身还算高贵,伯父曾是一位伯爵,但家道中落,现在的马本克已然没有了昔日的荣耀与光辉,充其量只是一位具有贵族气质却需要别人施舍度日的落破青年。丈夫莫瑞尔丝毫没有觉察到康蒂妲与这位青年诗人的微妙关系,甚至还略带同情地邀请他留置家中,并见证他们幸福的家庭:“亲爱的孩子,在我们这样美满的婚姻里,太太回家可真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好孩子,我很喜欢你;我还要你亲眼看看,有像我这样一个太太,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189)。马本克本能地觉察到了康蒂妲与丈夫莫瑞尔之间的不和谐,他由崇敬而生爱恋,直至后来完全的表白,“我爱你的太太”(190),丝毫没有掩饰的痕迹。这种冲动一定程度上是基于他对莫瑞尔夫妻感情的了解,而更重要的是他内心的渴望使然。他不能忍受莫瑞尔空洞乏味的说教,“我们别扯这一套假仁假义的废话吧。在过去的那些无聊的岁月里,你总是自私地盲目地牺牲她来养成你的骄傲自满,而她就因此不得不忍受你那一套一套的假仁假义的滥调……你在思想上——在感觉上——没有一点跟她共同的地方”(191),言辞之激烈显然已超出了正常的朋友关系,他甚至直言他与康蒂妲的关系不仅不是莫瑞尔所说的“像娃娃的爱情”(190),相反,它是一种更加纯洁与高尚的爱情,超越了莫瑞尔所理解的美满爱情。马本克不仅以此表达对莫瑞尔的不满,更不能容忍他所爱恋的康蒂妲步入世俗,马本克渴望以浪漫的爱来拯救逐步遁入世俗的康蒂妲,他年龄不大,却有着对爱情深刻的理解,他渴望得到康蒂妲的爱情,因为“爱情是我们天性中的第一种需要,爱情是我们心灵中的第一个愿望”(198)。他大胆地表明自己所希望得到的爱情,完全超出了一位十八岁的青年应有的全部情感。他可以不顾一切去讨好康蒂妲,甚至与打字员普拉瑟派英公开讨论起爱情的真谛,俨然十足的说教派头,但又不得不佩服他的独特见解,“我到处寻找爱情;我在别人的胸怀里发现了爱情的无限宝藏。可是当我要去追求它的时候,这可怕的害羞的感情就掐住了我的脖子:使我站在那里像哑巴一样,甚至于比哑巴还糟,说些没有意义的废话——愚蠢的废话!”(199)由此看出,马本克追求的爱情是他心目中最圣洁的那一种。他当然不愿意失去理想中的爱情,“爱情必须要我们去追求”(199)是他心里最真实的呼唤。
马本克非常坚信自己所作所为的正确,并且强调自己作为“好人”对爱情的执着与忠诚,因为在他看来“坏人是没有爱情的人;所以没有羞耻心。可是我们呢,满腔都是爱情,并且渴望着要和别人的爱情结合起来”(199)。马本克坚定了对康蒂妲的热烈追求,完全听从了内心最真实的呼唤。这种一厢情愿的大胆追求让他的内心迸发了巨大的力量,他愿意用全部的感情来获得康蒂妲的爱情,其毅力与勇气由此可见。
然而,令人颇感意外的事实是马本克疯狂地爱上了美丽贤惠并且比他大15岁的康蒂妲,康蒂妲心中的马本克却只是一位可怜的孩子,“他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我们都很喜欢他”(184)。自从被丈夫带回家的那一刻起,马本克只在康蒂妲家庭中充当了儿子的角色。即使是在马本克向莫瑞尔说出“我爱你的太太”(190)时,所有人都会认为他只是在开玩笑而已,“亲爱的孩子,你爱她,那是当然的!人人都爱她,都不由得不爱她。这情形,是不是有点儿像娃娃的爱情呢?”(190)殊不知这正是他内心最迫切的渴望与最真实的表达。康蒂妲此时当然很清楚地意识到马本克对自己的爱恋,她也没有直接伤害马本克对她的感情。相反,她以智慧与真诚赢得了马本克的理解,始终以慈母之心保护年轻幼稚却充满幻想的心灵,并愿意随时倾听马本克的任何诉说,“只要你心上真正感觉到的,你都可以说。无论什么话都行。只要你说的是心里的话,而不是装出一种姿态,不正派的姿态,或甚至诗人的姿态,我就绝不会感到害怕。我只希望你说话时不要忘了你的荣誉和真诚”(224)。康蒂妲理智地控制了自己的情感,在情绪上及对待生活的态度上积极地引导他走向成熟。在她的影响下,原来对生活只有浪漫幻想的马本克逐步摆脱了幼稚,不仅能够宽容地看待康蒂妲最终爱的决定,而且也在这个过程中学会了爱情与婚姻的真谛,从而让他真正地走向幸福的生活。康蒂妲成功地应对了婚姻生活中的挑战,她非但没有嫌弃自认为“弱者”的丈夫,还挽救了年轻幼稚的马本克,同时,也在很大程度上提升了自己,成为人们心目中令人尊敬的道德榜样。
