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红岩,张慧娜
(江苏科技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镇江,212003)
库尔特·冯内古特(Kurt Vonnegut,1922-2007)是美国颇具影响力的一位后现代主义作家,也是一位后现代人道主义作家。他极其关注后工业社会中人类的生活和命运,对社会变化和人类未来的深切忧思始终体现在他的多部作品之中。此外,面对“小说之死”的困境,他又勇于探索和创新小说的艺术形式,在创作的过程中,不仅关注小说外部的世界,更注重检视小说创作的本身,为读者提供了许多优秀的元小说作品。他的《猫的摇篮》正是这样一部作品。该作品出版于1963年,在内容上涉及科技和宗教两大主题,在形式上则具有明显的后现代主义元小说的特征。知名的冯内古特研究专家彼得·J·里德曾将这部作品称作是冯内古特第一部真正意义上的后现代小说。[1]
1948年,当现代主义小说发展到一定的阶段却再也无法推陈出新时,著名的文论家约瑟·奥蒂加·加塞特给出了一个严肃的断言:小说就要死了。哪怕不是立即终止,但也走到了最后一个阶段。[2]处在如此困境之中,一些后现代主义作家们大胆地对小说的传统观念发出挑战,突破僵死的模式,思考小说与现实的关系,积极探索小说的出路。在此过程中,创作出大量优秀的元小说作品。“元小说”(metafiction)一词最早由美国后现代派小说家及评论家威廉·加斯在1970年所发表的《小说与生活中的人物》中提出。[3]通俗地来讲,元小说是一种“关于小说自身”的小说。它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传统小说刻意模仿现实,极力伪装小说即现实的假象来欺骗读者。而元小说作家们有意地去破坏小说的真实感,故意将小说创作的痕迹暴露出来,以提示读者小说世界的虚构性。元小说可谓解构和颠覆了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明显地反映出后现代派小说家们一种普遍的自省意识。也正是通过元小说这种别具一格的写作模式,“小说之死”的预言被打破,而使小说这种文学体裁得以继续繁荣发展下去。
元小说的创作方式多种多样。国外学者帕特里夏·沃(Patricia Waugh)在《元小说:自我意识小说的理论和实践》中引用了大量的元小说文本,列举出露迹、戏仿、拼贴等20种元小说叙事策略。[4]国内学界对于元小说的关注晚于西方,但是针对元小说的理论与实践的研究从未停歇。国内学者朱明和刘莹等对元小说的叙事手段及其操作策略进行了理论研究,在其发表的期刊论文中具体分析了露迹、戏仿和拼贴等元小说叙事策略的概念;赵乐芳分析了《五号屠场》中的露迹、戏仿等元小说叙事策略,指出通过对它们的运用,使得小说打破了传统小说的写作模式,更新了“小说”这一文学形式。下面笔者将分析《猫的摇篮》中的露迹、戏仿和拼贴的叙事策略,以期使读者在更好地了解这部作品的同时,也加深其对后现代主义“元小说”的认识,从而领悟到它的独特魅力。
“露迹”(亦可称之为“作者介入”或“作者闯入”),即在小说中自我暴露虚构的痕迹,凸显小说人工制品的本质。传统小说家总是极力遮掩小说创作的痕迹以求赋予小说最大程度上的逼真度,让读者以为他们所读的不是小说而是现实。而元小说作家们身处于一个多元化且充满不确定性的时代,这就致使他们解构了小说再现现实的神话。在他们看来,小说是用虚假语言造就的虚假现实,他们的任务是要将这种虚假的现实揭示给读者看,激发读者对小说和现实的关系进行深刻的思考。因此,他们通过露迹的叙事策略直接实现对小说虚构性的揭露。露迹也是最常用的后现代主义元小说叙事策略,主要包括以下几个方面:作者自己以小说的某个角色出现在文本中;作者直接指出故事是虚构的;在创作中挑明构思的过程;讨论叙事的技巧等。[5]
