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铁荣的周作人研究
——以《周作人平议》为例

2019-02-18 20:13薛柏杨
社会科学动态 2019年12期
关键词:周作人鲁迅研究

薛柏杨

《周作人平议》是张铁荣先生对自己过去一段时期研究工作的总结,1996年初版于国内,大部分是他在日本执教期间发表的文章,有一小部分是之前在国内发表的文章;2006年再版时又加入了一些新的内容。总的来说,《周作人平议》不仅是张铁荣对周作人深入研究的成果集合,同时也很好地体现了他的治学风格。

分析张铁荣的研究特点,离不开对张铁荣研究轨迹的梳理:张铁荣研究周作人始于他在南开大学当讲师时,其时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负责组织全国各大学编辑中国现代作家的研究资料,张铁荣和张菊香两位先生一起受邀参与《周作人研究资料》的编辑工作。《周作人研究资料》和《周作人年谱》这两本资料的整理出版为之后的学者进行周作人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样为张铁荣自身的周作人研究奠定了详实的史料基础。1985年9月《周作人年谱》初版时,国内关于周作人的全面研究才刚刚起步,鉴于周作人的“汉奸”身份,很多学者对周作人的研究处在一种观望的状态,但这时张铁荣、张菊香两位先生已经在用比较公正的态度来细述周作人的是是非非。应该说,这对做学问的人是非常宝贵的学术精神。

这样的学术开端使张铁荣先生与其他大部分周作人研究者不同,他的研究更为专注,他对周作人的关注,仅仅是因为周作人值得研究而非其它政治热点等因素。他对周作人的研究不仅专一,而且常常有新意。具体而言,有以下几个方面可以体现:

一、平和的态度,合理的同情

首先说张铁荣先生研究的姿态。用钱理群先生的话说,就是“张铁荣先生把他的周作人研究称为是一种‘平议’,即自视‘平凡之人’,作‘心平气静的研究’,力求‘公平的持论’”。①

不管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风云怎样变幻,张铁荣始终能用冷静的态度观察审视周作人身上所发生的各种事情,尤其是周作人中晚年的生活。这种平常心在研究内容中充分体现。以书中《周作人出任伪职经过》一文为例,一般关注周作人的都知道其有一段颇为不光彩的历史,但却对于这段历史的细节以及内情往往关注得不够,而张铁荣并没有因为周作文这一段历史的不光彩的名声而去限制自己研究的宽度,像他所说的:“为了澄清种种混乱和传闻,有些事情我们还不得不从头说起。”②为了这一句“从头说起”,张铁荣将1938年之后周作人身边发生的各种事情都寻来细细梳理分析。

作者同情惋惜周作人,但绝对不像有人认为的“研究周作人是因为对周作人的人生观产生了共鸣,于是才‘狂捧周作人’”。③作者曾提到自己为何研究周作人:“我们以往关注的大都是伟大的或成功的作家,而周作人是一个在政治上失败的作家,因此就更有吸引力,走近他可以警策我们自己由此开出一条反省的路,还可以研究知识分子的心路历程。这样的研究可以使人冷静,更容易锻炼一颗平常心。”④张铁荣不仅从基础研究上介入周作人,也在思想研究上体会知堂老人的内心,并没有在周作人叛国投敌的历史上有所隐瞒。同样的态度在对周作人《闭户读书论》正名时也可以看到,这种态度区别于某些研究者,用钱理群的话来讲,就是“不堪寂寞,还要坚守阵地,会不会产生一种悲壮感或者自我崇高感呢”⑤,很明显张铁荣并没有这样。

其次是作者能在周作人的沉沦中看到他内心的煎熬,并以合理的同情心去研究。张铁荣对周作人出任伪职的经过以及佚文进行梳理,发现周作人的思想也有不那么消极的时候,只是这些文章在周作人自己选编的文集中没有收录。此外,张铁荣在《周作人与〈古今〉杂志》中的的考证非常细腻,《古今》杂志是周作人在任伪职期间比较出力的报刊之一,对于分析这一段时间周作人的心思及创作动态的变化有很大的帮助,而且对于这部杂志的研究在当时周作人研究界中尚属于一个比较薄弱的部分。

在日寇包围的北京生存,加上疏远了曾经的挚友,可以设想,周作人的在京生活可能内心也是备受煎熬。作者认为周作人是为了在京求得一个相对讲真话的空间,于是多在《古今》杂志上发表想法,但《古今》杂志在本质上却也是汪精卫那一派的,于是周作人“为了在日据时期的北京争取一点小自由,他和南方伪组织的关系却越陷越深了,岂不知汪伪政权也是日本军阀的一部分,覆巢之下安有完卵”⑥。作为周作人黑暗历史的一部分,张铁荣先生并没有回避,而是同样用公正理性的态度对待,进行详尽的学术考证,不回避周作人的软弱、犹疑和虚假,对周作人为什么选择这种生存方式也给出了自己的理解。他认为周作人在不同的时期所表现出的不同的选择是其人性逃不开的弱点。张铁荣既不否认周作人历史上的错误,又在一定程度上同情周作人的矛盾,于理性中渗透着感性。

