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灵魂打上一个补丁

冯金彦

一棵草

草木有情

只是一棵草的疼与痛

对于我们过于渺小

过于被忽略

草的死被形容为一岁一枯荣

生死都是小事 一棵草

还能够说什么

还能够做什么

柴

这些柴

无论是作为一棵树站在山坡上

还是作为一根柴

始终牢牢抱着那份温暖

不把光亮还给世界

它拒绝成灰

一个老人 在三十走了

大街空旷

一个老人 此刻遗失在人群中

像一粒沙子遗失在沙滩

像一滴水回到大海

一个老人 在时间里走失了

随便一间房子

甚至一个墙角

随便盖上一层夜色

我们就找不到他

世界上 最难找的就是

人丢失在人群里

水丢失在河流里

红 尘

红尘也是尘 也细小

也迷失人的目光

把红尘从灵魂的缝隙中打扫出来

尘归尘 土归土

墓 碑

这最后的一颗牙齿

依旧在人间坚守

把生命留下来的苦难

细细地咬碎

人 生

无论怎么样的夜

幸福的还是痛苦的

都是漫长的

都需要服下一枚太阳 一枚月亮

才能够睡着

而死亡 就是

把瓶里剩下的所有太阳与月亮

一次服下了

清 明

这一天

风把墓碑下的人

喊起来

一定让他们喝一杯泪水

然后重新睡

雪 花

一朵雪花的面积

就足够一个灵魂栖息

或者飞翔

假如每一个生命

都能够像雪花这样宁静与淡定

仅仅用白 装饰天空

这个世界会少了许多战争

少了许多纷争

札 记

风把树叶从山坡上捡起

像是捡起几个错字

月亮从唐朝开始

就把河当作镜子

佛

用石头雕佛

就是怕它有人的肉身

就是怕它有人的欲望

甚至人的爱

忙着自己的事

而忘记尘世间的痛苦

墓 碑

一生想标准地立正

想站直了 可是人世间的风大

随便吹一下

就一个趔趄

甚至一次次弯腰

一次次稍息

最后只有这块石头

这块站得笔直的石头

替他说出对人间的内疚

夜半钟声

夜半钟声

客船是一只空碗

寒山寺在不在姑苏城

不重要

只要有钟声就行

钟声装满了客船之后

只需一点渔火

把江风撕碎

加上一点星光

一点月光

就能煮好这一碗泡面

失眠之夜

弯月如镰

今夜无眠 索性披上衣服起来

割几朵云

晒在阳台之上

雨 中

雨把故乡抱在怀里

庄稼与房屋都是雨

要哄睡的孩子

天空还是天空

我站在雨外

像是一穗被遗弃的玉米

望星星

这个夜晚 几颗星星

让天空更干净了

一条河还是用昨天的声音走远

我望望星星 此刻我和星星之间

互相都不欠对方什么

開着灯的夜晚

一个人的时候

我习惯开着一盏灯睡

灯的光亮仿佛是母亲的手

把沉重的夜色撑住一些

让夜色的重量轻一些 盖在身上

才能睡一个好觉

其实 我也是怕夜色太浓了

母亲如果想回来

找不到家门

在寺庙

我低下头 是为了把自己倒空

让自己成为空空的杯子

我才能被重新装满

如果说，风一定要一个座位

我就把自己留下

作为寺里的一件家具

父亲的衣服

父亲的衣服依旧挂在衣架上

在靠窗的地方

风一吹 衣服一动

我们就相信

睡在老床上的父亲

又披上衣服

下田去了

关于生命

肉体是小时候的一件衣服

灵魂长大了之后

也脱不下来

在寺庙 那些读经的声音

帮助我们把肉体的外套脱掉

一个个干干净净的灵魂

可以舒展一下自己

播 种

一想到

我一个人就决定了这么多生命的去处

决定了它们生长还是被遗忘

我就感觉到沉重

这些把命和命运都托付给了我的种子

我怎么才能够不负它们

我每一个细小的动作

都关乎它们的一生

对 峙

