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翟锦
编辑|刘斌
摄影|尹夕远
他并不寄希望于继续影响年轻人,“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还给你们做什么示范?有点自知之明吧。”
王石不像个68岁的老头儿。
他身姿挺拔,肌肉结实,全身没一处赘肉,体重长期保持在64公斤左右,不笑的时候脸上很少有皱纹,有人怀疑他整容,他说挺像的,现在“人鱼线(都)出来了”。显年龄的是,他下巴处能看到胡渣,头发稀少,也有白发,他并不介意,45岁的时候就有人建议他染头发,但是他果断拒绝了。“人到年龄头发该掉就掉,该白就白。”他认可的美是像海明威《老人与海》里与鲨鱼搏斗的老头,顶着咸湿的海风和无遮蔽的阳光,弄得脸上一堆皱纹,但这也显出生命的沧桑和张力,所以他倒宁愿自己胡子拉碴,穿着冲锋衣。
运动是王石一直都喜欢做的事情,也是在球场上,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年龄。45岁的时候踢足球,跟年轻人撞,人家没事自己倒了,急停球人停不住,“到了这个年纪,你不服不行。但我还是想体验足球场上那种拼杀,血脉贲张的那种感觉。”后来他就改吹裁判,到55岁的时候,发现全场开始盯不住了,跑不下来,需要看边裁给提示才敢吹。
身体给的答案是最直接的。于是王石开始加强运动,出门擦防晒霜,节制饮食,吃东西崇尚简单和清淡,在国外访学时,会用奶制品、坚果、水果、发面饼打发一餐。
到后来运动甚至成了要节制的事情。一小时有氧和无氧运动,他觉得最好的状态应该是一周五次,但现在他每天不运动就不自在。王石54岁的时候,喜欢上了赛艇,一直到去年他还是亚洲赛艇联合会主席,天天都要拉划船器10公里左右,划船运动App上活跃着几千人,他每天的里程数始终排在前三。他手上生了层茧,“登山茧在脚底,而划赛艇茧在手掌,一握手就知道对方是不是高手。”
运动之外,他还延续着自己的游学计划。去年11月5日,王石开始了在以色列希伯来大学为期两年的游学,研究“希伯来人在东亚的迁徙史”。课上得少,一周他和教授讨论两次课题,其他时间从图书馆搬一堆书回家,做课题研究。
因为对犹太民族充满好奇,节假日的时候,王石会像做田野调查一样,去当地人的社区、家里一起过节。住棚节、逾越节、光明节、独立日,还有几乎一个礼拜一次的安息日,在以色列待了两个学期,36个安息日里王石过了其中27个。
在安息日,他去犹太人家庭里用餐,“不得生火,不得开关电器,也不得驾车出行。抽烟、开灯、按电钮、打电话、走长路、携带钱款等行为统统禁止,更不能利用任何公共交通工具,即使是去犹太教会堂。”
过去一年,虽然人在以色列游学,但每个月都能看到关于王石的新闻。在有关气候、红树林保护、世界自然基金会的场合,一些企业家论坛,和延安大学合作创立的教育基金,大学、乡村的演讲台上,以及各地的赛艇俱乐部里,都有他的身影。
“你又没有办法,因为你要准备创业呀,可能在今年第一个学期中间要中断。因为我退休两年了,(准备开始)创业嘛,没办法。”王石对《人物》记者说。
自从2017年从万科退休后,除了华大和远大两个联席董事长的职务,他还在推动垃圾分类,做企业家教育,想要改变中国的墓地文化。王石现在担任50多个职务,这个数字相比做万科董事局主席的时候,有增无减。忙的时候,王石在北京吃早餐,7点开工作会议,接着去郑州午餐、开会,之后又赶往长沙,再开一个会之后坐最后一班高铁回深圳,到家时已经是凌晨2点。
“我可以自豪地说,电视机哇哇哇开着,睡觉丝毫不受影响。你关着灯,开着灯,外面很嘈杂,都不影响我睡觉。”尽管王石总是连轴转,没有给自己放假的时间,但周围人都感叹他身上少见疲态,“他真的很会休息,甚至在坐国际航班的时候,都会在长廊里做健身,他是根本闲不下来的状态。”
1984年,时年33岁的王石创立万科,到2017年从万科退休时是又一个33年,按照王石的时间划分,现在不过是他人生第三个阶段的开始。
王石早前在接受《人物》采访时曾反问记者:“咱们谈到现在,你有没有感到我有一丝疲劳?你有没有感到我累了,哎呀,我想不起来了?有吗?”