二、详实的内容,严谨的行文

正是持有平和的态度,才使张铁荣在周作人研究中更加注重资料真实性,更加注重实事求是,严谨认真地说每一句话。

张铁荣早期关于周作人研究的文章,资料性都很强,虽然时间过去比较久但仍然具有很强的可读性。从《周作人年谱》到《周作人平议》,张铁荣始终将研究中的资料性放在一个很重要的位置,一些没来得及挖掘的史料反而有时能反映出很大的问题,而在现当代文学的研究中资料性与细节性是很值得重视的,这已经成为一种共识。⑦《周作人年谱》就是一部很重要的带有研究性质的资料汇编,于广博中有所筛选。虽然专著不可避免地存在有一些疏漏⑧,但是这样详实的内容,更是在当时众多的理论批评中体现出作者对现当代文学本身的重视,最基础的研究是回归的同时,也是一个新的起点。而《周作人平议》则延续了这一方法。

观点是建立在客观史料的累积之上,倘若资料不完善,就很难对一事物进行公正的评判。相比思维的新异,张铁荣本人更擅长进行资料的整理与事实的考证,这在《周作人平议》的《周作人遇刺未遂事件》一文中可见一斑。对周作人遇刺事件的前后背景,有很多人曾进行过不同的分析,但毕竟是一件发生在个人身上的历史“小事”,各种记述也都不见得真确,这种情况下,张铁荣对各家之言做了一个总结,就在此文的“附录一”——《周作人遇刺事件资料分类表》中,作者列举了范旭新说、周作人原说、洪炎秋之说、卢品飞之说等观点,以表格的形式一一列举,并在“附录二”中记述了当时日本报纸关于此事的相关报道,使后来的读者可以在全域视野中形成自己的思考判断。

对于周作人在抗战时期所产生的文学创作和思想变动,张铁荣从周作人与《古今》杂志的关系中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从他发表的文章中,我们可以看到他的堕落与昏聩、苦闷与烦恼、伤感与激愤、个性与聪敏、空虚与怀旧……周作人在《古今》杂志发表的文章,与他同时期发表的其他文章比较起来看,我认为是很有代表性的,也可以说是抗战时期周作人文学的一个缩影。”他认为,对于《古今》杂志的研究或许可以作为研究周作人的一把钥匙,用以打开周作人的精神世界。

张铁荣在书中说道:“如果对于研究对象不能进行科学的讨论与评价,实际上真正受到损害的不一定是被否定的对象本身。”⑨一个人的改变是历史的、多方面的,要用比较严谨的表述方式才可以做到不偏不倚。为了尽力还原周作人的心路历程,他不回避周作人的落水,反而围绕着周作人的落水展开了一系列的相关研究,不论是周作人与日本方面的交流,还是周作人与国内文人的通信,张铁荣对此都予以尽量公正理性的评判,从而使得读者能够立体地把握周作人不同时段的思想倾向。

三、力求细致而全面的研究方法

不将自己的想法强行添加在读者身上,而是通过摆出事实来将其中的“理”讲清楚,可以说,张铁荣在“讲事实”方面确实做到了细致而全面。前引《周作人遇刺事件资料分析表》自无需多说,在《周作人与文字同盟》这篇文章中也随处可见作者治学踏实全面的研究风格。

说到周作人就不能不谈及到鲁迅,鲁迅在一定程度上是周作人研究的底色,无论是对兄弟二人其中的哪一位进行专门研究,都离不开对对方的关照。张铁荣在研究周作人的过程中多次将鲁迅摆在自己思想的参照物上。正如他在文章中所说:“我深深的知道,从鲁迅这里出发,研究周作人就不会偏”⑩,“鲁迅研究是我的老本行,从学生期间就读鲁迅的书,自1979年发表第一篇文章至今,已经近40年了。”⑪然而张铁荣却不是将焦点聚焦在鲁迅身上,这一点上他与钱理群不同。钱理群的研究是总要回到鲁迅身上去,尽管他也写了《周作人传》,但有一部分内容是回归在鲁迅身上。而张铁荣的《周作人平议》是将焦点聚集在周作人身上,于是才能在风云变幻中总以平常心来研究周作人的零零碎碎,乐此不疲。虽然研究周作人确实离不开鲁迅,但是周作人有其自身的独立性,在研究周作人时也并非需要时时都与鲁迅牵连,在某些方面把他当作独立的个体来看待一些问题,可能会更加清晰地发现他本身的特质。

