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康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艺术研究院,上海 200240;美国杜克大学,北卡罗来纳州达勒姆,27708)
1978年以来,西方近现代的人文社会思想理论大量进入中国,与19世纪末到20世纪初即清末维新变法到五四运动时代遥相辉映,成为中西思想文化交流融汇的第二个高峰。近两年来,笔者撰写了《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系列文章,思考与回顾中国近四十年来的人文社科发展轨迹。(1)刘康.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J].文艺理论研究,2018(1): 184-201;又见刘康,李松.文化研究的西方资源与中国实践[J].文化研究,2018(31);刘康,李松.中国研究,后殖民主义及身份认同[J].文艺争鸣,2018(9);刘康.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以学术范式、方法、批评实践为切入点[J].南京师大学报,2019(1).这段轨迹的基本特征,就是“译介开路、借用西方”“以西人之话语,议中国之问题”。所谓中国“强大的近现代本土传统”,其思维与话语范式实际上也都来源于西方,现代的中国就是世界的中国,乃是现代化世界不可分割的一部分。而所谓现代化世界,亦源自西方。这个历史事实,也是我们思考位于世界之中的现代中国种种问题的基本前提。海外一度汉学流行过“没有晚清,何来五四”的说法。但更准确的表述应该是“没有现代世界,何来现代中国”。近年来,中国史学界、哲学界就西方汉学(主要是美国汉学与现代中国研究)提出的“西方冲击、中国回应”“传统与现代”等思考框架或范式开展了新一轮的反思(前一轮反思是20世纪80年代的“文化热”)。这一轮反思的主旨是超越“冲击/反应”“传统/现代”的二元对立,更多关注中国思想文化与现代(西方)世界文明如何交汇融合、借鉴转换,由此而形成的极为多元、多样化的现代中国文化。中国思想史学界的诸多反思,对于本文讨论的问题,有重要的借鉴意义。(2)中国与华裔历史学者许倬云、葛兆光、王汎森、许纪霖等,就此问题有许多论述。可参见葛兆光: 《中国思想史导论: 思想史的写法》,上海: 复旦大学出版社2001年。又参见雷颐: 《批判精神的内化——〈在中国发现历史〉新版序》,[美] 柯文(Paul A. Cohen): 《在中国发现历史: 中国中心观在美国的兴起》,林同奇译,北京: 中华书局2017年(再版)。
在文艺理论(含美学)这个中西思想交汇的领域,相似话题的讨论也在不断拓展。西方理论在中国的种种境遇,中国学术界近年来有很多讨论。新近的关于西方理论在中国影响的讨论,由张江教授2014年的文章《强制阐释论》引起,(3)张江.强制阐释论[J].文学评论,2014(6): 5-18.国际学术界近来对此也有所关注与介入。本文所指的国际学术界,包括以西方为主的理论研究、文化研究学界,主要集中在英文系、比较文学系和各大欧洲语文系,也包括了汉学研究界。值得一提的是,在美国,研究西方与研究中国的学者之间基本上没有交流,欧洲亦然。学科之间的偏见与壁垒,往往折射出研究对象与领域的状态。比如,英文系(在法国是法文系)、哲学系等,主要研究对象是英美欧洲,中国基本不受关注。中国学术界与西方理论、西方学界的关系或中国对西方理论的接受、解读等话题,也甚少引起欧美“主流”学界的关注。汉学研究界则主要关心中国现实问题,较少关心中国学术界。像中国学界的外国文艺研究(包括西方文论)等话题,在西方汉学界更鲜有提及。值得关注的是,近年来通过中国学界王宁教授以及许多同仁多年的努力,中国学者在西方“主流”理论界的学术期刊与会议上,发出了越来越多的中国声音。西方学者也开始与中国学者就西方理论与中国的话题进行对话。(4)Cf. Liu Kang and Wang Ning, eds. Special Issue of Modern China and the World: Literary Constructions.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2, 49 (4); Wang Ning, ed. Special Issue of Global Maoism and Cultural Revolution in the Global Context.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5, 52(1); Wang Ning, ed. Special Issu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East Asia. Comparative Literature Studies[J]. 2017, 54 (1); Liu Kang, ed. Special Issue of Rethinking Critical Theory and Maoism. Comparative Literature and Culture[J]. 2018, 20 (3).