首先,在《猫的摇篮》中,小说作者冯内古特通过化身为叙事者约纳进入了小说。通过细读文本,我们不难发现,小说叙事者约纳与作者冯内古特之间有不少相似之处。第一,两者都是作家且两人的作品也具有一致性。小说中叙事者约纳打算写一部名叫《世界毁灭的那一天》的书,而《猫的摇篮》亦是对人类的麻木和科技的盲目发展将会导致世界毁灭的预言。第二,约纳和冯内古特来自于同一个地方。小说第42节中,来自印第安纳的黑泽尔问约纳是否也是印第安那人,约纳承认是,而冯内古特也同样出生于印第安纳波利斯市。第三,约纳和冯内古特都曾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小说第4节中,约纳写了封信给霍尔尼克·牛顿,他称呼就读于康奈尔大学的牛顿为学弟,而冯内古特也曾就读于康奈尔大学学习化学专业。通过以上对比发现,冯内古特借助于约纳这个虚构角色进入了或至少在某些场景进入了他所创作的小说之中,如此一来,通过关于小说作者的“真实”突出了小说的“虚构”。
其次,小说作者冯内古特直接道出了故事的虚构性。小说的扉页上,赫然写着:本书纯属杜撰。[6]从这里可以看出,小说还未开始就已经自我暴露了虚构性。冯内古特刻意提醒读者将要读的内容是小说家杜撰的虚假现实,是语言的编织物。这与传统小说截然不同,传统小说家在整部小说中都不敢这么写,更何况在读者刚翻开小说时就昭告小说的虚构性。然而,后现代主义元小说家们却敢于对小说进行冒险,直接指出小说是人为虚构的。
再次,小说作者冯内古特多次借小说叙事者约纳的身份来挑明小说的创作构思过程。小说开头,约纳进行了一番自我介绍,其中讲到他将要写一部名叫《世界毁灭的那一天》的书。关于约纳对这本书的创作,在小说中贯穿始终,约纳不断地挑明构思的过程。小说的第1节中,约纳说他要创作的那本书将陈述事实。书将记录美国要员们在日本广岛投下第一颗原子弹的那一天做了些什么。[6]1这是约纳首次陈述自己创作的构思。此外,在小说第4节中,约纳说他的书将重点放在人性方面,而不是核弹的技术层面。[6]8这也体现出他对于小说的创作构思。表面上是约纳在透露小说的创作构思,实质上反映的是小说作者冯内古特本人对小说创作的想法。通过逐步挑明其在创作中的构思,让读者领悟到小说是虚构的,故事依赖于作家的构思。
最后,露迹还体现在小说作者冯内古特在文中对小说叙事技巧的谈论。小说第4节中,冯内古特借约纳之口说:“因为这本书的重点是要突出人性,因此通过一个‘婴儿’的眼睛回顾那一天,对我的书而言将是完美的契合。”[6]8这里冯内古特谈论了自己对小说叙事技巧的看法。与传统小说家纯粹叙事不同,元小说家们一边叙事,一边讨论创作的技巧,时不时地打断读者的思路,给予他们质疑小说真实性的空间,以此来达到揭露小说虚构性的目的。
通过以上几种露迹的形式,小说作者冯内古特在小说中一边叙事,一边以不同的露迹形式提醒着读者小说的虚构性,使得读者不再像阅读传统小说似的沉迷于小说中的虚假现实之中,而是对这种虚假的现实进行思考。如《猫的摇篮》一样,其他的元小说也常常采用露迹的叙事策略,因为这是揭露小说虚构性最直接有效的方式。此外,露迹还使得元小说的作者化身为小说中的人物进入小说并与读者讨论叙事技巧,从而拉近了小说作者和读者之间的距离,给读者带来了新的阅读体验。
“戏仿”(也称作“戏拟”)源出自希腊语“parodia”,意为“相反的歌”,其中前缀“para-”有“对立、反面”之意。[7]后来被逐渐运用到文学领域,成为元小说的叙事策略之一,并且在诸元小说策略中,戏仿是出现最早的。早期的元小说多是以此方式写成的,如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是对中世纪的骑士传奇的戏仿。[8]15戏仿在元小说作品中屡见不鲜,尤其是备受后现代主义元小说作家的青睐。它不是简单意义上的模仿,而是一种具有破坏性的模仿,明显地体现出嘲弄和讽刺的功能。其意义在于对经典和传统的思考、解构、颠覆和重构,以此达到创新和进步的目的。戏仿在当前元小说文本中的运用大致有如下几种形式:一是对前文本的戏仿;二是对叙事成规的戏仿;三是对神话结构的戏仿。元小说的戏仿方式除上面谈到的三种之外,还有一种就是“对文化成规的戏仿”,即对历史、宗教、伦理、意识形态以及这一切操纵下的生活方式的戏仿。[8]20