由于周作人与日本文化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一定程度上结合日本文化的场域才能更好地发现和研究周作人。张铁荣的日本讲学经历,刚好为其研究周作人提供了便利,《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就是他在日本访学期间完成的,也是当代系统研究周作人日本文学翻译的第一篇文章。另外,为了还原周作人最真实的样子,张铁荣对周作人不同时期的佚文进行了整理,并且对于1910到1949年之间周作人的佚文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一并收录在《周作人平议》中,“周作人解放前的佚文是研究他思想、创作的重要的、不可缺少的材料,这些作品可以增强我们对他的全面了解,丰富我们的研究工作。” 同样的态度,在一些没有被《周作人平议》收录的论文中也能看到,为了研究周作人的思路历程,作者对丸善书店与内山书店进行研究。⑫与研究对象有联系的书店的历史都看得分外认真,可见张铁荣研究的全面细致。周作人不仅仅是作为一名文学家存在,更是中国现代历史上著名的思想家,张铁荣于文学性的研究之外,也不忘关注周作人的思想世界,这是非常可贵的。

这种比较细致的研究,对周作人的一些局部问题突破比较大。从一些细小的点出发去研究周作人,也可以为周作人研究开辟出一些新的增长点,比如 《周作人的日本文学翻译研究》,对于周作人翻译手法、翻译语言的研究都具有一定开创性,同是也是周作人研究比较薄弱的部分;还有《关于周作人的贡献与评价》一文,将周作人的散文创作从1930年分段,论述了周作人30年代之前创作的散文的魅力、周作人散文在语文教学中的作用,以及这一时期散文被轻视的过程及原因。

四、文集中不可避免的缺憾

笔者认真阅读《周作人平议》,感觉这本文集仍有一些值得商榷之处:首先,以不同时期发表的论文文集的形式整合成一本专著,存在的缺点就是在体系方面略有欠缺;其次,文集中有几篇文章是作者早期所写的论文,有些文字显得情绪化,比如谈到周作人落伍的时候,“如果他真的钻到艺术之宫去不问天下事,就不会有此大错,长期以来的研究者们都是在艺术上找他下水的原因,我想这是不对的”⑬;此外,有些文字也有重复的现象,如论及《闭户读书论》时,作者认为 “周作人并不存在被吓破胆‘躲进苦雨斋’的问题,他住在北京大骂南方的国民党和蒋介石,应该说是很安全的,但是他不写或是写了也不发表,是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文章此时发表只能对奉系军阀有利”。⑭相似的言论在文集中多处都有出现,如在《关于周作人的贡献与评价问题》 《周作人的佚文》等文章中,就出现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句子⑮,因此从头看下来偶尔会有重复的感觉。但诚如作者在后记中坦言的,“由于各篇曾单独发表过,此次合集校读时感到有个别小的重复,如删去又恐不妥,只好恳请读者原谅”。可见,这一问题在合集本中很难合理的解决,也可以理解。整体而言,瑕不掩瑜。

做学问的人尽管对某事物有自己的喜好及心境,但总是要尽量客观公正地努力还原研究对象的真实面目。在这一点上,张铁荣与周作人的看法可谓所见略同。张铁荣没有为周作人的“落水”粉饰过什么,只是通过分析与全方面考证,尽力还原历史事件真相。《周作人平议》以事实来表观点,平和公正,令人敬佩。这与唐弢先生重写文学史的呼吁精神内涵遥相呼应,“文学史就得是文学史,它既是文学又是史,真正写出了文学衍变过程和发展面貌的历史”。做研究要有历史的心态,张铁荣先生在尽自己最大程度地还原文学史真正的样子,这一点有目共睹。

注释:

①⑤钱理群:《以平常心作平实之研究——读张铁荣《周作人平议》,《鲁迅研究月刊》1996年第7期。

②③④⑥⑨⑩⑭⑬⑮ 张铁荣著:《周作人平议》,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8、235、119、11、后序、165、34、31页。

⑦张铁荣:《要注意资料和文本的细节——〈周作人年谱长编〉编纂体会》,《现代中文学刊》2016年第6期。

⑧ 黄开发:《近十几年的周作人研究》 (上),《鲁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3期。

⑪张铁荣:《我的鲁迅研究之梦——〈寄意寒星荃不察〉序言》,《上海鲁迅研究》2017年第2期。

⑫ 张铁荣:《丸善书店与内山书店》,《内山完造纪念集》,上海鲁迅纪念馆2009年版,第4页。

猜你喜欢
周作人鲁迅研究
FMS与YBT相关性的实证研究
辽代千人邑研究述论
鲁迅 周作人 兄弟反目,都是女人惹的祸?
鲁迅,好可爱一爹
视错觉在平面设计中的应用与研究
EMA伺服控制系统研究
周作人之死
鲁迅《自嘲》句
她曾经来到鲁迅身边
周作人住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