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燕雁
(莆田学院 基础教育学院,福建 莆田351100)
儿童与战争的母题,是时代的需要。1937年的《国闻周报》上,一篇题为《未来的战士》的文章,是记者陈琳在参观完上海的难童收容所后有感而作的。文章的最后这样写道:
暴日的炮火把他们的民族意识急剧地增长了。我们应该利用这种憎恶敌人的心理,加紧训练他们的集团生活,涤去那和我们一样依附家庭的怯懦感情,使他们的生活和民族解放战争融成一片。过了几年,他们就是民族解放的生力军了。
这段话典型地概括了在战争的背景下,知识分子要求儿童在心理情感上应有的转化:“依附家庭的怯弱情感”需要被引向“憎恶敌人的心理”。当时边区的作家也力图通过文学的方式,记录和反思儿童与战争之间日益紧密的关系。民族救亡是当时抗战儿童文学的共同主题,讴歌小战士、小英雄,讴歌民族未来新生力量的觉醒与奋起,使得儿童文学呈现一派昂扬的激愤气氛与慷慨悲壮的英雄主义色彩。
丁玲与萧红,两位同时代、同在西北战地服务团(丁玲组织)的左翼女作家,在抗战文学的大潮中,都是热切地投入的。在相同的大环境下,由于个性气质的差异、文学创作所受的影响及其他原因,她们的抗战儿童文学作品呈现出迥异的风格。丁玲的儿童小说洋溢着当时流行的昂扬奋进的情绪,而萧红并不被抗战文学主流裹挟淹没,坚持自己的创作方式。本文试以丁玲的《一个小红军的故事》和萧红的《孩子的讲演》两篇儿童小说为例,管窥两位女作家抗战儿童文学作品之异同,并分析其原因。
《一个小红军的故事》是丁玲到达陕北后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小说中九岁的小红军萧森是团里的一名勤务员,因掉队隐藏在某个村落的一位大娘家里,隐姓埋名。大娘和村子里的人都心知肚明他是红军,但都很爱护他。有一天碰到东北军来搜查,小红军被识破了,面临被枪毙的可能。这时,他向东北军的连长要求用刀砍下他,以节省一颗子弹去打日本军。听完这话,东北军的两个士兵被打动了,“他们紧紧抱着他,他们流出了眼泪”[1]274,他们说:“你们谁还要死顽固,要杀这娃娃,就先杀我吧,我们拼了!”[1]274小说的结尾是:
几天以后,萧森回到红军队伍里来了,跟着他一道来的有这个村子的几个青年,还有几个东北军的士兵。连长没有跟着他们一道来,可是他也受了感动,在士兵们的压力底下保证不阻挡他们去投奔红军,他还答应以后不打红军,自己也要抗日。[1]274
丁玲在作品中表现出了积极进取的乐观态度。小红军萧森虽然只有九岁,却有很高的觉悟,非要当红军,他说:“红军是穷人的队伍,是替穷人闹翻身的。我是穷人家娃娃,也要帮助穷人翻身。”[1]263他在团里当勤务员,打草鞋,喂牲口,跟着去向老百姓宣传。尤其是当他被东北军搜查出来后,他表现得很慷慨:“怕死不当红军!”并且振臂高喊:“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卖国贼蒋介石!中国人不打中国人,东北军打回老家去!无产阶级团结起来!”[1]274小萧森的言行感化了东北军,使得几个东北军跟他一起回到红军队伍里来。小说慷慨悲壮、昂扬激愤,洋溢着鲜明的英雄主义色彩。作于稍前的另一篇抗战儿童小说《一颗未出膛的子弹》(作于1937年4月),内容与《一个小红军的故事》极其相似。包括同一时期的其他抗战文学作品,如《到前线去》《孩子们》《新的信念》等,丁玲为读者展现了她自己在边区所见所闻的红军将士,描写了敌后根据地蓬勃向上的劳动场景,更是刻画了身陷苦难与屈辱却敢于反抗与斗争的劳动人民形象。这些作品充满着凛然大义和爱国主义、英雄主义精神,确实都是如毛泽东所号召的表现“新的人物、新的世界”的文学。这也是当时主流抗战文学的鲜明特征。
在战时的边区,受限于客观条件,儿童不得不成为重要劳动力。劳动,成为教育的内容,也成为教育的方式。一方面,通过生产劳动,锻炼孩子的身体,发展孩子的集体精神;另一方面,也是希冀儿童能通过劳动减轻民众的负担,改善边区的生活,为克服战时可能发生的学校给养困难作准备。在边区的部队里,儿童兵从事着不同类型的抗日宣传工作,同时,他们也是被启蒙的教育对象。所以,从丁玲对边区儿童的描写中,我们看到的是儿童与成人相当的劳动价值和政治象征意义。与“五四”时期知识分子如周作人等人强调的儿童作为与成人相区别的独立概念和推崇的“童心”相比,抗战时期的儿童与成人之间的区别则变得相当模糊。
