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武
(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0240)
传统的城市文学研究大多从社会学、历史学的理论探讨文学在城市社会和文化形态中的体现。这类研究固然有一定的价值,但总体而言无疑把城市和文学的复杂关系简单化了。因而美国学者理查德·利罕(Richard Lehan)在《文学中的城市》一书中明确提出了“文学中的城市”这一概念,认为随着物质城市的发展,其文学形态也会相应地发生变化。“随着物质城市的发展,她被用文学措辞再描述的方式(特别是小说方面)也得到了不断的演进: 喜剧的以及罗曼蒂克的现实主义带我们穿越商业城市;自然主义和现代主义带我们进入工业城市;后现代主义带我们洞察后工业社会。”(173)陈平原.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M].北京: 三联书店,2008: 86.城市不但是一种物理意义的空间和社会性关系呈现,也是文化和文学的载体,从文学中的城市这一命题出发将使文学的文本和城市的历史更紧密地结合。正因为如此,陈平原呼吁在进行都市研究时把历史记忆和文学想象融合起来:“把人的主观情感以及想象力带入都市研究,这个时候,城市才有了喜怒哀乐,才可能古老又新鲜。另一方面,当我们努力用文字、用图像、用文化记忆来表现或阐释这座城市的前世今生时,这座城市的精灵,便得以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174)陈平原.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M].北京: 三联书店,2008: 87.显然,“文学中的城市”这一概念要比传统研究中的“城市的文学”内涵要丰满得多,更能够揭示城市与人的真实关系。借用这样的视角观察京派文学中的城市描写,无疑更有助于我们把握京派文学的丰富性。
城市是人类的化身和文明的载体,它的出现是人类生产方式和生活方式的一次巨大革命。城市史学家刘易斯·芒福德指出:“城市通过它集中物质的和文化的力量,加速了人类交往的速度,并将它的产品变成可以储存和复制的形式。”(175)[美] 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M].宋俊岭等,译.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580.人类历史上最早的城市首先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平原,其后埃及、印度、中国等国家也都出现了城市,至今有数千年历史。在城市发展的历史进程中,城市聚集起大量的人力和物力进而创造出无穷的财富、智慧,成为政治、经济、文化等的发生地甚至中心。恩格斯谈到巴黎时曾经表示:“在这个城市里,欧洲文明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在这里汇集了整个欧洲历史的神经纤维,每隔一定的时间,从这里发出震动世界的电击。”(176)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5卷)[M].北京: 人民出版社,1958: 550.因此,在文学的世界中,城市扮演不可或缺的角色。随着近代工业革命的出现,世界城市的现代化进程日趋加快,文学中城市主题越来越凸显出来。如本雅明认为,正由于波德莱尔,巴黎第一次成为抒情诗的主题,在波德莱尔诗中所描写的巴黎被一系列象征所包围: 有生命的东西和历史的形象。“无论巴黎在《恶之花》的何处出现,都带着这种衰老的印记……城市衰老的意识是他写巴黎的那些诗篇具有永久魅力的基础。”(177)[德]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 三联书店,1989: 102-103.然而,由于中国长期处于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状态,城市的现代化进程和文化意识一直欠发达,作为乡村社会对立物出现的近代城市只不过100多年的历史,因而文学中的城市描写也相对薄弱。