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理工大学 美术学院,山东 淄博 255000)
季羡林精通多国语言,在考证、义理、语言学等领域均有杰出建树。他专心学术研究与教育,虽然没有足够的时间潜心于书法研究和创作,但是,对书法的热爱、关注和呵护却终其一生。他站在全球化的视角,以广阔的文化胸襟思辨中国书法的艺术精神,从民族文化的最深处阐发对书法艺术的认知和见解。他推崇淳朴恬淡、本色自然的散文创作观,我们从他为数不多的书法作品和书法论谈中,同样看到这种一脉相承的审美理想。他以平淡为美、自然书写、简静淡远的清雅书风,向我们昭示着学者书法的文化魅力和中国书法的发展方向。
季羡林不是专门的书法从业者,中国书法却始终为他所热爱和关注。他在总结个人早期有关书法教育和经历的书法实践基础上,针对我国书法教育现状,呼吁重视青少年在书法传承中的重要作用,加强高校书法专业学科建设。他高屋建瓴地指出高校书法教育应注重文化教育,倡导文化书法和书法家学者化。
书法几乎伴随季羡林的一生。从小学、初中接受楷书技法训练开始,书法就成为他早期学习生涯的重要组成部分,而高中时期的一次“意外事件”,更强化了他对中国书法的认知和热爱,启蒙了他的书法教育思想。民国时期,季羡林在山东大学附属北园高中读书,第一学期期末考试结束后,时任山东大学校长、山东省教育厅厅长的王寿彭决定对符合条件的优秀学生进行表彰,奖品是他亲自书写的扇面和对联。王寿彭是书法名家,又是晚清状元、教育厅长,社会影响很大,他的墨宝具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和荣誉意义。在北园高中六个班的学生中,只有季羡林达到了受表彰的标准,他因此成为全校唯一获得王寿彭墨宝的人。季羡林非常重视这份荣誉,历经近一个世纪的世局动荡,王寿彭的扇面和对联被完好地保留了下来。季羡林后来回忆说,这奖品对他影响巨大,鼓舞了他的学习热情,“如果下一学期我考不到甲等第一,我这一张脸往哪里搁呀!”[1]60从此,季羡林将更多的精力专注于学业,读书热情和学习态度得到了极大改观。“一个被他称为‘老弟’的十五岁孩子,竟由于这个偶然事件而转变为另一个人”[1]60,“我永远不会忘记王寿彭老先生”[1]61。王寿彭的书法奖品,改变了季羡林的学习状态,促升了他学业的日益精进,同时,也开启了他一生对书法的热爱和关注,使他认识到优秀的书法作品,在赏心悦目输出美育的同时,也能鼓舞人心、促人奋进。
季羡林在清华大学读书的时候,不通汉语的德文教师曾经凝视着黑板上的汉字对他说:“我不认识中国字,我看中国字是在看线条,你们写的字,我也能看出一些线条来,就是线条美。”[2]87极端抽象的汉字线条组合,因为徒手书写的缘故,表现出了书写者独具个性、与众不同的审美思想,因而生动活泼,具有赏心悦目的美学因素。艺术无国界,汉字独有的形式美不仅打动了不懂汉字的德国人,也更加深了季羡林对书法作为民族国粹的认知和自豪。
古往今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是文人士大夫的第一要务,立德立功立言才是他们不朽之事业,书法多为文人工作之余事。季羡林同样没有将书法当作自己的本业,他毕生专注于学术研究和教育,但是,历经早期严格的书法学习、中年以后的书法创作等书法实践,中国书法成为季羡林学术研究与教育之外关注的重要领域。他乐于参加书法活动,并利用各种机缘,通过各种渠道对当代中国书法的发展提出了许多富有建设性和指导性的意见和建议。众所周知,西学东渐使中国书法遭受第一次重大冲击,毛笔书写因此渐渐退出历史舞台。而数字化时代以来,键盘文化在广大青少年中得到迅速普及,不仅毛笔书写的空间被严重压缩,而且硬笔书写也大为减少,书法艺术在年轻人眼里变得神秘陌生而又遥远,这势必严重影响中国书法的生存与可持续发展。季羡林敏锐地意识到数字化技术对中国书法造成的生存危机,为了书法的传承与发展,他以极具前瞻性的眼光,呼吁加强对青少年的书法教育,发挥美育在青年学生成长过程中的重要作用。1996年,他在《提高高校学生人文素质的必要和可能》一文中建议:要“进行美术教育,包括书法、绘画、音乐、戏剧、曲艺等等……学校、团委或学生会加以协助与指导”[3]1。
