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贤品
(湖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湖南 长沙 410081)
在农业耕作史上,我国很早就开始使用畜力,良渚文化中发现有石犁,或推测此时已开始使用畜力。此后,在中国古代农业史上,虽然出现时间尚有争议,但牛耕一直是主要的畜力使用方式,马耕也使用较多。同时,文献还见到有“象田”、“鸟田”等,这些也可能与畜力耕种有关。上述表明我国古代在农业耕种方面,畜力使用方式的多样性。
就相关研究而言,关于牛耕等的探讨较多,而关于农业中用马的研究成果则尚不多见[1]。值得注意的是,近来在岳麓秦简第四册《金布律》中,有“马耕”的新资料,丰富了对于古代畜力使用的认识,借此契机,拟梳理目前所见先秦农业中的用马材料,并对相关问题进行一些探讨,尚祈同好赐证。
曾有学者提出,我国在“实行农耕以前,是否曾经经过马耕的阶段”[2](P123—126)之疑问。现在看来,这种由“马耕到农耕”的线性概括,似乎还缺乏有力证据。不过,先秦时期存在马耕,则是文献明确记载的。
但是从文献材料而言,目前尚未发现商代和西周时期的马耕资料。《世本·作篇》有“相土作乘马,胲作服牛”的记载,近代学者丁山曾将前者解释为“相土马耕”,进而认为:
先后稷作牛耕者,有相土作乘马,王亥服牛;后稷终非始耕田者,不得为田祖[2](P287—290)。
不过,关于这条材料,通行的看法是认为和创造车马有关,而非农耕[3](P250)。
甲骨文中有如下字形:
此前多将之与“犁”相联系,认为反映商代存在牛耕;由此类推到甲骨文“惟暨,子无灾”(《合集》37514.2)的“”(原字作“”),认为反映商代存在马耕[5](P83—91)。按,依据学者对本字的研究,其意是指深黑色的马[6],因此和所谓的马耕田无关。
这个字本身反映的一种现象,这个是一只手,这两个是农具,下面有一匹马,这个字形说明了什么问题呢?就是说明了我们的古人曾经使用过马去耕种,既牛耕之前存在过马耕的现象,字形本身可以反映出来的[10](P184)。
可以看出,上述学者的意见之立论,在于将A分析为会意字。但问题是,目前我们对本字尚无明确认识。目前意见如:(1)《集成》隶为“”、“”;(2)认为应当释“驾”,和耕田无关[11](P253)。A在本器铭文中为人名,限于材料较少,对于本字该如何释读,尚无法定论。由此,也还缺乏相关资料,来判定其为形声字或会意字。据此,笔者认为本器中的“A”字,尚不能充分证明西周时期的马耕现象。
文献中反映我国早期农业史上对马的使用,可能始于春秋时期,大体包括连个方面。
笔者认为其当读为“却走马,以(而)粪”,是指人们让良马从战场上停息下来,而去从事粪田(肥田),现略述如下。
《老子》第46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罪莫厚(1)“厚”疑为“重”之意,据《说文》“重,厚也。从□东声。凡重之属皆从重”,则“厚”有“重”之意。乎甚欲,咎莫增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
也见于北大汉简《老子》第九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产于鄗(郊)。故罪莫大于可欲,祸莫大于不智(知)足,咎莫(惨)于欲得。故智(知)足之足,恒足矣。
