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中效
(陕西理工大学 秦蜀古道文化研究中心, 陕西 汉中 723000)
抗日战争爆发前的川陕是西部经济文化最发达的地区,是中国最可靠的战略大后方,特别是1932年,国民政府作出了以西安为西京、以重庆为陪都的决议后,川陕交通举国关注。
抗战前夕,川陕交通处在由古代驿站交通向现代公路交通的过渡阶段,既有古典交通的遗存,也有现代交通的新风,承前启后,颇有价值。
抗战前夕,国民政府组成的陕西实业考察团,由西安到安康,由安康到汉中,再由汉中到宝鸡,最后回到西安。他们的行踪,记录了关中和陕南之间的交通情貌。1932年8月,青年学者何庆云,代表中央大学农学院,参加陕西实业考察团,目睹了陕南一带交通闭塞。他的《陕西实业考察记》真实记录了此时的汉中与关中之间的交通状态。由于此时修建川陕公路还没有提上议事日程,因此柯庆云一行还是行走在传统的栈道之上。
川陕之间的交通咽喉是汉中盆地中央的汉中城。抗日战争前夕的南郑是陕西第二大经济都市。《陕西实业考察记》二十二《在南郑》记载,“南郑位于秦岭、巴山之间,据汉中平原之上,沃野云连,阡陌相属,人烟稠密,财货流通,省境繁华之区,舍长安无出其右。县城在距汉水北部沿岸三里之平野,城内人口,约一万余家,四万余人。城周约九里余,其宏壮次于西安,街区整然,东西南北,共有四门,门外多人家,东门外,商贾比列,尤为殷盛。”[1]334南郑城市的繁华程度在全省仅次于西安,主要原因是南郑地处汉中盆地中央,位于汉水东西商贸大道和蜀道南北交通大道的十字交叉点上,加之自然环境优越,农、工、商业发达。《续修南郑县志·实业》记载:南郑“为汉中道治,西则陆通陇蜀,东则水达鄂皖,商贾辐辏,货物山积,虽繁盛不及长安,亦陕西第二都会。尤以东关及县东十八里铺为最,皆设有商会,董理一切”[2]253。
何庆云一行的汉中至宝鸡之旅,从9月12日到9月20日,前后整整八天时间,走完了明清以来的“连云栈道”,系统而真实地记录了1932年9月红四方面军到达汉中之前,汉中与关中之间的交通状况,同时也记录了秦岭山地人民的生活状态。从褒城到凤县,经济萧条,“十室九空”,民众生活凄惨,“破衣蔽履”,这为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建立奠定了基础。穷苦民众渴望翻身得解放、过上幸福安康的好日子,因此他们拥护共产党,热爱红军,支持建设川陕苏区。1932年,虽然日寇已发动了侵华战争,但国民政府还未计划修建川陕公路,因此,何庆云穿越秦岭山地时,虽然与李文一一样都走的连云栈道,但他没有见到修筑川陕公路的场面。
国民政府于1934年开始动议修建川陕公路,四川公路总局制定《四川陆上交通规划书——附工程标准》,是四川公路网最早的规划。1935年1月,国民政府派贺国光率“参谋团”入川抵渝,易名:“军事委员长重庆行营”竭力推行公路“协剿政策”。3月蒋介石下令对四川已成公路彻底整修,并以成渝路为重点以利“剿共”。1935年6月,中央红军与红四方面军在懋功成功会师。红军辙离川陕革命根据地之后,川陕两省加强了对秦巴山地的控制。由此看来,蒋介石下令修建川陕公路的一个动机,是为“围剿”红军提供便利的交通。在此背景之下,李文一由西安到汉中,虽然走的是连云栈道,但也看到了正在修建的川陕公路,“西汉公路(西安至汉中)正在修筑,曲曲弯弯,向上盘绕。”栈道与公路相望、相重合,恰好是千百年来川陕交通新旧更替的、难得一见的奇迹。
