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唐宋到明清:广东的开放与文化自信

2019-02-18 08:43吴钩
同舟共进 2019年1期
关键词:幼童广州广东

吴钩

如果讓我用一句话来描述广东文化的特质,我会这么说:一千年来,广州港一直是历代王朝对外开放的门户,长时段的海外贸易与中外交流历史,塑造了广东兼容并包、华洋杂处的文化性格。如果要用一个词来概括广东文化,我会用“开放”二字。

其实,早在秦汉时期,岭南的广州已经是一个面向南洋的开放型口岸城市,史记·货殖列传》记载:“番禺,亦一都会也,珠玑、犀、瑇瑁、果、布之凑。”换言之,两千年前,广州商民便与海外蕃国开展珍珠、犀角等宝货贸易。不过,秦汉时期,中原王朝对外贸易的路线主要是陆上丝绸之路,朝廷对海路通商并不重视,海上贸易规模也不大。

唐朝时,广州港的贸易更为繁荣。朝廷于开元年间在广州设置“市舶使”一职,管理海路通商事物,向来华蕃船征收关税,替宫廷采购舶来品。唐王朝还在广州设押蕃舶使,管理来华的蕃船。市舶使与押蕃舶使的出现,标志着沿海口岸与海外蕃国的商贸规模已经壮大到引来朝廷的关注。

唐朝海岸线漫长,但置市舶使与押蕃舶使的沿海城市只有广州,可见广州的海外贸易要比沿海其他城市更繁华。成书于日本奈良时代的《唐大和尚东征传》提到唐代广州港的海外贸易盛况:“江中有婆罗门、波斯、昆仑等船,不知其数,并载香药珍宝,积载如山,其舶深六七丈。师子国、大石国、骨唐国、白蛮、赤蛮等往来居住,种类极多。”

但岭南最繁盛的海外贸易局面,要等到宋代才出现。宋人赵叔盎《千佛塔记》载:“南海,广东一都会也。海舶贾番,以珠犀为之货,丛委于地,号称富庶。”另一位宋朝人也描述说:“岭以南,广为一都会,大贾自占城、真腊、三佛齐、闍婆,涉海而至,岁数十柁。凡西南群夷之珍,犀、象、珠、香、琉璃之属,禹不能名,卨不能计。”

发达的民间海外贸易,促使宋政府于开宝四年(971年)在广州设置了中国最早的海关机构——市舶司。宋朝市舶司的职能,包括“阅货”检查进口商品),抽解(征收关税),博买(采购一部分蕃货),发放“公凭”(给海商发出海贸易许可证、给蕃商发完税凭证),查禁走私及违禁品,维修港口设施,是今日海关的前身。

唐朝在广州只派驻市舶使,并未设置市舶司。市舶司的设立,反映了宋王朝对海上通商管理的制度化,是海外贸易发展至新阶段的标志。按宋朝市舶法,凡海商出海贸易,只要到市舶司(或市舶务)办理好手续,领到“公凭”,便可满载商货,扬帆启程。凡蕃商来华贸易,或海商从远洋回货,一般亦在设有市舶机构的港口报关,完成抽解与博买手续,然后便可自由交易。

广州市舶司不但是宋王朝的第一个市舶机构,而且在设置后的一百多年时间内,市舶收入也位居宋朝五大市舶司(北宋的密州、明州、杭州、泉州、广州均设有市舶司)之首。广州市舶司每年从海外贸易中抽解的关税与博买的蕃货,占全国市舶收入的十分之八以上。官方的市舶收入直接反映了民间海外贸易的规模,民间海外贸易越是发达,市舶机构可以征收到的关税就越可观。直到南宋时,广州港的地位才被后来居上的泉州港取代,屈居第二。

为招徕更多的海外蕃商前来广州港贸易,每年发舶时节,广州市舶司都会设宴犒劳即将扬帆出洋的海商、蕃商,既是欢送商船出海,祝他们一路顺风,亦表达欢迎他们明年满载而来之意。一名市舶司官员说:广州自祖宗以来,兴置市舶,收课入倍于他路。每年发舶月分,支破官钱,管设津遣。其蕃汉纲首、作头、梢工等人,各令与坐,无不得其欢心。非特营办课利,盖欲招徕外夷,以致柔远之意。”宴会上,各商船的船长(纲首)、船工、水手(作头、梢工),都受到热情款待。