2018年,美国重要文学与理论期刊《现代语言季刊》(ModernLanguageQuarterly, Vol. 79. No. 3, 2018)主编马歇尔·布朗教授(Marshall Brown)与王宁教授联合发起编辑了一期《中国遭遇西方理论》(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的专辑。专辑收录了王宁、张江、朱立元三位中国学者的文章。同时专辑邀请了包括美国文学理论家、加州大学尔湾校区教授希利斯·米勒(Hillis Miller)、比利时鲁汶大学比较文学教授、欧洲科学院院刊《欧洲评论》主编德汉(Theo D’Haen)和本人在内的国际学者,分别对三位中国学者的文章作出评论,并就此展开对话。这一期专辑是中西学者就西方理论与中国关系的话题在英语学术界开展的重要讨论。作为参与者,我感悟很多。本文就这一专辑中的有关话题,发表一些个人的观点,从而对中西理论对话进行反思。由于我是对话中的一员,评论和反思也必然是自我反思。当然,针对理论和批评的批评,就是一种元批评。后者也是我在专辑中所写文章的主题和方法。
本文拟就以下几个问题进行反思。第一,理论对话的主要方法与路径是什么?我以为是元批评。什么是元批评?一般而言,元批评是指从思想史和知识谱系学的角度,通过反思西方理论在中国接受、变异、转换的历史过程,来思考其中的中国问题。具体而言,我们如何在不同语境下对此进行讨论?专辑的文章显示出英文(国际通用语言)语境与中文语境的异同。这些论文规范、话语形式,透露出中西不同学术传统与范式的差别。这里反映的既是术的问题(传播方式与习惯),也是道的问题(思维定式或范式)。术反映的是道,元批评须兼顾术与道的两面。第二,在中西理论对话中,有哪些特别值得关注的倾向?以专辑为例,我认为对话中流露出的“影响的焦虑”挥之不去是近几十年来中国遭遇西方理论(或我所说的“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历程中较为突出的现象。这一焦虑现象,又涉及了哪些更广泛领域、更深层次的问题?马克思主义这一来自西方的理论,自1949年以来始终是中国的主流意识形态。詹姆逊是近年来在中国深受重视的西方马克思主义文艺理论家。而西方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关联,正是我学术研究的一条主线。本文中,我将继续就我观察与思考的共性与特殊的关系,谈一点看法。
1. 元批评角度与学术讨论的语境
元批评(meta-commentary)指的是批评的批评,或对文艺理论、文艺批评所作的理论反思与批评(5)Meta-commentary一词的中译存在争议。拉丁词前缀meta出自希腊文μετα,最常用词是亚里士多德所用的metaphysics,中译“形而上学”,指超越物理、原初于物理之上的探索事物本源、元初原理的哲学学科。Meta一词有一个意思是“之后”,那么metaphysics的意思似乎是“物理之后”。但亚里士多德将他的相关研究称之为“首要哲学”(first philosophy),似乎与“之后”有矛盾。但词源研究者发现,《形而上学》(或《物理学之后》Metaphysics)是亚里士多德后世的编辑给他的论文集起的名字,目的是跟他早期的论文集《物理学》(Physics)作出先后顺序的区分,并非是说哲学的首要原理是在物理学之后的意思。参见《大英百科全书》Encyclopedia Britannica条文“Metaphysics”https://www.britannica.com/topic/metaphysics与“Physics and Metaphysics” https://www.britannica.com/biography/Aristotle/Physics-and-metaphysics#ref923083.中文译名“形而上学”是日本人井上哲次郎对metaphysic一词的和制汉译,取自《易经·系辞上传》“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一词。因此,“元叙述”(meta-narrative)、“元小说”(meta-fiction)以及本文的“元批评”,都包含原初、之首、“道”、之上、超越的意思,相对于“后设叙述”、“后设批评”的翻译,我以为是更为妥帖的中译。在此特别致谢匿名审稿者对澄清该概念的意见。这里一并感谢审稿者的其他建议。。在美国文学权威刊物PMLA(《现代语言学会会刊》)1971年其中的一期上,詹姆逊最先提出了这个概念。他所批评的对象,是当时在英美文学研究领域占上风的新批评(New Criticism)。新批评与现代主义文艺这对孪生物,两者观念一致,均强调文艺作品与文艺批评的自洽、自在自为、自成一体,文艺独立于社会、政治和历史之外(所谓“为艺术而艺术”)。英美新批评与欧洲形式主义(滥觞于俄国)及结构主义语言学遥相辉映,将文学研究从印象鉴赏式、历史传记式的重内容、轻形式的传统批评(或“外在”批评)中脱离出来。取而代之的,是重文学内在形式、语言、结构的文本细读方法。这就为文学研究奠定了缜密、严谨、专业的学术范式。近一百年来,文本细读始终是欧美文学研究的基本专业规范,对此新批评功不可没。然而,詹姆逊则认为,新批评的形式主义细读必须再进一步,应该从反讽、叙事观点、象征、寓言、意象、韵律等形式结构中,读出其中蕴含的政治与历史意蕴来。詹姆逊在英美学术界首倡对文学形式的政治、历史、意识形态内容的批评范式,开“形式结构-意识形态”分析方法之先河。新批评与现代主义文艺理论的自洽性原则,有可能导向自我封闭性的解释学圆圈(hermeneutical circle)。这种批评的封闭性,在新批评理论盛行的英美似乎理所当然。但在欧陆,尤其是德国,现代解释学理论却不断质疑文本阐释自给自足的封闭性。海德格尔与伽达默尔都认为文本部分与整体所构成的解释学圆圈应该是开放式的,指向文本之外更广阔的语境——海氏称之为“经验”,伽氏则冠名为“先见”或“情境”,说的也就是“圈外有圈”、或山外有山的意思。美国解构主义学者保罗·德曼以及后现代批评家均强调“解释学圆圈”不等于新批评的文本解读的自洽和封闭。(6)Cf. Martin Heidegger. The Origin of the Work of Art[J]. Poetry, Language, Thought. Trans. Albert Hofstadter. NY: Harper Collins, 1971; Hans-Georg Gadamer. “Hermeneutics and Social Science[J]. Philosophy Social Criticism/Cultural Hermeneutics. 1975, 2: 307-316; Paul de Man. Blindness and Insight: Essays in the Rhetoric of Contemporary Criticism[M].