季羡林同时关注高等院校书法专业学科建设,尤其强调学者书法和书法的文化意义。2002年4月,他在《书法文化与学者眼界》中指出:“书法应该有更多的博士点,北师大有启功先生领衔的书法群体,首师大有欧阳中石先生的博士点。北大最近要成立艺术学院,我看起码应该有书法专业,最好有书法系,将北大的书法家和研究书法理论的博导团结起来,培养新一代的书法博士。”[4]他倡导学者书法,勉励年轻学人热爱书法,“学者书法有文化建设意义,不仅老年学者可以多练,中年学者和青年学者都应该好好练习书法,不仅对自己有百利而无一害,而且对中国的书法事业同样有百利而无一害。在书法艺术中,不仅需要天赋,更需要勤奋。希望中国的老中青几代学者和青年学生都热爱书法,愿学者书法精神在中国不断发扬,愿中国书法教育和书法艺术继往开来不断发展”[5]3。2006年,他为北京大学书法艺术研究所书法展题词:“北大书法艺术研究所,将海内外书法家和书法理论家团结起来,在深邃的北大文化土壤中培养新一代的书法博士和研究生,这实在是令人欣慰的事。书法创作必须尊重艺术文化规律,凡是违背这些规律走入旁门左道的所谓追新,即是与大学书法旨趣相悖的。大学书法不仅是艺术更是文化,也是学者们对汉文字的美化和文化。”[5]3
强调重视书法基本功与传承经典之外,作为著述等身的学者、教育家,季羡林十分重视书法的文化意义,重视书法家的文化视野,提倡书法家学者化,强调书法是艺术,更是文化。他认为中国书法是东方文化魅力的独特呈现,强调弘扬书法文化的重要性,呼吁在青少年书法教育中加强书法文化教育,“弘扬中国文化,其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弘扬我们的书法文化。书法不仅有实用功能,还有艺术功能和生命陶冶功能,这是中华文化的一个独特之处”[2]100。
季羡林不仅是成就卓越的学者、教育家,也是杰出的散文家和文艺理论家。他在《草堂怀旧·序》中指出:“我所欣赏的文章风格是:淳朴恬澹,本色自然,外表平易,秀色内涵,有节奏性,有韵律感的文章。我不喜欢浮华率意、平板呆滞的文章。”[6]3他推崇“淳朴恬澹、本色天然”的散文创作理念,他的散文呈现出鲜明的平淡美特色。书文同构,这种审美思想同样体现在他的书法审美和创作中,形成了他恪守经典、平和自然、简静清雅、以平淡为美的书法美学风格。
作为旧时代出生的知识分子,季羡林有着扎实的书法基本功。在青少年时代,他学过柳体,后来又习颜,他“当时在济南,比较规规矩矩”[2]89,这规矩就是无论书法学习还是创作都应遵守的基本规律,即强调书法之“法”的重要性。他认为书法就是书法,它不是绘画,应体现出书法的基本特征,体现汉字线条与结构的美。他尤其强调书法基本功的训练,认为:“书法需要严谨的基本功训练,正如画画必须素描,不素描不行;学写字必须从楷书入手,横平竖直,有法度规则。现在有的书法家(包括不少日本书法家)不重视楷书的规则,也不重视行书、草书的规则,这样写出来的字不注意的话就是‘鬼画符’,不美。看不美的所谓书法作品,感到心里难受。”[2]102
季羡林早期的书法实践对他的书法美学思想产生了重大影响,由于受到经典法帖的熏陶,他赞赏中国传统书法中的工稳平和典雅之美,他说:“我的欣赏能力是保守的,还是喜欢王羲之的书法传统。”“我喜欢《兰亭序》,颜真卿的《争座位帖》,怀素,宋朝我最喜欢黄山谷”,“看到黄山谷的碑刻,那真是惊心动魄!”“另外,清代我喜欢邓石如,他写赋,看了之后,不是精神上的震动,而是生理上的震动!”[2]94
由此可见,季羡林年少时的书法是依据经典法帖“求工”的,但是,“后来就不管了”[2]89。季羡林的存世书法作品不多,他早年“求工”的墨迹更是难以见到,季羡林中年之后逐渐走出书法法度的约束,随心所欲而不逾矩,向我们呈现了自然书写、铅华洗尽、平淡清雅的美学风格。图1是季羡林书写的北魏菩提达摩大师的偈语:“吾本来兹土,传法救迷情。一花开五叶,结果自然成。”图2是季羡林书写的唐代怀素的诗《赠衡岳僧》: “祝融高坐(座)对寒峰,云水昭秋(丘)几万重。五月衲衣犹近火,起来白鹤冷青松。”从这些看似信手拈来、信笔而为的墨迹中,我们强烈感受到季羡林潇洒恬静、超然世外的书法审美境界。 “空灵迹简,无精心布局,无骇然用笔,仿佛是采一片闲云留于纸上,或撷一片嫩叶放入盘间,能听到微风在草丛中流动,能嗅到花香在字里行间的溢出,极玄,极妙,有淡淡的烟云滋生于我们眼帘,这正如季先生所抄录的前人偈语一样:‘门前自有千江月,室内却无一点尘’”[7],真可谓净地亦迷人,书写内容的文本语义与书法的表现形式、风格也得到了完美的契合,这两件作品体现了季羡林中年以后书法风格的基本风貌。
图1 季羡林书达摩祖师偈语
图2 季羡林书怀素《赠衡岳僧》