南宋绍兴初年,两浙路市舶司的官员提议说:各路市舶港每年宴犒蕃商、海商的支出“不下三千余贯”,这笔钱“委是枉费”,不如节省下来,犒劳蕃商的宴会就不要办了。但广州市舶司坚决反对,说:犒劳蕃商可以表达政府招商的诚意,带动更多的蕃商来华贸易,与政府从市舶中的获益相比,这点犒劳之费算什么?最终朝廷采纳了广州市舶司的看法,每年还是拨出专款,设宴犒劳蕃商。从这个细节,我们可以看出宋朝政府积极发展海外贸易的开放胸襟。

【繁华的口岸城市】

宋人的口岸开放政策一直延续到元朝。元末广东顺德有位诗人写了一首《广州歌》,读这首诗,我们可以感受到扑面而来的繁华气息:

广南富庶天下闻,四时风气长如春。

长城百雉白云里,城下一带春江水。

少年行乐随处佳,羊城南畔更繁华。

朱楼十里映杨柳,帘栊上下开户牖。

闽姬越女颜如花,蛮歌野曲声咿哑。

峨舸大舶映雱日,贾客千家万家室。

春风列屋艳神仙,夜月满江闻管弦。

良辰吉日天气好,翡翠明珠照烟岛。

乱鸣鼍鼓竞龙舟,争赌金钗斗百草。

游冶留连忘所归,千门灯火烂相辉。

游人过处锦成障,公子醉时花满堤。

扶留叶青蚬灰白,盆饤槟榔邀上客。

丹荔枇杷火齐山,素馨茉莉天香国。

别来风物不堪论,寥落秋花对酒樽。

回首旧游歌舞地,西风斜日淡黄昏。

进入明清时期,口岸开放的格局才被逆转。明初朱元璋厉行海禁,“片板不许入海”,“敢有私下诸番互市者,必置之重法”,这一禁就是200年;明王朝又规定,外国人要来做生意,必须以朝贡的名义,带上他们国王上表称臣的“贡表”,按天朝规定的时间来,否则,就别来了。直到隆庆元年(1567年),明王朝才放开海禁,开放漳州月港,“准贩东西二洋”。但月港的开放是非常有限的,只准明朝商民出洋,不准蕃船进来。

倒是广州口岸,从明中叶起,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开放体例。说起来,这得益于广州港邻近澳门岛的地理优势。嘉靖年间,广东海道批准葡萄牙商人在澳门居留、晒藏商货,这一创举打破了明代朝贡贸易体制的僵化局面,使得澳门渐渐发展成为市舶贸易的中转站:每年七八月,满载商货的蕃船乘着东南风,抵达澳门岛,在澳门码头住舶贸易;同时,广州官府召告商人,发给“澳票”(批准前往澳门贸易的凭证),让他们跟随税官一同前往澳门,蕃船完税后,即可与持有“澳票”的明朝商人交易。

也是从嘉靖年间开始,广东官府准许葡萄牙商人每年两次进入广州城,与广州商民直接交易。晚明时来到中国的意大利传教士利玛窦,在他的《中国札记》中记载:葡萄牙商人已经奠定了一年举行两次集市的习惯,一次是在1月,展销从印度来的船只所携带的货物;另一次是在六月末,销售从日本运来的商品。这些市集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澳门港或在岛上举行,而是在省城本身之内举行。由于官员的特别允许,葡萄牙人获准溯河而上至广东省壮丽的省会作两天的旅行。在这里他们必须晚间呆在他们的船上,白天允许他们在城内的街道上进行贸易。这种公开市场的时间一般规定为两个月。”我们广交会”的历史,可以追溯到这里。

但广东的开放局面在清初又中断了。顺治十二年(1655年),清廷实施海禁,严禁海商出洋:“无许片帆入海,违者立置重典。”并于顺治十八年(1661年)推行更严酷的“迁海令”,强制沿海居民迁离故土,禁毁海边房屋与船只,沿海岸线制造出一个漫长的无人区。

到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清廷才结束海禁,宣布开海,次年又在厦门设闽海关,宁波设浙海关,广州设粤海关,上海设江海关(一说江海关初设于连云港的云台山,后才迁至上海),管理海外贸易,史称“四口通商”。“四口通商”体制推行了70余年,又被乾隆帝废止——乾隆二十二年(1757年),皇帝发下谕旨:“令行文该国番商,遍谕番商。嗣后口岸定于广东,不得再赴浙省。”只准许西洋商船在广东口岸互市,这便是“一口通商”体制。