石头散漫 太阳炎热

一山的风景都在水中

我在岸上不下水

它们也不上岸

世间辽阔 对峙处处都在

父亲的墓碑也在岁月的岸上

我不下来

父亲也不上去

雪

雪落在好人身上

和坏人身上 都是洁白的

阳光照亮的是所有生命

无论是一棵树 还是一棵草

没有崇高也没有卑微

能够发芽的是种子

把一块石头放在月光里

也长不出叶子

百岁之后

百岁之后

光荣与梦想

都是地上的叶子

名字只是火盆中的一块碳

被人用夹子

挟起来点燃一支香烟

云

每一朵云 都是量身定做的

这一朵 太大了

显然不是我的尺寸

这一天的云

无论我怎么挑剔

也够穿一辈子

一朵云不是天空的全部

至多是天空的一次疼

或者一次痛

这些云 这样美好

如果我不能像云一样干干净净

对不起它

在这个雨天 我和云朵一起

痛痛快快地哭一次

谁劝 也不理睬

关于失眠

失眠其实就是

把白天拉得长一些

把夜色压缩得短一些

这样想想

失眠不是一个白色的药片

而是关于时间的一个使用方式

就是把一个完整的夜

分成几次服下

叶 子

风一吹 叶子从枝头上走下来

把自己摆放在山坡上

风一吹 墓碑也模仿叶子

把一个个生命摆放在山坡上

能够用风解决的 从不用刀子

树是这样 人也是这样

仰 望

风一吹 小草就弯腰了

鸟儿一落 树枝就弯腰了

云朵一飘过来 小河就弯腰了

人间最美好的事情就是

所有跪下来的生命 都是因为爱和崇敬

而不是因为刺刀

关于春天

春天 并不在田野之上

而是在我们心中

无论多么柔软的春雨

也无法让墓碑长出一片叶子

老屋子

风一吹 老屋就咳嗽

风一吹 房梁上就掉下来故事

雨从不挑剔 该来就来

在屋顶上跳几下 再蹦到地上

泥墙上 几棵小草招摇着绿色

风吹不吹 屋檐下的鸟窝还在

屋子老不老 鸟儿依旧相亲相爱

一只小小的鸟 甚至想用稚嫩的声音

把老屋的灰尘一点点擦掉

羊头挂饰

一个羊头挂在墙上

骨的洁白与羊角的锋利

依旧与从前一样

从这个冰冷的羊头上

你想象不出羊的叫声会那么温柔

任何一个生命 灵魂空了之后

剩下的只是一个武器

生 命

一个人无论在这一站下车 还是在下一站下车

没有本质区别

只是在终点站等候我们的人

在浩浩荡荡的人群中

不见我们的影子

心中有一丝失望 仅仅是一丝

无论我们去了哪里

他依旧还要去迎接明天的太阳

夜 晚

我的眼睛不闭上

天就没有彻底黑

我不去睡

就没有夜晚

一顆星星是一个记号

说明它确实来过了

我把夜色握在手心里像一粒花生

慢慢把它的壳剥掉

文字之痛

星星的光亮和温暖太遥远了

只能仰望

这个夜晚太冷了

我点燃文字取暖

把动词形容词副词

劈成细细的干柴

我的痛苦是小痛苦

星星的寂寞是大寂寞

秋 天

这一片森林 在整个秋天

就这样一直美着

美得像一盏点燃的灯笼

让我无眠

我努力控制自己的一个念头

就是把这一页翻过去

看看背面

是什么力量把美举起这么久

高 处

高处不胜寒 在高山之上

我并不是为了欣赏

远处的风景

而是和山顶上的这些生命

学习 怎么样在寒冷之中

依旧保持生命原本的快乐

小 狗

一只小狗 在雪夜叫着

它小小的蹄印 像梅

在雪地上深深浅浅开着

不把小狗赶回窝

就让它在雪地上抒情

我总是担心习惯于很晚才回来的父亲

在离开了35年之后

会在一个夜晚回来

就让小狗在院子里等他

让他知道

这个家 依旧是他的

一个名字

把一个名字

放在泥土里 总是担心它发芽了

长成一朵花或者一棵小草

再一次经受风雨的磨砺

再一次死去活来

