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日本思想范畴界定的思考*
——以《讲座 日本思想》为例

2019-02-15 22:11宋媛媛
关键词:知性秩序意识

宋媛媛

(广东省外语艺术职业学院 广东 广州 510640)

一、前言

我国的日本思想研究最早可以追溯至19世纪50年代后期,经过一百多年的发展,中国学者对日本思想的研究已在各个层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纵观现有的日本思想研究成果,有关日本思想史、日本思想流派以及日本思想家的思想著作方面的研究较多,学者们对日本思想的研究仍然以意识形态的研究为主。然而,思想并不仅仅是意识形态上的思想,它还应包括人们对时间、空间以及日常生活等各个领域的看法、想法和记忆。

到底何谓思想呢?《现代汉语大词典》将思想定义为:(1)想念,怀念。(2)思维的条理脉络。(3)念头,想法。(4)思想意识。(5)客观存在反映在人的意识中经过思维活动而产生的结果或形成的观点。《辞海》则将思想解释为:(1)思维活动的结果,属于理性认识,一般也称“观念"。人们的社会存在,决定人们的思想。一切根据和符合于客观事实的思想是正确的思想,它对客观事物的发展起促进作用;反之则是错误的思想,它对客观事物的发展起阻碍作用。(2)想法、念头。(3)进行思维活动。

《现代汉语大词典》和《辞海》都侧重于从意识形态上去界定思想,强调思维的条理性和思想的客观、理性,仿佛非理性的认识就不是思想了。“关于思想的定义,《现代汉语大词典》和《辞海》的诸种解释,总体而言,偏重于思想的外延解释,而对于其内涵,尤其作为支撑起思想家存在的思想内涵的解释,则未免显得单薄”[1]。如若我们只从意识形态的角度去研究思想, 则容易将思想拘囿于哲学的范畴中。事实上,“在日本,‘哲学’包括的范围被限定得很窄,而它所包括不了的广阔领域就用‘思想’一词了”[2]。

《汉英大词典》中,“思想”一词被译为“thought”(思想、想法)、“thinking”(思考、见解)、“idea”(主意、观念)、“ideology”(思想意识、意识形态)、“anamnesis”(尤指对前世生活的记忆,思想)等等。

《日本大百科全书》则从广义上将“思想”定义为,因思考而在精神中所产生的一切现象,并将它由高到低划分为以下四个阶段:(1)具有明确体系的理论、学说。(2)人们的世界观、人生观。(3)人们对日常生活的处事态度、看法、想法。(4)人们理性地反思以前的生活和行为模式等。

在此,思想不仅仅被定义为具有明确体系的理论学说,人们对人生、社会以及日常生活的处事态度、看法和想法,以及对前世生活的记忆、回忆等也包含其中。在日本学界,之所以不单单从理性意识或是理论学说的角度定义思想,有其特殊的历史缘由。早在1900年(明治33年),著名的思想家中江兆民(1847—1901年)曾断言“ 我们日本自古至今无哲学”[3]31。虽然中江兆民先生提出此观点有其历史背景,但影响深远。至今日本学界仍普遍认为日本在近代(明治维新)以前并没有哲学,只有思想。因此,“在日本,讨论传统思想时,通常不用‘哲学’一语,而是使用‘思想’”[4]。

可见在日本,思想的历史早于哲学,范畴也广于哲学。研究日本思想,就不能将其限定于某种特定的思想领域,而应更大范围地去解读和理解隐藏于普通民众中的思想,弹性地扩充思想这一概念。日本著名的历史学家安丸良夫(1934—2016)历来重视研究民众思想史的重要性。他认为,“只有民众才是历史发展的主体”[5]。日本著名历史学家鹿野政直(1931—)也呼吁日本思想界应注意对民众思想的研究。他认为,“思想史的认识对象不仅应是有序形态的秩序意识(即思想家的思想),还应扩大到无序形态的日常生活意识,还应以行动为对象。”[6]也就是说意识形态(思想家的思想)与生活意识(民众的精神实态)是不一样的,研究思想,不仅要研究意识形态上的思想,还应将研究的视野扩大至日本普通民众,去观察他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呈现出的原始想法、一般知识和信仰。

