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 鹤
[内容提要]断裂感是现当代文学作品分析中新近显现出来的一种强烈情感,这种情感经过了一定时间的积累,孕育在作者内心深处,在某一时刻受到外界刺激时则会完全展现出来。所谓断裂,是指作者自身主观情感的变化与不停改变的外部世界相互影响,多方面因素交织在一起,使得写作主体感受到与先前经验中完全不同的情感,进而出现陌生、不适应、逃避或离开等一系列看似违背原始情感的现代感受。本文在分析《故乡》与《梁庄》系列书籍的基础上,从三个方面说明了自文学大师鲁迅开始到当代作家梁鸿的作品中断裂乡土情感的继承与背离,从时代角度考虑了两者情感断裂的不同原因,为重新理解和探寻作者的写作情感找到了新的突破口,也为以后研究现当代作品提供了新的方向。
故乡是每个人追根溯源的实体存在,在故乡的怀抱里能够追寻到最真挚的原始情感,也能够找回最纯粹的人本身,故乡承载了中华民族世世代代人割舍不下,忘却不了,拼了命想离开却又魂牵梦绕逃不掉的复杂情感,自古以来的文人墨客在文学史上为此留下了众多笔墨,或赞美欣赏,或无奈远离,这之间的所有情感都随着岁月的流逝发生变化,但在根深蒂固的文化传统中,无论我们离开故乡多久,在某一个时刻你会有一种强烈渴望回乡的归宿感,为了寻找最初的自己,为了洗涤久在现代俗世中的尘埃。
一个世纪前的鲁迅作《故乡》,靠着回忆找到了过去生活在故乡的自己,感受到了孩童时期的快乐,却也经受了成长的无情,遗憾地在当时现世中失去了故乡,迷茫了自己,最终为了生活不得不与故乡的一切告别;如今的梁鸿书写《梁庄》想要真正回归故乡,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亲人们的精神与心灵[1],却在几个月深入肌理的分析与挖掘中,见证了故乡的面目全非。当故乡以完整、回忆的方式出现在他们心中时,回来的欲望极其强烈,在自身与故乡经历了无可估量的变化后,物非人非,故乡不再拥有被爱被恋和治愈的力量,他们很少回来或是不会再回来,故乡或许会在他们的记忆中渐渐远去直至被遗忘。从古至今的恋乡情结未曾中断,社会的发展没有止步,故乡还在,却不再是记忆中的样子,我们同样没有停止改变的步伐,故乡的一切在我们若即若离的传承与延续中微弱地存在着。
一九二一年的冬天,鲁迅回到自己阔别二十余年的故乡,还未踏进故乡的他已经感受到了故乡的不一样,“渐进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2]。”作者的心也禁不住悲凉,他反复地问自己,这还是他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吗?他说他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他记忆中的故乡好得多,但是说起作者记忆中的故乡什么样子时,他“又没有印象,没有言辞了”[3]待到母亲提起闰土,儿时的记忆才苏醒过来,他似乎也看到了自己美丽的故乡: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4]……捕鸟时候要等到下大雪,稻鸡、角鸡、鹁鸪、蓝背什么都有。可见,不是作者完全忘记故乡,而是离开太久的距离感、陌生感压抑了他的记忆,他需要一个触点来打开回忆阀门,这个触点就是闰土,儿时的作者跟着他看到了故乡的美景,体会到捕猎的乐趣,在现实的生活中他再也没有那样酣畅洒脱的经历。
离开故乡二十余年,作者熟悉的环境发生了变化——萧索,荒凉,没有一些活气——这是作者对故乡的重新界定,正好是深冬时候,这更是作者心中的深冬,他能想到的儿时存在的美好景象,都在当时当地再也寻不到,深蓝的天空,金黄的圆月,瓜果丰硕的土地,一切都已经消散,现实的苍白与回忆形成鲜明对比,环境陌生的地方使回乡的鲁迅对于故乡的留恋不再那么强烈,或许曾经时时激荡心房的乡愁在慢慢淡去。
