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萌
(内蒙古工业大学外国语学院,内蒙古 呼和浩特 010051)
《冬日笔记》是美国后现代作家保罗·奥斯特(PaulAuster, 1947—)2012年发表的自传。书中采用第二人称“你”指代过去和现在的自己,记录了伤痛、情爱与欲望等生活体验。这部自传既是回忆,也是一个人生已步入冬天的老者对当前生命的自省。媒体对本书的评价褒贬不一,许多书评盛赞其为优美深刻之作,也有评论称第二人称是一种怪异而自恋的讲述方式。虽然第二人称在西方文学中非热门之选,但在后现代作家的推动下,逐渐引起了叙事学家的关注。美国叙事学家布莱恩·理查德森在其2006年发表的《非自然的叙事声音:现当代小说的极端化叙述》一文中专门探讨了第二人称叙事,指出第二人称在展现后现代作品的身份危机、矛盾与含混等主题方面具有更丰富的表现力。在《冬日笔记》中,奥斯特用“你”同时指代作者、叙事者、受述者与读者,模糊了这些原本清晰的身份界限和体裁界限,从而更深入地探讨了后现代语境下的文学虚构、主观世界、生命体验等主题。
经典叙事学对第二人称叙事没有专门研究。热耐特将第二人称简单划分为“异质叙事者”,斯坦泽尔将其归为第一人称叙事的一种特殊形式。但是后经典叙事学家认识到这种分类不能反映它的复杂性。理查德森提出用“非自然(unnatural)”描述后现代文本中极端化的叙事方法。他认为凡是称谓为“你”的叙事者都应划分为第二人称叙事者,其包含三种类型:标准、虚拟和自我目的。标准形式一般使用现在时,用“你”指称作品中的唯一主人公,“你”同时扮演叙事者和受述者角色。虚拟形式指具有“用户手册”“自救指南”等风格作品,具有以下三个特征:频繁使用祈使语气,常采用将来时态,叙述者和受述者具有明显区别。自我目的形式中的“你”一般指真实读者,也可以为小说人物,与真实读者的故事相并置或融合[1]P19。从以上三种分类可以看出,第二人称叙事者是一个十分复杂的体系,叙事者可以指涉第一、第三人称叙事者,亦可指读者。对于第二人称叙事者的意义,理查德森指出它不但可以帮助作家超越传统小说的情景和文体界限,创造出新的声音变体,还为创造性的叙述再现和展现丰富的意识形态提供了一个有益的工具[2]。因此理查德森称第二人称叙事为“意识流手法被引入以来,小说叙述技巧取得的最重要进步”[1]P35。
理查德森认为对第二人称叙事进行分类,首先需要承认其含混性和不稳定性。《冬日笔记》的第二人称叙事者就展现出了多层面的不稳定性,可归为“标准形式”。
首先,叙事者、作者和叙事听众三者关系含混。书中的第二人称呼语“你”直接指代听众,而叙事者在作品之中没有直接称呼,讲述位置在第一和第三人称中摇摆。如作者在讲述过去故事时,一般使用现在时态,如“你现在六岁。窗外,雪一直下着,后院里树的枝杈都变成了白色”和“谁都没看到也没听到,你三岁大的小邻居正悄悄爬到你身后”[3]P3。讲述者用 “现在”和“正悄悄爬到”等词表现正在经历中的事件。其叙述角度和距离与第一人称自述相似,此时的听众可认为是正在经历事件的人物,而这个人物并非当前的作者。但是在作品的其他部分,作者又拉远了叙事距离,采用观察者或全知全能的作家视角,具有第三人称叙事特征,如:“太多分歧,太多沉默和逃避……你想将它们缝合起来,成为一个完整的故事,那么从外在去讲她的故事就毫无用处了。任何关于她的讲述必须来自于内在。任何可能讲述的必须从内部出发……记忆的累积和你身体携带着的感觉……”[3]P132。在这个段落中,奥斯特在回顾母亲时发现自己对母亲了解太少,所以他跳出故事之外,开始谈论如何讲述才更加有效。由于这种方式与传统小说中作家叙述相似,隐含的叙事者通常被当成作者。更为复杂的例子出现在谈及死亡体验时的一个片段:“你一定不要忘记提及1971年差点被鱼骨噎死的那件事,或者2006年的一个晚上,在一条黑暗的走廊,你险些杀了你自己……”[3]P3在这段话中,“你一定不要忘记提及”使“你”的身份的含混性进一步加强:既是发出声音的讲述者,也是该文本声音的听众。同时“提及”一词也具有强烈的不确定性,既可以指代叙事者的讲述声音,也可以指代作者的笔述,所以“你”也可以理解为隐含在文本中的作者。
第二,《冬日笔记》中的第二人称叙事者消解了叙事者和作者的权威,使自传中的叙事者和作者同时具有虚构人物的特点。如谈及一个曾经的住所时的一段话,“你的房东……提醒你不可能在这里永远住下去……你那时一定理解了,但是在那里住了五年零一个月之后……你的内心不由得慢慢涌出了别离感”[3]P10,奥斯特使用了过去时和虚拟语气“一定已经理解”来强调其对听众及其自身心理的不稳定,使作品中的奥斯特更像一个被塑造出来的角色,而非真实存在的个体。所以《冬日笔记》中作者意图比传统叙事作品更加含混,故事构建功能被削弱,而体验交流和思辨功能更为突出。第二人称叙事使书中的叙事者具有多重功能,可以同时扮演叙事者、隐含作者、真实作者、听众等角色,叙事文本不仅是过去故事的载体,也是作家体验当前生命的载体。换而言之,过去和现在的生活体验在文本中发生了时空折叠,作家通过叙事者从现在的视角深入过去的生活,以更好地了解现在的自己。