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83: 29. 中文一般译为“解释学循环”,取德国解释学家强调解释的整体与部分、文本与语境的循环往复之意。本文用“解释学圆圈”的译法,是突出英美新批评的文本自洽和封闭,其实在德国解释学理论里也同样有解释的自我封闭的问题。詹姆逊的理论视野包罗万象,除德国解释学外,也涉及法国利科的现象学解释学。但他更立足于当时在法国、德国已蔚然大观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立场。詹姆逊写道:“每一个个别的阐释都应该包括对其自身存在的阐释,呈现自己的资质和缘由;每一个批评同时必须是一个元批评。由此,真正的阐释方可引导回到历史本身,回到批评者和作品的历史情境。”(7)Fredric Jameson. Metacommentary. PMLA[J]. 1971, 86(1): 10.詹姆逊借鉴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模式,认为“元批评模式……针对的是症状与压抑的观念、公开的内容和隐含的内容、乔装与被乔装的信息之间的区分”(8)Fredric Jameson. Metacommentary. PMLA[J]. 1971, 86(1): 15.。元批评的任务,就是对批评(或理论)实践作症候式阅读(symptomatic reading),探究与重构其产生的社会与政治的情景或语境。这种解读的依据依然是作品的文本(批评或理论文本),是对文本形式、话语表述、理论预设等条分缕析的细读。这种细读,是建立在欧美学术界打磨经年而逐步形成的研究范式基础之上的。
《现代语言季刊》的《中国遭遇西方理论》专辑(下文简称专辑)为我们提供了元批评的范例。王宁与布朗联合撰写了专辑前言,指出“中西文学与文化交流基本上是单向的……几乎所有主要西方理论家的代表作都译成了中文,但极少数中国理论家和比较文学学者在国际上发表论文或在英语学术圈被翻译介绍。本专辑旨在拓展中西文论学者之间的对话”。(9)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J]. 2018,79(3): 246.前言批评了西方学者“很少反思和自我反思他们的文化立场,但专辑的中国作者有力地传递了他们的意见并引发了西方作者的回应”。(10)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6.当然,作为三位“西方作者”中的一员,前言也提到我的身份:“刘康在中国出生,在上海交通大学担任重要职务,但自从1982年(有误,应该是1983年)来到威斯康星大学读博士之后,一直以美国为基地”。(11)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6.前言这样介绍中国作者的文章:“朱立元论文聚焦希利斯·米勒在中国的一次讲演引发的热议,他的个案分析呈现(米勒演讲涉及的)文化领域的各种观点。朱的论文对中国学术界多元化的现状提出了他独到的见解。王宁则选择中段聚焦,回顾近六年以来在中国受到最多关注的三位西方理论家的观点,展示这些理论家的影响以及其中的鸿沟与误区……最后,张江作为最近几年来处在中国知识界的一位中心人物,他非常宏观的文章阐明了(中国)根本的驱动方向,即(与西方)走得更近的同时,应保持更大的自主性。”(12)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79(3): 247.在提到三篇回应文章时,前言认为作者们各抒己见,“通过辩论,我们得以了解各位回应者的关注所在以及(中国)作者观点与知识中未经检验的假定与偏见,当然最终也希望由此揭示我们(西方作者)的假定与偏见”。(13)Wang Ning and Marshall Brown. “Introduction,” Special Issue of China Encounters with Western Theorie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47.前言言简意赅,阐明了专辑的元批评主旨: 了解各参与者的关注焦点(或议程设置)以及各自知识体系中未经检验的假定与偏见。用詹姆逊的话来讲,就是探讨“公开的内容和隐含的内容、乔装与被乔装的信息之间的区分”。
专辑的顺序是以王宁论文开篇,题为《法国理论在中国与中国的理论重构》。王宁分析了萨特、德里达与巴迪欧理论在中国的影响与接受,提出超越东西方,吸纳东西方文论,建构“世界诗学”(world poetics),以解释包括东西方的“所有文学现象”。王宁提出,“我试图建立一个世界诗学,这是我受到法国理论启发的结果”。(14)Wang Ning. French Theories in China and the Chinese Theoretical (Re)construction[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63.王宁从对三位法国理论家的综述中,提出并总结了“世界诗学”的六个要点。他不仅仅是阐释法国理论在中国的影响,而是由此出发,阐发了宏大并具有世界意义的新的文学理论。第二篇是张江的《论强制阐释与中国文论建构》。张文基本是他近年来多篇中文论文的综述,专辑前言对此作了较为中肯的介绍,这里不赘述。张江在结论指出,“只有坚持中国特色,积极创造有民族精神和民族风味的中国的文论体系,我们才能取得成功。”(15)Zhang Jiang. On Imposed Interpretation and Chinese Construction of Literary Theory[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87.这句话是我对张英文原文的重新翻译。我没有看到张的中文原文,无法对照,在忠于原文(英译)的基础上,尽量按照符合中文表达的方式,重新译回中文(王宁的论文则是他直接用英文写作的)。朱立元的《米勒论文学的终结》一文也是中文翻译成英文的。围绕米勒2000年在北京的《文学能否在全球化时代幸存?》演讲和中文译文,朱文就米勒“文学终结论”在中国引发的热议,作出了十分详尽和细致入微的分析。朱立元指出,中国学界就“文学终结论”的热议“并非出自对米勒的理解歧义,而是因为中国文学研究者对文学日益边缘化的不满与焦虑。(中国的)这场辩论在历史上与中国学界对于视觉文化、日常生活美学化、文化研究与全球化的关注同步展开。争论中涉及文学理论未来发展与转型及其学科边界的话题,包含许多洞见”。(16)Zhu Liyuan. Hillis Miller on the End of Literature[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289.
