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野
到2018年11月下旬,也就是瑞典大选结束两个多月后,该国的组阁僵局仍没有打破的迹象。两大阵营的议会席位均未过半,社民党领衔的中左翼“红绿联盟”只比温和联合党领导的中右翼多1席,双方僵持不下,新政府罕见地难产。
瑞典如今的情况似乎很符合世人对当下欧
洲政治的固有印象:极右民粹主义政党崛起,
使政局空前复杂、主流政党手足无措,任由前
者兴风作浪甚至登堂入室。但事实并非如此:
至少在目前,民粹主义势力尚未在瑞典得逞。
民粹主义登堂入室?
2015年,大规模难民潮席卷欧洲,瑞典是主要目的地之一。一年内,只有不到1000万人口的瑞典就吸纳了超过16.3万名难民,人均接收数量冠绝欧洲,堪称对难民最友善的国家。自然而然地,瑞典此后也就成为了反难民情绪最严重的国家之一,反移民议题几乎主导了瑞典的政治舆论场。
但即便在这样的氛围下,瑞典政坛唯一高举反移民旗帜的瑞典民主党在大选中仍然仅获得了17.6%的选票,远低于预期的“20%至30%”。与2014年大选相比,仅算得上是略有改善。民主党人在本次选举中所获得的新选民人数更是远远少于上次,尽管他们当下所处的环境远较之前有利,但支持者增长数量却只有4年前的65%。美国《大西洋月刊》表示,“别担心那些头条新闻,瑞典的选举是极右翼的重大挫折”;英国《卫报》也认为,“即使按照瑞典标准,2018年的选举也不是政治地震。”
建制派政党的表现也不是那么差。社民党赢了,或至少没有失败,仍是瑞典第一大政党,该党28.4%的得票率是德国、法国和意大利的中左翼政党做梦都不敢想的成绩。温和联合党的19.8%也比民调数据更好。三个中间派政党基督教民主党、中央党和自由党的得票率也有不同幅度的增加,算得上是勝利了。
更重要的是,主流政党的集体抵制直接排除了瑞典民主党进入内阁的可能性。拥有议会席位的其它7个政党,无论处于政治光谱的哪个位置,都拒绝与瑞典民主党谈判,拒绝寻求他们对关键选票的支持,使其当不成“造王者”。可以预见,虽然身为第三大党,但瑞典民主党接下来还会遭到主流政党全方位的孤立和围堵,想要在政治体制内部发挥作用,困难重重。
其实,与欧洲其它民粹主义势力相比,瑞典民主党已经相对温和了。该党自2005年以来一直试图进行自我“排毒”,与纳粹渊源切割,对党内的种族主义或反犹主义言论采取零容忍政策,自2012年以来已驱逐了100多名成员。该党推行了一种有条件欢迎移民的“文化民族主义”理论,即只要学习瑞典语并接受瑞典文化,就能被视为共同体的一员,某种意义上重返了瑞典在20世纪90年代采取的“同化”政策,比起美国的“禁穆令”要仁慈得多。
在本轮大选前夕,民主党人也采取了进一步措施来表明其温和态度,尽管如此,该党的社会形象还是较为负面,公开加入该党的人会在工作场所和工会中会受到强烈的排斥,这使得该党招募新党员的工作举步维艰。
瑞典何以能暂时幸免
不可否认,极右民粹主义政党的确在瑞典显著崛起了,并已成为议会中不可忽视的重要力量,但却尚未发挥与其席位数量相匹配的实际政治影响力,仍被市民阶层和政治精英携手压制在政治舞台的边缘地带。那些期望瑞典会迅速“向右转”的人要失望了,那些为瑞典乃至整个欧洲的中道政治命运忧心忡忡的人,则可以暂时松一口气。
极右民粹主义之所以在瑞典被击退,既归功于主流政党的一致努力,也归因于这片土地暂时还不适合他们。前者的努力是不容忽视的,大选以来,主流政党一直在克制着执政诱惑,拒绝与瑞典民主党对话,视之为对极端主义的默许。
瑞典较为稳定的政局和组建联合政府的传统均有利于主流政党进行充分的协商合作,以实现集体行动,而这在政治极化的国家里是难以想象的。虽然诉诸“选民素质”是一种较为宽泛的说法,但瑞典2018年大选的投票率高达87.2%,不仅大大高于别国(德国2017年联邦大选投票率为76.2%,英国2017年大选为68.8%),更高于本国往届(2014年大选投票率为83.3%,2010年为84.6%),显示出在民粹主义席卷欧洲的大背景下,更多选民意识到了投票的重要性。
瑞典相对强劲的经济增长和依旧慷慨的福利体系亦有助于削弱民粹主义势力。瑞典是欧洲经济增长率最高的经济体之一,2014年以来GDP增速一直不低于2%,2017年为2.29%,远高于法国(0.6%)和西班牙(0.7%),与德国(2.2%)持平。根据民调,2017年只有13%的瑞典人认为就业或经济是一个重要问题。
