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艺萍, 关熔珍
(广西大学 外国语学院, 广西 南宁 530004)
《黄色壁纸》是美国现代文学短篇小说的经典名篇,作者夏洛蒂·帕金斯·吉尔曼(Charlotte Perkins Gilman)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美国最具影响力的作家之一,同时也是著名的女权主义理论家、社会评论家和演讲人。《黄色壁纸》从一位没有具体姓名的女性“我”的角度叙述自己因为罹患轻微精神抑郁症,而被关怀备至的丈夫安置到郊区花园进行修养治疗过程中的所见、所想和所思,展现所发生的事情,所接受的关爱和自己内心感受的矛盾与冲突,逐步揭示自己内心长期所遭受的压抑和强烈写作欲望的决堤,最终没有在丈夫的专业诊断下痊愈,反而陷入精神崩溃疯癫的故事。
《黄色壁纸》中译本自出版就得到广泛的学术关注,并迅速引起国内学者的研究兴趣。到目前为止,国内学者大多采用新潮的理论结合文本的研究范式,如新批评理论、叙事学、女性主义等角度对其象征手法、叙事角度和男性禁锢等表现进行深入的文本分析与研究。目前尚无特别关注其作品中细微呈现手法的研究,如“魔鬼”的呈现形式研究。因此,本文拟结合弗吉尼亚·伍尔夫有关女性职业障碍中的“魔鬼”说和新批评理论中的文本细读研究范式,挖掘作品中“魔鬼”的呈现和表现,以更深入揭示作品的写作内涵与意义。
“魔鬼”说源于伍尔夫的女性主义理论著作《女性的职业》一文。文中伍尔夫提到女性要获得职业生涯的成功极其艰难,“尽管她拥有特有的经济独立能力,拥有属于她自己的独立空间,以及高水准的智商,她仍需要与各式各样的‘魔鬼’作斗争,仍需要克服许许多多的偏见”[1]66(文中引文为作者自译)。可以看出,伍尔夫清醒地注意到,女性作者在成长的道路上不仅需要有高水准的智商,要获得经济上的独立,还需要和许许多多的“魔鬼”作斗争。而在伍尔夫看来,与“魔鬼”作斗争往往是与现实生活中存在的各式各样的有形无形的偏见作斗争。
此外,美国著名女性作家和女权主义作家蒂莉·奥尔森(Tillie Olsen)认为,物质问题和意识形态的联合阻碍了女性作家的发展。其中,物质问题源于当时教育的不足,大多数女性负责生儿育女和操持家务,缺乏个人时间。由于家庭的束缚和社会对女性的期待,使女性受限于家中,女性没有时间和精力去工作,因此没有经济来源。即使女性的经济问题得到了解决,也会受到男性权威的压制,大多数出版社只认可男性作家的作品,少数出版社愿意接收女性作家的作品。蒂莉·奥尔森认为,这种根深蒂固的意识形态实际上就是阻碍女性作家发展的“魔鬼”。对于“魔鬼”说,女性主义理论家纷纷提出了例证和不同的看法。美国著名女诗人、作家和女权主义者艾德丽安·里奇(Adrienne Rich)认为,把女性定义为无私奉献而把男性定义为艺术创造的动力的说法是一种偏见。男性被称为“艺术的创造者”,而女性却被贬低为缺乏女性气质和自以为是,这实际上是无视女性作家创作的表现。美国著名的女权主义评论家桑德拉·吉尔伯特和苏珊·古芭对此持有同样的看法,她们认为女性作家已经陷入一种困境,很难平衡表面上对男性文学范式的遵循和内心深处的抵制的矛盾[1]67。可见,女性主义理论家和批评家对于“魔鬼”都深有体会,并对其进行了不同的界定。“魔鬼”可以是现实生活中有形的存在,如经济问题、家庭问题和性别问题等;也可以是意识形态中无形的存在,如认定女不如男的偏见或男性就是对的的偏见等。众多女性主义者都认为,只有战胜了各式各样的“魔鬼”,女性作家才有可能获得职业的发展,在社会上真正赢得一席之地。《黄色壁纸》中对女性作家的偏见显而易见,那些偏见化身为各式各样的“魔鬼”,阻碍着女性成为一名职业作家。
