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风萧蓝黛
窗外,有厚厚的大雾覆盖着温吞的太阳,只等天一亮,阳光就要跳出来。
孟小姐有一个有点变态的上司叫楚冬正,她当面叫他楚经理,背地叫他老家伙。有段时间她状态不好,上班经常迟到,楚冬正很生气,说家里没闹钟吗?我就不信我叫不起你来。
于是每天早上七点,孟小姐的手机准时响起来。楚冬正用千年不变的腔调说:“起床,上班,挣钱!早睡,早起,健康!”
孟小姐总是嘀咕一声变态,又翻过身睡去。但大多时候,她就像被下了降头一般,老家伙的声音余音绕粱,三日不绝。她常常睡不下去,起床洗脸做早餐,开始崭新的一天。
身为三十二岁的女白领,孟小姐或多或少会怅然时光如水逝去。虽然皱纹还没生,化化妆还能显年轻,但心像是嫩生生地就老了。每天走在街上看到成双成对的情侣们,她就会叹气。
其实孟小姐也有人追的。
说远点,是某个隐藏在朋友圈的男网友;说近点,就是那个俗里俗气的楚冬正。他三十四岁,已经开始积极步入养生行列,经常给她发一些吃什么才能降血脂之类的文章。他坚持早睡早起,喜欢喝粥喝汤逛菜市场,喜欢看无厘头的喜剧,还经常像个老年人一样在周末扛着鱼杆去钓鱼。
那是好久以前的某个中午,这个老家伙饭饱神虚地坐在茶水间,看着孟小姐的目光有点像猪八戒看人参果,异常诡异。他嬉笑着说:“孟瑶,你未嫁,我未娶,你不觉得我们正在浪费上帝赐予的大好光阴吗?要不,我们凑合一下?”
说完,他还伸出舌头舔舔嘴唇边的牛奶泡沫,孟小姐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没来由地讨厌他。
虽然她恨嫁,可怎么能跟这样一个男人相互取暖呢。她端起咖啡,高跟鞋从他脚背上踩过去,在他的尖叫声中,孟小姐回过头来优雅地道歉:“对不起,楚经理,不好意思呀。”
尽管如此,但楚冬正毕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上司,帮过孟小姐很多忙,在工作上也是高效专业,所以孟小姐并未给他太多难堪,偶尔也应他的邀请吃吃喝喝。
但每次她都把份子钱当场转给他,立场鲜明,意思明确:咱们一清二白两不相欠。
楚冬正起初不接,后来拗不过就收下了。他看着孟小姐,总是像她妈一样叮嘱:“少熬夜,早睡早起。”
孟小姐以前也是谈过男朋友的。他叫赵砚,他们在一起 3年,蹦迪唱 K,泡吧喝酒,过得多姿多彩。到第4个年头,孟小姐攒了一笔钱,打算买一套四环外的小户型。
他们在这个问题上,第一次有了争议:那时的赵砚工作并不如意,每天像只哈巴狗一样被领导颐指气使。他想把钱拿去创业,他说自己再也不能这样过下去,要开创自己的新事业。
孟小姐问:“那我们呢?”
她记得很清楚,当时的赵砚低头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回答:“我们还有大把的青春,现在就算我想娶,你未必想嫁呀。”
孟小姐恨得跺脚,女人的青春就像池塘里的水,流着流着就干了。她现在可以嫁他啊,她并不介意和他一起奋斗明天,但她总不能巴巴地求赵砚:“快点向我求婚啊。”
后来的某一天,孟小姐就在售楼处出了糗。售楼小姐轻蔑地把卡递给她:“小姐,余额不足。”
孟小姐急疯了,跑到取款机上一查,顿时头晕目眩,里面有10万块已经不见了。
不用说,是赵砚取走了。他怎么能这样?他知道这钱是用来买房的,他拿走了十万,这房还买得了吗?那天晚上,两人吵得山崩地裂,一向温柔的孟小姐变得歇斯底里。吵到后来,她流着泪让他滚。
赵砚摔门而去,凌晨时回来,已是一身酒气。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跌跌撞撞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叠又一叠人民币洒在孟小姐的眼前。
那是一个黑色的悲伤的夜晚,那些钱洒得纷纷扬扬,孟小姐的心一点点地往下跌,一点一点地凉透。她安静而缓慢地拾起钱,然后把房门关得震天响。
再后来,他们分手,退出彼此的生活里,各自隐没在这个城市里,再也不联系。她怨他不在乎他们的未来,他怨她不关注他的前途。可孟小姐觉得,她不是舍不得那十万块,而是她没法接受,一个并不想娶她的男人用她那点可怜的傍身钱去创看不到后果的业。何况,他们还不是真正的一家人,没有那个仪式、没有那个红本,他们谁对谁都没有义务。
时过境迁,现在的孟小姐已经有了点老气横秋的味道。吃了饭,坐在办公室昏昏欲睡,没想到消失了数年的赵砚会突然来了电话。
他的声音温情有礼:“几年不见,你,还好吗?”
