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可戈
(成都理工大学外国语学院 四川 成都 610059)
晚清是一个翻译文学多产的时期。鸦片战争以来,外敌入侵带来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冲突和交汇。在西学东渐的背景下,一部分先进知识分子开始接受外来文化并积极引进西方的科技和文化。若将翻译置于文化的背景上考虑,翻译活动往往受到当时民族文化的制约,翻译事业发达与否,也与翻译的目的、社会影响关系极大。[1](P7)因而,当时的中国文坛出现了“翻译多于创作”[2](P180)的现象。继鸦片战争以来,有识之士开始翻译自然科学和社会科学的论著,继而兴起翻译文学作品。20 世纪初,清末文人将拜伦这位19 世纪蜚声欧洲文坛的浪漫主义诗人在20 世纪初通过图片、译介和传记等形式为国人极力引荐,掀起了一股“拜伦热”:梁启超在流亡日本期间创办《新小说》,并于1902年在《新小说》第1 卷第2 期和《小说月报》1911 年第9 期刊载了拜伦的图片;继梁启超于1902 年节译拜伦的《该隐》、《哀希腊》后,马君武在1905 年将《哀希腊歌》全篇译出,苏曼殊也在1909 年将自己所译的拜伦作品编成了《拜伦诗选》;1907 年11月,《教育世界》刊登了王国维的《英国大诗人白衣龙小传》;1908 年,《学报》在第一卷第10 期上登载了仲遥的《摆伦》。1908 年2 月和3 月,鲁迅署名令飞在《河南》杂志第二期和第三期上已经发表过一篇介绍浪漫主义流派的美学论文——《摩罗诗力说》。胡适将《摆伦年谱》投到《庄谐杂志附刊》,发表于1909 年第二卷第1—10 期。之后,鲁迅再次发表《拜伦传》,刊载于《真相画报》1910 年第4 期、第5 期、第7 期。处于世纪之交、社会转型时期的清末文坛刮起的这股拜伦风自一开始即受到学界关注。鉴于国内已有一些对拜伦作品翻译的评析而对引介拜伦传记的译作涉及较少,本文将从目的论的角度出发,就王国维、仲遥、鲁迅和胡适在20 世纪初发表的四篇关于拜伦的传记进行分析。
长期以来,翻译理论界盛行语言学理论,忠实于原文是翻译的一大标准。20 世纪70 年代以来,翻译理论不再局限于以语言学理论为基础,渐渐转向功能和交际的角度,德国功能派翻译理论逐渐发展起来。
德国学者凯瑟林娜·赖斯(Kathariana Reiss)于1972 年第一次在《翻译批评的可能性与限制》一书中提出功能性概念,她认为,译文与原文的等值有时不可能实现,译者在翻译时应优先考虑译文的功能。[3](P18)20 世纪70 年代末,汉斯·弗米尔(Hans J.Vermeer)在其论文“普通翻译理论框架”中首次提出目的论这个概念,其理论术语Skopos源于希腊语,表示目的、目标,弗米尔用这个词表示翻译或翻译行为的目的。[4](P19)1984 年,汉斯·弗米尔与老师赖斯合著《普通翻译理论基础》,对目的论进行了较为系统的描述,打破了过去以原文为中心的等值框架,创立了德国功能翻译理论的核心:目的论。目的论以交际理论、行为学、文本语言学以及接受理论研究的术语为基础,认为翻译是一种有目的的人类活动,而不仅仅是语言之间的转换。此后,又一位德国学者克里斯蒂安·诺德(Christinane Nord)于1988 年和1997 年分别出版了《翻译的语篇分析》(Text Analysis in Translation)和《目的性行为》(Translating As A Purposeful Activity—Functionalist Approaches Explained)两本著作。在她的著作中, 诺德重点解释了功能的概念,提出文本分析模式。她指出,“译文的功能并非由分析原文自动得出,而是由跨文化传意的目的所界定。译者的角色不是要制作与原文等值的译文,而是要制作能发动预期功能的译文”。[4](P85)诺德把翻译分为两大类:文献式翻译和工具式翻译。文献式翻译以再现原文(内容和形式)为基础,工具式翻译以在译文情景中实现意料的功能为标准。[5]
