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身份的冲突与融合:作为教育家与革命家的徐特立

2019-02-16 10:31:57伍春辉梁堂华
长沙大学学报 2019年6期
关键词:徐特立救国革命

伍春辉,梁堂华

(长沙师范学院,湖南 长沙 410100)

徐特立成长的时代,亡国灭种的阴霾笼罩神州大地,救亡成为时代主题。早年,徐特立致力于教育救国的路子,创办新式学校,投身新式教育;1927年白色恐怖中加入中国共产党后,他“为革命办教育,用革命精神办教育,用革命的办法办教育”[1]P352,先后主持中央苏区、陕北边区的教育工作,成为杰出的革命教育家。在徐特立身上,“教育家”是底色,“革命家”是亮点,二者既有融合,也不可避免地会出现冲突。也正是在教育与革命实践中,徐特立实现了“教育家”与“革命家”的有机融合,谱写了一曲“教育”与“革命”交融的和谐乐章。

一 冲突之第一阶段:接受资产阶级民主革命思想影响,但更倾向于“教育救国”

徐特立出生于湖南省长沙县一个偏僻的农村——五美乡。用他自己的话讲,他对政治一直是不感兴趣的:“我是一个不愿参加政治活动,好埋头念书的人。”[2]P604但是,面对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国内政治的腐败, “由于外力的压迫,政治黑暗,就不自觉地转入爱国运动”[2]P604。此时的徐特立,“以为人民大众不参加爱国运动是由于无知。救国的方法首在教育”[2]P604,于是决定走教育救国的路子。

1905年,徐特立离开家乡,考入由同盟会会员周震鳞创办的宁乡速成师范,由此开始由旧式塾师向新教育精英的转型。同时,在这所教员以留日青年学生为主、资产阶级革命氛围浓厚的新式学校里,从五美乡间走出来的徐特立第一次接触到《民报》《猛回头》《浙江潮》《新湖南潮》等革命刊物,第一次通过东洋史、西洋史等课程了解到西方资产阶级革命和日本民治维新的历史。眼界大开的徐特立“从康梁的信徒转为孙文的信徒”[2]P107,“由立宪思想转到民主共和”[2]P602。结业典礼上,周震鳞校长说:“我们办这个学校,不是培养你们当一个好教员,得到社会上的名誉地位;更重要的是希望你们创造事业,创造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事业。”[3]P15这番话,深深地触动了徐特立。正如他晚年回忆:“我一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周先生的这几句话,对我的影响是很深的。”[3]P15此时的徐特立已经不满足于做一个只为稻粱谋的教书匠,而是“感到国家的存亡问题有作启蒙运动的必要”[2]P601,下决心“用教育来改革人心”[2]P108。如果说,早年五美乡间的徐特立以教书为业仅仅是为了寻找一份养家糊口的职业,从此时起,他开始把教育当作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理想的事业。

新式师范毕业后,徐特立和同学姜济寰、何雨农等创办了梨江高等小学校,专门招收农民子弟入学,这是新旧蜕变之初徐特立迈出的履践教育救国理想的第一步。此后,徐特立任教于周南女子中学、长郡联立中学、省立一中、修业学校等新式学堂,担任国文、地理、历史、数学等多种课程的教学工作,深受学生好评。1910年春,在朱剑凡支持下,徐特立到上海参加由江苏教育会举办的单级小学教师训练班,并到上海各地的小学进行考察,随后又东渡日本,在留日湖南学生的帮助下,实地考察了东京实践女校、鲛桥小学等学校,历时一个多月。同年10月,徐特立回到长沙,仍在周南女校任教。为了介绍上海、日本小学的经验,以及自己考察后的感想,他创办了湖南第一本民办教育杂志——《周南教育》周刊,以推动湖南的中小学教育改革。