萧红的短篇小说《孩子的讲演》(1938),写于萧红参加由丁玲组织的西北战地服务团时期。主要讲述一名九岁的战地服务团小成员王根出席一次欢迎会,被邀请作一场抗战宣传讲演而经历了复杂的感情心理变化的故事。小说以一个热闹的欢迎会开始,萧红花了不少笔墨书写集会中众多听众对讲演的“笑哄哄”的反应,以至于把讲演者的声音盖过去了。也正是这些“笑哄哄”的声音,引起了小王根对自己讲演的恐惧。当王根被叫起来作讲演时,他感到异常的慌张,王根站上了自己的木凳准备讲演:
……为着稳定一下自己,他还稍稍地站了一会还向四边看,他刚开口,人们禁止不住对他贯注的热情就笑了起来。这种热情并不怎样尊敬他,多半把他看成一个小玩物,一种蔑视的爱浮起在这整个的大厅。[2]135
值得注意的是,“小玩物”等,都是王根自己从听众的眼光中“读”出来的,而不是确实听到的。他似乎还听到听众在说:“你也会演讲吗?你这孩子。”基于这样的猜测,王根感觉到人们“张着嘴巴,好像要吃了他,他全身都热起来了”。换言之,周围成人听众的反应,主要来自于王根的推测和自我感受。王根觉得自己作了一场失败的演讲,这个事件给王根留下了阴影,使他在接下来的一周里经常做噩梦。小说的结尾是王根梦见自己讲演到一半无法继续而吓醒,陷入一种强烈的恐惧中。
这个小故事丝毫没有当时主流抗战文学的特色,比如萧红没有以小王根的视角去记录当时慷慨的抗日斗志,也没有让小王根一出场便沉浸于激昂与悲愤的心情中,讲述自己的苦难身世,代表中国千千万万受侵略受迫害的百姓发出自己的心声,更没有丁玲小说中的小萧森那样的豪言壮语,那样的有感化力。虽然小王根和小萧森一样都只有九岁,都是战地服务团队的勤务员。小王根是软弱又忧郁、敏感而容易受伤的,他是那样的弱小、不知所措而又孤立无援。小说中,萧红用她那独特的笔调所细腻刻画的小王根的这些心理变化,无疑是最打动人心的地方。
与丁玲相比,萧红的战时儿童小说多了诗性和个人性。尽管听众“笑哄哄”的声音无意间打击了小王根演讲的信心,尽管小王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慷慨激昂地讲述着家里所遭受的悲惨事情,但萧红带着诗意把同情弱者的目光投给了小演讲者,她借助冷静、肃穆而又含着神秘的月亮来执行她的心愿:
一九三八年春天,月亮引走在山西的某一座城上,它和每年的春天一样。但是今夜它在一个孩子的面前做了一个伟大的听众。
那稀薄的白光就站在门外五尺远的地方,从房檐倒下来的影子,切了整整齐齐的一排花纹横在大厅的后边。
大厅里像排着什么宗教仪式。[2]136
作讲演的孩子、月亮、城墙和1938年,在萧红的笔下构建出了那个战乱年代的一个重要的历史寓言,“大厅里像排着什么宗教仪式”,无比神圣及庄严。萧红的这样处理是否暗示着在她看来,儿童的个人生命体验可以与月亮及自然相通,却和抗日宣传这样的政治活动保持着隔膜与不相容。正如范智红在分析萧红的另一篇小说《呼兰河传》时所说:
儿童的心灵和儿童的视角所呈现的经验与感觉作为一种文学表现的对象与方式,其性质实际是一种诗性的意识与诗性的想象,相似于诗人所采取的感觉世界和表达经验的方式。[3]
不过,在抗战年代,这样的“诗性意识”和“朦胧美感”与抗战宣传所需要的理性分析和夸张的激情却有所背离,也正因为如此,在《孩子的讲演》中,作者似乎也没法成功地将王根纳入到一个完整的故事情节里,讲演以失败告终,而王根也被噩梦和恐惧所纠缠。美国学者葛浩文在其《萧红传》一书中对这篇小说作过简短的评论:
这是个很动人但缺乏内容的小故事。在一个革命学校里,有个小孩被人请上讲台作“即席讲演”。这小孩竟误把听众因他那不成熟而爱国的话所引起的欢呼当作嘲笑。[4]
葛浩文的评价在某种程度上相当准确——这个故事缺乏内容。因为在抗战的年代,当一场演讲都无法顺利完成时,又何以讲述时代的内容?但是,一个有“内容”的故事是否就是萧红想要追求的呢?