目的论包括三个原则:目的原则、连贯原则和忠实原则,其中目的原则是最重要的原则,其余两个原则从属于它,目的原则在翻译过程中起决定作用。翻译的目的对整个翻译的策略和过程具有决定作用,换句话说,结果决定方法。[6]由此,目的论摆脱了对等翻译的局限性,凸显了译者的作用。在目的论的视野下,原文和译文不一定完全对等,只要译文达到了翻译的目的,对原文而言就是充分的,对读者而言也能接受。译者可以摆脱以原文为中心的翻译思路,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从译入语的新视角开展翻译活动,把翻译目的和译文功能作为翻译策略选择的标尺,为译者刻意增删、调整、甚至改写原作的某些成分提供可操作性。
目的论之目的原则指译作或文本能在译语语境中发挥某种功能,使译作在读者身上发挥应有的特效。清末文人追捧的“拜伦热”是当时知识分子怀着救国救民的目的而尝试的“开民智”之举。清末满清政府不能抵御外敌入侵,列强瓜分国土,国力衰微,大有国家沦陷的趋势。为了挽救风雨飘摇中的民族,必须“别求新声于异邦”。[7]在这之前的晚清译介,几乎没有出现如拜伦这样吸引多人关注的西方诗人形象。晚清翻译文学已经盛行中国文坛,拜伦作为19 世纪欧洲浪漫主义诗人在其他方面却难成重心,在西方尚未达到风靡的程度。为什么清末文人对这位19 世纪在西方毁誉参半的浪漫主义诗人如此热衷呢?保罗·德曼在《抵制理论》一书中认为,“翻译与时间和历史紧密相关。某时某地的翻译有其特殊性,不可重复。某一次翻译好比一个事件,在某时某地发生。翻译是历史事件。”[8](P96)清末文人在社会极其动荡的特定历史时期积极引介拜伦,是因为“在一部分中国青年的心中,革命思潮正盛,凡有叫喊复兴和反抗的,便容易惹起反应”。[9](P220-221)在这一热潮之中,拜伦形象几乎总是与英雄行为、反抗精神等特征联系在一起,翻译拜伦的文献承担了当时复兴中国和反对旧制的历史使命。虽然拜伦的作品《哀希腊》、《该隐》等已逐步译出,但最初的译诗对树立拜伦形象所起的作用还是不如对诗人本身的文字介绍来得直接有力,因而清末学者认为有必要向读者专门介绍拜伦。
从清末这几篇拜伦传记来看,四位学者一致认同拜伦侠肝义胆、崇尚自由。拜伦最后奔赴希腊,为助希腊独立挺身而战的事迹特别受到学者们赞许。鲁迅在《摩罗诗力说》中明确将拜伦视为“刚健不挠”的“摩罗诗人”代表,[7]剖析其反叛气质,视其为敢于冲击腐朽势力的救世者,其侠肝义胆再次在传记中得以文字体现。在《拜伦传中》他再次执笔称“拜伦之为人,见他人苦痛必勉助之,当此交之时,其五内既萌义侠性质也”;[10]王国维称拜伦“非文弱诗人而热血男子”;[11]仲遥在传记首段谈到“敬爱”拜伦“侠魂”,离开英国后“提雄剑挟长风以旅行于欧洲大陆”。“摆伦末年之历史,何其庄严而劲烈,雄奇而伟俊”;[12]胡适提到拜伦“天资豪迈”,“死时犹大呼勇往无畏者再呜呼伤已”。[13]