自认为拥有美满爱情与婚姻的莫瑞尔与对爱情怀有浪漫期待的马本克之间的冲突注定了他们是戏剧的主角,在理智与情感的较量中,莫瑞尔最终以真诚取胜,他们之间道德与情感的冲突构成了戏剧的重要主题。
萧伯纳在《康蒂妲》一剧中的独特线性结构为突出其伦理表达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他的讨论技巧也在本剧中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展现。萧伯纳希望“他首先把自己要讲的故事讲完,然后并不急着落下帷幕,而是让他的人物们坐下来一起讨论出本剧主题,划下道德底线。而今,这一切设计在《康蒂妲》中重演”(O’Casey,1991:165)。康蒂妲毫无疑问是剧中的主角,但莫瑞尔与马本克的三次讨论与激烈交锋更突出了康蒂妲的重要地位,也进一步加强了两个男人对婚姻与爱情的全新理解。
莫瑞尔与马本克的第一次讨论和正面交锋占据了第一幕的大部分篇幅,也是全剧的第一个高潮。与康蒂妲一样,莫瑞尔眼中的马本克只是一个可怜又可爱的孩子,他很享受幸福婚姻带给他的快乐,自然不免会在马本克面前炫耀一番,“亲爱的孩子,在我们这样美满的婚姻里,太太回家可真是一件非常神圣的事。……好孩子,我很喜欢你;我还是要你亲眼看看,有像我这样一个太太,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189)。如此的设计已经为即将到来的危机埋下了伏笔。此时此刻的马本克已完全不相信莫瑞尔所说的他所拥有的美满婚姻,“你的婚姻幸福!你想是这样!你相信是这样?”(189)。马本克摆出了挑战的姿态,直至他公开地说出“我爱你的太太”。人们本来以为只是玩笑的表白其实正是马本克向莫瑞尔发起的挑战。马本克理想的婚姻生活一定不是莫瑞尔现在所拥有的那一种,并且认为只有他才能给予康蒂妲理想的爱情。马本克认为,在莫瑞尔的婚姻中,最大的问题就是夫妻间没有共同语言,原因在于莫瑞尔只关心自己的演讲布道却丝毫不关心康蒂妲的感情。另外,作为一个有着高尚心灵的女人,康蒂妲应该享受更多的浪漫与自由,而不是时时事事听任丈夫的摆布。马本克公然向莫瑞尔发起挑战,“我要打倒你的思想。我要拯救她,使她不再做你的思想的奴隶;我要把我的思想灌输到她的脑子里去”(195)。马本克步步紧逼,并且坚信康蒂妲是了解他的,他也愿意把自己的真诚与爱毫无保留地奉献给她。马本克的狂妄与幻想几乎击败了莫瑞尔仅存的那点自信,“因为她会了解我,并且知道我了解她……你到将来会明白,她实际上是属于我而并不是属于你的”(195)。莫瑞尔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甚至恐惧,他无法判断未来的发展,甚至开始怀疑他与康蒂妲的爱情。第一幕结束时康蒂妲对马本克的暧昧言行更让他无法接受:
马本克:(伸出膀子给康蒂妲挽)去收拾收拾,准备开饭吧。(康蒂妲挽着他的膀子。他们一同到门口。出门时,他又说)我现在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
莫瑞尔:一点钟以前,我也曾经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196)
马本克心中有着“伟大灵魂的女人”与现实中的康蒂妲可谓格格不入。同时,莫瑞尔也预感到了可怕的后果却又显得无能为力。对待爱情截然不同态度的莫瑞尔与马本克的第一次冲突由此达到高潮。