首先,小说中虚构的博克侬教和《博克侬经卷》,是对基督教和《圣经》的戏仿。博克侬教是盛行在与世隔绝的圣洛伦佐共和国中的一种宗教。其创始人是博克侬,原名叫约翰逊。他在一次意外中来到圣洛伦佐共和国,与其同时到来的还有美国海军陆战队的逃兵迈卡伯。两人刚到该国时发现这里贫穷落后,老百姓一无所有,只有疾病。于是,他们打算把这个岛国变成一个乌托邦。博克侬建立了博克侬教,杜撰了《博克侬经卷》,其目的是制造谎言让人们快乐,使这个悲惨的世界变成一座天堂。迈卡伯则建立了政府。因为相信一个好的社会的建立要通过善与恶的对抗,并将二者之间的张力保持在一个高水平上。于是,博克侬扮演善的圣人,隐藏在丛林之中,迈卡伯则扮演恶的政府假装逮捕并刑罚博克侬及博克侬教的信徒。然而,他们所做的这一切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的境况,甚至博克侬欺骗“冰—9”事件后的幸存者,致使他们选择了集体自杀。从以上可以看出,博克侬教的出发点是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人们,让他们忘记病痛和一切烦恼。这和基督教宣称的救赎世人、上帝保守其信徒的出发点是一致的。然而博克侬教是建立在谎言上的宗教,小说一开始便是来自《博克侬经卷》的经典话语:以某种让你又勇敢又仁慈又健康又快乐的谎言为信条而生活吧。[6]此外,小说第98节中,作者借小说人物道出所有的宗教,包括博克侬教,都是谎言,没有别的,全是谎言。由此可以看出,博克侬教并非是对基督教的简单模仿,而是一种戏谑性的模仿,间接地反映出宗教的谎言本质。
其次,小说中的叙事者约纳是对《圣经》中约拿的戏仿。一是两人的名字很相似,二来两个人的经历也非常吻合。叙事者约纳打算写一本关于世界末日的书,最后,由于“冰—9”意外落入海洋,世界末日真的来临了。可以说约纳就是一个预言家。而在《圣经》中,约拿是一名先知。此外,约纳说:“即便我原来的名字是山姆,人家还是叫我约纳,并非因为我对别人来说是个不祥之物,而是因为总有什么人或什么事迫使我在某个时间到某个地方,不得有误。”[6]这里,说明约纳将听命于某人某事。至于是谁,开始时并未点明。在接下来的行文中,约纳提到:“我们博克侬教徒相信人类是组织成各种团队的,组织成各种在永不知情的情况下执行上帝意志的团队。”[6]2由此,我们得知约纳是服从于上帝的安排的。而在《圣经》中,作为神的先知的约拿也是必须要执行上帝的意志,不得有误。约拿受到上帝的派遣去罪恶之城尼尼微宣告该城即将被毁灭,即使约拿开始时以乘船逃跑的方式对此表示抗议,最终还是执行上帝的旨意前往尼尼微城。不过,在约拿的故事中,可以看出约拿是具有反抗精神的先知,而在《猫的摇篮》中,约纳则缺乏反抗的精神,他明明知道“冰—9”会给世界带来毁灭性的变化,却没有做出努力去阻止这一切的发生。所以,小说是灾难性的结尾。通过以上对比可知,约纳是对《圣经》中约拿的戏仿。
小说中的博克侬教是一种掩盖事实、麻痹人心的工具,除了表面上带给人们些许慰藉,实质上根本无法满足人们的需要,不能带给人们美好的生活,甚至在最后还夺去了人们的生命。对照现实中的宗教,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虽然一些宗教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是因为宗教冲突引发的战争也夺去了一些人的性命。小说通过戏仿的叙事策略,揭露出宗教的弊端,反映出后现代主义对传统宗教神圣性的挑战,对权威和经典的嘲笑、修正或颠覆,对欺诈性语言的消解。戏仿这一叙事策略能够受到后现代主义小说家们的青睐,正是因为它适应了后现代主义小说家反思小说艺术的需要,戏仿具有反中心、反权威、反制度化和不确定性的特点,解放了挣扎于探索小说更新途径中的后现代主义作家们。
