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文超
在我长长的一生中,除了在地方一个小工厂当了几年焊工外,几乎都是守着两根钢轨度过的,就是说,我是一个铁路人。
源自我的父亲是一名火车司机,我降生在黑土地上,20世纪50年代中期,父亲去支援大西北的铁路建设,那时的父亲,英姿焕发,穿着铁路工作服,佩戴鲜红的铁路路徽,脖子上围着条白毛巾,一副宣传画里标准的铁路工人形象。从生满大豆高粱的家乡,他驾驶着蒸汽机车,翻山越岭,气势磅礴,步步登高,向世界第三级的青藏高原进发,我在襁褓里就听到了震撼人心的汽笛对我的呼唤。
小时候,在铁路家属区,常常是深夜睡得正香时,就听到有人轻轻叩击玻璃窗,惊醒后,听到有人轻轻呼唤父亲,说:“冯师傅,该走车了!”哦,这是机务段的叫班员在叫爸爸出乘。
而父亲立即下地,战士接到命令一般,铁路是半军事化单位,来不了半点拖沓的。他穿好工作服,拿起装着饭盒、检车锤、司机手帐的小竹筐,而不远处机务段里的火车头如骏马,喷出的白烟如飘起的长长的鬃,啼叫嘶鸣着,呼唤着、等待着主人,它耐不住要奋蹄疾奔,这对于少年的我,真是醍醐灌顶,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精神的洗礼。
我乘坐过一次父亲驾驶的火车,感受到机车的轰隆隆地行进,这个第一次工业革命的产物,真有点雄赳赳、气昂昂的气概!那喷吐的浓烈白烟,排出的大雾般的蒸汽,通红燃烧的炉火,纷纷飞起打得脸疼的煤屑,脚下辽阔的大地在飞速旋转,铁道两边茂密的白杨树哗啦啦地向后纷纷倒过去,大工业气势,烟火气息,铁路工人专注、坚毅的神情,觉得激活了身上慢流的血液,让你振奋不已。
自小我就生长在铁路家属院里,这里边住着各个工种的铁路职工,我和他们的孩子一起,在铁道附近一起玩耍、捡煤核,在铁路小学、中学上学。
也许是这种铁路情结,我中学毕业在地方那个小工厂待了几年,又鬼使神差地调回铁路上班,望着父亲一样亲切的钢轨和火车头,心境格外踏实。后来我当秘书时,曾经跟着一位铁路局的领导坐汽车检查工作,汽车在青藏高原上崇山峻岭中奔驰,心里有些疲惫,当看到远处出现的两根钢轨时,这位领导长长出口气,深有感触地说:“看见这两根钢轨,我就像有了脊梁骨一样。”
而有一位老铁路工人,退休交回工作证,他走到铁道边,抚摸着阳光下的两条钢轨,感觉到那是亲切的老伙伴,是滚烫的、有温度的。
我看见一位出乘的列车工作人员,亲切地擦拭着臂章和路徽,那表情,像对待一位亲人。
而一位老巡道工,兢兢业业,巡了一辈子铁路,没有出过一件事故,在道轨上捡到钱包,想办法交给失主,也被火车上抛出的易拉罐、啤酒瓶砸伤过,从没有怨言,但是在他快退休的前两天里,却出了一件事故,这叫他遗憾万分,退休后竟为这事郁郁而死。
我相信我的身体的血液里是有铁路的因子的,从小到大,每当听到汽笛长长鸣叫时,我就有精神一振的感觉。
表现铁路的书籍、电影我看了不少,印象最深的是新时期伊始拍摄的一部故事片《严峻的里程》,里边讲述铁路职工顶着干扰,保证铁路安全运输的故事,里边有个老工人说过一句话,“咱们铁路工人,横着是一根枕木,倒下也是一根钢轨!”我把这句话说给父亲听,白发苍苍的父亲眼睛润湿了,他大概在想起解放锦州时,他开着火车帮着解放军抢运物资,腿上被流弹打伤,但他从来没对组织提起过这件事,当成要什么待遇的筹码。我抚摸着他腿上的那块枪伤,仿佛一股热血流进我的脉管,让我身上的热火陡增。
后来,我调到铁道报社当记者,采访号称天路的千里青藏铁路。这条铁路像一架万丈长梯,从蔚蓝如镜的青海湖边直架四季覆雪的唐古拉山顶,直达圣城拉萨。它的沿线很多地方渺无人烟,满目荒芜,被人类学家称为生命禁区,曾有诗曰:青藏铁路线,海拔三千三,南昆仑,北祁连,戈壁荒漠伴两边。这是穿过柴达木盆地的描述,在这里,两条钢轨还通过全国最大的盐湖——察尔汗盐湖,守护在这里的铁路工人,有一位全国劳模,他为了钢轨的高度精确,经常跪在钢轨上看水平度,盐湖太阳毒,盐海泛热,钢轨像烧红的铁,他的膝盖被烫得红红的一层厚疤,洗澡时,不明真相的人还以为他在练功,他笑答:“我是练铁轨功。”多么乐观的精神!愈往上走,海拔愈高,唐古拉山海拔达到五千米,是地球之巅,终年的冰雪世界。养护铁路的线路工们,顶着缺氧高寒的气候,在铁道上劳作,换螺丝时,冻得拧不下来,一个人晕倒了,另一个接着拧,钢做的套筒都被拧弯了,硬把它拧下来,用生命护卫这条铁路的安全畅通。一次大暴雪覆盖了线路,列车受阻,线路工们冒着凛冽的寒风清雪,當列车缓缓经过时,车上的旅客看见了路边一排身上结着冰甲、冻得脸上发青发红的线路工人时,全列车的旅客都站起来,站在车窗边,不少人泪水盈盈,默默地向他们行注目礼。
出差时,我曾来到郑州二七纪念馆参观,当我看到那锈迹斑斑的汽笛时,仿佛听到那震撼人心的鸣响,哦,那应该是铁路工人灵魂的长唳。
时代在前进,钢轨换成了长轨,列车从蒸汽机车换成内燃、电力机车,一代代铁路人从这里找到人生坐标。
把一生献给铁路的人们,是一种无愧无悔的精神,也得到一块瑰丽闪光的人生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