莫瑞尔与马本克的第二次冲突与根本分歧不仅表现在对待具体婚姻生活的不同理解上,更重要的还在于内心深处截然不同的态度与偏见。与莫瑞尔要把康蒂妲美丽的手指浸在灯油里相比,马本克带给康蒂妲的却是地上铺着大理石,永远干干净净的天堂般的归宿。这是马本克的追求,也是包括康蒂妲在内的女人所期盼的生活,“那就是美,就是自由和幸福;难道这不是每一个人为了他心爱的女人应该尽心竭力去追求的东西吗?”(209)马本克对康蒂妲的倾慕之情逐步加深,他以诗人的浪漫与自信认为只有他才能给她幸福美满的婚姻与爱情。他眼中的康蒂妲是近乎完美的爱的依靠,哪怕只是“赤着的脚踏在山上”(209)也是美丽的。此刻明显处于劣势的莫瑞尔几乎没有反击的机会和能力,“莫瑞尔默不作声。表面上他正忙着写信;实际上他却为了一种新的可怕的经验感到惶恐、忧郁。这种经验告诉他,他每次用道德的鞭子向尤竸(马本克)打得越准越狠,对方就躲得越快越远。他发现他开始畏惧他自己所不重视的人,心里觉得非常痛苦”(209)。莫瑞尔和马本克的道德天平明显地出现了不平衡的倾向,原来掌握了婚姻主动权的莫瑞尔被马本克取而代之,他已在这场爱情婚姻的斗争中渐渐处于弱势的一方。幸运的是,莫瑞尔在康蒂妲的谈话中似乎找到了他濒于失败的原因。康蒂妲的告诫已于事无补,她逐步倒入马本克的一方,“他是个了不起的孩子;当我离开家住在乡下的时候,我越来越喜欢他了。……虽然他自己一点儿都没有觉察到,他却发疯似地爱着我呢?”(214)莫瑞尔最终不得不承认他的失败,“我到底对他怕到什么程度”(221)是他无奈的宣示。莫瑞尔与马本克的第二次冲突达到了高潮,也表明莫瑞尔即将面临的更大危机。
莫瑞尔与马本克的第三次冲突也是本剧的高潮部分,莫瑞尔始终没有动摇对康蒂妲的爱情,马本克也没有放弃对康蒂妲的爱恋。马本克从未忘却对康蒂妲的爱,“我爱她,那爱情是那样地美妙,我除了希望长期沉醉在那种爱情的幸福之中,什么也不要了……现在除了使她幸福之外,我再也不需要什么别的东西”(230)。莫瑞尔面对马本克的挑战,自然也不甘落后,他要以他的宽容与热情来挽回康蒂妲的爱,他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要是她果真发了疯,要离开我,跟你去,那谁来保护她呢?谁来帮助她?谁来为她工作?谁来做她的孩子的父亲?”(230)由于康蒂妲的介入,形势明显地向有利于莫瑞尔的一方发展。马本克只是管不住自己的嘴,“精神失常、身体虚弱”(230)的坏孩子,而莫瑞尔却是懂得爱、懂得宽容的男子汉。莫瑞尔与马本克的最终冲突在康蒂妲必须从他们二者之间选择其中一个而告结束。
“伦理选择”主要包含两方面的含义:“一方面,伦理选择指的是人的道德选择,即通过选择达到道德成熟和完善;另一方面,伦理选择指对两个或两个以上的道德选项的选择,选择不同则结果不同,因此不同选择有不同的伦理价值”(聂珍钊,2014:267)。在《康蒂妲》一剧中,核心的主题就是围绕主人公康蒂妲的感情纠葛展开的,最后以她的伦理选择结束。一方是持有爱情与婚姻的丈夫莫瑞尔,而另一方则是幻想自由幸福的青年诗人马本克,两者中择其一,确实不是易事。然而,基于道德伦理的考量,康蒂妲以理性战胜情感,坚守与丈夫莫瑞尔的爱情与婚姻而拒绝了年轻诗人莫本克幻想的自由。
如前所述,剧中的康蒂妲、莫瑞尔和马本克围绕爱情、婚姻、家庭形成了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是维多利亚时期英国社会各阶层价值理想、伦理观念的集中展示,在彼此激烈的交锋中,全面地再现了维多利亚时期人们的伦理身份、伦理关系,以及面临伦理困境时最终做出的伦理选择。“文学伦理学批评的核心理论就是‘伦理选择’(ethical selection) ”(聂珍钊,2018:72),伦理选择成为贯穿本剧的核心内容。“萧在《康蒂妲》中,不但给我们创作了一出伟大的戏剧,而且——更重要得多的——塑造了一个伟大的崇高的女性。……当康蒂妲的灵魂向萧显示的时候,天才之神的确在眷顾他,激发他的想象力”(赫里斯,2006:177)。康蒂妲是萧伯纳所塑造的核心人物,而其最终面临的伦理选择更是其重要的一笔。其实,康蒂妲的选择不仅包括她对自己丈夫莫瑞尔始终如一的爱和对青年诗人马本克的怜爱,也包含在二者之间面临选择时,康蒂妲的最终决定。