从姓名翻译来看,最早王国维把拜伦译为“白衣龙”,采用的是音译加意译的策略。众所周知,龙在中国文化中象征天子,至高无上,具备绝对权威,可见王国维对拜伦的尊崇。他在写《论教育之宗旨》中提到,“人之能力分为内外二者,一曰身体之能力,一曰精神之能力。发达其身体而萎缩其精神,或发达其精神而罢蔽其身体,皆非所谓完全者也”。[14](P69)王国维目睹戊戌变法失败,认识到当时很多人在精神上已经出现问题,1904 年他接手罗振玉,主编《教育世界》。这篇《英国大诗人白衣龙小传》即发表于《教育世界》。他提到拜伦占伦敦“骚坛之首席”,“当时文士罕有能与比伦者”,[11]因而在文人中以龙称不为过。其他三位也高度评价拜伦在文学方面的地位,肯定拜伦对人们精神启迪的作用:胡适评价拜伦时对其进行了归化,“其诗如吾国诗家之太白,词家之稼轩”,[13]仲遥认为拜伦“美情”,[12]鲁迅更是认为拜伦是“千古杰出之大文豪”。[10]
连贯原则是目的论的第二个原则,指的是译文必须符合译文读者的情况,为译文读者所理解。[15]读者看到的译文必须连贯、具备可读性并可以接受。因而译者在翻译时,必须将读者的需求、背景和文化水平加以考虑,原文转换为译文后必须连贯,让目标读者能看懂。四位学者发表拜伦传记时都考虑到了读者群,对饱读诗书又希望通过西学拯救国家的莘莘学子,照顾其文化背景,除内容具备吸引力以外,语言风格对读者而言也易于接受。为了迎合这些知识分子的口味,四位学者都跟随当时文坛极具影响力的翻译家林舒和严复的语言风格,译文采用简练而韵律和节奏较强的文言文。策略方面主要采用译述和整合材料的方式。虽然清末已有一些关于拜伦的原版或日文版传记,然而由于各种原因,没有一人将拜伦传记的外文书完整地译出,为了达到完整和连贯的目的,学者们按照清末读者的口味编译和整合了拜伦传记。
胡适的《摆伦年谱》因“颐久不得暇”撰文比较简略,主要是对拜伦有生之年大事的译述。撰文源于“美国书肆所出之拜伦诗抄”“卷首”的“小传”,[16]结合他自己收藏的拜伦全集,相互佐证后编写而成,亮点是把拜伦与李白和辛弃疾摆在了同一高度上;王国维的《英国大诗人白衣龙小传》主要是对拜伦的主要经历按时间顺序编写,虽然对拜伦的不良习惯有所提及,但遇到世人有非议的地方,比如离婚事件,文中措辞“白衣龙大受世议,多诧之为无行小人,盖不知离婚之故在妇而不在白衣龙也”,站在了拜伦一方。最后一段在阿恼德评价拜伦为“主观诗人”的基础上展开评论,认为拜伦“毫无高尚之审美情及宗教情,然其热诚则不可诬”,[11]有一定的学术气息和可信度。仲遥的《摆伦》较胡适和王国维的篇幅长些,较为详细地介绍了拜伦的身世、教育背景和创作经历,把拜伦与释迦牟尼、孔子、华盛顿、拿破仑等中外圣人相提并论,[12]可见其对拜伦的推崇,也向读者暗示了引介拜伦的价值。鲁迅的《拜伦传》提到“夫此千古杰出之大文豪,事迹品行,无由窥其全豹,岂非我文坛一大缺陷事”,因而参考日本本村应太郎所著《文界大魔王拜伦》、姆亚氏《拜伦传及其书翰》和其他书籍杂志编译,比较详细。第二编的内容“思想文学哲学”“审自拜伦诗集及书翰而组织”,[10]鲁迅认为是传记的神髓,在向读者引介这位“摩罗诗人”时突出了其博览群书的一面。
纵观传记来源,胡适和鲁迅的编写的传记明确说明是结合几个文本整合而成,王国维引用学者的评价也说明他的文笔不是来自一个文本,仲遥分类叙述,应该也是整合的结果。四位学者编译的传记读起来完整无缺,行文连贯自然,各有侧重和特点。
