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曙明
两千多年前的南越国,虽然没有留下太多的文献记录,但赵佗治理南越国长达60年,开物成务,草创经营,史书上称赞他“居南方长治之,甚有文理”。(《汉书》)这种文理,反映在舟车、文字、音律、冕旒、衣食、人伦、政治等等方面,都为岭南文明开创了一片盎然的生机。
广东人有着热爱音乐的传统,远在汉代,就有一位番禺的歌手,在皇宫中为汉惠帝演唱。他的名字叫张买,唱的是“越讴”——用粤语演绎的地方曲谣。他的歌声音韵悠扬,妙不可言。歌中传达民间疾苦,往往暗寓规讽。吕后当政时,封了张买为南宫侯,屈大均称赞他“开吾粤风雅之先”。广东人为了纪念这位歌手,曾在番禺建了一座秉正祠祭祀他(位于今天的广州秉政街),这是广州历史上有文献记载的第一座祠堂。
中国人的祭祀,乃出于一片崇德报功之心,感谢有功德者对于社会文化的施与。人们祭祀一位歌手,是因为相信音乐也可以“正色立朝”。生活无论如何艰苦,人们都能忍受,但不能忍受没有音乐的日子。十番锣鼓、木鱼歌、龙舟歌、南音、潮州音乐、畲歌、秧歌、客家山歌等,从粤东到粤西,从山区到平原,一年四季,弦歌不绝。
以前潮州人在上元节有斗畲歌的风俗。至今潮州人还把你一言我一语的斗嘴,叫做“斗畲歌”。客家山歌就更有名了,高亢嘹亮,节奏自由流畅,唱腔变化万千,仅梅州就有百多种腔调,“山歌紧唱心紧开,井水紧打紧有来,唱到青山团团转,唱到莲花朵朵开。”正如屈大均所说:“粤俗好歌,凡有吉庆,必唱歌以为欢乐。”(《广东新语》)
人们常说,柔弱纤细是南方人的特点,这是完全不正确的。这种印象是从南方人的身材得来的,因为与东北大汉相比,广东人体型似乎普遍较瘦小,但他们的性格决不柔弱,恰恰相反,长年与大海相搏,与大山为伴的广东人,性格粗犷、坚毅、豪爽、乐观向上,从音乐就可以找到证据。
广东人最常用的樂器是什么?既非二胡,也不是古筝、笛子,而是大鼓。粤之俗,凡遇嘉礼,必用铜鼓以节乐。”作为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的粤剧,广府人惯称为“锣鼓大戏”。雷州半岛有一种民间活动叫“雷州换鼓”,击铜鼓以祭雷神。端午节赛龙舟,咚咚的鼓声更是不能少。震耳欲聋的大鼓,令人血脉贲张。潮州音乐最出名的就是锣鼓。大鼓、斗锣、苏锣、月锣、应锣,加上深皮、大钹、唢呐、横笛……演奏的花灯锣鼓、潮州大锣,节奏强烈,高亢奔放。
一些粤乐行家认为,广东方言对广东音乐有着直接的影响。广东方言有九声之多,与只有四声的北方方言相比,语音上更加丰富多变,具有更强的音乐感,这种差异决定了广东音乐与外地民乐的不同,广东音乐在旋律、华彩等方面,音域更为广阔,能够把广东人强壮、硬朗和乐观性格,表现得更为淋漓尽致。
比如《雨打芭蕉》《赛龙夺锦》《步步高》等,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名曲,轻快如高山流水,热闹如花团锦簇,表达着一种开拓向上的精神特质。
一些原本沉郁悲凉的古调,经粤乐大师们一改编,也变成了明亮欢快的曲子。寡妇倾诉心中哀怨之情的《寡妇诉怨》,被扬琴名师严老烈改编成欢快活泼的《连环扣》;表达宫女悲愁情绪和寂寥清冷意境的《汉宫秋月》,被改编成曲调和谐优美、广阔丰满的《三潭印月》;经何博众整理的《雨打芭蕉》,运用顿音、加花等技巧,把人们久旱逢雨的欢乐,表现得畅快淋漓。