李文一等人的汉中至宝鸡之旅,从1935年的6月8日至6月15日,前后用了8天时间。当时的交通条件非常差,关中盆地是颠簸的公共汽车、牲畜拉的大车作交通工具,西安至宝鸡用了3天;秦巴山地只有人力的华杆、骡子等等,是主要的交通工具,普通人只能靠步行。
李文一与柯庆云相同之处是都取道于连云栈道,看到的是落后的经济、破败的山村、穷苦的人民。不同的是:柯庆云是公差,由汉中到关中,地方政府接待,旅行条件较好;李文一是私人旅行,由关中到汉中,沿途客店条件极差。川陕公路陕西段正在建设,与古栈道选线大体相同;徐向前率领的红军已进入秦巴山区的汉中,地方政府加强对红军的围堵,反映了修建川陕公路的军事目的。
1933年美国纽约一家报社的通信记者吉尔门,由上海乘轮船入川,4月末到重庆,由重庆坐汽车到成都,然后由成都坐轿或滑杆行进9天到广元,再由广元到陕西汉中。吉尔门由成都北行,恰好是川陕革命根据地创建之时。其游踪所及给我们提供了认识川陕革命根据地和川陕交通的第一手材料。
吉尔门对四川军阀混战给人民带来的痛苦和对社会经济带来的破环,给予如实的描写。“迨余等抵成都时,内战风云,日益迫切,田野中之男子,已逃避一空,成熟麦穗均偃落地上,无人收获。仅妇女数人,在田间耕种,盖拉夫恐怖,已使农夫深藏家中矣,成都市内亦然,街头苦力极少,倘令其行向彼所认为危险之地,则止步不前,凡被拉夫之苦力,以绳系其头,并佩以布徽,以示彼等现已‘从军’矣。”[4]286军阀刘文辉、刘湘、邓锡候等人之间的战争,给成都平原造成了深重的灾难。吉尔门由成都向广元进发时,坐轿或滑杆代步。早上大约十点,出城后炮声盈耳,绕过火线东四华里,取小路前进,右边两军交火,枪声四起,行进一小时后逐渐安静下来,傍晚到达金堂县城,“乃投宿焉,是夜城为敌军所陷,翌晨出西门时,见得胜军趾高气扬,逡巡街道,卫士执手枪,高歌凯旋焉。”[4]292吉尔门还是有点美国人的冒险精神,出成都迎晖门,经龙泉驿,在枪林弹雨中到金堂,然后向北行进。离开成都第五天后,到了梓潼与剑阁之间的“翠云廊”。“沿途风景优美,笔不能述,道旁松柏成行,树干悬木牌,禁人砍伐。树皆年老,或言千年前,或言千四百年前所植,众说纷歧,要不能尽信。及抵广元,遇该地一华人邮局长,对于当地史料颇多知晓,称该处松柏为明代皇帝所植,迄今已历五百年。树上之牌,标明每树之号数,并严禁采伐,每县长官,须负责看管,每年将各该区之树检点,并更换新牌,以杜缺损。”[4]293除了古道上最壮美的绿色景观“翠云廊”外,古道上的人文景观也让记者着迷。“大北道两旁多遗迹,尤以孔明祠为著,中塑巨偶,望之令人肃然。道经小村,名上天坡,村内食料奇缺,相传唐明皇自长安南奔成都时,曾道经此村。”[4]293这里的“上天坡”可能是成都的“天回驿”或梓潼的“郎当驿”。“沿途见贞节坊排列成行,足证中国旧礼教之一斑。”[4]293“途中景色秀丽,惟山中居民,大抵羸弱,每望其面容而断为患疾者,偶有西籍行医抵此,则抱病者麇集求治。吾等所雇夫役,尽患疥癣,不时抓搔以止痒,其山中人半数患沙眼,抵陕西某村,见居民十九患颈疾,壮至可怖。”[4]294处在农耕文明阶段的蜀道沿线社会经济文化发展水平,比美国资本主义工业文明社会差距颇大。尽管如此,蜀道仍然保持着南北经济文化大动脉的地位,吉尔门在剑阁就遇到从上海到甘肃收购药材的青年商人。