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重阳
电影《黄飞鸿之二·男儿当自强》最后的情节,革命党孙文在船上接住黄飞鸿飞掷过来的一块破布,在朝阳中缓缓展开飘扬,原来是染有陆皓东血迹的青天白日旗。孙文脱口轻吟:但愿朝阳常照我土,勿忘烈士鲜血满地……这一幕让熟知近代史者看得百感交集。
民国国旗的渊源:“汉家赤帜”
影片情节是虚构,但有真实的历史背景,那就是1895年的“广州起义”。光绪二十年(1894),陆皓东随同孙中山经上海往天津,向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李鸿章上书,要求人能尽其才,地能尽其利,物能尽其用,货能畅其流,以求国家富强。李鸿章当时军务繁忙,未能接见两人,其上书也无暇细读,仅仅针对孙上书文“窃以我国家行西法以来,惟农政一事未闻其法……”给了孙中山一张出国考察农务的护照。
陆与孙两人旋即从天津到北京,再寻机会接触大臣,但此时满朝文武之中,大多数官员正热衷于筹备慈禧太后的六十大寿。随后九月中旬,中日在东海大东沟发生海战,以中国战败告终,是为甲午战争。两个年轻人深感绝望,从此坚定了推翻清王朝统治、创建民主共和国的决心。
上书失败归来,孙中山转赴檀香山,创建兴中会,陆皓东则留在国内,从事革命联络工作。1895年1月,陆皓东接到兴中会回国筹备起义计划,立即与其他革命志士赶赴香港与孙中山会合。4月,清政府签下《中日马关条约》,全国民情激愤,兴中会决定利用这一有利时机,发动乙未重阳日武装起义,以图夺取广州作为革命根据地。
陆皓东在会上提出为了团结同志,号召天下,要打出革命派自己的旗帜。这个建议获得孙中山和其他革命志士的热烈支持,一致决议用陆皓东在尤列家中设计的革命党旗帜“青天白日旗”(此时还没红底)作为军旗。兴中会以“农学会”名义作掩护,在广州周边地区联络了团防、会党以及城内巡防营、水师部分官兵准备一齐举事,日期选定在10月26日(旧历九月初九重阳节)。但因兴中会临时主席黄咏商的姐夫韦宝珊告密,兴中会从香港运送的枪械被海关搜获,损失短枪600余枝。同时革命党人遭到大规模逮捕,其中陆皓东和朱贵全、丘四等人英勇牺牲,孙中山再次被迫流亡海外。
广州起义失败后,革命党人潜伏江湖,积蓄力量,以待时机。广东人生性倔强,义旗插遍岭海,杀声彼伏此起。即使乡间小儿,心头壮志便是長大后加入洪门天地会等秘密组织,反朝廷,铲官府。广东人年年搞革命、岁岁兴作反的风俗习惯遂成。而会党中人举事,沿用汉家尚红习俗,喜红巾裹头,红带缠腰,以红旗为令,此谓“汉家赤帜”。
十年后的1905年,各革命团体联合组成的同盟会于日本东京成立。翌年冬,盟内召集干事编纂革命方略,并讨论中华民国国旗方式问题,孙中山主张沿用兴中会之青天白日旗,言乙未重阳广州及惠州三洲田革命军将士先后为此旗留血,不可不留作纪念。并阐述未来革命军的主力是会党中人,为尊崇会党习惯,清白两色,再增加红色为底,谓“青天白日满地红”,但其他地方的革命团体并不同意,各抒己见,此事遂搁置。
其后,革命党人在两广等地发动的十次起义,如1907年潮州黄冈、惠州七女湖、钦州防城、广西镇南关,1908年钦州马笃山、云南河口,1910年正月广州,1911年3月广州诸役,革命党人均打出青天白日满地红之三色旗为革命标帜,表示为孙组织的革命势力所发动。
武昌起义爆发后,各省支援,但起义军旗帜纷乱。如鄂、湘、赣三省用十八星旗,即武汉义师所用。粤、桂、闽、滇、黔数省用青天白日满地红旗,江、浙、皖及各省多用五色旗及白旗。还有惠州陈炯明部所用之井字旗;山西的太极八卦旗;中原革命军的皇汉旗;上海革命军的九星伴日旗;大汉四川军政府使用的“汉”字旗;安徽安庆“人”字旗;昆明重九起义胜利后使用“中”字旗;各部旗章各异,颇为复杂。当时,日本人绘制的版画《南北军大会战之图》中,革命军打出两种旗帜,也清楚地显示“铁血十八星、青天白日满地红”两派革命党的武装势力迥异。其中意味,倒是颇为微妙。