也就是说,乾隆二十二年之后,中国沿海各个口岸当中,只有广东的口岸可以跟西洋商船贸易。广东口岸是唯一向西洋商船开放的门户。直到鸦片战争爆发,清廷战败,与英国签订《南京条约》(1842年),“一口通商”才被西方列强主导的“五口通商”取代。

康熙开海至晚清上海崛起之前,这200年间,广州一直是清王朝最繁华的口岸城市,广州诗人屈大均有一首《广州竹枝词》写道:“洋船争出是官商,十字门开向二洋,五丝八丝广缎好,银钱堆满十三行。”这首竹枝词写于康熙二十三年,清廷刚刚放开海禁,广州港的对外商贸已非常繁忙。屈大均还在他的《广东新语》描述说:“东粤之货,其出于九郡者,曰广货;出于琼州者,曰琼货,亦曰十三行货;出于西南诸番者,曰洋货。在昔州全盛时,番舶衔尾而至,其大笼江,望之如蜃楼屃赑。殊蛮穷岛之珍异,浪运风督,以凑郁江之步者,岁不下十余舶。豪商大贾,各以其土所宜,相贸得利不赀,故曰金山珠海,天子南库。”

【以开放胸襟包容外来文化】

现在,我们可以总结一句:在重视海外贸易的宋元时期,广州是诸多开放口岸中最为开放的一个;而在相对封闭的明清时期,广州口岸则是唯一一个得以保持开放的城市。在长期与海外蕃国开展商业贸易的过程中,广东人也形成了兼容并包、来者不拒的文化性格。

宋朝时,由于广州海外贸易繁忙,常年有蕃商居留广州城,他们自称是“住唐”,其实是“住宋”。宋政府拨出专门的住宅区供蕃客聚居,叫做“蕃坊”。宋人笔记记载:“广州蕃坊,海外诸国人聚居,置蕃长一人,管勾蕃坊公事,专切招邀蕃商人贡,用蕃官为之,巾袍履笏如华人。”可知蕃坊设有蕃长,负责管理蕃坊公务。蕃长一般由蕃客推举产生,但必须经过宋政府批准与任命。宋神宗熙宁年间,广州蕃坊的蕃长叫辛押阤罗,是一位阿拉伯商人,“居广州数十年矣,家资数百万缗”,后来他因为要归国,便向宋政府推荐了继任蕃长的人选,朝廷“令广州相度”。可见蕃长的任命权掌握在宋政府手里,这也是宋朝蕃坊不同于晚清租界的地方。

不过蕃坊享有一定的自治权:“蕃人有罪,诣广州鞫实,送蕃坊行遣,缚之木梯上,以藤杖挞之,自踵至顶,每藤杖三下折大杖一下。盖蕃人不衣裈袴,喜地坐,以杖臂为苦,反不畏杖脊。徒以上罪广州决断。”也就是说,蕃长拥有对杖刑以下轻微罪行的有限司法权,徒刑以上的犯罪行为,则需要交给广州政府决断。

蕃人在蕃坊内,可以完全保留他们的生活习俗。蕃客的宗教信仰也得到宋人的尊重,不受干涉。宋朝政府还为侨居中国的蕃客修建了“蕃学”,供其子女入学读书,学习华夏文化。有史记载的蕃学,最早成立于熙宁年间,当时知广州兼提举市舶司的程师孟“大修学校”,蕃长辛押阤罗“闻风而起,亦捐资以完斋宇,且售田以赠之。后置别舍,以来蕃俗子弟之愿学者”。此时的蕃学,附设于广州州学之内,“诸蕃子弟皆愿入学”。

到宋徽宗时,广州政府又为蕃人建设了独立的蕃学:“大观、政和之间,天下大治,四夷向风,广州、泉南请建番学”。大观二年(1108年)三月,广州蕃学建成,曾任贺州州学教授的曾鼎旦上书朝廷,说:“切见广州蕃学漸已就绪,欲乞朝廷择南州之纯秀、练习土俗者,付以训导之职,磨以岁月之久,将见诸蕃之遣子弟,仰承乐育者,相望于五服之南矣。”宋廷批准了曾鼎旦的建议,并任命他为广州蕃学的首任教授。

尽管来自海外的蕃客与异国风情让宋朝人大感新奇,但广州官民显然并不会因为文明差异而排斥外来蕃客与外来文化,而是欢迎他们,并包容他们的文化,通过漫长的融合,吸纳入华夏文明中。我觉得,这便是强者的开放胸襟与文化自信。