拍摄现场
王石坐在高脚椅上,一身熨贴的西装,皮鞋锃亮,腰身挺拔,左手插兜,眼睛盯着镜头,神色淡淡的,又十分自如。这曾经是他的短板,包括不习惯在公开场合演讲,但从2000年开始,王石开始拍广告,他能准确、富有表现力地抓住镜头,他又把短板变成了长板。
王石给外人的感觉一直是精力很旺盛。
“万科在王石年代是一个年轻的男性,有欲望,有力量,有冲劲,容易犯错,也容易改,成长性特别好,速度很快。”万科城市研究院负责人钱源觉得那时候的万科像20岁的小伙子,有血性,让人激动,但同时定下了规则,不越线。
好友冯仑说王石是“威权型领导”,“上去就做,不做就干掉你,所以他效率高,执着。”
谢晓慧曾经做过王石的秘书,2012年,那时王石还在哈佛访学,谢晓慧第一次在公司见到他,“就像是《穿prada的女王》里的场景”,让人印象深刻,时间以分钟计。
早上人还没到公司的时候,小区的保安就给了信,万科集团总裁办公室的主任韦业宁说:“老板的车从小区里开出来了。清理桌面,主席要来了,不要乱了,要坐住,安静。”
十几分钟过去后,万科中心园区的门卫通过对讲机告诉他们:“主席的车现在进园区了,车进地下室了,主席进地库电梯间了。”谢晓慧越来越紧张,他们守在顶层电梯间,电梯门开的一刹那,“特别强的气场扑面而来,里面站了一个眼神很冷酷的,身体特别挺拔的男人。”
总裁办主任立刻迎上去,跟他请示重要工作。每天日程表满满当当,一天至少七八个行程,除了做万科董事局主席,他还有32个社会职务,还要写书,去北大和香港科技大学讲课。
王石身上有种很深的匮乏感,他也因为这种匮乏感不断扩张自己的边界。在应该上学的时候经历“文革”,王石很早就走入社会,当兵,当工人,做工农兵学员,在铁路局搞技术,到省外贸部门当干部。
“经历很丰富,但你发现都不是你选择的,你大都是被动的,没法喜欢。” 32岁来深圳的时候,王石想,最多待两年,赚点钱就出国留学深造。他不甘心自己是个商人,但既然做了就得把事情做好,他在深圳就这么一年一年扎了下来,直到50岁的时候,才停止做留学梦。“学是不留了,看来这工作也没法换了,安心地认命吧,我就是企业家。”
但王石一直没有停止出走的想法。
2010年,王石59岁,哈佛大学中国基金会执行主任邀请他去哈佛做访问学者,短则三个月、半年,长则一年。王石想都没想,脱口而出:一年。之后王石开始偷偷练听力和口语,三个月后邀请发过来,他开始每个礼拜安排时间跑去英语一对一的培训班,人家一看是王石,非常重视,派最好的老师,好几个是外国人。但效果不好,本来是9月份入学,王石想了个借口没去,原因还是心虚。
到了2011年1月,新学期又要开学了,王石开始考虑这次用什么理由拖。但对方打了个电话说,这次不来就没机会了。王石一听,“啥都不说了,叮了哐啷,春节也没过,就过去了。”
刚去国外,王石什么都不适应,光是开一张信用卡就花了三个月。语言问题更是困扰,王石没有语言天赋,他在深圳待了30年还不会说广东话。整整两个月,他听不懂课,跟听催眠曲似的,一下课就和同学拉关系,请他们吃饭,拷贝笔记,回去经常是8点钟做作业,做到凌晨2点也完不成,早上8点半还要上早课。
“几乎快要崩溃了。”王石每次描述那个阶段都这么说,他是可以混日子,回去一样也是去过哈佛的访问学者,但他一直没放弃,怕会后悔,怕65岁还想来哈佛,就更难攻克了。
回顾过往人生,王石真正感到熬不下去的不是在珠峰,而是在哈佛。哈佛这一段像是开启了他第二段人生。“这部生锈的机器,是一点点动起来,上点润滑油继续运转,还是就咔咔咔咔,散成一地?”