南京临时政府建立后,海军扯下1888年满清海军的黄龙旗,请示临时大总统孙中山应用何种旗式,孙回复用红蓝白三色旗,并派海军部员邓世昌之子慰劳沿江舰队,向海军将士说明青天白日旗与历次革命之关系。邓世昌是广东番禺人(祖籍地在今广州海珠区),他的衣冠冢就在现在的广州天河公园内。其子邓浩洪自然支持同属老广的孙中山,于是落力气到各舰连蒙带劝,复令海军各舰艇全部升青天白日红旗。
1912年3月,袁世凯在北京接任临时大总统,临时参议院亦迁往北京,为了国旗采纳问题,参议院发生剧烈争议。以蔡元培为代表的革命党议员们,坚持用青天白日旗作为国旗,湖北省的议员则认为十八星旗与辛亥革命有密切关系,应以此为国旗,以示不忘武昌革命。最后江苏都督程德全提出,五色在中国传统中的五行学说中有所反映,且与五德等中国文化使用五数的习惯相符合,代表五个民族的五色以缓和种族革命的意义,亦是政治清明的象征。最后折中方案是:以红、黄、蓝、白、黑五色旗作为中华民国国旗;以十八星旗作为陆军旗;以青天白日红旗作为海军旗。各有所得,此方案遂得通过,由北京政府正式公布。但孙中山却是不以为然,只是众意如此,莫可奈何。
1913年,各省反袁失败,孙中山另组中华革命党于东京,遂恢复同盟会旧制,用青天白日满地红为国旗,青天白日旗为党旗,所颁发党证及委任状奖状,即用此项国旗党旗各一交叉于上。1915年,山东潍县与广东各地的中华革命军,亦统一用此帜。1921年,援闽粤军自福建打回广东,孙中山由非常国会当选为非常大总统,宣布废止五色旗、十八星旗,分别制定青天白日为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为军旗。后来因为北伐问题,孙中山与陈炯明政见不合,互相闹矛盾,孙被陈炯明驱走,青天白日的旗帜当然也被取缔。陈去世前留遗言交代,用五色共和旗裹身。1923年,孙中山派武装赶跑陈炯明,重新打回广州,重组大元帅府,就职日正式举行阅兵授旗礼,青天白日满地红旗复现于广州。1924年6月23日,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会决议以青天白日旗为党旗,青天白日满地红为国旗。1925年,以国民党为首的国民政府在广州成立。1928年11月2日,国民政府第五次国务会议决议制定《中华民国国徽国旗法》,12月17日公布以青天白日为国徽,青天白日满地红为中华民国国旗。
长风英魂绕军旗
如前所述,十八星旗曾为陆军旗。从北伐开始,则以青天白日满地红为陆军旗。与国旗不同的是,国旗的青天白日居于左上,而陆军旗的青天白日居于中央,两者均以红色为地。1926年,国民革命军从广东兴师北伐,各省被革命席卷,北洋的五色旗纷纷换上青天白日红旗。只是事起仓促,各军各地收编的北洋军队与地方部队,对国民革命认识不深,虽然投效心切但不得其法,便按照自己的理解把军旗乱改一通。他们认为,只要青天白日的旗徽有了,其余无所谓。有些部队在铁血十八星旗中间绣个青天白日徽,便认为自己已经易帜;有些半匪半军的地方军根本不知道怎么改,把前清的龙旗搬出来,在龙头前绣个青天白日徽也算。尺寸更是大小不一,陆军旗本应按“横直八与七比例,用红纱或红绸布为地,内嵌缩小到四分之一青地,中置国徽为中心”的标准,横长约1.4米,高约1米,旗杆边缝10公分白绸条一幅,上下各距旗边14公分,上面书写部别番号。如“陆军第X军X师X团”。北伐时期的海軍军旗制式沿用原样,一如国旗。彼时空军还没成军,没有空军军旗。