拼贴,最早可见于詹姆斯·乔伊斯的《尤利西斯》和美国作家多斯·帕索斯的《北纬四十二度》。帕索斯的新闻短片方法即将来自不同体裁、具有不同风格的片段组合在一起,使不相干的东西构成相互关联的统一体。后现代主义小说家模仿这种方法,将其运用到元小说中。在元小说中,零散、片段的材料就是一切,它们永远不会给出某种意义组合或最终“解决”,它们只能在永久的现在的阅读经验中给人一种移动组合的感觉。巴塞尔姆认为:“拼贴原则是20世纪所有传播媒介中的所有艺术的中心原则。”他又解释说,“拼贴的要点在于不相似的事物被粘在了一起,在最佳状态下,创造出一个现实。这一新现实在其最佳状态下可能是或者暗示出对它源于其中的另一现实的评论,或者还不只这些。”[2]后现代主义作家非常喜欢运用拼贴的叙事策略,这是因为他们认为世界不再是完整的一块,而是支离破碎的组合,同时,他们认为语言具有欺诈性,不再能够进行有效的交流,讲出来的故事也具有欺骗性。因此一切都充满了不确定性,碎片化的世界让人永远无法得出最终的确定的意义。于是,他们采用拼贴的手法,试图将这种碎片化和不确定性表现出来。拼贴的形式主要有:片段拼贴、句子并置和版面设计等。[8]20
首先,小说中的拼贴体现于整体的片段拼贴。从整体上来看,《猫的摇篮》整个一本书就像是片段的一个持续的集合。不同于传统小说章节繁多但分明,并且从章节的标题间可以看得出一种连贯性或者是相关性。《猫的摇篮》没有章或节的标明,全书共127个独立的单位,每个单位以阿拉伯数字加文字构成标题,而且标题长长短短,有的只由一个字构成,看起来荒诞不经且标题间看不出任何逻辑关系,这127个单位就像是一个又一个片段,因为每个单位的篇幅不算长,固将之称为小节更贴切,这127个小节就是以一种拼贴组合的方式构成一本书的。
其次,小说的拼贴体现在局部的片段拼贴。从局部上来看,拼贴包括博克侬教的诗歌和警句、书信以及叙事和评论等内容的拼贴。小说中虚构了一个博克侬教,然而作者并非是直接对博克侬教进行集中具体的介绍,而是通过在小说叙事中零零散散地掺杂着博克侬教的诗歌和警句,使之碎片般地呈现在小说中。如小说的第4节中,叙事者约纳正在讲述他写书的计划,突然就插入一句博克侬教的警示:我将要告诉你的所有的真理都是无耻的谎言。[6]13再如小说第58节中,插入了一首博克侬教的即兴小调:我要所有的事情都显得意义不凡,让我们大家都能够快乐,是的,而不是紧张。我制造谎言让它们统统相得益彰,我使这个悲惨的世界变成一座天—堂。[6]13小说第4、5、6 节的主要篇幅都是关于约纳和牛顿·霍尼克尔之间书信来往的内容。在这部分,冯内古特并非以叙述者的口吻概括信里的内容,而是直接将信的内容完完全全地照搬过来,连格式都十分准确,由此将书信与小说的叙事拼贴在一起。另外,在小说中,叙事者约纳一边叙述故事,一边谈论小说创作的计划和进展。因此,小说中的叙事和对小说创作的评论也构成了一种片段拼贴。
最后,小说中的拼贴还体现于版面设计上,包括版面布局和印刷字体。在版面布局上,非小说叙事之外的内容,在其上方通常会有一定的留白。如小说第3节中,在讲述寓言之前,留有两行字的空白,然后才开始讲述这则寓言。在印刷字体上,主要是常规字和加粗体字之间或者是不同字体和字号之间来回变换。例如小说第27节“火星人”中,插入了一段粗体字:在这个房间里,费力克斯·霍尔克博士,诺贝尔物理学奖得主,度过了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八年时光……[6]62通过这种版面设计上的拼贴方式,更能够强化拼贴的效果,从而弥补语言表现效果的不足。
通过拼贴的叙事策略,将不同风格的内容和形式组合在一起,使得《猫的摇篮》在形式上极具后现代主义零散性的叙事特征,体现出在后现代语境下,中心和连续性等特征在后现代主义文本中的消解,是对碎片化、充满不确定性的后现代社会的反映。同时,零散的叙事打破了传统小说凝固的形式,在实现小说艺术创新的同时,也给读者带来了不同的审美体验。
作为冯内古特最受赞誉的小说之一,《猫的摇篮》值得从多方面去进行探究。元小说是冯内古特最重要的写作技巧之一。在他看来,传统的小说写作模式难以贴切地反映当代生活的复杂性,于是他力图通过元小说将后现代世界的荒诞和无奈呈现出来。冯内古特在这部小说里娴熟地运用了露迹、戏仿和拼贴三种元小说叙事策略。露迹策略的运用,揭露了由语言构造的小说世界的虚假性,引发读者思考小说与现实的关系;戏仿策略的运用,是后现代主义元小说对权威和经典的讽刺和颠覆,表现出后现代主义元小说对小说这一文学形式的反思与进步;拼贴策略的运用,揭示了后现代社会的碎片化和不确定性,同时零散的叙事给予了读者不同的审美体验。以上皆是后现代主义元小说的独特魅力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