此处有“却走马以粪”的记载,围绕这一记载是否与农业有关,学界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或认为和农业史无关[12]。而认为和农业史有关的意见,则包括“用马播种说”[13]、“用马肥田说”[14]、“拉粪车肥田说”[15]、“用马耕田说”[16](P159)等意见,于此先对上述观点进行辨析。
从目前的相关文献来看,“却走马以粪”一句,尚有一些异文。比如有作“却走马以粪车”(张衡《东京赋》),有学者据此认为“是用老子全句,则后汉之末,‘车’字未阙,魏王弼注去衡未远,而已阙矣。盖其初偶脱一字,后人承舛,遂不知补”,提出《老子》本句之后缺“车”字。按朱谦之对此进行了辨析,认为不应有“车”[17](P186),意见可从。此外,从近来发现的诸出土本《老子》(郭店简本、马王堆帛书本、北大汉简本)来看,也没有发现句末为“车”的。
此外,文献中偶见有“却走马以粪田”、“却走马以为粪”、“粪田”、“粪耰”者,学者认为也都有误[12],从诸出土本《老子》来看,也可以确认这些异文有误,并非《老子》本章最初的形态。
总之,从目前的出土文献材料来看,都明确记载的是“却走马以粪”,因此上述偶见的“却走马以粪车”、“却走马以粪田”、“却走马以为粪”、“粪田”、“粪耰”异文,都是后世在传抄过程中所发生的,而并非《老子》原貌。
如前所述,目前关于本条材料的理解,依据是否和农业有关的理解,可分为两类。一些学者认为和农业有关,如:
“用马耕田说”。据学者研究,在汉代文献中有“马耕”的记载,如《盐铁论·未通第十五篇》记载“文学曰:……往者未钱吴越之时,……布帛充用,牛马成群,农夫以马耕载。”《居延汉简》有“延寿乃大初三年中父以负马田敦煌”的记载,先秦时期可能也存在马耕[18]。有学者进而将“却走马以粪”理解成“用马耕田”、“用马种田”[16](P159)。按,上述两种理解有相似之处,但都缺乏证据;从早期文献中“粪”的使用来看[19],基本没有“粪”表示耕田或者种田的用法,因此“用马耕(种)田”说存疑。
“拉粪车肥田说”。此说的关键在于,论者认为战国中期以前,马主要不是骑乘,而是用来驾车,故“就此处而言,自然是拉粪车”,从而将“粪”理解成“粪车”。按,此说问题有二,首先战国中期以前马主要不用来骑乘、而用来驾车的说法,不确。马长寿曾依据《诗经》“古公亶父,来朝走马”,和《左传》关于公元前598年“邲之战”中,“赵旃以其良马二济其兄与叔父,以他马反”的记载,认为前者反映“骑术在殷商时已传入周国境内”,后者反映“春秋时晋国的单骑之风已盛”[20](P18)。其次,“粪”为“粪车”的理解,在古文献的用法中也很少。故“拉粪车肥田说”的解释仍有隔阂之感。
“用马播种说”。在少数版本中,“粪”作“播”,学者或据此提出“用马播种说”,如魏源《老子本义》认为“粪,傅奕作播,古字通”,朱谦之认为:
“粪”,傅本作“播”。毕沅曰:“‘粪’、‘播’古字通用。”《玉篇》:“播,种也。”疑老子此处或有播种之义[17]185。
按,这种意见也应存疑。从目前的出土《老子》材料来看,可以确定都是作“粪”而非“播”。其次,就具体的字形而言,论者认为:
番的字形在金文中与粪的米田相似,再在下面加共(双手),便成粪。
由此认为“番”与金文“粪”类似。有学者由此认为,《老子》“却走马以粪”指耕种田地,由于老子为淮河流域人,从而表明此时淮河流域已经使用马耕[21](P321)。
按,从古文字中“粪”字相关形体来看,“粪”、“番”区别还是很明显的。个别《老子》版本中作“番”,应当是在后世传抄过程中的讹误。因此,认为“却走马以粪”是“却走马以番(播)”,从而提出“用马播种”说,问题也是很明显的了。
“和农业无关说”。认为和农业无关的学者,主要意见是将“却”训为“止”,“走马”训为“快走之马”,“粪”则据段玉裁之“除秽”和杨树达之“清除秽物”来综合理解,认为本句话意思为:
让奔跑着的马,即使能够跑得很快,在生理上需要排泄粪便的时候,停下来排泄粪便。
按,此处关于“粪”的解释,有增字解经之疑;同时立足于此点而做的上述解释,与本章内容和“知足”的主题等,关联也不大。
笔者以为本句当理解如下:
“却”,此前有释“卸”、“驱”、“屏除”,“退”、“止”,及作为副词的“那么”等意见[12]。按,解释为“止”比较合适,“却”有指止息、停止之意,《庄子·天道》“昔者吾有刺于子,今吾心正却矣,何故也?”成玄英疏:“却,空也,息也。”《淮南子·览冥训》注:“止马不以走”。
“走马”,应当是指善走之良马。文献所见部分“走马”为官名,如春秋金文中有人名“走马吴买”(《集成》2452,春秋)“走马薛中赤”(《集成》4556,春秋早期)、“右走马嘉”(《集成》9588,春秋早期)。但从《老子》来看,“走马”可能并非官职,《淮南子》卷十一《齐俗训》:
得十利剑,不若得欧冶之巧;得百走马,不若得伯乐之数。
又班固《汉书·西域传赞》记载“太宗之却走马”,《汉书·燕剌王刘旦传》“多赍金宝走马,赂遗盖主”,颜师古注“走马,马之善走者”。可见,“走马”也有“良马”之意。
因此,“却走马”也就是让“良马停息下来”之意。
“以”,文献中有“以”、“而”通假之用例[22](P390),“以”也有用作连词“而”之意的用法,如《尚书·金縢》“秋,大熟,未获,天大雷电以风”,《礼记·乐记》“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故这里可以读为“而”,为连词。
“粪”,从战国农业史来看,当时人们已经掌握了粪肥、淤肥、绿肥、灰肥在内的各种肥田之法[23](P114—117)。与之相对应的是,战国时期的“粪”已经有“肥田”的意思,此时已经有“粪其田”的记载,如《孟子·滕文公上》:
贡者,挍数岁之中以为常。乐岁,粒米狼戾,多取之而不为虐,则寡取之;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
及《荀子·富国》:
掩田表亩,刺草殖谷,多粪肥田,是农夫众庶之事也。
由此也出现了以“粪”代替“粪田”(指经过增肥处理之田)的现象,见于《孟子·万章下》“百亩之粪”:
耕者之所获,一夫百亩;百亩之粪,上农夫食九人,上次食八人,中食七人,中次食六人,下食五人。”
由此,还出现了“粪其心”的隐身用法,《说苑·建本》:
孟子曰:人知粪其田,莫知粪其心;粪田莫过利曲得粟,粪心易行而得其所欲。何谓粪心?博学多闻;何谓易行?性止淫也。”
可见,战国时期已经有了“粪田”之技术,指采用施肥等措施使土地肥沃,而“粪田”也指这类经过肥田技术处理之后的田地。
值得注意的是,从早期学者的意见来看,也多将“粪”理解为“肥田”之意,如《韩非子·解老》曾就“却走马以粪”进行解释:
凡马之所以大用者,外供甲兵而内给淫奢也。今有道之君,外希用甲兵,而内禁淫奢。上不事马于战斗逐北,而民不以马远淫通物,所积力唯田畴。积力于田畴,必且粪灌。故曰:“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也。”
认为“粪”就是“粪灌”之意,并借助于马来实现,实际上也是属于肥田的范围之内。
此外《淮南子·览冥训》“故却走马以粪,而车轨不接于远方之外”,高诱注:
“却走马以粪”,老子词也,止马不以走,但以粪粪田也。一说:国君无道,戎马生于郊,无事走马以粪田也,故兵车之轨不接远方之外。
高诱注认为是“止马不以走,但以粪粪田也”,也就是说用马粪粪田。
此外,河上公注:
粪者,粪田也。兵甲不用,却走马治农田。