【开放、开通、开明】

到晚清之时,情势有不同:闯进门来的西方文化,已不仅仅是非主流的异国风情,而是强势而陌生的坚船利炮,及其背后的制度文化。晚清士大夫在面对西方文明的挑战时,也失去了唐宋人的从容,表现出既自恋又排外的态度。

不过,得益于长时间与西洋商人打交道的生活经历,广东人对洋商、洋货、西洋文化还是保持着相对开放的心态。一名于道光五年(1825年)来到广州,在广州、澳门、香港生活了近四十年的美国商人威廉·亨特,在《广州番鬼录》中回忆了晚清广州商人留给他的友好印象:

一百多年来,这块地方曾经是广大的中华帝国唯一给外国人居住的地方。在商馆的围墙之内所进行的交易,是无法计算的。由于这里的生活充满情趣,由于彼此间良好的社会感情,和无限友谊的存在,由于与被指定同我们做生意的中国人交易的便利,以及他们众所周知的诚实,都使我们形成一种对人身和财产的绝对安全感,任何一个曾在这里居住过一段较长时间的“老广州”,在离开商馆时,无不怀有一种依依不舍的惜别心情。

当内陆市民对洋货还很陌生,或者习惯于排斥之时,西洋舶来品已深入广州的寻常百姓家,是粤省市场中的常见商品。不仅如此,西洋商业文明也被擅长“拿来主义”的广东商人吸纳进自己的经营实践中,近代中国最早的开架式“超市”,便诞生于广州。据《清稗类钞》的记载:

广州市肆可入览粤人之设肆贸易者,于营业之方法颇能讲求。如国货、绸缎、洋货诸肆,均任人观览,不问为谁,皆可径入,肆人绝不加以白眼也。故著名之洋货公司,自晨至夜,终日喧阗,游人极伙。盖舶来品皆为奇技淫巧之物,必使人详观之,方足以引起其购买之兴趣。苟珍袭椟中,不令他人浏览,则人且不知某肆之有某物,又何论于购买也。吾国侨商之旅外贸易者,以粤人为最多,势力亦以粤人为最盛。粤人之营业思想,固较胜于他省人也。

还有一件事更能说明粤人对于西洋文明的开放态度。同治十年(1871年),曾国藩、李鸿章联名向皇帝上奏,提议在沪、甬、闽、粤等选拔幼童,送往美国留学,每年以30人为额,四年拟派遣幼童120名,留学经费由政府承担。清廷批准了这一建议,在上海设立“总理幼童出洋肄业沪局”,筹备幼童出洋留学事务。官派幼童留学虽为曾国藩与李鸿章所奏请,但首倡此议的人,却是广东人容闳。

尽管朝廷批准了这个留学计划,但民间对出洋留学并无兴趣,容闳费尽九牛之力,才于同治十一年(1872年)凑齐首批30名出洋幼童。这30名幼童中,广东人占了24名。这24名广东幼童中,有一个来自南海县的12岁男孩,名叫詹天佑,后来成为中国第一位铁路总工程师。

詹天佑的父亲受澳门好友谭伯一再劝说,才同意送孩子出洋。当时,许多中国家庭都不愿意将孩子送到那么遥远的美国,相比之下,东南沿海地区对送孩子出洋留学更少一些排斥,更多一些理解,沿海地区中又以广东家庭的态度更为积极。这一点,正好体现在出洋幼童的籍贯分布上:从同治十一年至光绪元年(1875年),清政府分四批派遣留美幼童,共120人,其中广东人84名,江苏人20名,浙江人9名,福建人4名,安徽人2名,山东人1名。来自广东家庭的幼童占了绝对多数。

我并不认为广东家庭更加重视对孩子的培养与教育,因此才对出洋留学表现更大的热情。不,粤人只不过生活在对外开放的环境中,从小就对漂洋过海而来的新鲜事物耳濡目染,习惯了西风东渐,习惯了华洋杂处,因而对西洋文化的心态也更开放、开通、开明,对出洋留学的心理排斥更淡薄。

正是这一内在于传统的开放性格,使得广东文化更具包容性。一位经商发财的广东绅商,會将老家的祠堂修建一新,同时又将自己的孩子送到欧美读书。时至今日,广东人仍然保留着较完整的传统文化,同时又积极地拥抱现代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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