“诗文书画,少而工,老而淡,淡胜工,不工亦何能淡?”(董其昌《容台别集》)中国历代文人都钟情于诗文的平淡之美,自然平淡几乎是中国传统文人的终极美学追求。“作书与诗文同一关捩,大抵传与不传,在淡与不淡耳。极才人之致,可以无所不能;而淡之玄味,必由天骨,非钻仰之力、澄练之功所可强入”(董其昌《容台集》)。平淡之美是中国诗学的最高境界,也是中国书法的最高要求。平淡不是平庸单调、浮浅乏味,平淡其实不是平淡,而是“外枯而中膏,似淡而实美”(苏东坡《评韩柳诗》),平淡美具有深刻内涵,平淡貌似淡而无味,实则情味隽永。平淡是作者艺术、思想修养并臻练达后,才具有的藏神敛气、不加雕饰、融自然美与艺术美于一体的美。
季羡林历经世纪沧桑,面对坎坷多变的人生境遇,他胸襟宽广,荣辱不惊,始终专注于学术研究和教育。他朴厚的性格、广博的学识、淡定的人生境界,涵养了笔下平淡清雅的书法艺术。没有华丽的书写技巧,而是温润温和朴素,舒缓从容自然,于信笔而为随意书写中散逸着坦荡、典雅、清正、平淡的学者气息和雍容大度的硕儒气象,他用浅显简单的书法语言表达着朴素真挚的情感和平淡自然的艺术审美理想。“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王安石《题张司业诗》),季羡林平淡书风的形成,除了他质朴的本性、早年坚实的基本功以及丰富的生活阅历之外,广博深厚的知识积淀、读书破万卷的学者气度和海纳百川的文化胸襟,以及由此而形成的高远审美视野起了决定性作用。季羡林书法是其心性、学识、修养、艺术品格的自然流淌。
书者,心也。书法是书写者综合修养借助笔墨的物化表现。优秀的书法作品需要高超的书法技能,更需要书法家腹有诗书,能赋予书法打动人心的精神美内涵。“若使胸中有书数千卷,不随世碌碌,则书不病韵,自胜李西台、林和靖矣”(黄庭坚《山谷文集》)。邵梅臣也认为,“昔人论作书作画,以‘脱火气’为上乘”,然欲“‘脱火气’,非学问不能” (邵梅臣《画耕偶录》),说明学富可绝尘俗去火气。“学书须要胸中有道义,又广以圣哲之学,书乃可贵。若其灵符无程,政使笔墨不减元常、逸少,只是俗人耳”(黄庭坚《山谷文集》)。纵观数千年中国书法史,书者缺失学问固然也能写出富有美感的字迹,但是,这样的作品却缺乏恒久的艺术生命力。相反,学问家虽然无意做书法家,而其书法却自有书卷气,独标高格,呈现出难能可贵的大家风范。
20世纪后期,中国书法艺术得到快速发展,创作队伍不断壮大,学术研究多方位展开,书法展览频繁举办,书法交流空前活跃,书法教育机构、研究机构和出版机构明显增多,书法理论著作和碑帖、作品集大量出版。此外,高等书法教育也形成了专科、本科、硕士、博士的教育体系,培养了一批硕士、博士等高级专门人才,中国书法似乎进入了史上最繁荣的时期。与此相伴,随着时代的变迁,在社会分工越来越精细的当今社会,作为艺术的中国书法已经不可避免地步入脱离实用趋向专业化、职业化、纯艺术化的轨道。因之,当代中国书法对技法与形式的追求堪称史上之最,这对于弘扬优秀传统,正本清源,功莫大焉,是必须给予肯定的。但是,我们更应该清醒地看到,当代书法的繁荣大多停留在技法与形式美层面,文化缺失成为繁荣背后的最大短板。书者当然需要临帖、需要技法与形式创新、需要对当下其他艺术品种的借鉴,但中国书法并非单纯的技术堆砌,它是一种艺术表现,更是一种文化呈现。技法、形式只是书法的物质层面和基本需要,“深识书者,唯观神采,不见字形”(张怀瓘《文字论》),强调的是书法的精神格调、气韵神采和审美境界。启功先生曾说:“自古以来,中国两种人书法写得最好,一是3岁孩童,二是积学大儒。”[8]此语貌似玩笑,却道出了中国书法艺术的本质与境界,给人很深的启发与思考。既雕既琢复归于朴,当代书家需要做的是静下心来,走进书斋,读书以明理,研阅以穷照,补齐短板,提升综合素养,让中国书法真正实现其内在精神与文化的回归。
季羡林书法是其博大学问之余事,因而写得轻松散淡本色,脱却了职业书法家对于形与技的苛求,风行雨散,润色开花,于己独享一份天籁,于众呈现一泓清潭,其洗尽铅华、不事雕琢、迥异流俗、平淡清雅的书风,在浮躁有余、文化精神缺失的当代书坛显示着弥足珍贵的古典美学意义、文化价值和人文魅力,为当代书法注入了亟须的学者气息和文化富养。当代中国书法要想在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赢得一席之地,基本功训练、书写材料与外在形式创变之外,更需要学养与文化的助益。中国书法的厚度需要学者的文化支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