许多富有地方色彩的事物,诸如广东人喝凉茶、穿木屐、睡瓷枕、住骑楼等等,推敲起来,无不与水土有关,音乐亦然。
【乐坛的“何氏三杰”】
诞生于番禺的粤乐(广东音乐)是流传最广、最受欢迎的音乐种类,它的影响已越过五岭之隔,覆及全国,乃至世界凡有华人的地方。它起源于明代万历年间,成形于清代光绪年间,它孕育、形成、发展的过程,就是一个博采众长的过程。
南宋时,随着朝廷南迁,百戏杂技、梨园歌舞广泛流传于南方。乡人趋之若鹜,据古书记载,当年“逐家聚敛钱,豢优人作戏,或弄傀儡,筑棚于居民丛草之地,四通八达之郊,以广会观者;至市廛近地,四门之外,亦争为之”,可见受欢迎的程度。
在漫长的岁月中,由于政治、经济等因素的影响,不少中原人入粤经商或落籍岭南,在他们的带动下,琶琵谱、古琴、筝曲以及诗词、词牌、江南小曲小调等在珠三角地区广泛流行开来。到明清两代,省外戏班纷纷入粤演出,这一时期,南腔北调在南粤大地上高低错落回荡——这些省外音乐文化为粤乐的形成提供了充足的资源。
到19世纪中后期,“私伙局”(即广东音乐民间社)的产生,更是极大地促进了粤乐的发展。私伙局”最大的特色,就是自娱自乐、生根民间,玩家们不以音乐表演作为盈利的手段,活动均在业余的闲暇时间进行,一般是每周2到3次。
据有关史料记载:300多年前,番禺著名诗人和琵琶演奏家王隼和妾侍、女儿及女婿曾组成一个一家四口、有弹有唱典型的“家庭私伙局”。已故著名曲艺名家陈卓莹说:大班人拿着私人的乐器到私人住宅演奏或演唱称为“开局”。据悉,清代一些富有大户人家,常邀请一些民间艺人到府内厅堂唱曲,好客的主人在门口挂一灯笼,表示欢迎邻里和乡亲前来听曲。若取下灯笼则表示已满座或唱局已完,这种唱局称为“灯笼局”。若一伙人自娱自乐“开局”,不欢迎外人听赏的,为区别于“灯笼局”就称为“私伙局”。
起初,“私伙局”只是在某些场合吹奏粤剧的一种曲目“牌子”以衬托气氛,作为粤剧的“过场音乐”“过墙谱”或“小曲”存在。到1860到1890年间,出现了一大批广东音乐名家,他们创作了大量作品,为广东音乐的发展、成熟和传播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说起这批广东音乐的名家,就不得不提番禺沙湾。沙湾古镇始建于南宋,因地处古海湾半月形的沙滩之畔,故名“沙湾”。在当时的广东音乐名曲中,不少是出自沙湾何氏族人之手。
“沙湾何,有仔唔忧无老婆。”这是沙湾本地的一句谚语,反映的是当地的大宗族何氏族产多,生活富足。据何氏族谱记载,其始迁祖何人鉴于南宋绍定六年从广州迁居沙湾,何人鉴育有四子,其中长子何起龙是宋淳祐庚戌进士,从此奠定了何氏沙湾望族的基础。在元末明初,何氏第五代族人何子海先是中举,随后在明洪武年间登进士,令何氏一族显赫一方。至民国时期,何氏所有的沙田已达600顷,是珠三角地区拥有祖产最多的大宗族之一。
何氏家族经济基础雄厚,其子弟不用劳动亦能过宽裕的生活。族内的长辈只希望子弟们博取功名学位,何氏子弟不少人在取得功名后,一不去做官,二不去管理田务,更不用参加劳动,只过着悠闲的生活,很多人便培养起品茗弄弦的雅兴。年深日久,相互影响,爱好者越来越多,当中不少人后来成了名伶和音乐名家。
