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彩斑斓的广东文化景观

2019-02-18 08:43郭晔旻
同舟共进 2019年1期
关键词:广府岭南广东

郭晔旻

百越遗踪

广东古代的土著先民,系所谓“百越”。照《汉书》上的说法,从今天的越南北部(交趾)至会稽(今苏南、浙江)七八千里,“百越杂处,各有种姓”。秦代前后,百越各支在今日广东的分布大致是:南越集中在珠三角,西江流域为西瓯所居,粤东潮州、梅州地区是闽越的世居地,而粤西高州、雷州一带则为骆越地。他们创造出以种稻和制造并使用有肩石器、扇形青铜钺、几何印纹陶和舟楫,以及凿齿、断发文身、鸡卜等为主要特征的百越文化。

秦汉之后,随着广东纳入中原王朝的管辖,岭南越人逐渐自然同化于汉族,成为汉族中的一员。唐代以后,“百越”作为一个民族主体已经消亡,“百越(包括“俚”“僚”)”的名称不再见于史籍。但今天仍生活在广东连山、怀集等地的壮族则是岭南“百越”的直系后裔。明清之际的顾炎武在《天下郡国利病书》卷里就明确说,“僮(壮)则旧越人也”。广东的壮族实际上包括由本地土著越人演化而成的“主僮”和明代初期由广西反向流徙而来的“客僮”两种。史料记载,明嘉靖年间,僮人”还分布于广州、肇庆、高州和广西梧州等四府的19个州县之内。顾炎武同时指出,“徭(瑶)乃荆蛮”,说的就是今天同样生活在连山一带的瑶族并非粤地土著。隋唐以后,瑶族陆续迁徙至粤中、粤西和粤东,成为广东分布最广的少数民族,明代中期,出现了有“无瑶不住山,无山不有瑶”的说法。如今分布在粤东的畲族与瑶族关系密切,畲族入粤时间也与瑶族相仿。粤东畲族以潮州为中心向四方扩散,向西发展至惠州府,与向东发展的瑶族相遇。惠州府遂成畲、瑶的杂居区。

显而易见,这些少数民族在明代广东的分布地域要比如今大不少。这主要是因为在明清两代,“圣化广被,声教暨讫,瑶僮悉为民矣”,大量少数民族已经自然融合到了汉族之中。但其先民昔日在广东活动的踪迹至今仍能从地名之中略见一斑。比如,壮语“那”字的汉语意义为水田,为稻作文化的一个标志。“那波”即“有泉的田”;“那板”即“村寨的田”;“那隆”则是“大块的田”的意思……如此“那”字地名固然以广西壮族自治区分布最广(57个县市),但在珠三角以西的广东地区也有不少,阳春有“那阳”,恩平有“那吉”,开平有“那坡”,台山有“那扶”,番禺有“那都”,清远有“那落”,新兴有“那康”,高要有“那落”,显见壮族(百越)先民早在这些地方就以种稻为生,其后土著被汉化或他迁,而“那”字地名仍作为底层文化保留至今。

石狗崇拜则是另一个今日仍能在广东大地上寻觅到的“百越”印记。瑶族和畲族都有关于“盘瓠(龙犬)”的民间传说。畲族世代传唱《狗皇歌》,瑶族在农历七月十四还要过“盘王节”。壮族同样也有传说认为本民族的先人为高贵的公主和英勇的犬,除了口述文学之外,壮族地区的“犬图腾”体现在“石狗崇拜”之上。比如壮族聚居的广西上林县几乎每个村庄的村口都会放置一尊石狗雕像。据当地居民解释,此做法是为了挡着前方山峦的煞气,其功能相当于“泰山石敢当”,足见其犬图腾崇拜的情愫。今天广东省内的雷州半岛早已没有壮族居住了,却仍然从“百越”土著那里沿袭了类似的石狗崇拜。这里的石狗同样被视为守护神灵,原先只被安置在门口或宗庙寺观前,逐渐发展至安置在村口、路边、巷头,以守山坡、江河、坟地等。凡是人们觉得有凶象的地方,都会安置石狗予以镇压。实际上,整个广东地区从沿海到内陆多多少少都有石狗存在,甚至在繁华的广州市天河区石牌村村口也立有一个石狗,形态与壮族地区的石狗类似,只不过年代已久,几乎已无人注意到它的存在。