三位中国作者的论文和观点,在中国学界广为人知。我只是特别提出翻译问题,因为牵涉到一个下面议论的重要话题,即中西学术规范和话语范式的差异。《现代语文季刊》主编、专辑主编之一布朗,跟我和其他英文作者就本专辑的翻译和写作有多次邮件交流讨论。布朗是美国英美文学界著名的文体学家,不仅自己写文章时字斟句酌,反复推敲,而且对文字的表达、意义、翻译等问题也高度关注。他在专辑编辑过程中最费力气、耗时最多的,就是对张江、朱立元中文论文的英译以及引文、注释等论文细节的查询、核对与修正。布朗告诉我们,“将中文的文字与风格翻译成美国的文字与风格是一大挑战。(张与朱文的)中国翻译们殚精竭虑,深耕细作(did yeoman’s work直译“自耕农的劳作”)。我和扎克(期刊文字编辑)则花费了更多精力,来(把张朱论文的英文初译)重组成合乎学术英文习惯的表述方式。这个过程要有多个阶段”。(17)Marshall Brown,2017年9月16日至刘康、王宁、德汉、米勒电子邮件。显然布朗、扎克与中国译者和作者(必须通过翻译)有过来来回回、许许多多、不厌其烦的交流。王宁作为主编之一,对此了解透彻。我认为这种论文翻译的交流细节本身,就具有元批评价值,值得称道。
专辑回应部分的顺序是德汉的《具有中国特色》、我的《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元批评: 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和米勒的《西方理论在中国》。在这里,先就德汉与米勒的回应文章发表一点我的观点。德汉和米勒的回应,非常清晰地展示了英文语境与中文语境的差异,尤其是论文规范、话语形式这些不同学术传统与范式的差别。德汉作为《欧洲评论》这一国际权威学术期刊的主编,不仅熟知英语学术规范,对于各国的文化及学术传统,也有着美国学者往往欠缺的深刻了解。布朗告诉我们三位回应作者(我从未把自己定位为西方学者,所以必须用“回应作者”这样的说法),三位中国学者均是中国学界领军人物,文章“代表了世界最大国家的学术意见,我对此唯有嫉妒(I can only look on with envy)”(18)Marshall Brown,2017年9月16日至刘康、王宁、德汉、米勒电子邮件。。布朗常感叹人文学界在美国的边缘地位。他对“世界最大国家”中国文学界热热闹闹状态的嫉妒之情,应该可以理解。德汉是否也有同感,不得而知。但他与中国学术界有着十分密切的联系,跟王宁等个人交往甚密,应该相当了解中国语境中学术讨论与人际关系的微妙复杂性。
德汉的回应文章引用美国记者的中国游记作为开端,认为“无论是莎士比亚、马克思还是资本主义,在进入中国语境后都具备了中国特色。王宁、张江、朱立元的文章也是一样,讨论的是西方文学理论被中国接受时所具备的中国特色”。(19)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09.德汉认为朱立元的文章最直截了当地讨论了西方理论的中国特色。朱关注的重心在于中国学术界内部对全球化、文学本质、视觉文化等迫切问题的争论,认为米勒的演讲起到了催化剂的作用。王宁和张江也是如此,“在他们的论文中我们看到了对中国力量的日益增长的信心,特别是中国特色”。(20)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0.“朱立元……始终关注中国对某一文本(米勒演讲)的接受,最后才就更广泛的问题作了一些探索。王与张则以此为构建中国文学理论的跳板。他们的目标非常明确,提纲挈领。张江似乎断定中国所需要的和已经唾手可得的,乃是一个纯粹的中国文学理论,干脆撇开将西方理论穿上中国特色服装的必要性。”(21)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0.但德汉对王宁和张江的观点作了细分,认为王宁“大部分是描述性的”,其论文强调了“对话”与世界主义立场,而张江却对近年来的西方理论甚为“恼怒”(德汉用了生僻的古英文词umbrage)。(22)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14.不过德汉从张江对关注文学作品本身的呼吁中,仍然看到了英美新批评的回响。他就“文学作品本身”或文本解读的问题,引经据典,从詹姆逊到伽达默尔等,跟张提出商榷。德汉在讨论文学文本细读话题时,却转向中国学者张隆溪和钱锺书,不再继续阐述浩如烟海的英美新批评文本理论。德汉用了文章一半以上的篇幅,旁征博引,详尽讨论了钱锺书的具有中国特色的文学观。他避开自己最熟悉的欧美理论,而花大力气讨论中国理论,不能不说展现的是德汉教授对中国学术思想的一种尊重。在文章最后,德汉引用了19世纪在中国曾经享有盛名的丹麦学者布兰代斯(George Brandes)的话作为结语:“布兰代斯说过,‘民族性越强、越多元的世界文学未来将会越有魅力,只要始终保持艺术与科学的普遍人性。’也许我们可以同样认为这就是世界文学理论的未来?王、朱、张的论文指向这个具有‘中国特色’的未来。”(23)Theo D’haen. With Chinese Characteristics[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21.