二零零八年和二零零九年的寒暑假,作者梁鸿回到自己偏远贫穷的故乡,踏踏实实地住了五个月,在这段时间里,她用脚步和目光丈量村庄的土地、树木、水塘与河流,她说:“当真正走进乡村,尤其是,当你不以偶然的归乡者的距离观察,而以一个亲人的情感进入村庄时,才发现,作为一个长期离开了乡村的人,你并不了解它[5]”,为了“重回生命之初,重新感受大地,感受那片土地上人们的精神与心灵[6]”梁鸿回去了,回到了自己离开二十几年的故乡,以归乡者的身份再次进入故乡。走进梁庄,“十几年前奔流而下的河水、宽阔的河道不见了,那在河上空盘旋的水鸟更是不见踪迹”[7],作者同样在回忆中找寻原来村庄的样子:“沿河而行,河鸟在天空中盘旋,有时路边还有长长的沟渠,沟渠上下铺满青翠的小草和各色的小花,随着沟渠的形状高高低低,一直延伸到蓝天深处,清新柔美,村庄掩映在路边的树木里,安静朴素,仿佛永恒。[8]”这只是作者的回忆,记忆中永恒的村庄一旦还原在现实生活中就是千疮百孔。按照她自己的话来说,这是现代化已经到达乡村的门口,现代化的普及一方面使村庄能够跟着时代的发展,快速与现代化接轨,却在另一方面造成了乡村内部原始结构的破败与落寞,这种结构的改变首先表现为生活环境质量的急剧下降,原本美丽的村庄再也看不到山清水秀,安逸静好,所触及的地方不是倒塌的空房就是正在修建的工业设施,还有乡村人员的流失,“村庄里的新房越来越多,一把把锁无一例外地生锈着,与此同时,人也越来越少,晃动在小路、田头、屋檐下的只是一些衰老的老人”[9],全然没有了几十年前山水秀美的景色和邻里街坊饭后消遣的怡然自得,这些美好存在于回忆中,也只能存在于回忆中,现实生活中的村庄被房屋前后的荒草、废墟统治,显示出它内在的荒凉、颓败与疲惫。
生于乡村的梁鸿发现了现代化带给乡村难以言说的症状,她感到些许痛心与无奈,并且伴有强烈的异乡异地之感,如果不是有家人,有老屋,有亲人的坟,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村庄,时时涌现的极度陌生感使梁鸿这个归乡者总有“迷失的感觉,没有归属感,没有记忆感”[10]。乡村在现代化发展的步伐中离记忆中的故乡越来越远,环境的急速变化使得生活在现代化都市的梁鸿本人都招架不住,长久聚集起来的陌生感让她不得不远离故乡,这样才能保留最美的家乡在心中。
鲁迅与梁鸿的回乡记在回忆与现实中徘徊穿插,故乡环境的极大变化使他们恋乡归乡的强烈情感大大减弱,触及到的现实是故乡哪里都变了,很难找到一点熟悉的事物来帮助作者回忆过去的乡村和他们经历过的美好,曾经生活在这里的他们熟悉乡村里的一切,幻想多年后回来它还是依旧不变的,怎奈时间流逝,首先故乡的环境会随着时代的发展变成它不得不成为的那样,因为这种深入骨髓的物质熟悉感缺失了,所以回乡的游子对于故乡的依赖与恋恋不舍逐渐减弱,在这一方面,梁鸿与鲁迅有相同的感受,只要是走出故乡又回来的人,物质环境的陌生感是最先感受到的,比较他们已经生活习惯的地方来说,故乡反而让他们感到莫名的惆怅,我将这种不断加深的陌生感称之为逐步断裂情感。
《中国在梁庄》可以说是《故乡》的延续,是间隔一个世纪的两位作家不约而同的精神契合。促使鲁迅先生回乡的原因之一是乡愁,但是回乡之后首先表现出来知识分子在外界物质感官变化的作用下对故乡产生的无所适从感,进而开始疏离故乡,直至离开故乡,这种感情的变化是复杂的,作者梁鸿也有类似的感受,回乡是为了走进乡村去真实的感受它,进入它,却发现没有那么容易就融入现在的乡村里去,或许在作者心里离开是为了更好的回来,可是期盼已久的回归却没有预计的那么顺利,在故乡遇到的一切都是没有预料过,甚至没有想到过的。回乡的人总以为记忆中的故乡还在,现实却是物非人也非,随之而来的失落感弥漫在他们心中,那颗曾经渴望离开故乡却又割舍不下的躁动不安的心终究无处安放。