第二人称作为叙事者具有明显的含混性,其作为听众时情况更加复杂。在经典叙事学中,听众基本分为两个类别:一种是叙事者在文本中直接的讲话对象,即受述者;另一种指向叙事文本的听众,即故事的读者。但是在《冬日笔记》中,这两种听众的界限也被模糊了。奥斯特试图通过叙述身体感觉和心理体验的方式,模糊了受述者和读者的界限。在一次访谈中他提到:“我想表达的是我们大体上是相同的,不是说我们的经历相同,而是说我们会共同经历一些事情,因为我们都有身体,而且我们的身体倾向于做类似的事情,我感觉使用‘你’让作品具有了普遍性。”[4]他在叙述回忆时加入了大量的身体感觉的描述:“试着把你现在的故事放下,从现在起体验一下从你记忆的第一天,住在自己身体里的感觉。”[3]P1书中描绘了清晨起来光脚踩在地板上,搬家,车祸等身体和心理体验。他从“内部”,即身体和思维角度叙述“你”的故事,而非从外部讲述事件联系、人际关系等,不强调因果联系和逻辑,强调感知和体验。这些体验也是大部分读者生命中的必经之路。通过这些共通的体验,作品加强了叙事者和读者的联系。
此外,奥斯特还通过转换叙事角度等方法,进一步加强了这种含混关系。如在作品开头,奥斯特写道:“在还来得及的时候倾诉一下吧,希望能一直讲到没有什么可说的。毕竟时间在流逝。”[3]P1作者使用了缺省主语的祈使句,使受述者和读者发生了重叠。此外,奥斯特还用“我们”加强了“你”这个称谓与读者的联系:“所有这些对于你这个整体而言是那么熟悉,但如果是单独一个身体部件,就变得陌生起来。我们都是自己的陌生人,如果我们了解了自己是谁的任何线索,那只能因为我们生活在别人的眼中。”[3]P2由于“我们”的运用,使故事的读者从一个观察者的角度变为了共同参与者。所以从上述例子中可以看出,奥斯特通过“你”和“我们”并用的方法,将个人故事变为邀请读者共同体验的过程。 有别于对事件的主观讲述,强调事件的身体感觉让读者有身临其境之感,更容易唤醒读者与作者共通的生命体验。
第二人称叙事使后现代语境下的自传作者和叙事者的权威地位被瓦解,作者、叙事者、人物、受述者与读者共同进入一个虚拟的体验空间,实现了文本内和跨文本的多层次交流,也使得整个作品无法归入现有文类。所以《冬日笔记》跨越了文类界线,成为一种介于散文、人物传记和虚构小说之间的半虚构作品。针对这种处于各种文类灰色地带的作品,理查德森指出第一和第三人称的小说都有对应的传记性质的非虚构叙事作品,但第二人称叙述的虚构作品完全是另一种文学现象[1]P35。他认为经典叙事学的研究对象大多为模仿型(mimetic),而忽略了非模仿型(non-mimetic)文学的研究;所以理查德森提出了“反模仿”(anti-mimetic)一词,来描述“违背模仿期待和现实主义实践,拒绝现有固定体裁规约”的后现代作品。他还进一步说明了非模仿型和反模仿型作品的区别:“一个非模仿型作品,如神话故事,采用的是稳定的平行故事世界的方式,遵循已有的规约。”[5]P54而反模仿型作品不遵循现有规约,也拒绝使用现实主义类似的表现手法,几乎不存在连贯的事件,支离破碎的事件之间还相互矛盾、相互排斥。第二人称叙事者自传应归为反模仿叙事作品,除了讲述真实故事之外,其目的还应包括虚构人物的塑造和对传统自传故事模式的消解和颠覆。
正如尚必武在评价非自然叙事学时指出:“在非自然叙事中,反常的叙述行为并不是为了构建一个以真实世界为模型的故事世界,而是为了彰显话语本身,揭示文学创作的虚构过程。”[6]奥斯特在《冬日笔记》中对传统自传体裁的颠覆大体实现了两个功能。首先,自传的功能从原本的讲述自己生活的“真相”被拓展为一种作家体验生命的方式。通过跨越对文本内外的界限,使原本禁锢于故事中的虚构世界与现实世界相互交织,既丰富了叙事文学的表现力,也拓展了人类对于现实世界的体验。此外,作家用第二人称叙事者来探讨“你是谁”的问题,并用自传来实现自我身份的另类构建。他主张无论是文本中的“你”还是社会生活中的“你”都需要他人来进行定义,这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写作与讲述的意义所在。所以在后现代语境下,在《冬日笔记》中,讲述本身就是标明存在状态的一种方式,一方面作家通过讲述定义自己;另一方面读者不但通过阅读定义他们心中的作家,也通过阅读认识自我。
从《冬日笔记》的第二人称叙事者可以看出,文学和叙事学界关于叙事者问题的探索已经进入全新的时代。这类作品的颠覆性、不稳定性和含混性,以及拒绝现有文类规约的态度已经得到后经典叙事学家的认同。从非自然叙事学的角度来看,《冬日笔记》不仅是奥斯特与自己的对话,也邀请读者共同参与对自己生命的深度体验与思考。作家将“你”分裂为身体概念的人、作为听众的奥斯特、作为作家的奥斯特、作为讲话者的奥斯特。这种极端的含混进而打破了自传的文类规约,使其不以再现“现实世界作者的故事”为目的,而是在揭示文学虚构的过程中,进行不同形式的生命体验,标识自我身份以及探索叙事行为本身所蕴含的可能性。所以,《冬日笔记》是一封作者写给自己和读者的信,一种作者与读者共同体验不可能世界的方式,一座生命和文学道路上的里程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