何博众是沙湾何氏二十二世孙,他的“十指琵琶”技法在乐坛如雷贯耳,曾有一位号称“江西琵琶王”的人,不远千里,前来与何博众切磋。琵琶王最拿手的是《封相头》,何博众从来未弹奏过这首曲,一曲奏毕,听得如痴如醉,请琵琶王再弹一次。听了两回,乐谱、指法都已烂熟于胸,到他上场,弹、挑、轮、扫,第一次弹奏此曲,便演绎得淋漓尽致,琵琶王自知望尘莫及,甘拜下风。
何博众的孙子何柳堂是个武秀才,熟娴弓马,自幼受祖父的熏陶和教育,完美地继承了十指琵琶”演奏技法和祖传的音乐创作技巧。他苦心孤诣地将何博众的《群舟攘渡》进行修改,后与何与年、何少霞、陈鉴等反复研究,四易其稿,令音乐的感染力更为强烈,最终成稿,《赛龙夺锦》成为了广东音乐人开始以个人创作为主的成功范例,在广东音乐发展史上有承上启下的作用。《赛龙夺锦》的引子部分先由唢呐演奏出雄赳赳的旋律,有如将军出场,主体部分则以弹拨及拉弦跳动的音调,配合铿锵的锣鼓节奏,展现一幅龙舟健儿全力以赴夺标的场面。它以现实主义的手法实现了艺术上的突破,把中国传统乐曲所要表现的意象性发挥得淋漓尽致。
何与年也是何博众的孙子,从小耳濡目染,接受音乐训练,他不仅善于琵琶、三弦、二胡、扬琴等乐器演奏,并受西方音乐的影响,是“何氏三杰”中最高产的作曲家,有作品《晚霞织锦》《垂杨三复》《午夜遥闻铁马声》《团结》等。
何少霞从小受远房叔父何柳堂、何与年的影响,得名师传授,擅弹二弦,尤其精通“十指琵琶”,而南胡的演奏造诣,几乎无人可及。更难能可贵的是,何少霞幼承庭训,熟读唐诗宋词,把古典文学融入到音乐创作之中,他的作品《陌头柳色》《白头吟》《夜深沉》等,都可以感受到淳厚的古风,习习而来。
何少霞收藏的广东音乐工尺谱手稿极有价值,堪称广东音乐史上绝无仅有的资料。所谓“工尺谱”,是民间传统音乐记谱法之一,用合、士、乙、上、尺、工、反、六、五等字样作为音高符号,相当于sol、la、si、do、re、mi、fa、sol、la。在广东音乐和粤剧里,工尺谱字音实为粤语:何、士、意、省、车、工、返、了、乌。
何柳堂、何与年、何少霞合称乐坛的“何氏三杰”,他们以精湛的演奏艺术将广东音乐推向辉煌。
1920年代,无声电影兴起,常用广东音乐在现场伴奏,因此影响甚巨,被称为“国乐”。唱片进入中国后,成为传播广东音乐最力的媒介。1923年大中华唱片公司成立,1924年录制了第一张广东音乐唱片《到春雷》,在市场引起轰动,其它唱片公司纷纷效法,争录广东音乐,而何柳堂等名师,更是成为各个唱片公司争夺的对象。
1926年,粤乐名宿、有“大喉领袖”之称的钱广仁,应大中华唱片公司之邀,从香港到了上海。“粤剧伶王”薛觉先劝他:与其加入大中华唱片公司,不如自立门户,闯一片自己的天下。钱广仁接受了薛觉先的建议,独资创办新月唱片公司,以“倡国货,兴粤曲”为宗旨,在他的号召下,何柳堂、何与年、何少霞及各地名师吕文成、尹自重、黎宝铭、陈绍等,都云集到新月唱片公司旗下,一时人才济济,星光熠熠。
据不完全统计,20世纪二三十年代,各唱片公司出品的78转粗纹粤乐唱片,就收录了526首、903首次的广东音乐乐曲;有49个团体240次参与了录制;而参与演奏的乐手有186人。其中何与年录制了121张,何柳堂录制了69张,均位列前十名之内。
【广东音乐人的不断创新】
“文化艺术是人性精神的外化”,岭南音乐源源不绝的生命力,与广东人“敢为天下先”之秉性和广东历代音乐人的不断创新是一脉相承的。
在广东音乐、粤剧中常用的高胡,就是广东音乐人自创的器乐。