本文试以日本著名历史学者相良亨、尾藤正英和秋山虔所编写的《讲座 日本思想》一书为中轴,概述对日本思想范畴界定的思考,尝试以一种新的视角诠释“日本思想”这一概念。

二、《讲座 日本思想》成书背景

1983年10月至1984年3月,东京大学出版会陆续出版了由相良亨、尾藤正英和秋山虔编写的系列丛书——《讲座 日本思想》。该书不但编入了三位编写者的文章,还汇集了安丸良夫、子安宣邦、宫田登等来自一桥大学、大阪大学、筑波大学等大学知名学者的著作。《讲座 日本思想》出版后,受到了学界的关注。1986年4月该书进行了第8次印刷。

20世纪80年代,日本经济高速发展,一跃成为仅次于美国的世界经济大国,在国际上崭露头角,凸显出一定的经济影响力。日本政府开始思考日本作为一个世界经济大国所应发挥的作用。然而日本在经济上取得的巨大成功,却没能让日本国民产生强烈的国家归属感。日本国民对自我身份的认识也极其模糊。日本社会学者,原京都大学教授大泽真幸在《战后日本的思想空间》中曾写道:“自己当然能说日语,拥有日本国籍,也蒙受这个国家法律和安全的恩惠,但这些都是非常偶然的事情——对于自己自身的身份认识而言是怎样都可以的事情——就是这样一种感觉占主流的时代。1970年代、1970年代后期至80年代也是如此”[7]8。日本人在七、八十年代对自我身份的认同感低,或许与其因战败的压抑所产生的自我否定的情绪有一定的关系。此外,当时日本经济和政治发展的不对等关系也是导致日本国民对自我认同感低的原因之一。首相中曾根康弘在1985年发表的著名演讲似乎也印证了这一点。他在1985年7月27日发表了“重新认识和确立日本的主体性”,提倡进行“战后政治总决算”的讲演[8]390。其演讲的目的不仅是期望改变当时日本在政治和经济发展上的不平衡问题,也是为了让国民尽快走出战败的心理阴影。为更好地确立日本国的主体性,他提倡创立一种反映日本主体性的“日本学”[8]390,引导国民重新审视日本原有的独特的文化,增强国民对国家以及自身身份的认同感。“在日本的思想脉络中,八十年代末期后是日本人开始认识到作为日本人在世界中具有重要意义的一个时期”[7]8。

在政治上追求身份转变的日本,在思想研究上自然而然地表现出追求一切能反映日本主体性的思想。因此,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讲座 日本思想》的出版,可谓正合时宜。正如本书的编者在刊行词中所说:“本讲座集中展示当时学界所取得的日本思想研究成果,目的是以客观的态度审视日本思想并将其扎根于日本土壤之中”[9]。

《讲座 日本思想》由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五卷组成,该书打破了以往学者将思想按流派、阶层或是按时代来划分的常规手法,而是以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这五大主题将思想分门别类,考察隐藏于各种思想底层中日本人特有的思考方式和感知方法,以此来凸显日本思想的独特性。

三、日本思想的范畴

《讲座 日本思想》中所选的思想素材和思想对象,既包含有思想家著作中的具有代表性的思想元素,又涵盖了普通民众朴素的思想观念。编者通过“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这五大主题巧妙地把这些内容目别汇分,借以达到从整体上捕捉日本思想的基本特质的目的。

(一)自然

在自然主题一卷中,“自然”一词被特别注音为“おのずから”,而非人们常读的“しぜん”,旨在强调自然即“自然而然”、“自动地、天然地”,是客观的存在。正因为它客观存在,所以一切福祸皆为自然。这不仅显示出日本人朴素的自然观,也从另一个侧面说明日本人心中深藏着人与自然共生,并将所有的现实(幸福的或是不幸的)都视为自然的肯定态度。

日本人对自然的感知与理解朴素且细腻。在该卷古代人的心情一节中,作者提到“古代律令制时代,施行死刑的季节被定于非树木繁茂期”,“除了谋反、谋大逆、叛变、弑主等罪外,立春至秋分之间不施行死刑”[10]4的内容。这与中国古代的“秋后问斩”同理。春夏为万物生长繁茂之时,秋冬为树木枯萎凋谢之期,人的生命也如同大自然中草木一般,伤其身但不能伤其魂。“日本古代虽无中国一般有阴阳二气推动自然发展的理论认识,但同样具有的游离魂思想,以及将人作为自然的一部分,视人的生命过程如同植物的生命循环等,这些足以表明中国的(秋令)行刑思想完全被日本接受。枯死后回归泥土,时光轮回时生命得以复苏,若以此想法为前提,季节便成为结束生命的关键。这样的想法不仅根植于日本古代人心中,也同样深藏于现代日本人的精神深处。”[11]6这种朴素的自然观里虽然渗透着佛教的思想,却又不同于中国传统的自然观,更有别于西方对自然的理解。