可见,从早期的注解来看,多将“粪”理解为“粪灌”、“粪田”、“治农田”等意思,实际上都包括在“肥田”之内。
值得注意的是,有学者认为:
“却走马”,就是让走(跑)马停退下来(却步)。停退下来干什么?“以粪”,就是让它拉屎肥田……只是战马驰骋疆场,马粪不易收集,所以要“却走马以粪”。就是让马停在田中,任其粪便。
按,从文本的理解来看,笔者赞同“肥田说”,但值得注意的是,上述文字似乎并不完全符合《老子》原文,“让马停在田中”的解释,还缺乏文本依据。笔者认为,从《老子》的文本来看,应当把人和马都理解成“以(而)粪”的实施者,是指人带领马,并采取一些肥沃土地的措施,而不是理解成“让马在田中排泄而肥田”。
和“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相对的,是“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尔雅·释畜第十九》:“馬八尺為駥”。“戎马”,或为指古代驾兵车之马,如《左传》成公十六年:“晋入楚军,三日谷。范文子立于戎马之前,曰:‘君幼,诸臣不佞,何以及此?’”及《六韬·龙韬》:“戎马惊奔,兵车折轴”。也可指军马、战马,如《左传》昭公三年“今亦季世也。戎马不驾。卿无军行”。而这两种含义都可以包括在“军马”的大概念之内。先秦时期已经有较为完善的马政制度,已经有专门的养马机构和养马区域,其中赵国在原阳和插剑岭二地养马,开启秦汉中央和边郡设厩苑、牧马之先河,此后在秦国逐渐形成了中央设厩、边郡置苑的马政地理格局[24](P356)。由此可见,在正常情况下,国家马政的相关事项,包括马匹的出生、军马的饲养等,都应在特定的养马之厩、苑内。而“郊”指城外、野外,可见“戎马生于郊”是和上述正常马政相对的,一种非正常情况。
由此,本章主旨也就很明白了,从“罪莫厚乎甚欲,咎莫增乎欲得,祸莫大乎不知足。知足之为足,此恒足矣”的文字来看,“知足”是本章的主题。而本章前一部分通过分析马和人的不同命运:清平之时,马匹不用于战事,人们用马从事土地整治、改善等农作;战争岁月,马匹出生于正常的厩、苑之外,所生非宜。后一句虽然没有提及到人,但战马由人所管理和驾驭,马的情况犹此,人的情况则不言自明了。这一对比之发生,和是否身处战争,密切相关。而战争之发生,和国家间利益的争夺,有很大关系。因此,也就切合本章“知足”的主旨了。
综上,关于《老子》第46章“却走马以粪”,笔者读为“却走马,以(而)粪”,是说在天下有道、也就是太平的时候,人们让各种良马停息下来,不再从事于军事,而用它们去从事“粪”(粪田、肥田)等农事。由此可见,“却走马以粪”确和农业有关,是指人们用马匹从事改良土壤,及粪田、肥田等农业活动。
目前来看,春秋时期已经有马耕,在文献中较为明确。一般依据《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记载“冉耕,字伯牛”、“司马耕,字子牛”等,认为反映春秋时期已经有牛耕。《管子》中也有多处“马耕”的相关记载,《管子·散不足篇》:
庶人之乘者马足以代其步而已,故行则服枙,止则就犁。
这里提到庶人用马“就犁”,也就是耕田。同时,《管子·揆度篇》有“若产而无弟兄,上必赐之匹马之壤”,《管子轻重第八·山权数》“民之能此者,皆一马之田,一金之衣,此使君不迷妄之数也”,上述“匹马之壤”、“一马之田”的含义接近,都是指一匹马所能耕之田的数量。据此,学者认为齐国在春秋中后期已经出现了铁犁、马耕和牛耕。
此外,《盐铁论·未通第十五》:
闻往者未伐胡、越之时,繇赋省而民富足,温衣饱食,藏新食陈,布帛充用,牛马成群。农夫以马耕载,而民莫不骑乘;当此之时,却走马以粪。其后,师旅数发,戎马不足,牸牝入阵,故驹犊生于战地。