德汉的回应,口吻是很温柔的,既不乏中国式的世故,又兼具了欧洲古典和浪漫主义时代的人文情怀,跟米勒的回应形成了有趣的对照。米勒声名显赫,是解构主义理论从法国走向世界的美国中介的核心人物(这点跟詹姆逊让西方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通过美国走向世界的作用异曲同工)。米勒的文章最短,只有四千五百字,但却十分直截了当。他首先高度赞美了中国学术界的多元与多样化,接着列举了他在中国从1998年到2012年十几年间频繁的访问与讲学,强调他对中国的热爱与熟悉。他还对王、张、朱三位中国学者的简历一一回顾,赞誉有加,颇有学术大师与外交官风范。同时他开门见山,抛出一系列问题:“三位中国学者希望发展独特的中国文学理论,排除他们所谓的‘西方价值’……西方价值究竟是什么,他们没具体说明,大概是在西方文学理论中视为神圣的价值?那么究竟什么是中国独特的文学理论呢?他们没具体说明,只是强调其中国特性。这是不是马克思主义的,还是儒家的,或禅宗的,或什么其他的理论呢……中国有几千年文论传统,抛弃西方价值,回到古代传统,并非难事。但如何与中国特有的马克思主义传统调和,或许是个问题。”(24)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42.米勒对王宁、朱立元的文章作了回应点评。他用一页半篇幅讨论王宁文章,向王提出了一系列关于萨特、德里达、巴迪欧、尼采和“毛主义”的具体问题,希望王能答疑解惑。王宁的论文内容非常丰富,可惜米勒未能深入探讨。
米勒用了近三分之二的篇幅(2 900多字)来回应朱立元的文章。他认为朱立元的文章非常精彩,对他的“文学终结论”在中国引发的争议所作的分析,让他大开眼界,“对我是一个极大的荣耀”。米勒用最多篇幅回应朱立元,这显然有他本人受到关注和赞美时流露出的虚荣。但朱立元的文章并非对米勒的刻意赞美或严苛叱责,这是米勒的回应特别强调的:“朱的文章是对西方理论的中国影响所做的周密佐证,他的论述堪称楷模。对于文中所举的西方理论的例证,朱进行了精准的阅读,包括我本人后期的《文学论》等论著。他提供了大量详细的具体例证,来陈述中国那场‘文学终结’辩论的正反各方的许多论点。”(25)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46.接下来,米勒讨论了朱文提到的米勒‘文学终结论’文章所引用的德里达《明信片》的段落,把德里达法文原文与英文并列,作出逐字逐句的解读。米勒的回应文章用了大量篇幅,对朱文就米勒引德里达《明信片》这一问题作出不厌其烦的解释,并与朱立元反复商榷。因为他认为《明信片》涉及了重要的理论要点,唯有通过深度辨析,才能使学术商榷有的放矢。米勒还就朱关于文学语言的比喻性质能否被理论话语完全把握和解读的问题,提出了不同的看法。米勒兴致勃勃地与朱商榷文学的比喻、隐喻语言与理论话语的异同,提出“诗学”和“解释学”的不同功能与含义。年逾九十的米勒教授(1928年出生)在与朱立元教授讨论起他心爱的文学和理论语言的话题时,十分较真,十分兴奋。在文章最后,米勒一面强调他对文学倾其一生的热爱,对他几十年前提出的“文学终结论”不断有新的认识与修正,一面不忘提醒读者“除了文学,我们还有其他事情值得我们去关注”。他列举了气候变化的全球自然环境问题、大学教育、文化、传媒、特朗普攻击的“假新闻”等当代社会与政治的诸多问题,认为文学研究应该思考这些大问题,并有责任、有力量对有悖于人性的各种倾向发出反对的声音。(26)J. Hillis Miller. Western Literary Theory in China[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51.
从米勒(也包括德汉)的回应文章中,可以发现他们的相同之处,即对学术话题(文学研究、文学理论)的由衷热爱和对学术规范的坚持与执著。就学术规范而言,他们反复强调细节和证据。在各自回应文章的十分有限的篇幅内,列举大量文本的证据,来阐述自己的观点。米勒对朱立元的文章予以高度评价,并与朱立元展开辩论商榷,主要原因就是朱立元和米勒的文章都是重细节、重证据,在学术规范上有较高的共识。学术语境的差异是元批评思考的一个问题。我上面提到,论文规范、话语形式等,反映的既是术的问题(传播方式与习惯),也是道的问题(思维定式或范式)。术反映的是道,元批评就要兼顾术与道的两面。以上我对德汉和米勒回应文章的分析,多半是关注学术话语、学术规范的“术”或技术层面的问题。那么,这个“术”后面蕴含的“道”的问题,又是什么?以下部分将探讨一下这个问题。
2. 共性与特殊
我的回应文章与德汉和米勒文章的结构有些相似。我用了一半多的篇幅来分析詹姆逊在中国的接受,我冠名为“中国的詹姆逊主义”。希望以此为具体案例,通过对詹姆逊理论中国影响的文本细读,来回应本专辑的“中国遭遇西方理论”的主题。主编布朗在跟我们的许多邮件交流中,从未提出文章体例和结构方面的要求,只是告知我们文章字数的大致限定。在注重细节和例证方面,乃是出于不言自明的学术传统与规范。学术研究的基本规范与前提,是必须要有研究论点(人文学科)或研究假设(社会科学与自然科学);对论点和假设必须要有逻辑严谨的分析与论证;这些分析论证对象必须是具体的案例(在社会科学自然科学是实证证据,人文学科则是具体的文本)。这三个必须,缺一不可。但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本专辑就此产生的若干龉龃,就颇能说明问题。我文章第一部分对王张朱三篇论文作了一些点评,但我主要的目的是从元批评的角度和思想史、知识社会学(或曰知识考古学、知识谱系学)的角度来思考西方理论在中国的问题,我近来将之称为“批判理论的中国问题”(China Question of Critical Theory),或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