《黄色壁纸》故事发生在一对普通的夫妻之间。丈夫约翰是一个“自恃清高的内科医生”,妻子在小说中没有自己的名字,只以一个“我”字叙述。文中对丈夫的界定是“好丈夫”,为了让“有些神经衰弱,有那么一点点歇斯底里”的妻子能够得到更好的环境疗养身体,他租赁了一幢“远离公路三公里外的”豪宅。丈夫很细心,很爱妻子,给妻子制定了精细到小时的作息表,在屋顶上建了个护理所。“那是一个极美的地方,我们的房子孤独地远离公路,远离三公里外的村庄。”[2]而且那是一个宽敞、通风的小屋。四周景色尽收眼底,和煦的阳光十分充沛。那里不仅是一个护理所,也是个健身房和活动室。从环境上看,那里是一个很好的休养场所,有利于妻子的身体恢复。丈夫甚至还想重新粉刷,尽管后来因为看似合理的理由放弃了。
为了让妻子尽快好起来,丈夫给了妻子各种疗养建议:他说要邀请堂兄亨利、堂姐茱莉亚来住上一段时间;国庆期间他还邀请了母亲、亲戚及孩子看望妻子;在亲朋好友看望期间,妻子作为病人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都由丈夫的姐姐简尼看管。丈夫十分爱妻子,他迫切地希望妻子接触新鲜的人,希望妻子能快些好起来。
然而,挚爱妻子的丈夫给予妻子所有世俗认为的美好事物,唯独没有给予妻子理解和尊重。因为他给予妻子所有的一切都可以归结为三个字:要顺从。这种爱只有丈夫单方面的输出和给予,从来没有考虑妻子是否需要,甚至没有从妻子的角度去思考。从一开始,妻子对那幢豪宅的感觉就与丈夫的感觉完全不同。在妻子看来,这年头居然还可以租赁到世袭的豪宅是一件很稀奇的事,甚至妻子还敢大胆宣布那里必定有些什么怪事发生。不然为什么这么廉价就出租这豪宅?又为什么这么久了仍无人问津?妻子的想法被丈夫嘲笑为多虑,因为丈夫实际上是一个极端主义者,他对信仰的事情毫无耐心。他公开嘲讽那些形而上的抽象言论,因为它们既看不见,也摸不着,他甚至根本不相信妻子是病的,认为妻子只是神经衰弱,需要放松、旅行、新鲜空气和足够的锻炼就能恢复健康。因此,他禁止妻子做任何工作,要求妻子学着适当控制自己,甚至妻子写一个字丈夫都会不高兴。即使妻子觉得适宜的工作,带来刺激和新鲜感的工作对自己是件好事;即使妻子认为写点东西会减轻意念带给自己的压力,让自己得到解脱。
结果,在丈夫无微不至地照顾和关爱下,妻子并没有如丈夫所期待的那样很快好起来。相反,丈夫的“爱”让妻子的健康每况愈下,从有点歇斯底里的神经衰弱,到就算是写作也不能让自己感觉开心。从未被理解的妻子渐渐变得做什么事情都没有了兴趣,就算有亲戚朋友和丈夫孩子的陪伴依然觉得疲倦,变得烦躁、愤怒、爱发牢骚,甚至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哭。又不知道为何而哭。丈夫认为妻子好起来了,事实上不过是生理上的好起来,心理上,妻子渐渐与丈夫无法沟通,渐行渐远。终于,在丈夫觉得妻子好起来,每天带着笑容说妻子看起来活泼可爱的时候,妻子已整天处于无所事事的游离状态,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不想离开豪宅,不想去外边,被房间里的壁纸扰得精神崩溃。丈夫真爱背后的“魔鬼”最终让妻子彻底地变成了疯子。
《黄色壁纸 》中,从故事的一开始妻子就清楚地知道自己是有病的,也清楚地知道如果有合适的工作,身体就有可能恢复健康。在妻子的认知中,写作就是那样一个可以让自己放松,让自己健康起来的工作。然而丈夫和哥哥同为内科医生,拥有绝对专业的话语权威,他们以自己的专业自居,自认为非常了解妻子(妹妹)生病的真正原因。因此,丈夫没有主动和妻子进行任何沟通,就直接开出处方并让其按时服用药品及补品、锻炼身体、呼吸新鲜空气,复原之前禁止任何写作。