初期的国民革命军由粤军、滇军、湘军、豫军、桂军、黔军、川军等各地方军改编组成,大多数的地方军基层军官并非由军校毕业,他们来路多样,成分复杂,很多是参加过辛亥革命的会党人物,那么会党文化不免被这些老兵带到军中。
会党文化里面的很多内容,是带着各种封建迷信的仪式。在前清时期,这是会党首领笼络军心、激励士气的手段,如乩童上身,借神佛之口测凶吉,又或“烧符喝水,可避炮弹”。更有甚者声称吃子弹硝可以避子弹……会党中人大都是文盲,自然相信这一套。辛亥革命让他们有机会进入正式的军队服役,但民初战乱频繁,军中生涯莫测生死,这种庇托神灵与迷信仪式的心理安慰,在军中大行其道。其中很奇怪的现象之一,便是军旗崇拜,大部分军人都相信本部阵亡者灵魂就附在军旗上。故军队半夜发生营啸(军队因夜惊而引起的骚乱),部队长第一件事便是请出军旗在营中绕行,以安军心。
民国北洋政府时期,陆军部队专门设有掌旗官司理军旗,掌旗官一般挑选高大勇猛者担任。如蔡廷锴当排长时,便有一段时间做掌旗官,作战时他听长官命令进退,士兵则见旗行动。掌旗官是非常危险的岗位,双方作战时,掌旗官是对方首要狙击的目标,次优目标才是军官、机枪手、号手。所以军队里面,掌旗官责任重大,生活有特权,比如军饷特优,平时伙食与本部长官一道。
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规矩,如军旗不能倒放,打开便得竖立招展,不使用时卷入布套叫偃旗,一般人平时不能随便触碰。遇到演习等重大场合时,还会举行一些相当隆重的“祭旗”“迎旗”仪式。如全军被包围,部队长会抽调仅剩的精锐士兵护旗突围,不得已时宁可烧毁军旗,也不能落入敌手……军旗是部队荣誉的象征,是军队对外的宣传。实际上,民国时期的军人更愿意相信,若军旗平安,即使自己阵亡,军旗也可以带他们的灵魂回家,军旗若落入敌手,自己则成孤魂野鬼。
抗战时,陆军第23师以一师之众,持续抵御日军一个师团进攻达一个星期,所部几乎伤亡殆尽。师长李必藩身负重伤,在作战地图上写下遗言:“误国之罪,死足何惜,愿我同胞,努力杀敌。”同时命令副师长李楚瀛带着师部军旗与残兵突围。
在某些特定的场合,国旗也能像军旗一样起到激励士气的作用。1937年10月,中国军队在淞沪会战中失利,守卫大场防线的中国军队第88师第524团的420余人在副团长谢晋元的指挥下,退守苏州河北岸的四行仓库。女童子军杨慧敏,看见四行仓库四周多是日本旗、英国旗,但八百壮士却因为撤退仓促,没有自己的旗帜。于是她当天夜里,搭乘送物资的卡车进入公共租界,将一面国旗裹在身上,外面再套上童子军的制服。小心翼翼穿过马路,冒着性命之险将这面国旗送到了四行仓库。当八百壮士看到国旗时,士气大振。谢晋元在阵地上赋诗一首:勇敢杀敌八百兵,抗敌豪情以诗鸣;谁怜爱国千行泪,说到倭奴气不平。”
当然也有耻辱的事情。1938年7月18日,日军出动大量96式中型轰炸机,对南昌机场的国军空军部队进行轰炸。因为处于无法对抗的绝对劣势,国军空军部分战机只能疏散到其他机场避战。日军战斗机部队小川正一中尉见我方机场空荡无物,便带领着另外三架96式战斗机降落到南昌机场上。小川正一带头走出了机舱,和其他几名日军飞行员提着随身携带的手枪,竟然在跑道周边搜寻起来。他们看到了跑道边尚未被炸弹摧毁的旗杆,上面飘扬着中国军队的军旗。小川正一把旗杆上的军旗给降了下来,当做了战利品。几名日本飞行员还发现跑道附近的隐蔽所里空无一人,而里面却停放着5架中国空军的伊152和霍克3式战斗机和多桶航空燃油。4人最终将整个隐蔽所纵火焚烧。完成这一切后,小川正一带着手下回到飞机上,重启发动机扬长而去。如此长的一个过程,竟然没有遭到机场守军的任何抵抗,让人痛心。南昌机场被日军夺旗事件,是抗战史上永远的耻辱。
(作者系文史学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