“我们有馆阁诗人,山村诗人,花月诗人……没有都会诗人。”(178)鲁迅全集(第7卷)[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299.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国新文学中第一次出现了较为成熟的城市小说,文学中对于城市的描写和想象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尤其是对现代大都会上海的描写给人乱花渐欲迷人眼的感受。这座都市散发出的强烈的声、光、色等刺激在文学中得到了逼真的呈现。如茅盾《子夜》中形象地用了“Light”“Heat”“Power”“Neon”等词汇形容上海,明确地宣告一个现代城市的崛起。而值得注意的是,几乎在与新感觉派和左翼作家的文学中大量出现城市意象的同时,京派作家作品中的城市描写也大量出现,构建出独特的文学城市风貌和城市的想象共同体。这就对传统中人们将京派文学常常视为乡土文学的观念提出了挑战,值得进一步的探讨。
在文学史上,很多作家都有自己钟情的城市,也都有自己最熟悉、最亲切的表达,如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乔伊斯笔下的都柏林、卡夫卡笔下的布拉格、狄更斯笔下的伦敦、白先勇笔下的台北等等。本雅明在谈到波德莱尔笔下的巴黎时说:“他诗中的巴黎是一座沉陷的城市。与地下相比更似沉落到海底。这座城市的地狱神因素——它的地貌,它的古老的被遗弃的河床——在他身上找到了模式。然而,在波德莱尔那里,这座城市的‘酷爱死亡的田园诗’中,确定无疑地存在着社会的、现代的潜在层次。”(179)[德]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 三联书店,1989: 190.北京作为一座闻名世界的大都市,在长达数百年的历史中一直作为帝都及政治、文化中心而存在。这里有数不清的故事和人物,有数不清的山川形胜和典雅建筑,也有让人难以忘怀的故都风情和民俗,有散发着历史气味的四合院和胡同……“宏大的帝王气概,森严的等级制度,方正严谨的城市布局,成为古都建筑文化的基本特点。”(180)杨东平.城市季风[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4:31“封闭自大的中央帝国的都城,因其政治中心的地位,而成为国内各民族文化、南北文化乃至中外文化交流荟萃的中心,当是京都的另一个特点。”(181)杨东平.城市季风[M].北京: 东方出版社,1994: 31.虽然1928年国民政府南迁,北京当时失去了首都的身份,但它文化中心的地位并没有动摇,反而有了某种程度的加强。正因为如此,北京在很多作家笔下的故都风韵和文化之美得到了尽情的书写和描绘,如老舍、林语堂、郁达夫、老向等。尤其是老舍和北京更是结下了不解之缘,正是通过对北京艺术性的表达老舍才找到了自己的艺术个性,而另一方面北京也幸运地经由老舍传递出独特的魅力,城与作家的关系得到近乎完美的统一。在现代作家眼中,北京是最具有历史感、文化感的都市,自然是不应该被忽视的。作为和北京有渊源关系的作家群体,京派作家并不是流浪在这座城市里的“波希米亚人”,他们怀抱着极大的热情拥抱这座古都,而北京的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在京派作品中都有大量的呈现,勾勒出古都的辉煌、庄严和宏伟气象,如中山公园、故宫博物院、什刹海、颐和园、太庙、景山、钟鼓楼、琉璃厂、陶然亭、厂甸等都市空间和景点在他们的文学中都曾经被提及。凌叔华出生于北京的官宦之家,她创作的不少作品都以北京城为背景,写出了这座城市的风情和气质,弗吉尼亚·伍尔夫对凌叔华这方面的才能很是钦佩,认为她写出了东方古老文明的神韵。凌叔华早年的一些小说如《中秋晚》《绮霞》《花之寺》等故事的背景都是北京,《绮霞》写主人公到中山公园看菊花,写到了人们在来今雨轩品茗,晴空丽日、秋高云淡、琉璃瓦点缀着北京城的庄严宏伟。而她的《花之寺》直接以北京郊外的名寺花之寺而命名。