从专辑的主题中,我首先看到的是一百多年来,中国知识界对于“西方冲击、中国回应”、“传统与现代”等大问题的纠结及因此产生的焦虑。中国应该如何回应西方?在一个中国人眼中西方是依然还占着上风的世界,中国又应该如何为自己定位?这种纠结与焦虑在三位中国学者文章中呈现,也同样表现于我本人的思考和写作中。德汉与米勒两位学者(也包括布朗等)或许对中国学界的这种纠结与焦虑感到惊讶。但我作为华裔学者,长期处于西方与中国的夹缝之中,受到不同传统与体制的强烈冲击。近年来,我在中美之间频繁穿梭,在上海交通大学创建人文艺术研究院并曾全职担任院长多年,实实在在进入了中国学术体制之内,成为一个中美学术界双重的“局内人”。我切身体会到中国学界的纠结与焦虑。这种感受在我离开中国,返回美国后,两相比较,静心反思,却变得更加强烈和清晰。
许多年来,我一直秉承“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的思路,在英语学术界重点研究现当代中国文化与意识形态问题,将其与西方相近的理论(即西方马克思主义)作比较。在中文学术界,我则一直与中国学者就西方理论保持对话,写过有关不同西方理论的中文专著与论文。后来我又涉猎了传媒与流行文化、国家形象、国际关系、民意调查等领域。在思考不同领域的问题时,我始终把自我反思放在首位,认为对自己感受深刻的纠结与焦虑,必须不停顿地加以分析批判。历史和元批评的角度,不仅是思考西方理论中的中国问题的角度,也是自我反思的角度。历史的角度,就是要将理论话语置放在历史的语境中,追溯其来龙去脉,考察思想的形成与历史现实的关联;这个从历史来拷问理论的构成的角度,也就是理论自我反思的元批评角度。西方理论何时与中国亲密接触?这种接触在何种历史条件下发生?这种接触是如何衍生出西方理论内在的中国问题的?这样的思路不仅仅是、也不应该是概念的游戏,而是要抓住西方理论与中国接触的种种现实问题,直指这种亲密接触中冒出的火花。
我因此从历史与元批评的角度,在自我反思的同时,对王宁、张江、朱立元的文章作了点评。1978年开始,中国知识界重新向世界敞开大门,开启了一个走向世界的新时代。四十年改革开放的历程,是今天思考中国学术界现状的大背景。20世纪80年代是中国社会思想最为风云激荡的时代。这一阶段的最大特征,就是通过大量译介西方学术思想和文化理论,把中国现代化过程中几乎所有问题都重新提出来争论,通过西方的新理论、新观点来重新认识中国,重构中国人文社会研究的话语体系。到了20世纪90年代,中国人文社科知识分子回到了校园。在这一阶段,“后学”打头的西方理论纷纷登场,取代了20世纪80年代以西方启蒙时代古典主义思想为基础的现代性文化反思。一方面,中国跟西方“后学”接轨,似乎中国也跨越了“前现代”“现代”历史阶段,直接进入了“后现代”。另一方面,学科建设的需求、学术论文生产线的出现、项目驱动型而非问题导向型的研究方向,成为今天中国的学术现状,更是西方理论进入中国近二十多年来的直接背景与环境,我们可以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与语境下,来理解三位中国学者的观点。
张江的论文对中国近年来文艺学和文学批评界来自西方理论盛行的“强制阐释”作出了严厉的批判。对此我深表赞同。中国的文学研究现状,一方面是西方理论术语爆炸,一方面是文学批评形式与文本研究缺失。在坚实的文本形式批评的基础上,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批评家如詹姆逊、巴赫金等创建了对文学形式的政治、历史、意识形态内容的批评范式。但迄今为止,中国文艺学与现当代文学研究在方法论上还基本是各唱各的调。做理论的不做作品形式分析、文本解读;做文学批评的理论术语满天飞,具体分析作品时还是主题思想、段落大意、写作技巧这个三段式。然而,张江的焦虑所在,不仅仅是西方理论术语流行的“强制阐释”。他反复强调要建立有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体系。对于他的观点,在德汉与米勒的点评中都有所质疑。我则从学术范式与话语体系的角度观察,认为张江的论述需要厘清广义的政治评论和专业的学术分析的区分,也就是德汉和米勒一再提出的文本细节与证据的问题。张江的观点非常鲜明。但在英语的国际学术语境中,如何在尊重基本学术规范的基础上,展开有效的学术对话与交流,则是一个重要的课题。这里不仅仅是一个善用国际通用的话语方式的“术”的问题,也是一个“道”的问题。从宏观的国际战略层面而言,中国提出的“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命题讲的就是“道”的问题。(27)刘康.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十九大之后的中国全球文化战略[J].国际传播2018(1): 3。从国际传播的“术”的层面而言,也是如此。我们从文学理论这个相对专门和微观的层面来思考建构中国的文学理论的时候,也应该具有这种宏观的道与术的理解。