接踵而至

如今广东绝大多数人口为汉族。汉人进入岭南的历史可以追溯到秦代。始皇帝“使屠睢发卒五十万,为五军”,南平百越。统一岭南后,秦推行“移民实边”政策,先后于秦始皇三十三年(前214)和三十四年(前213)两次将“尝逋亡人、赘婿、贾人”和“治狱吏不直者”强徙岭南,“与越杂处”。其后,其又应带兵官赵佗之请,将15000名“无夫家”之女子徙至岭南,以为士卒衣补(妻子)”。秦末,南海尉任嚣临终前跟赵佗分析形势时,有“南海僻远,东西万里,颇有中国人相辅”之语,可见当时在广东的中原人已经不少。之后汉武帝平赵氏南越国后,亦仿效秦始皇将罪犯迁至岭南。新莽时期,也曾两次下令将各种罪人“投诸四裔”,其中恐怕也有发配岭南的。

不过,当代广东的汉族基本上由广府、福佬和客家等三大民系组成,这几个民系的形成主要与历史上的大规模自发移民有关。譬如金兵和元兵南下都触发大规模的移民浪潮,史载“中原士大夫避难者多在岭南”。其中,广府人居住在珠三角及其以西的广大地区,对于自己家族的来源,普遍存在一个“珠玑巷”的传说。明末清初的“岭南三大家”之一、有“广东徐霞客”美称的屈大均在《廣东新语》里就写道,“吾广故家望族,其先多从南雄珠矶巷而来”。这是因为入粤移民多取道大庾岭,途经南雄县珠玑巷,或在珠玑巷稍住然后继续南下。于是入粤各姓均称来自南雄珠玑巷。珠三角由于泥沙淤积,河岸成滩,河道变浅,沼泽地多,自然条件比南雄山区优越得多,吸引南迁移民从南雄珠矶巷南迁到此,围堤造田。唐时珠三角每平方公里仅有1.2户,到宋时己有4.8户。随着明初改路为府,广州府辖南海、番禺、顺德、东莞等1州15县,“广府”之名遂成为以广州府为中心的操粤方言的汉族俗称。广府人最终在珠三角形成汉族在岭南的一个重要民系。

在今天粤东的潮州、汕头地区,生活着福佬民系。顾名思义,“福佬”与“福建”有关。潮、汕由于莲花山—阴那山山脉自东北向西南斜贯其中,将其东南部之潮汕地区与珠江水系隔断。而其与毗连的福建省则无山川阻隔,却兼有水陆之便。尤其是福建漳州漳浦县盘陀岭以南,与粤东地区在行政建制上长期属于同一个行政区。直至唐开元二十八年(740年)潮州才分属岭南道(漳州仍隶属江南东道)。福建人多地少,唐代以降,汉族移民从水陆两路涌入,令潮州户口骤增。光是在北宋初期的99年中,潮州户口就由5381户猛增至74682户,上涨了13倍之多。宋元时期迁入潮汕的62个家族除少数江西、江苏、浙江家族外,大部分都来自福建泉州和莆田。明代又有大量移民迁入潮汕,如榕江流域236个聚落,明代建村的聚落有107个,其中福建移民占2/3。故而明代人王士性在《广志绎》说潮洲“而与汀、漳平壤相接,又无山川之限。其俗之繁华既与漳同,而其语言又与漳、泉二郡通”,已然形成了与闽南人关系密切的福佬(潮汕)民系。福佬人常年滨海而居,靠渔业为生,既习惯了惊涛骇浪,又能忍受台风肆虐。因此又有一部分闽南移民由东至西迁入雷州半岛,有的直接从闽南走海路迁入;有的先迁入潮汕的陆丰、海丰地区再辗转迁入雷州。这些迁民落籍后大都聚族而居,保留原有的语言和习俗,成为福佬民系的另一分支雷州人的祖先。电白县旧俗人死了叫“回福建”,许多民居对联也写“源从闽海,泽及莆田”,也都说明雷州人与福建的渊源。

至于客家民系的出现与发展都较前两者简单,基本上是宋、元时期集团性移民的结果。不过,他们进入广东的时间相对较晚(故而被称为“客”),彼时“广府、潮汕两大民系已基本形成东、西分布的态势,留给客家人的,只有粤北、粤东的两片相连的山区地带。因此,这两块相连的地区也就成了广东境内客家的基本分布地”。