把名字存放在墓碑之上

在这个冰冷的石头把名字刻在这里

像悬挂在故乡屋檐下的种子

什么时候需要了

我们就把一个完整的生命从石头里

取出来

写给树的断枝

这个世界 许多生命的痛苦

不比我们少 一棵树折断的翅膀

也没有包扎

甚至树下的小草 也要一年死去一次

可是 从没有听到谁在痛哭

再难的日子 小小的芽也要从泥土里走出来

一只鸟儿飞过 也只是选择远方

而从不去怀念什么

火 堆

这堆柴在燃烧

爆裂声从柴的皮开始

像一个涟漪一直蔓延到柴的内部

一直到我们的内部

柴的温暖在漂浮着

一个内心没有温暖的柴

是无法给这个世界提供热量的

柴把自己成长30年

吃下去的所有阳光

一小口一小口吃下去的阳光

这一刻 一把一把都掏了出来

坐在火堆旁的人也是

他们从柴从火堆中 取走的热量

明天一早就会以劳动的方式

还给这个世界

和夜有关

夜太大了用不了

用帐篷割下来一小块

就够我和你用了

这样的一块夜色足够我们表达

足够把星星和整个世界都涂得黑黑的

让它们看不见我们

我们也不去看它

我只看你 你只看我

我们把对方的名字在手心里

握得散发着光泽

口渴了 就用灯光沖一杯夜色

像你喜欢的一杯黑色咖啡

然后一小口一小口

用我们的幸福解渴

一朵莲

没有得得的马蹄声

一朵莲开在什么时候

怎么样开 都不是一个错误

风没有自己的影子

一只鸟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学习的声音

一朵莲的色彩与芬芳

是莲生命本色的东西

无所谓高与低

正如一个人的爱

没有早与晚 对与错

像一粒子弹 一旦击发了

就没有回头的路

也不再怀念枪膛里的冷静与寂寞

远 方

远方在远方之外

希望在希望之外

更多的时候

希望就是我们看不到的东西

像月光一样

它给予我们的温暖

并不比桌上的油灯更多

百岁之后

百岁之后

光荣与梦想

都是地上的叶子

名字只是火盆中的一块碳

被人用夹子

挟起来点燃一支香烟

一个远去的生命

他遗落在人间的所有东西

仿佛是灰尘 光荣甚至梦想

一个清扫的女人走过来

把一切 都扫进了垃圾箱

人间很静

他也很静

远离了尘世的一觉

才是好觉

生与死

看到一个个可爱的人

名字也倒下之后

才知道 死神是一个农夫

无意之中 把庄稼和草一起拔掉

谁没有错过一次

想想 死神也不容易

永远做一件单调的事

就让他去吧

我们只做自己的事情

把剩下的生活过得有滋有味

学习露珠

风继续吹过

人间的灰尘 爱与恨

希望与欲望

已经把我吹得斑斑驳驳

这个清晨 我站在山岗上

站在一棵小草的身旁

和一滴露珠交谈

向它学习

风再大 也能够保持住

生命的纯洁

妥 协

我长不高了

云朵便替天空 低了低身子

水流不过去了

石头便帮大山 侧了侧身子

为了让自己看得远一些

露珠站在了草叶之上

山

这些山 无论大与小

做了几千年的邻居 也从不走动

只有风 不小心把凋零的树叶吹到山坡上

只有飞来飞去的蝶 去别的山看看

只是看看

就回自己的家

一棵树

一个人再有力量

也不能把故乡背在身上

无论多大的风

也无法让落叶回到枝头上

一地落叶捂住了根的眼睛

不让它看这世界的忧伤

灯

无论多晚 这盏灯都站在门前等我

无论夜色多深

有了这盏灯 我就不会掉下去

而我也习惯了 只有在这盏灯光之下

把自己一天的幸福

数得清清楚楚了 才放心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