西方的“自然”多强调人与自然的分离,日本人则重视人与自然的融合。这种以自然为中心,与自然融合的思想反映在日本建筑、艺术、文学及人们日常生活的各个方面。如日本的庭院以展现原生的、无人工雕琢的自然景观为美;日本的花道以呈现花木原有的姿态为美;日本的和歌和俳句多咏唱大自然的美丽景色,每首俳句必定嵌入适时的季语等,这些无不传达着日本人重视“自然而然”,珍惜人与自然的和谐之美。日本民众的生活智慧也正好说明日本人骨子里所信奉的尊重自身与自然的和谐,肯定一切“自然之物”的思想。

(二)知性

《日汉双解大辞典》中,将“知性”定义为“知性,即理智,智慧。思考、理解、判断事物的能力,人的智能;也指将通过感觉得到的素材加以整理,统一后形成新知识的心理能力”。《日汉大辞典》中“知性”被定义为“智力。思考能力。分析与判断事物的能力;(哲学)理智。从事知识性活动的性质和能力。”简而言之,知性不是知识,知性是指对知识进行分析、判断、整理和运用的能力。

若论日本人知性活动的历史,学界通常会提及日本接受佛教、儒学或是洋学等外来文化和知识的过程。历史表明,日本人很好地运用了这些外来知识,并结合本土文化创造出自身独特的文明。一方面它展现出日本人卓越的知识理解和运用能力,另一方面也表露出日本缺乏独创性的、理论性的哲学思想。

对外来文化的认知和运用,反映出日本人就事而论式的、经验主义般的知性特点。“较之抽象性、概念性的思考,日本人将重心更多地放在具体的、实践性的思考上,这样的思考模式在日本人知性活动中占了主流。”[12]如“近世儒学中的朱子学到伊藤仁斋、荻生徂徕的古学的发展动向中,均充分展现出(他们)摒弃原理性的内容,追求与道德、政治有关的实践性智慧的志向”[12]。又如幕府末期日本文人志士在接受西洋学问时,多注重西洋学问之“术”,而非“理”。足见日本人在吸收外来文化时,所展现出的知性特点。

正如尾藤正英所说,“日本人并非仅仅停留于简单地掌握这些外来文化,而是在接受外来文化初始,就选择性地或是改变性地接受外来文化,并长期地在各种各样独创性的思考基础上推动外来文化‘日本化’,成功地使外来文化适用于日本传统的社会组织和精神土壤之中,这就是日本接受外来文化历史中的显著特色。这种接受方式,可以说表现出日本人极高的认知能力。”[13]由此亦可窥见出日本人凡事寻求融合的思想。

(三)秩序

“秩序是普遍的现象,在自然界中有秩序,人类社会也有秩序。由于社会是由人组成,是由人们的行为推动发展的,因此,社会秩序又可以看成是在社会进程运转中人们的行为在某种程度的一致性、连续性和确定性。”[14]

秩序包括自然界的秩序和人类社会的秩序。人类社会秩序很大程度上受到人们长期以来的习俗和风俗影响。对于日本而言,沉淀于其社会构造之中的习俗、风俗以及宗教信仰等曾对日本的社会秩序构成起着关键作用。众所周知,在日本权力社会构造中,天皇曾处于权力的顶峰。虽然如今的天皇已被视为一种象征,并无实际的政治权力,但天皇本身所具有的宗教般的传统权威在民间的影响力却不容忽略。天皇“处于义礼秩序中的中心位置,当然这种义礼秩序不仅是出于某种政治意图而形成的,它背后的宗教性背景也是不可忽视的”[15]。

“日本人默认(天皇)具有某种权威并让其存续至今,恐怕也是源自日本群体底层的某种内在的诉求。”[16]民间对于天皇传统权威的推崇,也反映出日本社会长期以来形成的宗教信仰和习俗对于社会秩序的某种诉求。

随着社会生活的进步,人们逐渐意识到单靠宗教信仰和习俗已无法有效维持和发展人类社会的秩序,人类社会的秩序还需靠外在秩序的“法”和内在秩序的“道德”来约束。

在此卷中,天皇象征着神界,法意识象征着外部秩序,道理观象征着内部秩序。揭示日本人以怎样的姿态去接受日本的社会秩序,显现出日本民众特殊的思想特质。

(四)时间

“从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角度讲,时间是物质运动的一种存在方式,它表现了物质运动的持续性。……但是,在民俗学、文化学的角度上讲,时间又是具体的、多样的。每个人在不同的情景下对时间的感觉不同,每个民族对时间的感觉也不尽相同”[17]。对于日本人而言,时间意味着无始无终,永恒反复。宫田登在《历书思想》中曾说:“新年与去年一样,时间是反复的。生活的形式、四季的变化、农作物的收割以及丰收祭祀,都周期性地回到了原初。”[18]5时间永恒反复,每年从初春至寒冬,仿佛没有变化一般。因此,年初由天皇唱诵的祝词便成为了唤醒百姓对于时间的最初意识的关键。