花之寺在北京右安门外,从清朝开始成了不少名流的游览观光之地,龚自珍、翁同龢等在诗文中都曾提到过花之寺,而凌叔华的《花之寺》则把一段浪漫的故事穿插在这座名寺中。凌叔华后期写作的《古韵》用很多笔墨描写发生在北京大家庭日常纷繁的生活,房子、家具、民俗、服饰、后花园等演绎着这座古城的文化韵味,更成为西方读者富有异国情调的阅读和想象的典范之作。同样,北京也是沈从文早年文学梦想开始的地方,他当时的不少作品都以北京为叙述的背景。这里的一切对于这个异乡人来说都那么亲切,北海、二闸、白石桥、颐和园、西山、厂甸、西单牌楼等频繁在其作品中出现,这些物质性的呈现其实也是作者情感的投射。沈从文《遥夜》中写石桥:“石桥美丽极了。我不曾看过大理石,但这时我一望便知道除了大理石以外再没有什么石头可以造成这样一座又高大、又庄严、又美丽的桥了。”(182)沈从文.沈从文全集(第1卷)[M].太原: 北岳文艺出版社,2002: 127.北京在其作品中基本上都是以充满奇幻色彩的古都形象而存在,常常和自己遥远的湘西故土有着精神上千丝万缕的勾连。而在朱光潜的《慈慧殿三号》、俞平伯的《陶然亭的雪》等作品中,作为北京风物的四合院和古建筑都得到了细致的描绘,故都北京更多地具有了一种清幽和古雅,展现出历史的沧桑。《陶然亭的雪》是俞平伯的名篇,作品中所重点描写的景点就是北京的名胜陶然亭。陶然亭位于北京郊外,最初有一座元代的古刹,清康熙年间工部郎中江藻看中此地,在旁边建了一座小亭子,取名“陶然亭”。此后这里便成了文人雅集的地方,也成为北京的文化地标之一,许多文人往往慕名而来。俞平伯的这篇文章详尽描写了寻访陶然亭的经过,也烘托出自己此前对于陶然亭的文化想象:“一座四望极目的危亭,无碍无遮,在雪海中沐浴而嬉,宛如回旋的灯塔在银涛万沸之中,浅礁之上,亭亭矗立一般。”(183)俞平伯.陶然亭的雪[M]//姜德明.北京乎: 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上).北京: 三联书店,1992: 80.然而,当真实的陶然亭呈现在作者面前时,作者却难掩失望之情。这种失落的情绪,一定意义上也是新式知识分子在面对传统崩塌、瓦解时的真实心理。林徽因《九十九度中》描写的一些场景如“东城”“西城”“四合院”“东安市场”“西四牌楼”“胡同”等建筑文化则混合着民俗文化的气息。这些故都的建筑风貌既是北京作为数百年古都历史的真实写照,具有功能性的实用价值,同时也蕴含着美感和文化的意蕴,是文化符号的象征。就像苏珊·朗格所说:“建筑创造了一个世界的表象,而这个世界则是自我的副本。这是一个被创造的可以看见的整体环境……就像一个人的实际环境就是一个功能关系系统,一个虚的‘环境’,一个建筑所创造的空间,也是一个功能性存在的符号。”(184)[美] 苏珊·朗格.情感与形式[M].刘大基等,译.北京: 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6: 114-116.
京派作家笔下的北京虽然较少现代性的呈现,与中国当时另一个摩登都市上海比较起来,这里显然缺乏摩天大楼林立、五光十色的现代都市色彩和氛围,但却成功地烘托出一个世界著名都城的博大、恢宏的气势和建筑特色,用文字记载了这个城市的灵性与生命。即使放置在世界著名的城市中间,它也毫不逊色。特别是伴随着世界工业化、现代化的来临,众多城市日益趋同化,而京派作家笔下的北京却保留着我们民族独特的建筑和文化记忆,对今天的人们仍然有着难以阻挡的诱惑。刘易斯·芒福德认为城市未来的发展并不仅仅依赖于物质形态的现代化,那样只会造成城市生命的枯竭。他说:“城市最早是作为一个神祗的家园: 一个代表永恒的价值和显示神力的地方……我们必须使城市恢复母亲般的养育生命的功能,独立自主的活动,共生共栖的联合,这些很久以来都被遗忘或被抑止了。因为城市应当是一个爱的器官,而城市最好的经济模式应是关怀人和陶冶人。”(185)[美] 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M].宋俊岭等,译.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596.京派作家笔下的北京无疑是一座有情感和文化记忆的城市,在城市现代化的浪潮中仍然保持着一种宁静和雍容,成为现代社会人们寻找情感寄托的对象。随着现代化进程的加快,它的历史价值和文化价值愈来愈清楚地显现出来。