有学者认为,《盐铁论》所记载“古者”有马耕,具体可能是指春秋战国时期秦国已经出现了马耕[25](P262)。
从这一部分讨论来看,春秋农业在对马的使用方面,包括用马从事肥田,用马耕田两种形式。
秦汉时也有马耕的使用,在山东滕州黄家岭东汉画像石农作图(图1),其中为一马一牛合犋,为牛马合犋耕犁[26]。
图1 滕州黄家岭东汉画像石农作图
山东枣庄汉代农耕画像石中,也有“马耕”的图像(图2)[27]:
图2 枣庄汉代牛马耕画像石
上述画像石资料,正可以和汉代文献记载的“马耕”相对应。不过,从已有的资料而言,目前在汉画中尚未发现单独用马耕地的画像。
近来,在岳麓秦简第四册中出现了马耕田的记载,见于《金布律》(简1229+1279+1410+1398+1365)的相关内容:
金布律曰:禁毋敢以牡马、牝马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齿未盈至四以下,服车及豤(垦)田、为人(1229正)就(僦)载……(1279正)……马齿盈四以上当服车、豤(垦)田、就(僦)载者,令厩啬夫丈齿令、丞前,久(炙)右肩,章曰:当乘(1398正)不当乘,窃久(炙)及诈伪令人久(炙),皆(迁)之,没入马县官(1365正)[28](P110—111、164)。
此前,依据文献的记载,秦国农业的畜力使用主要是牛,如《战国策》有“秦以牛田”的记载。而岳麓秦简的上述资料,则将秦汉时期马耕记载的年限提前了,并且表明当时可能在官方的主持下,秦国境内存在使用马耕的情况。
整理者解“豤(墾)”为“翻耕”,意见可从。从简文的记载来看,其中的内容之一,为禁止不足四岁、而身高已超五尺五寸以上的马匹用来拉车、耕田,或者租赁给别人拉车。而超过四岁的马,则可以用来拉车、耕田、租赁给别人拉车,不过需要有官府烙上印章。并且如果是对马匹私自烙印,或者伪造烙印的话,当事人就要被处以迁刑,而马也要被没收[29](P75—78)。如果联系到马匹在军事中的重要作用,我们也可以看出,上述记载也蕴含了对商人使用马匹的一些限制意味。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秦国在马匹用来耕田方面,有如下几个判断依据:
一是马是否可以用来耕田,在秦国范围内,以马龄是否超过四岁为界限,四岁以上可以耕田,而四岁以下则不可。一般而言,马四岁时候算成年,这也表明在秦境之内,规定成年的马才可以开始耕田。
二是从马匹的身高标注来看,睡虎地秦简有如下记载:
募马五尺八寸以上,不胜任,奔挚(絷)不如令,县司马赀二甲,令、丞各一甲……
此处是关于军马的选择,标准为“五尺八寸”,高于上述之“五尺五寸”,结合《汉书·景帝纪》“御史大夫绾奏禁马高五尺九寸以上,齿未平,不得出关”的记载,和学者关于汉代马匹平均身高的研究[30](P75—99)来看,五尺五寸的马的标准,要比上述略低。这似乎表明,秦代军马的选择标准,和拉车、耕田之马的选择,有所不同,可能对军马的要求较之后者更高。
据此,对“禁毋敢以牡马、牝马高五尺五寸以上,而齿未盈至四以下,服车及豤(垦)田、为人就(僦)载”之内容,我们可以看出,一方面是从马匹年龄方面进行限制,另一方面则是对马匹的品质方面做出规定,实质上就是规定马龄不满四岁、而身高已经超过五尺五寸以上的优质马匹,不能用来拉车或耕田,这其实是秦国对于优质马匹的保护。上述两项也表明,秦国对农业上使用马耕,也有一定的规章制度。