被尊为“一代粤乐宗师”的吕文成是广东中山人,幼年随父亲到上海谋生,在银匠店当过童工,到10歲才有机会入读免费的广肇义学。吕文成从小就爱唱粤曲,在粤乐队做杂工期间,经常借机听乐社的老艺人演奏音乐,不到20岁,粤乐功底已相当了得。值得一提的是,吕文成还曾向留美返沪的小提琴演奏家和制作家司徒梦岩学习了小提琴和西洋乐理。
20世纪30年代,作为演奏家的吕文成大胆改革,考虑到二胡音域太窄从而限制了乐曲的表现力,受到小提琴音域宽广的启发,他将小提琴移把奏高音的技巧移到二胡上,让二胡的音域迅速拓宽。
这次创新大大增强了他的自信心,随后他又继续研究,因为发现二胡筒放在大腿根部演奏时换把不太方便,于是,他试着采用两腿夹琴筒的演奏方法,使得琴音音质变得既高亢又柔和。他又大胆地把二胡的定弦提高四度,这一改动大大丰富了二胡的表现力。怀着兴奋的心情,吕文成带着他的“高音二胡”参加“五架头”乐队,试奏了一曲易剑泉的《鸟投林》,在高把位处模仿鸟叫,栩栩如生,妙不可言。大获成功后,听众把他称为“二胡博士”二胡王”。1949年前后,吕文成创造的“高音二胡”被正式定名为“高胡”。
改革后的高胡增强了民乐的表现力。由吕文成等三人演奏的《雨打芭蕉》,乐谱最早载于20世纪初丘鹤俦所编《弦歌必读》,后由潘永璋整理,曲子惟妙惟肖地模拟出初夏时节雨打芭蕉淅沥之声,气氛热烈欢快,极富南国情趣。
此外,广东音乐不但积极地向其它兄弟乐种学习,更把目光投向西方文明,不断地吸收它们的精华,来铸造自己不同于其他乐种的现代品格。
粤剧是广东最大的剧种,不仅受到昆、戈、汉、徽、秦、湘等剧种的唱腔影响,南音、粤讴、木鱼、龙舟、板眼等广东民间说唱元素,都在粤剧里留下了一点痕迹。粤剧的伴奏,向以二弦、竹提琴、高胡、椰胡、大笛、文锣等为主。但在20世纪30年代,粤乐大师马师曾和薛觉先以“第一个吃螃蟹”的勇气,突破陈规,大量引入外来乐器以及各地民族音乐、各类歌曲和西洋音乐的旋律,带给观众无尽的听觉惊喜。马师曾首设西乐部,引入大提琴、色士风、梵铃等西洋乐器;薛觉先演出《白金龙》时,采用电吉它伴奏。在借鉴本地民间说唱和各种小曲的同时,还利用广东音乐填词演唱,使粤剧的曲调大为丰富。
尹自重,原籍广东东莞,年少时期投身于小提琴家李嘉士顿门下,专攻小提琴,并成为了小提琴引入粤乐的第一人。他创造性地把粤乐弓弦乐器传统的“加花”“滑音”规律及指法、弓弦、揉弦等演奏技巧与小提琴演奏技巧结合起来,并改变小提琴的定弦使其民族化、融入民族乐器群中演奏。
司徒梦岩是广东开平人,曾到美国留学,拜奥地利小提琴家尤根·格鲁恩贝格为师,学习小提琴演奏;又拜鼎鼎有名的美籍波兰小提琴制造家戈斯为师,学习制造小提琴。司徒梦岩亲手造出了第一把出自中国人之手的小提琴。他曾尝试用小提琴演奏广东音乐,直接用西洋乐器表现南国风光,效果极佳;又把粤曲《燕子楼》、京剧《天女散花》、器乐曲《汉宫秋月》《旱天雷》等,由工尺谱翻记成五线谱;把舒曼的《梦幻曲》、黑人民歌《老黑奴》、爱尔兰民歌《最后的玫瑰》从五线谱翻记为工尺谱。经他对译的曲谱多达千余首,音乐在他的琴弦之下,已无国界之分。
广州的小提琴兼高胡演奏家骆津,在首届羊城音乐花会上,用小提琴演绎《凯旋》。他那细针密缕似的弓法指法,行云流水般的滑音垫音,变幻无穷的色彩加花,而最后一段碎弓颤弓,宛如天籁,被听众叹为一绝。音乐界人士评论他:“把粤剧、粤曲、粤乐之神韵及旋法驾轻就熟地、生动地展现在小提琴演奏技艺上,洋为中用,民族化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