鲁迅与梁鸿的回乡都是在离开家乡二十几年后,凭着儿时的记忆能够回想起故乡的一草一木,一山一水,还有不可磨灭的童年记忆,这是深深烙印在骨骼里无法忘却的,尽管是接受了新思想的熏陶,但是刻在内心深处的恋乡情结无论如何也消磨不了,出去的人总在变,生活在村庄的人祖祖辈辈也在更迭,彼时年轻的,此时已经白发苍苍或再也不见,彼时未见的,此时已经与乡村有着紧密联系,人来人往促成这个乡村新的面貌。鲁迅和梁鸿离开时都年少,回来时已近中年,二十余年里变化的故乡人对他们来说就是曾经熟悉现在陌生的异路人。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我吃了一惊,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面细脚伶仃的圆规。这是鲁迅回到家乡后除了亲人见到的第一个村里人,他没有立即认出来,而是惊吓之后的愕然,“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作者愈加愕然,幸好母亲赶来解围:“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作者自己后来写到这里说是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他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11]。虽然有了母亲的帮助和年龄的推辞,作者解释过去了自己的忘却,此后杨二嫂为了淘点东西每日必登门,对这个人物简单的几笔描述足以看出作者的喜恶,除了闰土,杨二嫂便是正面出场的人物,她贪得小便宜、嘴不饶人这两点让作者无法接受,却也没办法拒之千里之外,毕竟是故乡人,但是隔阂更加深了;《中国在梁庄》的后记中,作者梁鸿坦言是因为至亲的支持和帮助,才让她完成了这部回乡之作,梁父抱着病体陪伴女儿在各家聊天,因为他看到了女儿进入谈话的困难,也在尽力调节气氛,设计许多细节帮作者引出头绪,姐姐妹妹更是用家乡人特有的开朗热情让她能够自然的融入乡亲们的情感谈话中,如果没有至亲的全力以赴,恐怕作者很难在阔别许久的故乡与故乡的人找到共同话题,严重一点,我们也不会看到这样发人深省的乡村巨著。
不管是鲁迅还是梁鸿,回到家乡的陌生感不只有环境,还有曾经熟悉的人对他们的陌生、防备甚至排斥:没有母亲,鲁迅应付不了杨二嫂的咄咄逼问;没有父亲姐妹,梁鸿甚至没法顺利开展对于乡村的探寻,回到故乡不只是一句话,更是行动和心灵的回归,两位作家在努力的回归,若是没有亲人搭好的桥梁,他们便再也不能自然地与故乡产生任何联系。故乡因为有了亲人和难以忘却的美好才会活在他们的记忆中,除了亲人还在值得纪念的那片土地上,故乡的其他人和事物都让他们有了若即若离的失落感,甚至是想要再次离开的冲动。
如果说故乡还有什么是鲁迅一直的惦念,怕是只有从小陪伴他度过美好童年的闰土了,母亲总说闰土每次来家都会问起“我”,在作者脑海里会闪出一副神异的图画:深蓝色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12]。这是鲁迅内心最深处的美好,承载了他童年的所有乐趣,作者自己也说,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13]。作者见到闰土时很兴奋,依旧是年少时亲切的称呼:闰土哥,接着便有许多话要涌出,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作者是激动的,闰土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老爷!……”
作者终于知道,一声老爷已经将往日的亲密无间隔断在两岸,“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14]。”作者欲言又止说不出的原来就是这种深深的遗憾与失去之感,无力改变等级思想禁锢的乡村,哪怕是从小生活在一起的人,以为儿时的天真无邪能够跨越所谓的阶级局限,但是生活在封建时代的故乡人与接受了新思想熏陶的作者还是不一样的,等级观念鲜明且刺心,人与人之间有了难以逾越的鸿沟,硬生生阻断了作者与故乡的往日情分。