同时,岳麓简此处关于马耕田的内容,属于《金布律》之范畴,值得注意。根据此前的认识,《金布律》一般是关于货币、财物方面的法律,而从内容上来看,马耕似乎和这一认识并无关联,这一情况也不见于睡虎地秦简、张家山汉简《金布律》中,其原因值得分析。周海锋先生在讨论过程中,注意到《里耶秦简》8—1433号,记载有秦始皇卅二年爰书一份,涉及财产继承,其在武赠予儿子产的财物之中,有牝马一匹,由此他认为“秦代一般百姓蓄养的马匹,作为私人财产的一部分,是受到法律保护的”,我们认为这一看法比较合理。由此,我们也能对此处《金布律》中包含前所未见的“马耕”内容作出解释。基于马匹也是被作为秦代私人财产的一部分,而马匹本身可以用来从事相关活动而谋利,如简文中提到的“为人就(僦)载”。因此,将关于马匹管理的相关内容,纳入到《金布律》之中,也是很合理的了。不过细而言之,简文所列举的相关马匹使用范畴,之间还是存在差别的,如“服车及豤(垦)田”似乎是自用,不是租给别人去耕田以谋利,而与直接谋利的“为人就(僦)载”不同,但它们的共同点都在于:本质上是有关“马”这一财产的使用,而这也是它们被纳入《金布律》的内在因素。
依据文献,上文简略梳理了中国早期农业史上用马的相关材料。应当要注意的是,虽然东周时期,农业方面已开始使用马这一畜力,但对其使用范围,还不能估计过高,程念祺指出:
用畜力耕地的技术问题,在战国时就解决了,但这并不等于马耕或牛耕,在战国时已经可以普及了。畜力的使用是有成本的,小农经济的规模过小,则难以承担这一成本[31]。
这一看法值得重视。一项技术的推行,必须考虑到其相关的运行成本,这是和技术是否可以顺利推行密切相关的。而文献中有“马耕”的记载,并不等于当时已普及了马耕。
与此同时,就畜力使用而言,我国在农业方面对马的使用,传统比较悠久,并一直延续到今,如清代张问陶《马耕》诗中,曾有“中原牛小马助牛,两牛一马耕平畴”句,而仡佬族传统上也实行马耕[32](P266)。但整体来看,历史上马作为牲畜而被用作农耕动力,其范围比牛的使用要小[33](P983)。
在先秦两汉时期也同样如此,马耕并不如牛耕普遍,有学者在讨论齐国的马耕情况之后,指出牛、马在性情及饲养上的不同,对其分布有影响:
是牛耕还是马耕,只是因地制宜而已。牛的性情温驯,耐力好,饲养较为容易,决定了牛耕比马耕更易于推广[34](P321)。
林剑鸣先生分析秦汉马耕之后,指出:
有时还用马耕,这往往是在较为富裕的地区和较为太平的时期……但这毕竟是个别时期,个别地区,因为马是重要的运输和骑乘工具,又是重要的军用物资,价值昂贵……所以,经常、普遍的还是使用牛耕[35](P508)。
同时,在养殖成本上,二者也有区别,马比牛贵重,也影响到了马耕的实行:
马耕的事实在不同地区不同时期是存在的。不过,马比牛贵重,春秋战国时代更为车战所宝贵,即使有马耕,恐也不如牛耕的普遍和广泛[36](P104)。
而后世南宋陈旉《农书》,曾详细论述马耕和牛耕的成本,指出马耕的农业投入,远比牛耕要高,这无疑是影响马耕普及性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马耕的使用较少,应当也是其记载不多的一个重要原因。
综上,系统考述了早期文献中有关农业用马耕的几则材料,认为:(1)目前尚无明确反映殷商、西周时期马耕的文字史料;(2)从《老子》、《管子》等的记载来看,春秋时期农业中对马的使用方式,主要是耕田及从事肥田;文献中反映先秦马耕的情况,主要始于春秋时期;(3)岳麓秦简四《金布律》中的马耕资料,表明秦国对使用马耕已经有一定的规章制度。同时,先秦文献中关于农业上使用马的记载有限,一方面应和先秦史料的不足有关,另一方面与马耕等实际使用的局限性也有很大关系。[基金项目:为湖南师范大学博士科研启动项目“包山简与楚国社会研究”的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