【流行音乐的“黄埔军校”】
改革开放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是广东音乐的又一个“黄金时代”。
在“文革”还没有结束,国门还没有真正打开时,已有不少香港的“时代曲”在广东坊间流传了,而后,随着卡式录音机的登陆,港台流行音乐像一股旋风,刹那间从广东吹遍全国。从邓丽君的歌声开始,到校园歌曲,到香港电视剧插曲,响遍大城小镇、千街万巷。那个年代,几乎没有谁没听过《万里长城永不倒》,没有谁不会唱《万水千山总是情》,就算没看过电视剧《陈真》的,也能哼上几句《孩子,这是你的家》。哪怕是一句粤语也听不懂的人,也能说出几首粤语流行歌曲的歌名——粤港两地同声同气,香港音乐在广东流行是情理中事,但粤语流行歌曲在全国各地大范围的普及,则是百年不遇的奇观了。
1980年前后成立的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在全国最早把流行音乐产业化;全国第一个音乐茶座和第一个轻音乐团——“紫罗兰轻音乐团”,也相继诞生于广东;1987年,广东电台设立中国大陆第一个歌榜,以“创作歌曲大赛”命名。1988年,在广东电台的倾力推动下,与北京电台、上海电台联合在广州举办了“京沪粤创作歌曲‘健牌大奖赛”。
广东人的脑子特别灵活,不停地冒出新主意,不停地推出新策划。一会是“羊城新歌新风新人大奖赛”,一会是“广东新歌榜”,一会是“岭南新歌榜”,一会又是“音乐十大金曲榜”……广东人的每一个动作,都为全国乐坛所瞩目——流行音乐这个在今天已成为巨大产业的第一桶金,就这样被广东人掘走了。
全国的音乐精英纷纷投奔广东,1980至1990年代中期,广东是中国流行音乐的圣地。不仅涌现了大批出色的词曲作家——解承强、毕晓世、陈小奇、李海鹰、陈洁明等,而且培养出来的优秀歌手,占据了全国流行歌坛的半壁江山。诸如《请到天涯海角来》《涛声依旧》《敦煌梦》《信天游》《山沟沟》《爱情鸟》《晚秋》《一个真实的故事》,这些红极一时的作品,都是从广东唱响天南地北的。有人把广东誉为“流行音乐的黄埔军校”,也有人把她称作“流行音乐的延安”。
只是,到1995年以后,广东流行歌坛逐渐沉寂下来了。经过“西北风”的铺路,摇滚乐的搭桥,到1990年代初以北京亚运为题材的歌曲创作潮,乐坛重心北移,似乎已成定局。歌手纷纷作候鸟状,弃南投北,词曲作家似乎也各走各路,广东歌榜的影响力也急速衰落。
有人认为是北方音乐产业日趋成熟的必然结果,有人归咎于大家对港式音乐的厌倦,有人则批评大陆歌手在广东的受欢迎程度和演出待遇,总是及不上香港歌星。但我总觉得,广东流行音乐的下滑,根本原因仍然在于自身。当年的广东音乐圈,虽然人才济济,看似十分热闹,但这批音乐人始终没有本土化,没有融入广东文化之中,他们的眼睛盯着北方,可以说身在曹营心在汉。1988年流行歌坛刮起的“西北风”,就是一个明证。本来,“西北风”无关南海之滨的广东,但广东歌坛居然也兴致勃勃,要在其中扮演重要角色,而且全情投入,推波助澜。
今天的广东流行歌坛,虽黄金时代已过,但那些优美的旋律,却依然在人们心中久久回荡。只要广东人的精神不灭,音乐的精神就不会熄灭。世间万物并育并行,无论当下流行的音乐形式是什么,但总有一些精神价值是代代相传的。