古都北京不仅在建筑的布局和景观上有着独特的韵味,其更为人们所乐道的是都市的文化氛围和精神,浓郁的文化情调是这座城市最醒目的标记。城市之所以像磁铁一样吸引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人们,使他们在城市里栖息和生活,最重要的因素之一是城市所具有的文化精神。刘易斯·芒福德说:“历史性的城市,凭它本身的条件,由于它历史悠久,巨大而丰富,比任何别的地方保留着更多更大的文化标本珍品。”(186)[美] 刘易斯·芒福德.城市发展史[M].宋俊岭等,译.北京: 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05: 573.与上海这样魔幻般的现代都市比较起来,恢弘、恬静、传统的北京则另有一番异样的都市文化情调。
林语堂在《古都北京》中所津津乐道的北京保存着中国传统文化的精髓,这里的一草一木、任何一处建筑都是一件完美的艺术品,就如同本雅明笔下的“光晕”。但是到了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政治中心的南迁,北京的经济日渐萧条;再加上“九·一八”事变后,北京又处在战争的阴影之下,因此在不少京派作品中,古都北京涂上了一层浓浓的忧郁和悲情: 面对现代资本主义的急剧扩张和日本帝国主义侵略,这座让无数人赞叹的古都是否像本雅明哀叹的复制时代艺术失去灵光一样而消失在历史的时光隧道之中?有学者已经注意到,这一时期描写北京的作品中屡屡出现“故都”“古城”等意象:“于是与20年代新旧杂陈的北京不同,30年代的北平在各类文字中,往往被称以‘故都’‘旧都’‘古城’等情感内涵指向过去的名号,特别是‘古城’,成为一个具有笼罩性的意象,频频出现在新文学作家的笔下,‘古城’不只是对这座拥有悠久历史的城市的概括性描述,更隐含了作者对它的现状与未来的关切,对历史与现实之间关系的思考。”(187)季剑青.重写旧京: 民国北京书写中的历史与记忆[M].北京: 三联书店,2017: 184.林庚的散文《北平的早晨》写北京的寂静和沉闷,完全失去了昔日的活力,无疑是当时国民政府南迁后北京门市萧条的真实写照,隐约流露出作者迷茫的心绪:“北平近来的夜里,是九点钟便听见清晰的声音了,在街上一面锣陪着一个梆子,那带着原始可怕而洪亮的声音,遂弥漫了大街,小巷,与许多静悄的院落。九点,九点连鬼也不出来了。”(188)林庚.北平的早晨[M]//姜德明.北京乎: 现代作家笔下的北京(下).北京: 三联书店,1992: 356-357.而他的诗作《无题(二)》《夜行》《空心的城》也大多描写自己蛰居古都时的寂寞、无聊的心绪。无独有偶,萧乾直接以《古城》为名写了在日本铁蹄威胁下对北京城命运的担忧,把故都历史与现实的处境进行对照。李健吾写故都北京的两篇文章则折射出北京的变迁,在他的笔下,北京已经失去了记忆中的祥和、安宁和静美。在这样的氛围中,北京著名的古迹如紫禁城、颐和园、圆明园等更容易勾起文人敏感的神经,进而在文中生发出杜甫“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或刘禹锡“山围故国周遭在,潮打空城寂寞回”的历史兴亡之慨,这在京派的诗歌中表现得特别突出。作为接受过“五四”启蒙思潮影响的一代,京派诗人已经觉察到: 古都的沉闷、停滞甚至充满危机的状况无形之中已经和现代社会的步伐脱了节,有可能被现实所抛弃。卞之琳后来谈到自己刚到北京的感受时说:“1930年的秋冬之际……北京大学民主广场北边一部分以及灰楼那一带当时是松公府的一片断垣废井。那时候在课余或从文学院图书馆阅览室中出来,在红楼上,从北窗瞥见那个景色,我总会起一种惘然的无可奈何的感觉。”(189)卞之琳.卞之琳文集(中)[M].合肥: 安徽教育出版社,2002: 420.卞之琳这一时期有不少表现故都北京的诗篇,但大多是悲凉和孤寂的格调,如《风沙夜》。另一位京派诗人何其芳的《古城》描写的故都北京也完全是一座失去生机和活力的城市;他的另外一首诗《风沙日》也是通过“风沙”这一特定的自然景物凸显故都的荒凉:
忽然狂风像狂狼卷来
满天的晴朗变成满天的黄沙
……
卷起我的窗帘子来:
看到底是黄昏了
还是一半天黄沙埋了这座巴比伦?