尽管暴力犯罪增加问题受到了舆论的极大关注,更被民粹主义大力渲染,但实际情况其实并没有那么糟糕。2017年瑞典全国发生113起谋杀案,比起1990年代初的一年107起仅是略有增加,而这段时期瑞典人口却增加了16%。遭遇性犯罪的人数有所增加,但警方认为这可能与反性侵运动的兴起和应被视为犯罪的定义扩大有关,而非像极右翼所说的那样,全部归咎于难民涌入。瑞典的暴力犯罪非常局部化,几乎都是发生在特定地区甚至街道,因此对社会整体负面影响并不如一些媒体说的那样严重。
瑞典有着开门接受难民和移民的悠久历史。瑞典是世界上外国出生人口比例最高的国家之一,今天居住在瑞典的人中有1/4要么是在外国出生,要么是双亲都在外国出生。斯德哥尔摩是欧洲人口增长最快的首都,老龄化带来的劳动力短缺使瑞典多年来一直积极吸引移民,而该国的融合工作也卓有成效,知名球星伊布拉希莫维奇就是东欧难民的后裔。7月,一名瑞典女大学生通过阻止飞机起飞的方式成功阻止了一名阿富汗难民被遣返,还获得了众多民众支持,可见瑞典社会对于难民的慷慨程度。
替代性解决方案更重要
右翼民粹主义政党未能在选举中进一步攻城略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瑞典政府早已大幅收紧了难民政策,这剥夺了瑞典民主党最有力的武器:反移民牌。2015年大量难民涌入后,瑞典同欧洲其它国家一样出现了民意反弹,中左翼政府随即进行了180度大转弯般的政策调整,曾慷慨激昂宣称“我心目中的欧洲从来不会修建围墙”的首相勒文于当年11月宣布将限制接受难民人数,到12月就宣布不再接受任何没有身份证明文件的难民,实质上终止了申根协定的自由流动原则。2016年1月,瑞典政府又宣布将强制驱逐8万名已入境的难民。中右翼的纲领更加严厉,甚至呼吁封闭边界。
在严格的边境管制措施下,入境瑞典的难民急剧下降,2017年仅为2.3万人。在2018年大选中,管控难民、强调融合已成为各主流政党的共识,它们争先恐后地提出更强有力的限制和整合政策,例如强调难民需与其他公民承担同等义务,必须接受强制瑞典语教育等,很多选民因而失去了支持瑞典民主党的最大理由。极右翼没有机会实施它们几乎唯一的政策了:未来的边境管控将由中间派进行。
主流政党的共识使得移民问题在本次大选中脱敏化,从几乎独占舆论场的主题变为众多议题中的一个,与教育、税收、气候变化、青年失业、医疗保健和性别平等共享空间。由于各方观点一致,移民问题还成了其中比较无聊的一个话题。选前民调显示,选民最关心的问题是医疗保健,其次是学校系统;在经历了创纪录的酷暑和可怕的森林大火后,环境和气候变化问题也排在了移民问题前面。英国“脱欧”的混乱和痛苦,则使得退出欧盟成为一个几乎没人会认真对待的建议。
这些都使得瑞典民主党缺乏经验的缺点暴露无遗。该党只擅长宣传反移民,对其它社会问题根本无能力关注,更遑论解决。党内也缺乏真正能参与社会管理的人才,甚至没有足够的候选人填满在地区选举中赢得的议席,所以多数选民仅将其视为一个表达抗议的选项,当真正需要解决问题时,瑞典民主党就会被抛弃。
这是瑞典带给欧洲其它国家的重要经验。该国的主流政党特别是执政的中左翼政党急速改弦易辙,成功夺回了曾为瑞典民主党所控制的主导权,将政治对话转向了更为传统、对主流政党更为有利的领域。“选民需要一个关于移民问题的答案,当你交出答案后,你才再次有机会谈论自己的问题,这是我们将与其它欧洲社会民主党分享的答案。”社民党的国际秘书约翰·哈塞尔表示。
很多欧洲政党已经在这么做了,但效果并不都好。在德国巴伐利亚州议会的选举中,绿党就指责基督教社会联盟“抄袭极右翼”,而这并不能阻止基社盟遭遇历史性惨败。在瑞典,社民党的政策转向也不能阻止其得票率下滑。没有自己的路线,仅仅回应、采纳极右翼的议程是不够的,主流政党应当引入新的议题,为选民提供新的选择:对中左翼来说这意味着重新取回社会民主主义的理念和感召力,对中右翼来说则是温和、理性的保守主义。总而言之,如果要打败右翼民粹主义,就必须提供更具吸引力和令人信服的替代方案。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政治学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