环境的变化是作者想要再次逃离故乡的导火索,闰土的生疏与鲜明的奴性表现则加速了作者对故乡情感的断裂,尽管生活了二十几年,但此时此刻扑面而来的凄凉与悲哀让作者彻底绝望了,这样的故乡没有什么值得留恋,“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从此,故乡的一切在作者心里只剩遥远。身在闭塞的农村,香炉和烛台是闰土祈求未来生活的希望,他求得的愿望就是在故乡的生活能够好一点,精神寄托的物象虽然是神明,但至少有个念想,心里踏实且有根,因为故乡在他眼里从未改变,是他一直熟悉的一切,但对于作者而言,故乡不再是他纪念着的故乡,是他忍不住想要逃脱的地方,走了,离开了,作者的精神寄托就变得虚无缥缈,失去了根基的存在,油然而生的绝望占据了作者的心:“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15]”最终还是离开了,怀着悲痛与绝望,这是鲁迅对于失去的故乡最后的反抗。
无论梁鸿怎样努力融入故乡,在梁庄的日子里她还是时时遇到陌生而茫然的目光,在村里人眼神投过来的一刹那会明白,在村庄人眼里,她始终是个异乡人,已经习惯了现代化都市的一切,喜欢明窗静几的安然的生活,她早已经失去对另一种生活方式的承受力和真正的融入感和理解力,对乡村和自己情感的变化使她产生与日俱增的挣扎逃脱感,“我终将离梁庄而去“,从重返梁庄的第一天,从再次看到梁庄淤黑的坑塘,坍塌的老屋,衰老的叔婶,从一次次在城市艰难地寻找、接头,看到堂哥在西安漆黑的厕所、兰子那漆黑眼睛里蓄满的泪水、电镀厂那浓重的雾气时、离梁庄而去的声音在脑海中反反复复响起[16]。
作者在故乡停留的时间较长,几个月的追寻让她欣喜、温暖、困惑甚至悲伤,蓬勃的“废墟“村庄在作者眼里再清晰不过,但背后又有说不出的感觉,如果不曾离开,我不会如此震惊地看到梁庄的变化,我不会看到村庄的连绵废墟,不会看到坑塘的消失和死亡的气息,也不会看到梁庄小学给梁庄带来的精神上的涣散,当然,更不会看到如怪物般盘踞在湍水的挖沙机[17],离开后又回来的作者,感受到的故乡也不再是记忆中熟悉的样子,在她不断深入的讲述中,需要救助关心的孩子、迷茫的打工青年和闰土一样被生活所累的成年人,还有乡村本身的发展难题,在梁鸿眼里,村庄在渐渐溃散,最终乡村人会成为没有故乡的人,失去根,失去回忆,失去精神的指引和归宿地,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乡村是孩童最初的文化启蒙地,是一个人情感与智慧的培养地与生长地,更是健全人格发育的起始点,失去故乡,这些就失去了最基本的存在,何来完整的人?
梁鸿跟随着鲁迅的脚步回到乡村,也和鲁迅一样看到了时代发展中逐渐被抛弃的故乡,两位作者虽处于不同的时代,却以相似的失落
感与无可适从感不得不再次离开故乡,鲁迅怀着绝望出走,在封建时代统治下,他看不到故乡的未来,凭他一人之力也无法改变故乡的颓败以及故乡人思想的愚昧,悲哀深深刻在他的心里,鲁迅只能逃也似的离开;梁鸿以现代知识分子的眼光重新考量故乡的变化,深刻反思了在经济全球化影响下,故乡以及故乡的人该如何生存,梁鸿说:乡村并不纯然是被改造的,或者,有许多东西可以保持,因为我们从中看到一个民族的深层情感,爱、善、纯厚、朴素、亲情等等,失去他们,将会失去很多,也许正是这顽固的乡村与农民根性的存在,民族的自性,它独特的生命方式和情感方式能够多少得以保留[18]。
在发展者的眼里,现代化带来的每一个利益都必须要求人类付出对他们仍有价值的其他东西作为代价吗?母亲喂养我们的胃,故乡的山河喂养我们的往事——这是爱国主义产生的基础,我们曾把营养不良的土壤当作贫瘠的故乡来热爱,可现在,我们难以找到整体的故乡,只剩下破碎的土粒,当记忆遭到撕裂和洗除,出现难以逾越的鸿沟和断崖,家族、环境、习惯、风俗和传统还能够靠着一代又一代人的记忆存储来延续吗?我想,不断发展的新时代在作出回答:故乡不能忘记,根不能丢弃,我们会在熠熠生辉的优秀传统文化中找到回归的理由与自信,故乡依旧不变地会承载我们难以放下的怀念,我们终究要成为有故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