他早就有了答案。
68
王石68岁了,浑身都是力量,肌肉结实,体重长期保持在64公斤,按照他的定义,此时不过是自己人生第三个阶段的开始。第一个33年,有关爱和亲情,第二个33年,他创立万科,经历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而现在,他要寻找新的人生主题,继续探索生命的意义。
“形势比人强”,这是近几年王石常说的话,里面明显带有妥协的意味。
他创办的深潜训练营从一开始,就定下企业家们必须28天连续住在剑桥的规矩。很多人想去,但腾不出时间,可王石绝不让步。冯楠多次试图说服他,但他一直都不接受。因为人数招不齐,直到最近王石才同意,可以把时间打散,分五个站,每站3天,最后两周在剑桥。报名人数一下子从之前的不到10人,陡升到30多人。
“他逐步发现我要推动这件事情,我要从别人的视角、眼光出发,比如像深潜要做成企业家训练营,必须先要更多人来报名,要愿意来上这个课。” 冯楠说。
这些变化都发生在这几年。“原先他要做一件事情,通常是自己觉得我应该做一些事情,这件事情很重要,于是他要做,要大家参与进来,要说服别人。”冯楠发现,以前王石是用资源做事情,现在更多是用他的影响力做事情,他也比原来变得更容易让人接近,“现在他会首先问一句,别人为什么要做这件事情,或者我这个项目别人的收获到底是什么。”
王石自己常提到的变化则是——从极端个人英雄主义到开始照顾团队。他总是用登山和划赛艇来说明这个变化。以前是为了能完成7+2的登山计划,会把团队里的弱者剔除出去,怕被影响和拖累,现在划赛艇考虑的则是,如何让强的带弱的。
“为什么发生这样的变化,我也说不清楚,是至暗时刻(2008年捐款门)的刺激,自己的反省,还是到哈佛之后学习的提高,或者因为你即使没有那个刺激,即使没有去哈佛,没有去剑桥,只是因为到了这个年龄了?”王石对《人物》记者说。
衰老是王石当下最珍惜的经历,不美妙,但他发现,“一个人真正的恐惧的是对你能不能完整体验生命的恐惧。”老年之后的疾病、身体和记忆力衰弱,终究会来,王石在自己的遗嘱上写得很清楚,“坚决不进ICU,安乐死挺好的,没必要给后代增添麻烦。墓地也选好了,家族墓地,墓碑上写‘长子王石’,其它都不写。”
两个月前,王石带中国企业家代表团到日本见建筑大师安藤忠雄。安藤先生已经78岁了,他让60岁以上的人举手,全场只有王石一个人举手。安藤先生说,“我们60岁以上的人哪,也就活100岁吧。”下边三四十岁的人立刻回应,哇,你们60多岁人能活100岁,那我们能活多大呢?安藤忠雄说:“你们吧,我看能活60多岁就不错。”下面所有人都愣住了。
黑色西装外套,白色衬衫 | 均为 Dunhill
安藤解释:“我现在已经动了几次手术,每顿吃的药比饭还多。但是正因为我有好奇心,我还对未来充满目标、期望,我想活到100岁。但是你们呢?”下面人嚷嚷,我们也有目标,也有期望呀。安藤就问他们:“睡觉前你们干什么?早上起床你们在干什么?”大家都比划手机,然后哄堂大笑。
“我看你们能活60多岁不错了。”
王石理解安藤忠雄的意思,生命力在于一种强烈的渴望,“他不是在比较我们还能做什么,这已经不重要了,因为时代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你不要筹划在新的时代再扮演什么角色,那就不对了。那是年轻人的事儿,好也好,不好也好,是他们的事儿。”
两年,是王石从万科退休后给自己空出的调整期。现在时间到了,王石已经想清楚自己要做的事——创立大运河品牌,重新创业。
“王先生你明明可以一边放松一边寻找知识,读书发呆,找不同的人见,聊天,不用去费劲创造新品牌,也是一个非常美好的人生,为什么不这么做呢?”许知远曾在《十三邀》上问王石。