简单的一句问候,孟小姐心里已是百转千回。他约了她晚上在洲际酒店吃饭。孟小姐有些自嘲地想,能在洲际吃饭,看来他是今非昔比了。其实她总觉得她与赵砚之间,是她亏欠他多一点吧。
如果当初他们还在一起,又会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在卫生间补妆时,孟小姐看着眼睛问自己,后悔吗?想起赵砚那句意味深长的“你还好吗?”她的手一抖,眼线就斜了。
孟小姐正要去找楚冬正请假赴约,公司最难缠的客户周总又来了投诉。投诉的重点不过又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比如接待小姐回复太晚、做事不专业。那位倒霉的接待小姐就是孟小姐。
投诉电话打到了总经理那里,他让孟小姐亲自去给周总赔礼,说现在两家公司正在考虑明年的续约问题,不能在这个时候因为“某些人的个人原因,影响公司业绩”。
孟小姐垂头丧气地走回办公室,那个长了一张发酵馒头脸似的周总,在一次酒会上,用肥肥的咸猪手袭上孟小姐的胸,被她用高跟鞋踢得脸都肿了。所以,此人隔三差五就来找找茬。这段渊源,公司的人都知道。
孟小姐甩甩头,去找楚冬正请假。那个一直注重养身的老家伙还没吃午饭,正在电脑前埋头苦干。听说她要请假,头也不抬就答应了,只让她给自己买一份便当回来。
孟小姐给楚冬正买了老锅药膳汤、排骨饭,另外又加了一个小水果拼盘。她是觉得,上司还在拼命干活,自己这个下属却要衣冠楚楚地跟人约会,心里莫名地有些过意不去。
如果就上司来说,楚冬正是位好上司,可就恋人来说,楚冬正绝对不是她的选择。
老家伙显然有些意外也有些感动,他一边夹着汤里面的当归,一边对孟小姐说:“你这样的女人啊,单身太可惜了……”话没说完,孟小姐已经蹬蹬蹬地走了。
那晚孟小姐提前到了,隔着落地窗看到赵砚开着一辆S级奔驰,着西装打领带,下车关门,动作一气呵成,她有片刻的失神。
孟小姐以为赵砚会提及从前,可什么都没有。没有温情脉脉的回忆,也没有山长水阔的叙旧,他只是问了她的近况,听说她还没结婚,露出惊讶的样子:“你还挑啊?有合适的人,就结了吧。”
这话从前男友嘴里说出来,总觉着不是个滋味,孟小姐咽下口中的牛排,擦擦嘴问:“你呢?”
赵砚笑着说:“没有,黄金单身汉的生活,很舒服。”
孟小姐举着酒杯的手便抖了抖。多年前的回忆已成了过去,面前这个男人,成了如今的赵总,可他依旧没结婚,这是他们未了的缘分,还是上苍的考验?
正胡思乱想着,楚冬正的微信来了好几个:一会儿抱怨天太冷,一会儿又说小区停电了,想跟她去吃老东粥皇。孟小姐看着手机屏幕,想着楚冬正的样子,扑哧笑了。
赵砚漫不经心地问她:“追求者?”
她没答。他又说:“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孟小姐听着,心忽然就乱了。
第二天早上七点,孟小姐依旧享受到了楚冬正的叫醒服务。
在厨房煎鸡蛋时她一直在想,赵砚到底想娶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她的心里还是有一丝挫败感,想着自己最好的那四年,可他只想着拼事业,从没想过要娶她。在他的眼里,他的前途大过爱情。
出了门,赵砚的奔驰停在了楼下,他放下车窗叫她:“顺路送你上班。”孟小姐想说根本不顺道啊,可身子还是坐进了车厢。心里矛盾焦灼,不知道这是否是一个弥补从前缺憾的开始。
一路说些不痛不痒的话,到公司楼下,孟小姐从车上下来,在同事中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刚到公司的楚冬正显然也看到了,远远地看着孟小姐。
孟小姐低头走进公司,刻意回避楚冬正的眼神,她安慰自己:楚冬正与她没有任何瓜葛,她不必在意他的任何表情和任何心情。
那天晚上,客户的生日会在酒店举行,总经理让孟小姐和他一起赴约。他让她做了头发,为她挑选了一套露背礼服。第一次穿这样的礼服,孟小姐才知道,原来自己竟然也可以有风情。
走出办公室时,楚冬正还没下班,他站在玻璃门前沉默地看着她妖娆的背影。
那天的应酬会,周围想靠近的咸猪手都没有得逞,总经理对她呵护备至。孟小姐提醒他要去应酬一下,他拉住他的手说:“没关系,这样的小客户,我不在乎。”