“及抵剑阁附近一村落,入茶肆稍歇,正询问夫役从该村至某地之路程间,旁桌一人,忽操英语应曰:‘六十华里’,视之,则一美貌少年,据称彼素居上海,携千金来甘肃境,拟购贵重药材,途遇匪,尽劫所有,仆役被害。时正步行返成都,两足疲惫不能行,休止该村已二日矣。”[4]294民国前期的军阀混战和匪患肆虐,严重影响了川陕交通。“广元城距成都九日之程,吾等抵此时,适值赤军将至,守城军已弃城而走。”[4]295“红军境内,男女装饰相同,铲除烟苗,人民一律平等。乘坐肩舆等,均所不许。打倒地主,一切农田,悉为耕者所有。”[4]297吉尔门到广元后,没有走金牛道,而是由米仓道前往汉中。“抵南江县,得狭径一,北与通至汉中府大道相并行,穿越山路三日始尽,径南为四川境,‘赤匪’盘踞焉。后据传道士称,该境险阻,彼等从未取道于此。五月前,‘赤匪’亦曾由此径赴四川。该处土人见吾等,莫不示警奇状。盖外国人从未抵此也。此数日中,觅食甚难,因居民防国军之来,均将其粮食,匿藏他处也。”[4]298可见,川陕民众欢迎红军,躲避国民党军队。由于国民党军队“围剿”红军,川陕交界地带被视为畏途。“自蜀省入陕,人皆视为畏途,记者累被舆夫劝阻。”“记者觉乘舆不如步行愉快,乃将其中途解雇。余拟深入‘匪区’,以察视一切。”[4]300说明吉尔门不走金牛道而行米仓道还是为了观察川陕革命根据地的状况。“入陕境,食料更感缺乏。山中居民,尽以巾裹头,其祖籍为四川。”[4]301因饥荒避地山中。由于军阀割据,川陕货币有差异。“抵汉中时,币制又异。角洋纸币,以油布印成。市上伪券充斥,商民苦之,铜元呼之角板,系相传之误。川省最小钱币,每二枚换铜元一枚,惟今已不复见于市矣。”[4]301汉中自然环境优越,是川陕交通道路上的经济中心。“汉中虽苦于兵匪,然土地肥沃,居民利赖焉。南距成都十六日行程,往北尽是山道,需九日达西安。汉中景物陕蜀参半,该地物产,向由汉水运出。自匪徒据塞后,不复通行。华消义赈会,现正计划修筑汽车路,北达西安,藉利交通。[4]301到了汉中后,地方军阀镇压支持红军的师生,活埋数十人。“时值红军于离汉中东十英里过境,城中学生鼓励居民反抗征税吏,据云税吏多名已遇害。当地军官,将学生二十,教师二名活埋,以报复若辈之暴动。”[4]298川陕革命根据地的创建,当地人民用热血和汗水给予了大力支持。吉尔门一行到了汉中后,由连云栈道穿越秦岭到关中凤翔县。“自汉中府前进,山行一周,中经横断中国南北之秦岭山脉。该处盗匪充斥,已渐成灾区,倘此次旅行有可称为痛苦者,则此地是矣。抵陕西边境凤翔时,华洋义赈会已在该处开辟汽车公路,吾人遂由凤翔乘长途汽车达陕西省城西安府。”[4]268
吉尔门由成都到汉中大约用了九天时间,由汉中到凤翔大约用了六天左右的时间,虽然受战争和匪患的影响,但他较为真实地记录了成都至汉中道路交通及城市、乡村的社会状态,展示了川陕公路开通前夜的交通面貌:首先,四川境内的军阀混战与川陕间的匪患影响了交通;其次,川北民众和陕南民众生活艰难,生活、生产与生存条件很差;川北的南通、广元一带是川陕革命根据地的组成部分,红军爱护人民、人人平等、男女平等,土地公有;川陕蜀道线上的“翠云廊”、武侯祠和“天回驿”等自然与人文景观有较好的保护;军阀割据,导致川陕货币与经济政策不统一,给两省之间的经济文化交流、民众的生活和行旅的旅行等造成了极大的不便。