国势日颓、民族危亡的巨浪,让作为教育者的徐特立,自觉背负起教书以外的救亡职责。徐特立是省城长沙多所学校竞相聘请的名师,他主张学生一方面要“静心学业,发放我历史之光荣,效忠祖国,永获光荣果”[3]P21,同时鼓励学生参与到抵抗外侮、维护主权的爱国运动中去。1908年,清政府出卖粤汉铁路筑路权,徐特立与朱剑凡一道发动省城各大名校罢课,是为近代湖南最早的罢课运动;此后在修业学校演讲时断指血书“请开国会,断指送行”,由此,徐特立血性、坚毅、果敢之名蜚声全省。1911年10月武昌起义,长沙首应,作为省城教育界名流的徐特立积极参与到革命洪流中,在长沙光复之初,被推选为省临时议会副议长。然而,“无量金钱无量血,可怜购得假共和”(蔡济民诗),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一度踌躇满志的徐特立很快对时局失望,愤然辞去副议长一职,此后应省教育司司长陈润霖之邀短暂任职,但同样因失望而去职。当官的“捷径”,于世事无补,于时局无补,“因此我认为政府总是坏的,革命党做了官就要叛变,我还是回到教育界去,用教育来改革人心罢。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一个教育救国论者。”[2]P108

从以教师为职业到以教育为事业,是徐特立人生履历的重要分水岭。重新将精力投入教育界后,徐特立先在善化县第一高等小学堂任校长。随后,应长沙县知县姜济寰之邀创办长沙县立师范(长沙师范学院前身),培养发展长沙中小学教育事业急需的师资,并满怀豪情地鼓励学生“大家努力树桃李,使我古潭追邹鲁”[3]P36。期间,徐特立还曾致力于平民教育、乡村教育,于1910年底在长沙北门外的李大中丞祠创办了平民夜校,招收劳苦群众入校学习;1913年在家乡创办了五美初级小学校,后改为五美高级小学校;同年,他开始担任湖南省立第一师范的教师,从事教育学、教学法及修身等课程的教学,对毛泽东、蔡和森、李维汉等进步青年学生群体产生了深刻的影响。此时,20岁的毛泽东正在寻求真理和志向,若“十年未得真理,即十年无志;终身未得,即终身无志”[4],徐特立是享誉湖南教育界的“长沙王”,渊博的知识、进步的思想、高尚的品德,对毛泽东的学业和思想有相当的帮助和影响。毛泽东后来回忆说:“我在湖南第一师范求学时,最敬佩的两位老师,一位是杨怀中先生,一位是徐老。”[5]

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徐特立,更多是作为教育家开展工作,主要精力用于创办新式学校,开展新式教育,一心“用教育来改革人心”[2]P108,尽管在从事教育工作之余,他也积极地参与了一些资产阶级民主革命的活动,但其总的道路是“教育救国”。

二 冲突之第二阶段:在长期坚持“教育救国”的理想一再受挫后,转向“革命救国”

民国初年,面对惨淡混乱的时势,徐特立一度感到失望和茫然:“国家的前途黯淡……国家混乱,令人悲观失望,我的精神忽然死了。”[2]P603直到五四运动之后,他的思想又“复活过来”[2]P603。通过这场运动,他感受到新的力量与潜流,仿佛看到了中国的出路之所在:“在这个形势,我更加感到国家有前途、有办法,自己也觉得年轻了。”[2]P609但总的说来,这时的徐特立还根本不了解马克思主义,不了解共产主义运动。

1919年7月,徐特立赴法勤工俭学,学习西方先进的科学技术,试图走科学救国、实业救国的路子。在法期间,他边做工边学习,“四年中,除学法文、作工以外,有三年是读自然科学”[2]P604。“这时我的思想是无政府主义的,感觉到辛亥革命没有解决中国问题,找不到出路,就埋头研究自然科学和地方自治,这是我的苦闷时期。”[2]P106

1924年7月,徐特立回国,婉拒广东大学校长邹鲁邀其担任教授之邀,创办长沙女子师范(后并入长沙县立师范),在省内学术声望与影响力持续高涨的同时,继续实践他的教育救国理想。此时,第一次国共合作的洪流如火如荼,湖南农民运动声势高涨。1926年12月中旬,徐特立与回湘考察农民运动的毛泽东会面。徐特立向毛泽东介绍了西欧诸国教育情况,毛泽东向老师介绍了大革命的性质、宗旨、目的、目标和他对革命方法、手段、道路的探索性意见,并建议徐特立“走出书斋,到工人中去,现时特别到乡下,到农民中去考察一下,体验一下”[6],看一看农村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变化。