【用音乐再塑丰碑】
在20世纪80年代,不时听到有人宣称,传统的广东音乐必将走向式微。由于市场被流行音乐占去半壁河山,广东音乐的专业乐团演出机会愈来愈少,大部分因无法自给自足,被迫转行的转行,下马的下马。原因是社会处于急剧的转型当中,充满乡社味的传统戏曲、音乐,是从农业社会这个母体中生长起来的,当农业社会开始向工业社会转型时,它们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工业化意味着城市化的大规模崛起,而流行音乐则是城市文化的重要元素之一,因此传统的广东音乐必将被现代流行音乐所取代。
广东原有一个民间音乐团,是地方音乐的中坚力量,后来因改制被撤销;文革”前夕,一批著名艺人积极筹备恢复广东民间音乐团,可惜风暴一来,顿时化作泡影。直到1982年,艺人们才有机会重新拿起他们的“五架头”,在羊城音乐花会上,一展风采。1987年的第四届羊城音乐花会,还举办了全国广东音乐演奏邀请赛。
1989年,广州举办“第一届民间曲艺私伙局交流大赛”,报名参加初赛的民间乐社就有80多个,遍布广州八区四县。1994年,广州再举办“羊城国际广东音乐节暨国际广东音乐研讨会”,海内外民间乐社纷纷登台献艺。
2014年,广东音乐馆在沙湾落成——那里不仅有着众多与音乐相关的历史遗迹,还因为这些音乐仍是鲜活的,仍生动地流传在人们的生活之中。今天,光是在番禺区曲艺家协会注册的私伙局就达89个,私伙局包罗万象,表演锣鼓、粤剧、粤曲样样拿手,而且是“全面开花”——不管是老人、青年还是小孩,都参与其中,成为广东音乐爱好者的展示平台和外地游客了解广东音乐的重要窗口。同时,沙湾镇被命名为“中国民间文化艺术之乡”“广东省民间文化艺术之乡”。
广东音乐也成为许多重大活动的背景音乐。2001年,出席亚太经济合作组织领导人非正式会议的各国元首,步入上海国际会议中心宴会厅时,便是以《步步高》为迎客音乐;2003年第十届全国政协第一次会议、2007年中共第十七届全国代表大会、2008年全国“两会”,《步步高》的欢快旋律,都在人民大会堂响起。
絲竹声声,乐韵绕梁,白云将红尘并落。
文化在于交流。无交流即无文化。多元文化对广东人的性格,起着深刻的改造作用。一方面是历朝历代南下的北方文化,对岭南文化起着深耕易耨的作用,不断注入新鲜血液和精神养分;另一方面因对外通商和华侨的出洋,近代西方文化对广东亦尝有“西潮东卷”的全方位冲击,也刺激着本土艺术的不断推陈出新。这是岭南文化的一个特点,对外来文化、异质文化恒抱开放包容心态,但同时又严守传统精神,务求二者涵摄贯通。
在内外文化双重的作用下,广东人的性格也随着时代的变迁,发生着持续不断的嬗变,在不同的时代,不同的历史条件下,也会有不同的表现,有时这方面的特征表现得强烈一些,有时那方面的特征表现得强烈一些。因此,在音乐的世界里,既诞生过像冼星海创作的《战歌》《救国军歌》《牺盟大合唱》《在太行山上》等一系列狂飙烈火般的抗日歌曲,以及荡气回肠的英雄篇章——《黄河大合唱》;也诞生过像马思聪创作的《思乡曲》《宋词七首》《山林之歌》《西藏音诗》《阿美山组曲》一类千迴百转的优美乐章。
江山不老,粤乐常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