在丈夫专业权威的照顾中,妻子只能偷偷摸摸地写作,只要丈夫出现,她就得放下笔。妻子必须严格遵从丈夫的旨意,除了丈夫无微不至的关爱外,还因为丈夫的专业权威。
丈夫处处都照顾着妻子,细致到让妻子觉得如果自己还不满意的话反倒会谴责自己多么不领情,多么忘恩负义。妻子不能够被恐惧打败,于是,妻子强烈要求换掉墙壁上黄色的壁纸,因为她觉得壁纸让她心神不宁,但丈夫并没有满足她。丈夫对房子的处理让人无法质疑,毕竟谁都会觉得这是又舒服又通风的房间。妻子不禁也觉得自己不该,因为一个幻觉就让他为难,自己也喜欢这个宽敞的房间,除了这张可怕的壁纸。妻子是需要与其他人接触的,于是丈夫邀请了其堂兄亨利、堂姐朱丽亚等亲戚朋友过来陪伴妻子。
在身为内科医生的丈夫看来,自己给妻子制定的疗养计划是很有成效的,走到今天这步是不小的成就,所以他很骄傲地告诉妻子即将痊愈,并规划他们在简尼布置房子期间去旅行。
然而,妻子知道自己恐怕只是生理上的少许好转,尽管妻子觉得写点东西或许可以减轻压力、得到解脱,但却发现最后只有彻底的疲倦。令人气馁的是,对于工作她得不到任何人提供的建议或陪伴。妻子仿佛活在孤岛上无人可依,无人可诉。丈夫却完全没有想到,恰恰是这样的专业权威让妻子更加孤立无援。丈夫的姐姐简尼来了,她同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自己的弟妹。妻子只能在她走后偷偷地写作,像提防小偷一样地防着姐姐。写作完全变成了不可能。于是,妻子没有可以解脱的途径,越来越疲倦,变得烦躁、愤怒,爱发牢骚,甚至经常无缘无故地哭泣。妻子只能呆在自己千方百计要逃离的小屋,渐渐由原来的“只要没有那壁纸”变成了“只要那张墙纸”的接受心态,因为妻子逃离小屋的所有努力在丈夫的专业权威下统统铩羽而归。妻子只能够继续呆在小屋里被壁纸的幽灵困扰,因为妻子不可能挑战丈夫的专业权威。渐渐地,妻子开始有些害怕丈夫约翰了,妻子不想去外边,任凭简尼怎么央求都不出去,因为妻子觉得在外边不得不在地面爬行,而且所有的东西都是绿的而不是黄的。妻子的爬行最终吓昏了自恃专业的丈夫,因为妻子已经彻底陷入了黄色壁纸所生成的迷障,最终疯了。
显然,那个披着“专业”外衣的魔鬼,终于将绝望无助的妻子推入了更深的困境,而不是丈夫所想象的救助。
妻子生病后,除了丈夫的关爱之外,还得到了来自家人、亲戚及朋友们的关心。妻子的哥哥也是一名内科医生,作为家人,他真心希望妹妹尽快恢复。然而,妹妹被妹夫约翰诊断为神经衰弱时,哥哥并没有亲自询问妹妹的身体状况及病因,便默认约翰的诊断是正确的。他相信约翰是真心爱妹妹的,也认可约翰所开的处方。妻子的哥哥并没有设身处地为妹妹着想,完全没有深入了解妹妹的病因。哥哥和约翰是同一类人,他们都是专业的内科医生,都认为妇女不适合社会工作。因此,哥哥只是一种自以为是的关心,一种完全没有深入了解妹妹需求的关心,实际是一种表面上的关心。事实上,哥哥的专业认可更加强化了丈夫的权威,促使丈夫更深层次地禁锢妻子。
对妻子处处关心的还有约翰的姐姐简尼。 妻子不能让她知道自己在写作,因为她一定认为是写作让自己得了病。简尼是一位非常称职而热心的家庭主妇,照顾妻子生活的方方面面,时刻关注妻子的一举一动,随时准备向弟弟约翰汇报弟妹的情况。在她监管式的照顾之下,妻子感觉毫无人身自由可言,仿佛过着“监狱式”的生活。简尼的存在让妻子神经紧张、疲倦,甚至为了回避和简尼的见面,妻子越来越不愿意出门,生活空间渐渐局限在狭隘的小屋里,禁锢在有黄色壁纸的床上。即便如此,简尼依旧会深入监视。简尼自认为把弟妹照顾得很好,因此在丈夫询问妻子状况的时候,她都给他一个很好地回答——弟妹白天睡得很好。而妻子在屋子里藏了根绳子,简尼却一直没有发现。