专辑中王宁和朱立元的论文(尤其是朱立元)都是紧扣文学理论的话题,学术话语的表述和规范方面,都是可圈可点。朱立元的论文对细节和证据的严谨、缜密的分析,受到米勒的高度评价。我在回应文章中提出,朱立元对米勒在中国引发的争议所作的精彩分析,蕴含着对文学理论的普遍性的乐观和前瞻性的判断。朱认为,一旦中国也同样出现了米勒所担忧的消费主义文化、视觉文化、新媒体等全球化的文化现象的时候,“中国学者跟米勒的观点并没有根本的冲突”。(28)Zhu Liyuan. Hillis Miller on the End of Literature[J]. Modern Language Quarterly, 2018, 79(3): 303.王宁的论文强调法国理论家萨特、德里达、巴迪欧与中国的关联,尤其是萨特和巴迪欧与毛泽东文艺思想现代关联、“毛主义”在西方知识界的影响等,提出了西方理论中的中国问题这一重要课题。现代西方马克思主义思想理论这一谱系,与中国理论、中国经验有密切关联,王宁的文章对此作了重要的阐发。多年来王宁教授在国际学术界与主流理论界进行了大量卓有成效的对话与交流,受到国际学术界的高度关注与认可。
改革开放以来西方理论进入中国的种种境遇,中国学术界近年来有很多讨论。但讨论的重心依然是西方理论与中国理论的差异区别或西方理论对中国的影响。我提倡从一个新的角度来开展讨论,即“批评理论的中国问题”,或“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这个角度或许能让我们超越中西二元模式的思维定式,纠正一下多年来形成的习惯,将中国视为世界的中国(China of the world),而不再用两分法来区别,强调世界与中国(world and China)的不同。西方理论与中国的密切接触,理论的中国之旅就不再是单向的“西方话语-中国问题”的旅行。以毛泽东为代表的中国马克思主义理论与实践,对西方马克思主义特别是法国理论有直接、重大的影响。米勒对张江提出的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把中国马克思主义与中国传统文艺理论相调和的问题。这正是我多年来的主要关注点。我的中英文学术论述(尤其是英文)多半围绕这个问题。王宁近年来和我在国际学术界就此话题多有合作,他在本专辑里的论文也跟我的关注相互呼应。我们的合作研究,逐渐在国际学术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
我认为,在思考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时,应该从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与中国的亲密接触入手。因为无论在历史语境的交接上,还是在思路(尤其是范式与方法)的关联上,这都是极佳的入口。当然,西方理论五花八门,与中国的接触程度不一,需要花力气梳理。因此,理论的中国问题这个命题,绝不是排斥性的,不能仅仅局限于西方马克思主义谱系下的批判理论。然而,既然要回到历史,就首先要回到中国思想和理论的现代传统和当代语境,尤其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在中国的传播、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建立、意识形态与文化领域里的主导思想模式或范式。我在英文回应文章的第二部分“普遍与特殊论: 詹姆逊与中国詹姆逊主义”中,以詹姆逊为例,探讨在范式与方法意义上,西方理论是如何与中国亲密接触的,并进一步阐发中国詹姆逊主义的元批评意义,即其中显现的理论的共性和特殊性的关系问题。
我的英文回应文章是对2018年用中文发表的《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的拓展,并针对英语的国际学术语境,作出相应的修正。我用了许多篇幅来详细讨论詹姆逊的理论文本与中国詹姆逊主义的各种文本,包括对翻译文本的对照和分析。2019年初,我发表了再论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的中文论文《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以学术范式、方法、批评实践为切入点》,把詹姆逊作为“理论的范式中介”跟法国的阿尔都塞、俄苏的巴赫金作为与中国理论与实践有密切关联的三位西方理论家相提并论。(29)刘康.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J].文艺理论研究,2018(1): 184-201;又见刘康,李松.文化研究的西方资源与中国实践[J].文化研究,2018(31);刘康,李松.中国研究,后殖民主义及身份认同[J].文艺争鸣,2018(9);刘康.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以学术范式、方法、批评实践为切入点[J].南京师大学报,2019(1).综合这几篇中英文论文,我在这里就理论的普遍与特殊之间的关系谈一下意见。首先,詹姆逊的理论范式意义在于把马克思主义的理论融入美国的文学研究中,“采取了一种折衷主义和兼容并包的方式,将一个对于美国学术界相当陌生的德国的马克思主义的理念变成了一个在学术上受尊重的思想。詹姆逊的代表作《政治无意识》(1981年)把后结构主义、精神分析学、符号学、解释学和原型批评、叙事学等五花八门的理论批评、学术派别、思想观点融合在了一起,形成一个宏大的、后黑格尔主义的、解构的马克思主义宏伟叙事”。(30)刘康.西方理论在中国的命运——詹姆逊与詹姆逊主义[J].文艺理论研究,2018(1): 187.