林散之是以书画名家的文化学者,他的蜀道之旅不仅以优美的文字记录了旅行经历,而且用绘画、诗歌描绘了蜀道的诗情画意,形成了立体化的古道交通史诗,不但给读者以美的享受,而且给我们保存了川陕公路开通前夕古道即将退出历史舞台的迷人风貌:其一,他极为准确地记录了汉中至成都沿线的驿站、亭铺,展示了川陕间蜀栈即“南栈道”完备、成熟的古道交通体系,即使受战争和匪患的影响,仍然保持着官驿大道最后的辉煌;其二,虽然沿线雄关漫道,连绵不断,尤以剑门关为最,行路艰难,但道路两旁风景如画,山峦如绘,更有最美的廊桥“金雁桥”等小桥流水景观、秀美的“翠云廊”等自然人文景观,使这条古道成为农耕文明时代蜿蜒在巴山蜀水间最美的道路,难怪他画稿、诗作不绝于途;其三,川陕公路与连云栈道相伴而行,汉中盆地、四川盆地内的公路基本完工,但林散之为了观察山形地貌和风俗民情,还是坚守在古道上步行,通过他的游记美文、诗词吟唱、绘画写意等表现形式,全方位、立体化地展示了川陕公路开通前夜蜀道的交通设施、山岭雄关、驿铺廊桥等如诗如画的交通景观,可谓蜀道立体的画、流动的诗,弥足珍贵,值得研究。恍惚间我们跟随林散之踏上了古道,沿途的景观扑面而来,让我们触摸到蜀道的魂、领略了古道的美,为它即将退出历史舞台而无比惋惜,为林散之的蜀道壮游击节称叹。
1931年“九一八”事变之后,国民政府加强了川陕的交通建设。蒋介石视察西南、西北后,提出了“西南是抗战的根据地,西北是建国的根据地”的理论。[8]91935年春,著名军事理论家蒋百里向蒋介石建议:“中日必有一战,要警觉日寇模仿八百年前蒙古铁骑灭南宋的路线,即由山西打过潼关,翻秦岭,占领汉中,再攻四川与湖北。彼计若成,(我)亡国无疑。必须采取抗战军‘深入腹地’,建立以陕西、四川、贵州三省为核心,甘肃、云南、新疆为根据地,拖住日寇,打持久战,等候英、美参战,共同对敌的策略,方能最后胜利。”并认为,“修筑西(安)汉(中)公路实为建设后方抗战核心的根本之举。”[9]354-355在此背景下,川陕交通关系着中华民族的生死存亡。1932年至1935年,在川陕公路还未开通前,何庆云、李文一、吉尔门、林散之四位风华正茂的中外学人,通过秦蜀古道畅游川陕,给我们记录了古蜀道最后的辉煌:
第一,明清以来的连云栈道,仍然是川陕交通的官驿大道。第二,古道交通仍以步行为主,人力滑杆和骡马是辅助的交通保障。第三,由西安到成都大约需20天左右,其中西安到宝鸡约3天,宝鸡到汉中约8天,汉中到成都约9天时间。第四,秦巴山地连云栈道沿线,民众生活艰难困苦,而成都、西安较为繁华。第五,川陕秦巴山地的人民支持红军创建川陕革命根据地。第六,1937年川陕公路全线开通的初期,由成都到西安大约需要8天左右。[10]14-34第七,古道虽没有以机械化为主的现代公路快捷,但徒步漫游,“目极连云,心迟鸟道,缅怀千里,我思如何”,充满诗情画意。第八,古道漫游,更接地气的考察风俗民情,更能领略自然之美,“满谷野草杂树,鸟语花香,溪涧中的潺潺流水,清沥可爱,整个心灵,已被大自然的美景所陶醉了。”第九,川陕公路“多沿往昔之栈道修筑”。其间的宝汉公路,全长二百五十四公里,沿北栈道修筑;汉广公路全长二百一十八公里,沿南栈道修筑。“抗战后,大西南西北与鄂豫诸战区兵员军火之输送,军用资源之供应,莫不以汉中盆地为其转运之枢纽与往来之联锁。”[11]193从而促进了川陕公路的发展,川陕交通由古代栈道时代跨入了现代公路时期。第十,四位中外学人笔下的蜀道自然与人文景观,对于今天开发古道文化旅游,将蜀道建设成为秦巴大地上的绿色文化旅游廊道,具有极为重要的参考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