妻子其他的亲朋好友也曾经受约翰之邀前来探望,并陪伴妻子度过了一周时间。她们的到来,更加强化了丈夫设置的照顾网,妻子什么工作都不能做,只能按时吃药、按时走动,陪母亲和友人聊天。在母亲及友人的眼里,妻子是一个十分幸福的女人,因为约翰爱妻子。因此,他们也觉得妻子应该珍惜当下的生活,听丈夫的建议好好疗养,没有一个人尝试着跟妻子进行沟通,没有一个人想深入了解妻子的病因。在所有人的关心之下,妻子明明被亲戚朋友团团围绕,事实上却处于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一步步退却,一步步禁锢自己,最终与黄色壁纸为伴,走向疯癫的境地。 显然,以关心为名义的“魔鬼”,最终把“我”击退并胜出。
伍尔夫曾说过,如果女人要写小说,她必须有钱,有她自己的房间[3]。这里所说的“房间”,指的是物质和心理的双重空间,象征着女性经济和思想的独立。思想独立意味着女性不依附于他人,有自身的人生观、价值观,其精神生活不被人主宰,能用自身的努力追求人格上和经济上的独立[4]。然而,《黄色壁纸》中的女性“我”是行走在男性阴影下的幽灵,这个幽灵从一开始就遭到了来自各方面的围剿[5]。“我”的思想独立,试图通过写作来赢得经济独立,但是“我”被“魔鬼”缠身,那些来自丈夫、家人及友人所谓的爱实则是对女性的偏见和束缚。以真爱、专业、关心为名义的“魔鬼”一直缠绕着“我”,写作遭遇重重阻碍,“我”最终不得不压抑自己的思想放弃写作,成为一名职业女性作家变成了一个遥不可及的梦。可见,女性作家的写作之路艰辛,会受到很多有形和无形的阻碍。女性不仅需要物质基础支撑写作,需要有独立而坚定的意识,还需要与各种偏见作斗争。
吉尔曼曾在《先驱者》杂志上谈到,她在女儿出生后患上了严重的产后抑郁症,医生建议她尽量过居家生活,有生之年绝不要碰纸笔。三个月后,她在几近崩溃之时采纳了一位朋友的建议重新工作,她的病竟奇迹般地痊愈了。《黄色壁纸》是为了帮助更多像她一样的人免于发疯。吉尔曼很幸运地摆脱了困境,而小说中的“我”并没有那么幸运。
通过对小说中“魔鬼”的深入挖掘和解读不难发现,《黄色壁纸》以一对夫妻之间的简单故事,巧妙地展现了女性主义理论大师伍尔夫在论及女性谋求社会职务时所遭遇的无形的“魔鬼”的缠绕。《黄色壁纸》中的“魔鬼” 有着别具一格的呈现方式,它们并未被直白地展现,甚至是很难界定其为“魔鬼”,因为有的披着专业权威的外衣,有的以真爱的名义,有的以关心的名义出现。小说一一展现,直击问题关键:为什么有丈夫的真爱、有权威医学的专业诊断、有亲戚朋友的关心照顾,反而使得原来一个只是稍微有点神经衰弱的女性最终走向了疯癫?通过深入地分析和挖掘,原来是由于在这些真爱、专业和关心的背后隐藏着的是若隐若现的“魔鬼”。故事丝丝入扣,自然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直至最终妻子陷入疯癫。《黄色壁纸》以巧妙的表现手法充分展示了女性在谋求社会职业时遭遇的重重障碍,更为重要的是《黄色壁纸》以悲剧形式告终。在丈夫的真爱之下,在专业权威的治疗之下,在亲戚朋友的关心照顾之下,妻子竟然疯癫了。这样一个悲剧的结局同样反映了吉尔曼帮助女性作家摆脱困境并免于疯癫的写作宗旨。
伍尔夫“魔鬼说”里的女性作家所遭遇的“魔鬼”,在吉尔曼的《黄色壁纸》中被充分直白地展现:女性想要赢得自己的社会职业,要么就勇敢地与各式各样的“魔鬼”作斗争;要么就像小说里的妻子,卑微得连姓氏都没有,顺从地享受表面的真爱和关心,最终以悲剧收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