1927年春,徐特立回五美农村调查农民运动的情况。 “我下乡住一个星期,使我从十八岁到五十岁以来的思想整个革了命。我过去所崇拜的康梁和中山,比之有组织的农民对于中国革命的作用渺乎小矣。”[2]P359他开始认识到“少数学生无法挽回国运……教育救国是我三十年来的一种幻想”[2]P604,“没有办法改变现在的恶劣政府,宣传鼓动和教育的力量是十分微弱的。”[2]P108“只有把帝国主义赶出中国的国土,彻底摧毁反动的封建势力,国家才有前途,民族才有希望。”[2]P609在中共湖南省委组织部长何叔衡的建议下,他参加了国民党左派。1927年3月,他担任了湖南农民协会教育科科长,主持了湖南省农村师范农运讲习所的工作,还被选为国民党长沙市党部委员、工农部长,为发展湖南的工农运动做了大量的工作。

1927年4月,国民党右派开始清党反共,5月21 日,长沙发生“马日事变”。面对腥风血雨的白色恐怖,历经半生艰辛摸索的徐特立终于认识到只有共产主义才是中国唯一的出路。在昔日学生、刚卸任中共湖南省委负责人李维汉的介绍下,年已半百的徐特立毅然加入中国共产党,“从此获得了新生。”[2]P605在长期坚持“教育救国”的理想一再受挫后,徐特立终于转向“革命救国”,开始革命家生涯。对此,陆定一在《人民教育家》一文中予以高度赞扬:“人民教育家徐特立同志,就这样给全党同志上了第一课:困难时不要动摇,应当更坚决的奋斗,革命是一定胜利的。徐老给我们的教科书,就是他的入党,这本没有字的教科书,比什么教科书都好,也比什么教科书都重要。”[7]P5

三 融合:“为革命办教育,用革命精神办教育,用革命方法办教育”

徐特立18岁开始当乡村塾师,是近代湖南新旧教育转型的见证者、推动者,早年推崇教育救国,50岁的时候加入中国共产党,走上革命道路。这种转折,看似突兀,实际上却是其思想发展的合乎逻辑的路径,其内在根源始终是“创造有利于国家民族的事业”的初心与热情。徐特立的人生履历,展现了一代知识分子在大变局时代的命运和人生选择的剪影,用他自己的话来讲,“我的生活随着社会从人类被压迫向着解放走,从失败向着胜利走,一切生活都配合着中国革命的发展,随着复杂的激烈的社会变化,使我的生活成为多方的不固定的,但总是前进的。”[2]P104早期,他主张教育救国,试图通过教育“改革人心”,唤醒人民大众的爱国热情,一起为民族独立、国家富强而努力,但这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后期加入中国共产党,则是着眼当下之急需,在“教育救国”一时难以凑效的情况下,致力于推翻旧的统治,建立新的制度,由此达到民族独立、国家富强的目的。如果说,早期的徐特立在对待“教育”与“革命”的问题上时有侧重、偶有冲突的话,后期的徐特立则走上革命道路,继续在革命队伍中从事教育工作,“为革命办教育,用革命精神办教育,用革命方法办教育”,从而在总体上实现了“教育”与“革命”的有机融合。