目的论之忠实原则指翻译忠实于原文,然而翻译的目的决定了文本的忠实程度,翻译在译语文化语境中,按照作者期待的方式发生作用。[10]从翻译文化史角度看,译本的忠实程度与译本在文化沟通上的作用之大小并无绝对的正比关系。[1](P6)前文提到,忠实原则从属于目的原则,因而,在目的论的关照下,译文和原文所传达的内容和文化达到的忠实程度基本上由译者把握,这体现在对原文的选择上。引介拜伦的学者在国家生死存亡之际,为实现救国救民的目的,引介的拜伦都突出其积极的一面,以期改造国民的精神面貌。
事实上拜伦既不是圣人,也不是完人,虽才华出众,作品颇丰,性格和品行也存在缺陷。拜伦的贵族血统造就了其傲慢任性,无赖父亲的早亡又使他遗世孤立,也使其母亲脾气暴烈,喜怒无常,对拜伦既溺爱又歇斯底里。拜伦幼时因母亲泄愤,脚被扭脚至跛,终身残足给他的内心造成极大的痛苦,性格忧郁而暴躁。学生时代的拜伦虽爱好阅读,但也存在偏科现象,其选择的书均为历史、政治书。除对个别同学慷慨大度以外,更多时候表现得与世人格格不入,为世俗不容。成年后更是挥霍无度,短暂的婚姻使他饱受非议。拜伦既厌恶旧俗、热情奔放,又放荡形骸。离婚后在英国议院实际上已待不下去,又被驱逐出文坛,只有出走欧洲大陆。他对史上争取独立的斗争很感兴趣,出国游历进一步拓展了他的视野,他开始关心当代政治,并开始写诗。他一边继续过着放荡不羁的生活、一边从事讽刺旧俗、歌颂斗争和自由精神又不乏玩世不恭的诗歌创作,作品在欧洲范围有了一定的影响,德国大文豪歌德曾写诗为他奔走希腊、助希腊独立致意。拜伦最终在希腊担任指挥官,病逝于希腊。拜伦一生有光辉英勇的一面,也有混世魔王的一面,至少在19 世纪的欧洲是一个极具争议的人物。
四位传记作者在整合文本时自然对原文本有选择,在目的论的关照下塑造的拜伦形象应和着时代意识。有学者认为,拜伦的形象在清末译介有一定变形,基本上突出的是拜伦的光辉形象,提升国民的军国民意识,[16]因而对拜伦的劣习要么忽略,要么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及,对拜伦的作品除了王国维提取了阿恼德的评论,持审视态度外,其余作者对拜伦的作品包括早期略显稚气的诗歌也一味唱高调。这种选择性翻译使译者们在编译的同时开始创作,这种创作是应时代要求进行的创造性叛逆,得以重塑拜伦的形象。当然这种按照作者的意愿大刀阔斧的改造翻译方式在晚清并不为拜伦传记作者所独有,林舒和严复也这样尝试过。
翻译界在目的论关照下的辛勤耕耘开启了比较文学的新视野。杨武能先生指出,“译家对文化交流、文化建设有不可取代的作用和贡献”,“没有文学翻译就没有中国新文学”。[17]虽然这四位传记作者都没有将拜伦传记的外文书完整地译出,在翻译的过程中也没有做到等值对等,对源文本做的更多的是创造性叛逆,但他们编译塑造的反抗斗士确实起到了预期的目的,在革命思潮盛行的清末确实激励了爱国青年。这类文本介入政治,使在中国推行了两千多年的封建帝制最终被推翻,为随之而来开展的新文化运动树立的“民主”和“科学”两大观念扫清了道路。不可否认的是,清末译介掀起的这股“拜伦热”也给中国文学带来了持久的影响,翻译融入创作已经成为当代中国文学的潮流和趋势。翻译传记采用的创造性叛逆使翻译与创作呈现“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现象,翻译为五四以后的新文学注入了新元素:语丝派、新月派、新鸳鸯蝴蝶派作家都有大量译作,鲁迅、徐志摩、周瘦鹃等作家都是一边翻译一边创作。最突出的是,有着五百万字翻译实践的鲁迅,其翻译实践激发了其创作:他对拜伦式英雄作了中国化改造,塑造了“狂人”这样的拜伦式英雄。[18](P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