此卷开篇以探讨祝词、天皇、时间之间的关系为切入口,既承接上卷解释了天皇在民间具有宗教般的传统权威的原因,又强调了时间对于个人和国家社会形成的重要性。“时间对于个人而言,是生与死之场,对于社会和国家而言,时间是历史形成之场。”[19]

透过时间,不仅可以窥视出日本人对于历史以及个体生死观的态度,对我们研究时间与宗教、信仰、思想、历史之间的诸多关联也有着重大的意义。“考察日本思想的时候,发现时间意识所具有的重要性中存在更大的意义。其一,围绕国家历史的思考被视为是形成日本思想的基磐;其二,特别是近世以后,个人生死观中多与国家的历史有着密切的联系。”[20]正如作者所言,日本人“对历史、时间的意识,在更深之处,支撑着日本人的生活方式和生存思想”[19]。

(五)美

美与日本人的生存方式有着密切关联。日本的文学、艺术、建筑、乃至人们日常的生活中无不渗透着美的意识。日本人对于美的意识也凸显出日本人特有的文化与精神性格。到底何为美呢?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对美的性质作了著名的论断。他认为“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21]78,也就是说人的本质决定了美的性质。某种程度上来看,人与物的美与不美也视人类所付诸于它的情感而定。如自然的一草一木只是客观的存在,因人类的情感投射于它,一草一木便有了美。同样,人的情感也因所处的自然环境不同而迥异。日本人之所以如此强调诚、雅、幽玄、粹等美学境界,也源自于日本所处的四面环海的岛国环境。狭长的地理自然环境造就了日本人对万事万物拥有着不同寻常的细腻情感。在时间的沉淀中,日本人对美有了更深的理解和思考,这些思考和理解形成了日本人对美的意识。“美的思考即所谓美意识,是指人们的审美心理、审美情感以及判断美的基准和思考。”[22]日本人逐步将自己对美的感受和意识提炼成“诚”“雅”“幽玄”“物哀”“粹”“空寂”“闲寂”“余情”“无常”“虚实”“枯淡”“素朴”等术语。这些术语被广泛地运用于文学作品、艺术作品、建筑设计以及百姓的日常生活形态中,可谓直触日本美学的核心。

此卷不仅阐述了“雅”“幽玄”“风雅之诚”“粹”等象征美意识的词的时代背景和精神内涵,也梳理了美在日本不同历史时期的表现形态。日本人不仅在艺术上追求诚、雅致与空寂,在生活中也追求简单、素朴、真实。这样的美意识至今影响着日本人的精神生活和生存方式。

四、结语

“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这五大主题看似与思想无关,实则集中反映了日本人独特的世界观、人生观,以及日本人对日常生活的原始想法和一般认知。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既是思想的内涵,也是文化记忆的重要元素。在此书中,自然意味着原生、无常、和谐,知性代表着认知、即物、改变,秩序意味着主从、义理、规范,时间代表着历史、信仰、生死,美意味着诚、雅致、幽玄。

“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这五个主题也并非毫无关系,而是彼此关联,互为支撑。如自然中提到人们对原始的、古朴式时间的感知,知性中提及日本人独特的自然观和美意识对于其知性活动的影响,秩序中谈到天皇在日本国民心中的权威与宗教影响,时间中论及天皇在日本国民对四季时节产生意识的过程中所起到的影响,美中又论述自然环境、时间与日本传统美意识形成之间的密切联系。由此可见编者将“自然”“知性”“秩序”“时间”“美”列为思想范畴的良苦用心。

该书无意将思想拘泥于某种特定的思想领域,而是通过丰富思想的内涵来扩大对隐藏于普通民众中思想的解读。其目的仍然是想通过广泛且深入地挖掘日本思想的源头,来确立日本思想的独立性,以此来抵抗西方思想的冲击,增强国民对国家以及自我身份的认同感。可以说,这样的研究视野不仅拓宽了我们对思想界定的范畴,也为我们研究日本思想提供了新的探索空间和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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