泾渭分明

广东的三大汉族民系在文化上各有鲜明特色。这在地名上就能看得一清二楚。广府人居住的珠三角与西江流域属于水乡泽国,河道纵横,低地遍布,因此粤方言区的地名许多都与水有关。比如“涌”指的是河,广州城内就有西关涌、东壕涌,花都有芦苞涌,佛山有佛山涌;田边水沟曰“圳”,除了大名鼎鼎的深圳,广州有圳口南,南海有梅圳,三水有圳东,德庆有圳边,封开有圳田、圳竹;宋代以降,在西江沿岸和珠三角各地,为取得耕地和防洪治涝而大规模围垦,于是以围、基为首尾的地名大量出现,如珠三角有桑园围、长利围、赤项围、罗格围、景福围、龙利围、大有围等。所筑基堤也不少,广州即有长堤、东堤、西堤、黎家基、水松基等。这些特有地名都自然反映了广府人的“水文化”。

另一方面,由于与福建的渊源,潮汕地区地名最大的特色就是多用“厝”字。这是一个典型的闽南语词汇,本字为“处”,意为房子、家,扩大即为聚落。潮汕的饶平有张厝、李厝、陈厝、林厝、崔厝、施厝等,澄海有刘厝、黎厝、蔡厝、廖厝、灰厝、王厝,不一而足,就连雷州半岛上也有林宅寮村,其中的“宅”音与闽音的“厝”一致,显然只是换了一个写法而已。

至于客家地区,珠三角常见的表示水网低地的粤方言地名如涌、埔等几乎绝迹。反而很多地名与客家人所处的山地文化有关。譬如高耸如屏障的山峰曰“嶂”,现在的梅州市境内有明山嶂、铜鼓嶂、鸿图嶂、黄沙嶂、七目嶂、鳄鱼嶂、山北嶂、九龙嶂、大峰嶂等不下20座高山。粤北山区多矿,如英德产英石,有地名英山;曲江产煤,有东水煤山、西水煤山等。反观广府和福佬地区,这些地名甚为寥落,实际上也是区域文化的一种差异。

由于所处地理环境的不同,传统的农业文化景观也有差别。广府系以种植水稻、甘蔗、蚕桑等为主,客家系耕山,种植旱作杂粮,福佬系耕海,兼及农耕。此外,建筑作为一种可视文化景观,也在各民系文化圈中占有显要地位。广东各民系都有自己的建筑文化特色。如广府系竹筒屋、明字屋、三间两廊,以及楼房式西关大楼等,以造型多样、风格丰富多彩著称。广府地区最主要的居屋形式为三间两廊,这是一种由两廊和天井组成的三合院住宅。厅堂居中,房在厅两侧,厅前有天井,其两旁为廊,分别为厨房和杂物间。天井内通常打井一口,供饮用。厅后墙不开窗,风水说怕“漏财”。井侧屋向天井倾斜,以示财即“水”要内流,不外泄。而潮汕的民居则以装饰著称。各民系地区民居立面装饰,如门框、柱梁、柱础、栏杆、台阶等都用石碉,尤喜用瑞兽狮子,木雕与石雕一样普遍使用,但都不及潮汕地区精致,故有“潮汕厝,皇宫起”之谚。另外,嵌瓷也仅在潮汕地区采用,堅固耐风雨侵蚀,题材也丰富多彩,为潮汕民居一绝。

至于客家地区,木材、石材丰富,几乎随地可取,成为建筑主要用料,也是其优越于广府系、福佬系地区之处。客家屋墙壁甚少用烧砖,间或有用泥砖砌就,但以夯土墙为主。因这种由砂砾、鹅卵石、石灰等揉成三合土含有丰富的钙质,时间既久,氧化物越坚固,凿破困难,利于防守。围龙屋是客家地区最常见的一种集居式家屋,主要建于山坡或高地,也有建于平地上的,当地称为“太师椅”。前半部为堂屋与横屋组合体,后半部为半圆形杂物屋,称围屋。围龙屋平面为扇面形,正中间为龙厅,其余为围屋间,前为禾坪和池塘,后为树林(风水林)包围,构成一个完整的人文生态系统。围龙屋一般高3~5层,10~20米,规模大小不一,初时一围,可住数十户,以后人口增加,加围至数围,住户可达数百,皆随人口繁衍而定。广东的围龙屋主要分布在客家人定居时间较长久的梅江流域,其它地区极为个别。相较广府地区的“开平碉楼”,客家土楼夯土筑就,历史古老,富于乡土气息;而五邑碉楼使用砖石及水泥、钢筋等近代建材,更具西洋建筑风格。