马本克的浪漫与幻想确实激发了康蒂妲无限的想象,她也向往自由与浪漫的生活,特别是在马本克不断地挑唆他们夫妻关系时,康蒂妲与莫瑞尔的婚姻关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马本克认为莫瑞尔只是一位善于花言巧语的道德家和空谈家,不可能给康蒂妲真正的幸福,并公然宣称他对康蒂妲的爱恋。康蒂妲当然清楚地意识到了马本克对她的爱恋,但她始终以母亲对待儿子的情感看待马本克,这让马本克非常烦恼,康蒂妲准确地把握了与马本克的关系,既教育了他如何懂得爱、珍惜爱,又避免了陷入爱的纠葛之中。与此同时,尽管此刻有马本克的诱惑,加上丈夫只热衷于自己的演说与布道,对自己的感情不闻不问,康蒂妲始终没有背离对丈夫的爱情。莫瑞尔以他的真诚感动了康蒂妲,“我从来没有想到我有什么吸引力。我只想到你的善良,你的纯洁。这就是我对你信任的依据”(214)。康蒂妲也以同样的真诚回报莫瑞尔对她的爱情,“请你信任我对你的爱情;因为如果不是出于爱情,我就根本不关心你那一套说教:你每天用来自欺欺人的一套空话了”(215-216)。当康蒂妲意味深长地表示要将自己交给这两个男人中间的弱者时,她就已经完成了她一生中最重要的伦理选择,这种选择符合她内心对爱的渴望,也是一种符合人们期待的正确选择。
贯穿本剧始终的莫瑞尔与马本克的冲突以康蒂妲的最终选择划上了圆满的句号,也终结了两个男人爱的誓言,使得爱情、婚姻、生活回到其本真的状态。莫瑞尔与康蒂妲完美婚姻的基础就是康蒂妲的宽容与无私的爱,“凡是讨人喜欢的事情,都由他去做;凡是得罪人的事情,都由我来办。我为他建筑了一座安乐、恩爱的堡垒,并且经常守卫在门口,不容一点世俗的琐事扰乱他的心。我使他变成了这里的主人,虽然他自己并不知道……可是当他想到我也许会跟你走的时候,他最担心的是:我将受到什么困苦!为了引诱我不要离开他,他就提出要用他的力量来保卫我的生命,用他的劳动来维持我的生活,用他的地位来维护我的尊严”(243),妻子愿意将其视作生活中的“弱者”,实为康蒂妲维护彼此爱情与婚姻的明智之举。面对妻子的理解与尊重,作为丈夫的莫瑞尔也深为感动,“我所以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着你双手的勤劳和你心上的爱情”(243)。可以说,正是这种对彼此的牵挂与真诚,最终留住了他们共同的爱情与婚姻。同时,马本克也越来越清醒地认识到,他对康蒂妲的爱恋终如无水之源,无本之木,只有浪漫却没有任何现实基础。他为心爱的女人所追求的自由、幸福与美其实都是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作为诗人虚幻的梦想。他所爱恋的康蒂妲是萧伯纳笔下现实主义的代表人物,是人们心目中的贤妻良母。马本克最终学会并接受如何去过没有幸福的生活。“我不再追求幸福,生活本身比幸福还高贵。詹姆士牧师,我双手把幸福奉献给你:我爱你,因为你已经使我所爱的一个女人的心得到了满足”(244)。原来只有虚幻理想的马本克在生活中日益成熟,逐渐明白了生活的真谛与爱情的真正意义。康蒂妲的选择与马本克的离开无疑蕴含了丰富的象征意义。
《康蒂妲》被认为是萧伯纳最强有力又最有人情味的剧作,一方面,萧伯纳所塑造的康蒂妲是一位近乎完美的女性,乐于奉献,忠诚善良,任劳任怨。“萧伯纳对康蒂妲的贞洁和无私的颂扬就是对西方资本主义社会中围绕着爱情和婚姻问题的喜新厌旧、道德败坏的行为的间接批评”(黄嘉德,1989:67)。康蒂妲、莫瑞尔、马本克各自独特的伦理身份形成了复杂的三角爱情的伦理关系,他们关于爱情、婚姻、家庭的论争形成了本剧的核心主题,一次次的冲突与交锋进一步深化了上述主题。康蒂妲最终基于爱与奉献的选择更是凸显了本剧的道德力量;另一方面,本剧始终缓缓地流露出爱的温情,康蒂妲对马本克的爱恋始终保持一种宽容与理解,就像母亲对待儿子的态度,即使康蒂妲在二者之中选择莫瑞尔后,仍然给予马本克最大程度的尊重,马本克也因此体面地退出。马本克同时送上他最真诚的祝福,因为他所爱的女人能够生活幸福,并且相信“一百年以后,我们的年岁便会相同”(244)。可以说,《康蒂妲》是一部最能代表并体现萧伯纳戏剧创作中伦理追求的成功剧作。
注释:
① 本文所引均出自“萧伯纳. 萧伯纳戏剧集(第一卷)[M]. 黄锺译. 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以下仅在引文中标注页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