显然,这些诗人笔下致力呈现出故都荒凉、冷漠、凄清的一面在很大程度上是超越了自然的单纯性,在更大的实质上是他们敏感精神世界的象征。“北平诗人以‘古城’寄托自己对人类历史的宏大反思和现代性焦虑,这与‘荒原’精神的深层内涵非常一致。这‘古城’也正是一片具有东方民族色彩和历史意识的现代‘荒原’。”(190)张洁宇.1930年代北平“前线诗人”的城市记忆与文化心态[M]//陈平原,王德威.北京: 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北京: 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16.按照德国学者齐美尔(Georg Simmel)的说法,大都市由于拥挤空间以及快速多变的生活节奏容易强烈刺激着人们的视觉和心理,造成焦虑的情绪,这一点和小城镇舒缓的节奏、韵律、熟悉的感知恰好形成鲜明的反差。(191)[德] 齐美尔.大都会和精神生活[M]//薛毅.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第2卷).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2.而北京到了20世纪30年代,其面临的政治环境、社会环境乃至经济环境都在日益恶化。一方面日本侵略者不断制造事端,步步紧逼,北京沦为一座孤城,战争的阴云始终笼罩在城市上空,使得城中人心浮动;另一方面国民政府出于安全考虑也开始把北平的文物大举南迁,对留在北京的文化人形成很大的心理冲击。作为国家文化形态的结晶和象征,文物对国家、对文化人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一定程度上可以被视作古都北京的文脉。而它的迁走,更使知识分子心中平添了几分沉重和忧思。在内忧和外患等现实的巨大冲击下,北京的历史与文化也正面临着严峻的考验。京派作家笔下流露的焦虑情绪,正是具有现代感的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面对现代文明冲击时的忧虑和反思。吉登斯在谈到现代性对人们的冲击时用了“断裂”的词汇,他说:“毫无疑问,历史发展的各个阶段都存在着断裂……我特别要强调的是与现代时期有关的那一种(或那一类)特殊断裂。”“现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们抛离了所有类型的社会秩序的轨道,从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态。在外延和内涵两方面,现代性卷入的变革比过往时代的绝大多数变迁特性都更加意义深远。”(192)[英] 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1: 4.京派知识分子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社会从近代向现代转换的关键期,这样的断裂速度和变迁范围在以往的时代是未曾出现过的,因而他们的焦虑、彷徨、不安的心理也就在所难免。
城市在历史进程中聚集起大量的人口,促进人们之间的交流和文化的繁荣。但当它成为人们的一种生活方式而存在时,也产生了诸多的问题,如金钱至上观念的盛行以及人和人之间的陌生感。“没有共同的价值观和道德系统,金钱往往成为唯一的价值量度指标。”“对那些在专门的职务或者亚区域无法寻求安全生活的人们来说,功能失调的概率以及非正常的、病态的行为可能性会增加。”(193)[美] 布赖恩·贝利.比较城市化[M].顾朝林等,译.北京: 商务印书馆,2010: 16.20世纪二三十年代,虽然中国的城市化水平普遍不高,但城市产生的问题仍然是触目惊心的。人与人之间彼此的不信任、与他人的关系只是一种类似商业往来的方式,以及由此带来人性的异化等弊端在京派作家笔下都有不同程度的揭示,这也足以证明他们文学世界的敏感性和创造性,他们与新感觉派一道为中国都市文学开创了新的格局。
在一些京派作家的笔下,城市代表了罪恶之源,成为道德堕落、人性丧失的温床,享乐主义盛行的场所。中国现代都市中的这些场景在沈从文、林徽因、萧乾、芦焚等的小说中都有较为充分的揭示,这些描写不仅拓展了京派文学的表现内容,也表达出京派作家的一种全新的现代性体验: 即现代性具有双重性的特征,它的出现固然为人类的生活和交往提供了很多便利的条件,但同时也增加了某种危险性和阴暗面,后者随着现代化的进程愈来愈明显地暴露出来。就像吉登斯指出的那样:“我们今天生活于其中的世界是一个可怕而危险的世界。这足以使我们去做更多的事情,而不是麻木不仁,更不是一定要去证明这样一种假设: 现代性将导向一种更幸福更安全的社会秩序。”(194)[英] 安东尼·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M].田禾,译.南京: 译林出版社,2011: 9.京派作家所传达的都市现代性证明,那种盲目乐观、自信的心态确实是一种乌托邦的虚幻。