1.主持中央苏区教育工作。1930年底,徐特立从苏联回国后,进入江西中央苏区,先是从事部队干部培训、俘虏教育、扫盲教育等工作,随后很快承担起了主持中央苏区教育工作的重任。1931年11月,他参加了中华苏维埃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当选为中央执行委员会委员,担任教育人民委员部副部长,全面领导中央苏区的教育工作,直至1934年2月部长瞿秋白来到苏区。在此期间,他坚决执行苏维埃共和国的文化教育的总方针:“在于以共产主义的精神来教育广大的劳苦民众,在于使文化教育为革命战争与阶级斗争服务,在于使教育与劳动联系起来,在于使广大中国民众都成为享受文明幸福的人。”[8]P21先后签发了《目前的教育任务》《关于建立和健全俱乐部的组织和工作》《征集对于<小学教育制度草案>意见的公函》等文件,全面规划中央苏区的教育工作。在他签发的中央教育部第一号训令《目前的教育任务》中,明确指出:“苏区当前文化教育的任务,是要用教育与学习的方法,启发群众的阶级觉悟,提高群众的文化水平与政治水平,打破旧社会思想习惯的传统,以深入思想斗争,使能更有力的动员起来,加入战争,深入阶级斗争和参加苏维埃各方面的建设”[8]P135,规定了苏区教育为当时革命战争和苏维埃建设服务的方针。他认定“游击战争的环境,教育跟着战争跑”[9]P88,这是苏区教育的最大实际。此间,他还创办了中央列宁师范学校,培养苏区教育急需的师资;结合苏区实际,亲自编写《农业常识》《自然常识》等教材,满足教学之所需,等等。所有这些教育工作,都是直接为革命服务,为战争服务。

2.主持陕北边区教育工作。1935年10月,徐特立随中央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担任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教育部部长,在这个“文盲几乎达百分之九十五左右。在文化上,这是地球上最黑暗的一个角落”[10]P169的地方,徐特立大力倡导用新文字作为扫盲的工具,开展群众性扫盲教育;创办扫盲师范(后易名鲁迅师范)并亲任校长,培养扫盲师资;提出“我们的教育应该强调创造性、革命性,不向物质困难和群众落后投降”[10]P169;克服种种困难,亲自创办或指导创办小学校,一心改变那里极其落后的文化教育状况,做出“使全中国震惊的事情”[10]P171。1937年9月,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西北办事处改为陕甘宁边区政府,徐特立担任教育厅厅长,积极“实行国防教育,实施普及的义务的免费教育,提高人民民族觉悟的程度”[11]P563。1940年底,徐特立被任命为中国共产党创办的第一所理工科高等院校——延安自然科学院院长,组织开展办学方针大讨论,明确提出教学、科研、生产“三位一体”的办学模式,这是具有开创性的高等教育办学体制,是产学研一体化教育模式的思想源头之一,影响深远。这一时期,徐特立坚持“为革命办教育,用革命精神办教育,用革命的方法办教育”,实现了二者的融合。

1947年徐特立70大寿,中共中央继1937年破例为他举行60大寿祝寿活动之后,再次为他举行隆重的祝寿会并致贺信,信中称赞他为“中国杰出的革命教育家”[7]P1。确实,徐特立既是教育家,也是革命家,这种双重身份决定了他的教育思想与实践带有特定时期的政治烙印,又使得他的革命生涯呈现出别样的书香与儒雅色彩。传统中国士人一方面鄙视、不屑政治,现实中却又不能忘情于政治。徐特立所处的时代,国家民族面临的不是强或弱而是存与亡的生死抉择,救亡成为压倒一切的主题,平静的书桌与三尺讲台便成了一种奢侈。徐特立自己曾说:“我是一个不愿参加政治活动,好埋头念书的人”[2]P604,但时势让他成了革命家,这并非偶然。时局动荡的大背景下,政治关注和参与的舞台被放大,教育领域的精英也无法置身于政治之外。徐特立50岁入党,随后赴莫斯科中山大学学习,归国之后,从中央苏区到陕北边区,一直是红色教育的主持者,并自觉以马列主义立场、方法分析包括教育在内的各种问题,因此他的许多教育言论、主张不可避免地带有特定时势下的革命语境气息。但作为教育家,他与同时代、同一阵营的人相比,在政治领域鲜有过火之举。当政治高调风行之际,他以教育家的良知与公正降温过火的观点,修正举措,使教育在本原的轨道上不至于偏离太远。泅泳于“教育”与“革命”之间,徐特立一辈子秉持救国救民的宏达理想,在两种身份的融合与冲突中,谱写了一曲“教育”与“革命”的和谐变奏。[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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