也许,一个革命的儿童英雄故事本来就不是萧红想创作的;也许,“五四”乡土文学脉络里,如鲁迅的《故乡》里那由少年闰土承载的超越成人现实生活局限的“使过去和未来可能妥协的想象域”[5]才是萧红写王根的本意。当然,更重要的是,萧红的《孩子的讲演》对当时边区儿童作为抗战宣传员以及进行抗战宣传演讲作了很多内心的描写,从而对战时的宣传机制以及普通民众和孩子之间的关系进行了敏锐又细致入微的思考。与丁玲对边区儿童群体的观察和描写相比,丁玲更多地看到的是儿童与成人相当的政治意义,萧红却更多地看到了儿童个体在这个庞大的救亡命题下的恐惧与迷惑,以及在成人面前对自己主体性的怀疑。从上面的分析中可以看出,孩童与象征自然的月亮之间有更多的默契,而在众多“灰色”的听众面前却感觉到了强烈的孤独与失语。如果说这场演讲算是王根的成人礼,那么他显然没有成功地成长为一个被期待的政治主体,而是被噩梦缠绕的自然个体。正如小说末尾所写,充满恐惧感的小王根是多么渴望能退回到母体,一个前社会学及非政治的所在。
丁玲是最早一批进入边区的作家,于1936年11月到达陕北,1937年到达新驻地延安。其间,丁玲曾先后担任过陕甘宁边区文艺协会副主任、中国文艺协会主任、《解放日报》文艺副刊主编等领导工作。在此期间还率领十八军团西北战地服务团开赴山西前线。从1936年到1945年,丁玲在从事革命工作的同时,创作了大批作品,包括小说、戏剧、诗歌、报告文学、速写等。这一时期,丁玲是积极活跃的,她的声名再次鹊起。《一个小红军的故事》正是创作于这一时期。
丁玲从“五四”第二代女作家的代表到左翼作家,从书写现代都市的摩登女孩到表现工农大众,尤其是从到达延安开始,丁玲就进入到鲜活的“大众集团”中。这一时期的丁玲在思想上发生了彻底的变化,正如她在散文《战斗是享受》里写的:
他们是在享受着他们最高的快乐,最大的胜利的快乐,而这快乐是站在两岸的人不能得到的,是不参加战斗、不在惊涛骇浪中搏斗、不在死的边沿上去取得生的胜利的人无从领略到的。只有在不断的战斗中,才会感到生活的意义、生命的存在。[6]
“这是一种‘战斗哲学’,在艰苦的搏击、在生与死的抗争中体验生存的意义,并把它看作最高级的快乐。丁玲是强悍的。”斯诺在《中国新女性》中这样描写此时的丁玲:
“她给你的印象是她可能打算做的任何事情都是彻底胜任的,不可怕的。她显然是一台发电机,有无可约束的能量和全力以赴的热情。”[7]
这大概是革命者丁玲的基本品质,不甘于平庸的生活而寻求生命的热和力。虽然这一时期她作品中“莎菲”式的主体困惑还会再度浮现出来(比如《我在霞村的时候》中作为作家的“我”、《在医院中》里作为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陆萍),但是丁玲在延安整风运动之后,曾定下创作目标:
……到陕北来了以后,就不能走两条路了,只能走一条路,而且只有一个目标。即使是英雄主义,也只是集体的英雄主义,也只是打倒了个人英雄主义以后的英雄主义。[8]
显然,这一时期的她正遵循着这样的创作目标。
的确,从1937年创作的第一篇抗战儿童小说《一颗未出膛的子弹》始,丁玲创作了一系列的抗战文学作品。“这些作品都创作于抗日战争最需要的时候,对大众起到了激励鼓舞斗志的作用,也是作家与新的历史时代和人民群众相结合的产物。”战争使文学走向亢奋和激昂。
丁玲怀着饱满的热情、奋斗不息的勇气,使作品更具强烈的战斗性和强烈的时代特征。她这一时期的作品所展现的英雄主义与创作风格,是时代的需要,是反映现实的历史脉搏和人民心声的产物。“一部伟大的抗战作品,一定是表现它那个时代的、同时也是超越它那个时代的,一定是具有现实意义,同时也一定具有永恒的意义。”[9]从这一点来看,丁玲抗战时期的作品和那个时代连在一起,是优秀的。
与“强悍”的丁玲不同,此时的萧红正处在感情和事业都孤立无援、寂寞萧条的境地,加之她“孩子气”的性格,正如有学者评论认为,萧红在小王根身上投射了不同寻常的深切的私人情感,隐隐约约地浮现出她本人的性格特征和凄楚动荡的生命历程[10]。也就是说,《孩子的讲演》中的“孩子”王根与萧红本人在许多地方蕴含着对应关系。这些都是她始料未及的。