当时他们在以色列特拉维夫的海滩上,有一排很高的棕榈树,后面是宽阔的大海和嬉戏的人群,天色渐暗,云堆在海的尽头。
“你一定要给自己一个定位。我50岁给我的定位是企业家,非常清楚,我的经历我的做法都是企业家。”时至今日,王石并没完全否认自己还是那个好胜的男孩:“你要对他们(别人)有号召力,(就得拿出他们那一套,啪啪几步做出来,他们信这个)因为你要改变他们,不是改变我,我一直在自我改变。”
视频采访中有一个场景,王石和许知远并肩走在海滩上,浪打过来,揉碎了,又退了回去,镜头越拉越远。钱源看了特别有感触,“许知远当然也不是一个中年油腻男,但是王石的背影显然是特别有活力的感觉。那两个背影的对比让我觉得,他的人生就是不一样的,他能够把人生活得特别宽,特别有力道。”
这种“力道”或许开始于1983年。那年是王石人生的分水岭,他第一次自己决定自己的人生——离开公职,到深圳去创业。尽管去深圳后很快就后悔了,但他没有回头,自己选的路硬着头皮往前走,一晃过去36年了,那之后他没觉得有什么难过创业的第一个半年。
如今的王石已经走完前两段人生,他对《人物》记者说,回溯过去,让他一下子记起来的有好多个瞬间。
2000年,他在西藏的青浦飞滑翔伞,海拔4500米,降落的时候空气太稀薄,一下晕了过去。醒来之后,王石睁眼看到了一个圈,圈里是蓝色的天空,圆圈是由一群小尼姑的光头组成的,她们围着他看:哎,醒了。他事后才发现,那一次降落,自己折断了两根肋骨。
时间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它是一种力量吗?
时间就是岁月嘛,它让你积累,让你认知,在这样一个过程当中,你面对未来,珍惜过去。
2008年汶川地震时,万科捐款200万,王石公开称“普通员工限捐10元,不要让慈善成为负担”,一时遭到全网批判,有人甚至劝他避一避。这是王石给自己定义的“至暗时刻”。
2010年,第二次登珠峰,王石59岁。登顶后,他左眼失明,下撤到8000米高度后,右眼也看不见了,他恐惧地大喊:“我失明了。”就在那时,队友伸出手来抚摸他的肩,王石瞬间就平静下来,“你可以感觉到世界上比痛苦还可怕的是孤独。”
这几个被王石挑选出来的时刻,每一个都带着身体或精神上的痛苦,但无一不是在征服和扩张。这也符合王石给自己生命下的断语:“当你停止扩张,这种动力的时候,生命也是应该结束的时候。”
王石依然在伸长自己的触角。他经常催促万科公益基金会秘书长陈一梅,嫌他们不够快——尽管他们已经忙得“四脚朝天”。去年8月,他们去印度班加罗尔考察分散式垃圾处理的方法,王石抓了把肥料在手上,观察水分和颜色,闻味道,跟专家聊,并且说:“这个肥看上去不错,味道也不大,有一点点酸酸的,基本上是土的味道。”
“我们去的都是垃圾场,他一点都没有嫌弃,而且他钻得很深,这个是我们跟他工作时经常提心吊胆的地方,就是他太懂了,他对事情很投入。”陈一梅感叹。
冯楠则越来越常看到处于兴奋状态的王石。从万科退休,王石对自己反而有了更大的想象空间和发挥余地,可以开启一段与万科截然不同的事业。他有好几个想要完成的新作品,但不再是追求做成一间中国乃至世界知名的上市企业,而是一种自我价值的实现,去影响人,启发人。
王石觉得自己已经进入了人生第三个阶段,应该要对现在为人父母者有些积极影响才对,如果有人发现,“你看人家王先生60岁还在学习呢,你这什么都不学习了,你就天天打麻将,对不对?”这样就好,他并不寄希望于影响年轻人,“你们说什么我都听不懂,我还给你们做什么示范?有点自知之明吧。”
每个当下,可能它是欢乐,但很可能它是痛苦,甚至是不堪的。那你活着,你就要去感受,这就是人生啊,不是吗?
──王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