他的眼神渐渐变得有些粘稠,手慢慢地抚上了她的腰,在嘈杂的音乐声中,他凑到她耳边说:“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每月给你两倍的薪水,你来做我的秘书。”孟小姐讪笑,不着痕迹地避开他,借着上卫生间悄悄溜走了。
其实像孟小姐这样的女人,有少许姿色,注重外表,妆容精致,看在别人眼里光鲜亮丽,现实得近乎势利。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愿意出卖,也并不意味着她就等着不劳而获,就不需要追求真情。
出了大厅,孟小姐长长吁了一口气。初秋的夜,下了小雨,裸露的手臂和脊背感到微微凉意,她坐进出租车,看到手机里有两个未接电话,是赵砚打来的。
她回拨了赵砚的电话,他好像是醉了,跟她絮絮叨叨一大堆从前。拐出酒店大门的时候突然看到楚冬正远远地站在路灯下,雨雾像一层浅淡的光晕罩在他的身上。他站在雨里,身影孤单而忧郁。
这样的上司形象,是孟小姐没有见过的。车子疾驰而去,那一瞬间,她连赵砚说了什么都没有听清。
楚冬正感冒了。坐在隔壁就听到他的咳嗽声。孟小姐想着昨晚路灯下的秋雨,想着他今早的叫醒电话里沙哑的声音,那一声声的咳嗽让她坐立不安。
她到茶水间冲了一袋感冒冲剂放在他桌子上,他正在整理资料,头都没有抬。孟小姐回到办公室,透过玻璃看他是否喝了药。楚冬正一直没有喝,药的热气渐渐散去,孟小姐的心顿了又顿。在那一刻孟小姐突然意识到,她为什么那么排斥楚冬正,并不是她真的讨厌他,而是,她怕自己动了心。
得到这样的答案让她觉得意外,但感受是极其真实的。她的脸烫了起来,觉得自己真是见了鬼。此时楚冬正大声叫她,他并没有提昨晚的事,而是递给她一摞客户名单:“这些客户是新签约的,以后你就负责跟他们,至于周总的单,以后我来跟。我今晚出差,十天回。”
他看了她一眼,想再说点什么又欲言又止。
孟小姐握着那份厚厚的名单,忽然觉得很感动,心里一点一点暖起来。原来他正在想办法找新客户,只是为了替代周总的业务,让她不受骚扰。那天她坐在办公室里看着名单,发了良久的呆。
下班时赵砚又守在了楼下,大有猛追之势,可他并不说什么走心动情的话,他买了几件名牌包包和首饰,他在她的心里面一颗一颗钉钉子,他在等她主动,等她说后悔,等她臣服。
一起吃了晚饭,赵砚提议去听音乐会。孟小姐说自己还有一个方案没做完,赵砚口气轻蔑地说:“你那些方案有什么好做的,能有多少钱?”
孟小姐微微仰头看着他,冷静地说:“对不起,我就是一个俗人,音乐会我不喜欢,这些名牌包包我也背不起,我就喜欢做方案挣小钱自给自足。”孟小姐甩着手走了,赵砚在车边独自站了许久。
后来孟小姐听一个旧友说,赵砚早就结了婚,还有一个三岁的儿子。旧时恋情已是隔夜饭,味道熟悉,却早没了当初的鲜活营养。他在志得意满时来找她,是想找回当年她不支持他创业的恨,还是想让她看看他光鲜的如今?其实这些都不重要了,孟小姐知道,就算他没结婚,他们也不会再有结果。她的心底,莫明其妙地住进了一个人。
楚冬正十天之后才回来,叫醒服务却一直没有停。孟小姐每天清晨听着他那熟悉的叫醒口号:“起床,上班,挣钱!早睡,早起,健康!”然后美滋滋地醒过来,刷牙洗脸做早餐。
第十一天,楚冬正的电话还没来,孟小姐却提前醒了。
在灰蒙蒙的清晨六点,她躺着细算了一下自己的年龄,突然觉得这样耗下去,对他和她都没有什么好处。他们早过了青春时玩暗恋或你追我逐的年纪,她虽然之前拒绝过他,但他每天打电话叫她起床又是几个意思呢?难道等他以后有了老婆,也要当着老婆的面打电话叫醒她?
于是六点半的时候,孟小姐就拨了楚冬正的电话:“喂,早睡早起啊,赶紧挣钱啊,以后有钱才能娶我啊!不然谁跟你凑合啊!”
“你谁啊,神经病!”睡梦中的楚冬正嘟囔了一声把电话挂了,隔了两秒,他忽然清醒,抓起电话又拨了过来。
“你你……刚才说什么?”
“什么?我什么也没说。大清早的,你有病啊,楚冬正。”
孟小姐捂着嘴笑得在床上打滚,声音依旧保持一贯的矜持冷静。抬眼望向窗外,有厚厚的大雾覆盖着温吞的太阳,只等天一亮,阳光就要跳出来。
嗯,今日晴,宜求财,宜出行,宜纳采。孟小姐起床梳洗,今天煮粥吧,顺便给那个老家伙带上一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