第二,詹姆逊理论在中国的影响或“中国的詹姆逊主义”,指的是詹姆逊作为西方理论进入中国、跟中国发生亲密接触的多重中介意义。詹姆逊首先是欧洲理论尤其是欧洲现代马克思主义理论(即西方马克思主义)引进美国的重要中介。他是今天美国学术界当仁不让的马克思主义旗手。从他1985年首次来到中国,近二十年后中国才“发现”了他的作用,并逐步形成了对其理论的选择性误读。这就是詹姆逊理论的第二重中介作用,不仅把欧洲理论引进美国,而且把来自中国的毛泽东思想(即中国马克思主义)创造性地引进到了西方。在欧洲左翼所建构的“西方毛主义”(Western Maoism,以有别于中国的“毛泽东思想”)过程中,詹姆逊扮演了非常重要的角色。詹姆逊的思想轨迹大致上有几个阶段: 第一阶段(1960—70年代),年轻的詹姆逊倾心欧洲(法国和德国)的马克思主义思想,将其引进到美国。在此阶段,詹姆逊就接触了毛泽东思想,并积极参与了“西方毛主义”的建构。第二阶段(1980年代中期),詹姆逊以美国左翼文艺理论家的身份来到中国,一边构思他的后现代文化理论,一边学习、了解中国近现代左翼文化思潮,对鲁迅有独到的认知,加深了他与中国的接触。中国问题在他的“第三世界寓言”理论中,再次占据了重要位置。第三阶段(2004年至今),中国再度发现了詹姆逊,把他当成美国后现代主义理论和后殖民主义理论的主要代表,隆重推出了中国詹姆逊主义。詹姆逊的理论中介、理论旅行在中国本是双向的、多重的,既向中国推送了西方后学(不限于后现代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也把中国问题(“毛主义”以及鲁迅等)引入他自身理论的核心,而后中国重新发现并引进了詹姆逊的后现代主义与第三世界寓言论。虽然中国詹姆逊主义即理论旅行的中国阶段基本遮蔽了“毛主义”这个“核心存在”,但通过元批评的症候式阅读,依然可以从詹姆逊中国理论之旅的复杂变形、转换、误读中,让我们看到马克思主义与现代中国不可分割的关联。
“中介”(mediation)这个概念是理解詹姆逊和中国詹姆逊主义的一把钥匙。不仅如此,这个概念也为我们提供了把握理论的普遍性与特殊性关系的重要角度。中介的概念在现代哲学尤其是语言哲学、后结构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中极其重要,牵涉到部分与整体、普遍与特殊、意识形态(马克思主义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美学)、语言和媒介的作用(结构主义语言学、文化研究与媒体研究)、意识与无意识(精神分析学与后结构主义)等十分复杂的层面。(31)Raymond Williams. Keywords[M].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85: 72-73.我的《马克思主义与美学》一书,主要探讨中国马克思主义与西方马克思主义的关联。毛泽东首次在《中国共产党在民族战争中的地位》(1938)中论述了马克思主义的中国化。我认为,“毛泽东的思想有一个关键问题就是中介问题,它能够将革命理论或马克思主义的普遍理论与充满了发展不平衡性和矛盾重复性的中国的具体环境结合起来。这个问题是解答‘马克思主义中国化’以及文化革命(两者紧密相联系)的钥匙。作为中介,民族形式具有双重目标: 它既是毛泽东将马克思主义转型或具体化的解决方案,又从话语和政治意义上再现了中国的马克思主义。它是陈述句式的,也是行为句式的,既是一种宣言,同时又是一种具体的实践。其中第二个目标尤为复杂。它要求民族形式必须把自己再现为一个具体的解决方案,或反之亦然,对解决方案的再现即构成了解决方案本身。换句话说,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解决方案就是以民族形式来再现马克思主义。因此,民族形式成为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实质或内容”。(32)刘康.马克思主义与美学[M].李辉、杨建刚,译.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99-100. Liu Kang. Aesthetics and Marxism[M]. Duke University Press, 2000: 82.
在思考马克思主义普遍理论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关系时,民族形式的中介作用至关重要,值得花大力气深入思考。我现在提出詹姆逊理论的中介作用,也是对共性和特殊性关系的一种思考。詹姆逊独创的马克思主义文学阐释理论,既有作为西方现代性启蒙思想重要一翼的马克思主义,又有英美文学研究的具体和特殊的问题意识。更重要的是,詹姆逊超越了西方与东方马克思主义的二元对立,与其他西方理论家一道,把中国马克思主义(即毛泽东思想)创造性地转换成“毛主义”,使得普遍与特殊的关系成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辅相成、互为表里、整体与部分的“多元决定”关系。我们今天在思考中国特色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的宏观问题、中国特色的文学理论的具体问题之时,詹姆逊理论旅行是很有启发意义的。
3. 结论
本文是就《中国遭遇西方理论》英文专辑发表的感想,主要围绕着中国与世界的学术语境、对西方理论的焦虑以及学术的“术”与“道”的问题。这三个话题有着内在逻辑的关联。中国学术(本文主要涉及文学理论与批评界)与世界对话,需要在学术语境即学术传统、规范和学术范式上下功夫。这似乎是“术”的层面问题,但却跟“道”一脉相承。“道”就是要在思想层面上把握普遍与特殊的关系,这种关系不是二元对立、非此即彼的关系,而是相辅相成和融汇的“多元决定”关系。这不仅仅是思想层面的事,也是中国现代化历程的见证。尤其是改革开放四十年来,中国与世界不断融为一体。在这个过程中,如何让中国思想和理论成为现代世界知识与思想体系中的重要一翼,如何超越一百多年来“西方冲击-中国回应”的模式,是中国知识界苦苦思索的重要问题。其中必然产生的种种纠结与焦虑,也需要在现代化的历史大背景下去理解。我提出的(西方)理论的中国问题、来自西方的马克思主义与中国马克思主义的关系问题、道与术的问题、普遍与特殊的问题,都是在“从世界看中国,从中国看世界”的大框架下的一点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