的确,“孩子气”是萧红身边许多朋友对她的评价。鲁迅在给萧军萧红两人的信中说她“孩子气不改,真是无可奈何”。丁玲在《风雨中忆萧红》中也说,“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这种童年性格可能与她成长受挫而造成停滞不前有关,她一直保持着“孩子”般的纯真坦率,有时冷傲自尊,有时善良真挚,没有丝毫的圆融世俗。这种性格使得她在社交圈或是文学圈里都不可能成为引人注目的主角,但同时,也正是她孩童般的性格使得她的内心更为丰富敏感,在描写小王根的心理变化时,更有天然贴近的优势。
小王根的心理变化映射出萧红当时的心理状态。在以时代和政治标准来评定作家的时期,萧红多年来一直被放置于二流作家的行列,直到近年才重新得到学界的重视。这也是她在当时文坛上的真实写照,正如《孩子的讲演》中小王根,当时的萧红是柔弱而忧郁、敏感而伤感的,加之她当时与萧军越走越远,最终导致决裂。情感上的受伤、无所依托加深了她的不自信。虽然在创作《孩子的讲演》之前,萧红已经发表了《生死场》《牛车上》《商市街》等作品,在文坛上已经声名鹊起,但是,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文坛上,萧红想要确立地位,却还是遭到质疑和否定的。《萧红小传》中有这样的记录:在上海时,有一天晚上,萧红睡下后,萧军和他的朋友在隔壁房间议论她的作品。萧军说:“她的散文有什么好呢?”他的朋友说:“结构却也不坚实。”聂绀弩也曾直接了当地对萧红说:“你这作者是什么人,不过一个学生式的二十二三的小姑娘!什么面目不清,个性不明,以及还有别的,对于你说,都是十分自然的。”[11]可见,当时的萧红是压抑而苦恼的。这种心境,正如演讲的小王根,孤立无援地站在讲台上,虽然对演讲倾注极大的热情,但他一开口就忐忑不安,不断地自我检讨。无疑,《孩子的讲演》中主人公的心理描写映照着萧红当时的创作心态。
另一方面,萧红有她独特的创作理念。关于作家与抗战生活,在一次座谈会上,萧红质疑当时流行的“作家上战场”、“战场高于一切”的观点。她非常反对“只有到前线去才能写出好作品,留在后方就与生活隔离”的看法,认为“我们并没有和生活隔离,比如躲警报,这也是战时生活,不过我们抓不到罢了。即使我们上前线去……如果抓不住,也就写不出来。……譬如我们房东的姨娘,听见警报响就骇得打抖,担心她的小儿子。这不是战时生活的现象吗?”[12]。她清醒地观察到当时偏向“高大空”的抗战文学,她意识到当时文学的强烈的功利性使得文学作品出现许多问题,譬如“公式化概念化的倾向”,“廉价的发泄情感或传达政治立场”,所以她的作品很少正面描写抗战场面,没有口号式的言语,甚至情感也趋于凄婉哀伤。她写陈公公旷野里的呼喊、李妈朦胧的期待、林姑娘让人心痛的老成……人物的无奈悲伤呼之欲出,情感的牵挂拉近了读者与人物的距离,超越了时间性的作品,保持了更为恒久的魅力。譬如小王根,虽然他来服务团当勤务员的初心也是打日本鬼子,却没有小萧森那样的豪言壮语。对于小王根,萧红更侧重于演讲时的心理描写,小王根的那种惶恐不安,那种孤独无助,甚至后来哭出来,以至于之后天天做噩梦,这些细腻而真实的心理描写,无疑深深地打动了读者的心,使得《孩子的讲演》在众多的抗战文学作品中显得那么独特而耐人寻味。
《一个小红军的故事》与《孩子的讲演》中的主人公,一个是慷慨激昂的小英雄,一个是怯懦彷徨的小男孩。显然,在作品主人公的身上都投射出作者的性格及个人经历。当然,作者所坚持的创作道路无疑也深深地影响着作品的风格。丁玲与萧红,这两位在现代文坛上有着重要地位的女作家,不管是紧跟革命文学的大潮,还是坚持自我、独树一帜,她们都以女性的角度抒写战争,抒写战争中的儿童,为我们能够体验那个伟大的时代提供了宝贵的记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