沈从文有在都市生活多年的经历,对于都市中种种扭曲的社会现象大都有亲身的体验,早期他的一些小说就开始对都市的病态现象进行揭露。但这一切大多处在感性的阶段,对都市的刻画尚处在粗糙和印象式的阶段。而到了20世纪30年代,他的一些都市题材小说开始了有意识地对都市进行系统的批判。沈从文都市小说对人性的批判恰恰和对乡村的颂扬构成了强烈的对照:“在沈从文笔下,都市上流社会是一片人性扭曲的昏天黑地,处处表现为对于‘自然’的违反,见出社会的拙象与人的愚心。那里只有‘生活’而无‘生命’。”(195)凌宇.从边城走向世界[M].北京: 三联书店,1985: 212.沈从文的《绅士的太太》《八骏图》《自杀》《大小阮》《若墨》《十四夜间》《有学问的人》《王谢子弟》《自杀》《都市一妇人》等等都批判了都市社会的虚伪、荒唐、堕落以及对纯真、善良人性的侵蚀。《大小阮》中的大阮在都市的环境中逐渐丧失了人性,追逐金钱和私欲,出卖良心,逐渐爬上社会的上层,成为所谓的“社会中坚”。《绅士的太太》把笔触伸向所谓的上流阶层。他们表面上有着诱人的光环和良好的背景,但骨子里则肮脏透顶,把爱情视为儿戏,放纵自己的情欲。《八骏图》是沈从文都市小说的代表作,所谓“八骏”就是八位知名的学者,俨然是上层社会的代表人物,但是他们的欲望潜藏在文明的外衣之下,一个个所谓灵魂高尚的人物实则沾染了都市病态社会的流行病。小说对都市中的精英阶层知识分子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揭露出他们的虚伪、怯懦、自私的人性,他们生命的萎缩、人性的扭曲让人深思。沈从文的都市题材作品固然很多停留在表层的阶段,缺乏典型化的塑造,在艺术上也相对粗糙,无法和他文学中的湘西世界相媲美,但这也表明作者的艺术视野还是比较开阔的,其文学的世界也是丰富多彩、摇曳多姿的。
另一位京派作家芦焚的人生经历和沈从文有着相似之处,他也经常把自己视为“乡下人”。芦焚在散文集《黄花苔》序言中说:“我从乡下来的人,说来可怜,除却一点泥土气息,带到身边的真亦可谓空空如也。”(196)芦焚.黄花苔·序言[M]//刘增杰.师陀研究资料.北京: 北京出版社,1984: 49.芦焚早期的小说有着很强的乡土气,但愈到后期,他批判的锋芒却愈指向了都市,都市被置于和乡村的对立面,都市作为货币经济的中心根本上改变了人和世界的关系,和乡村的那种简单、和谐的生存方式有天壤之别:“正是货币经济使得这么多人的日常生活都充满了权衡、算计、清点,以及把质的价值化约为量的价值。由于金钱所具有的可计算的特性,生活要素之间的关系中出现了一种精确性。”(197)[德] 齐美尔.大都会和精神生活[M]//薛毅.西方都市文化研究读本(第2卷).桂林: 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93.芦焚的长篇小说《马兰》和《结婚》就是批判都市伦理的代表作。《马兰》中的马兰是一位乡镇商人的女儿,被一个所谓的知识分子带到了北京,然而这位知识分子占有了她,却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爱情。在马兰生活在北京期间,耳闻目睹的所谓都市人生无疑是虚伪、狡诈的,和她倾心追求的美好生活格格不入,最终由都市返回到乡间,成为传奇女侠。而《结婚》对都市罪恶的描写就更加惊心动魄。《结婚》故事的背景在大都市上海,作品中多处渲染了上海的喧闹、嘈杂、充满罪恶的一面。小说中的主人公胡去恶从乡间漂泊到上海后,灵魂不自觉地陷入麻木和堕落,在金钱、欲望等的诱惑下,他逐渐褪去人性中原本善良的一面,而人性中的恶则暴露无遗,最终被黑暗的都市所吞没。小说中的胡去恶经常出入跳舞场、电影院、交易所、咖啡馆等场所,这些都市文明的象征却成了毁灭他灵魂的麻醉剂。都市的复杂性远远超越了人们的想象,它在为人们提供极大便利的同时也在肆无忌惮地排斥人的精神个性,在这口巨大的物质陷阱面前胡去恶只有束手就范。“这种悲喜剧杂糅的情节,紧张刺激而又视角丰富地展现了一幅光色错综的洋场群小浮沉图,才华洋溢地勾勒出一群寄生者肮脏的灵魂状态、糜烂的生活作派和丑恶的行为方式。”(198)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第3卷)[M].北京: 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 435-436.胡去恶的悲剧证明了贪欲对文明赤裸裸的挑战:“鄙俗的贪欲是文明时代从它存在的第一日起直至今日的起推动作用的灵魂;财富,财富,第三还是财富——不是社会的财富,而是这个微不足道的单个的个人的财富,这就是文明时代唯一的,具有决定意义的目的。”(199)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4卷)[M].北京: 人民出版社,2012: 194.