殊途同归

尽管有着差异,但广东的汉族与少数民族以及汉族的各民系又都长期共同生活在广东这片土地上,文化上的相互交融同样是大势所趋。

饮食文化就是一个典型例子。岭南的古代百越民族原本就有吃蛇的习惯,西汉武帝时期成书的《淮南子》里就说,“越人得蚺蛇以为上肴”。清代《粤西丛载》的记载,对于壮、瑶人而言,蛇就是他们普通人家的平常食物,烹制蛇类食品是他们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技能,如同以面食为主的北方人必须会擀面、做馒头一样。故而他们用“若修治水蛇黄鳝,即一条必胜一条矣”而不是“裁袍补”来夸耀姑娘的能干。

这个食俗倒是不曾因为汉人进入岭南有所改变。中原汉人原本不吃蛇,就像《淮南子》所说的那样,“中国得(蚺蛇)而弃之,无用”。但生活在岭南地区的广府、福佬以及客家三大民系对于热衷食蛇这点倒似乎是不分畛域。北宋人张师正的《倦游杂录》里就说:“岭南人喜以蛇,易其名曰茅鳝”。周去非也在《岭外代答》里声称粤地“不问鸟兽虫蛇,无不食之”,并且对当地人“遇蛇必捕,不问长短”深表惊异。岭南各民系都食蛇,但无疑广府系以食用种类多样,制作精美见称。广州当然是广府人的大本营。13世纪的意大利旅行家鄂多立克到达广州口岸后,当地的食蛇风俗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以致专门记下了一笔:“广州这里有比世上任何地方更大的蛇。很多蛇被捉来当作美味食用。这些蛇很有香味,并且作为如此时髦的盘肴,以致如请人赴宴而桌上无蛇,那客人会认为一无所得。”到了清末民初,《清稗类钞》更是记录了广州的著名菜肴“龙虎斗”——“以蛇与猫同食也。谓之曰龙虎菜”。据说本菜乃是广东美食家江孔殷独创。此公早年与家人下乡游玩,中途在佃户家休息,无意看见佃户制作“蛇馔”,便向佃户学得炮制方法。日后他在同治年间为庆祝自己七十大寿,用蛇和猫加工成肉丝,用姜、葱、盐和酒煨熟,再把冬菇丝、木耳丝、陈皮、蛇汤及蛇、猫肉丝等放在一起烩制而成。从此,这道菜便流传开来。因其主料是蛇和猫,故被江孔殷命名为“龙虎斗”。

福佬民系同样如此。早在唐代,韩愈曾被贬往潮州。但这位“唐宋八大家”之一着实被潮州人吃蛇的习惯吓了一跳,他在《初南食贻元十八协律》中就有“惟蛇旧所识,实惮口眼狞。开笼听其去,郁屈尚不平”的感慨。韩愈先例举了鲎、蚝、蛤等令他“莫不可叹惊”的食物,但他还能勉强吃下去。在潮州的各种“佳肴”中,只有蛇是韩愈过去所认识的,但他实在害怕蛇那狰狞可怕的样子,便打开笼子听任它离去,看它的样子好像还有一点委屈不平。

至于向来以“最纯正的中原血统”自诩的客家人,同样加入了嗜蛇的行列。客家人以蛇为珍品,其俗食蛇法,以煲汤为盛。这种习惯大概早在宋代就已形成。距离深圳不远的惠州地处客家人聚居区,苏轼一度发配于此。当地“市中鬻蛇羹”。好在“不辞长作岭南人”的东坡先生胜过韩愈一筹,这位大文学家兼大美食家倒是可以泰然自若地吟唱“平生嗜羊炙,识味肯轻饱,烹蛇啖蛙蛤,颇讶能稍稍”。

因此,清代至今,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或者他是广东人,想吃蛇肉;是否四川人,还要辣椒”。正如辣椒称得上川菜的招牌一样,蛇馔也已经成为整个广东饮食文化的一大特色——而这恰似广东同中有异多元一体文化景观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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