萧乾和林徽因的小说中也都有对都市人生场景的刻画,其主题也无一例外地展现都市的冷漠和残酷无情。萧乾自幼虽然生活在城市,但属于城市中的平民阶层,生活艰辛,饱尝人世间的冷漠。他的《篱下》《矮檐》《昙》等无疑带有自传性质,相当真实地展现城市中人与人之间的疏离、隔膜。作者说:“《篱下》企图以乡下人衬托出都会生活。虽然你是地道的都市产物,我明白你的梦,你的向往却都寄托在乡村。”(200)萧乾.萧乾选集(第3卷)[M].成都: 四川人民出版社,1984: 274.相比较而言,林徽因的《九十九度中》中对都市的表现则更加复杂,丰满得多,可惜这篇小说的价值人们普遍较少关注。《九十九度中》以第三人称的旁观者的角度,描写了北京城中人们生活的世态,对都市文明的畸形怪状在无形中给予讽刺。在林徽因笔下都市就是一个万花筒,人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城市社会中形形色色的人被划分成若干阶层,上等人过着奢侈、无所事事的享乐生活,他们争风吃醋,矫揉造作;而另一方面,下等人却在高达华氏99度的酷暑中奔跑劳作,以至于丧命,都市在人们心理上不是一个温馨的港湾,而成了精神上的放逐之地。
进入现代社会以来,文学和城市的关系就像一对孪生兄弟。城市政治空间、文化空间等诸多新鲜而充满想象力的元素第一次在文学面前释放出巨大的魔力,而作家们也在以异样的眼光和心情来感受城市、阅读城市、书写城市。“像游手好闲者一样,知识分子走进了市场,他们自以为去观察它——但事实上,它已经准备抓住这个买主。在这一中间阶段,他们仍有文艺资助者,但已经开始使自己熟悉市场。”(201)[德] 本雅明.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M].张旭东,魏文生,译.北京: 三联书店,1989: 189.对京派作家来说,固然很多人的生活经验来自乡村,但当他们作为生活者或旁观者居住在城市的时候,人生无形中多了一份更为复杂、刺激的体验,因而文学中的城市意识也随之萌生。法国学者茱莉亚·克里斯蒂娃提出过“互文性”(intertextuality)的理论,认为一切文本都具有自我的投射性。同时,“任何文本是两个文本之间的交叉,人们在此至少还能读到另一个文本”。(202)[法] 茱莉娅·克里斯蒂娃.词语、对话和小说(1966)[J].李万祥,译.文化与诗学,2011(2): 252-253.城市和文学虽然属于不同的领域,但其间存在的密切关系却是无法分割的,“因此,阅读城市也就成了另一种方式的文本阅读”。(203)陈平原: 北京记忆与记忆北京[M].北京: 三联书店,2008: 86.这样,京派文学中的文学和城市的互文性关系得到呈现。同样,京派文学中出现大量的城市描写不是偶然的,正是作家心灵感受城市、阅读城市的折射,这大大增加了京派文学世界的丰富性和复杂性,其文学中呈现的城市形象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有着独特的风貌和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