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蕴秋 江晓原
(上海交通大学,科学史与科学文化研究院,上海,200240)
2013年6月,美国汤森路透(Thomson Reuters)依照惯例发布2012年度期刊影响因子报告(JCR),(135)关于发布JCR报告的机构ISI的私人商业性质,以及该机构与汤森路透的关系,参见穆蕴秋,江晓原.SCI和影响因子: 学术评估与商业运作——Nature实证研究之三[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5(5): 68-80.66家通过操作手段推高影响因子的杂志,出现在年度“镇压”榜单上。其中四家上榜的巴西医学期刊,因Nature杂志对事件过程的跟踪报道,引起学界高度关注。(136)Richard Van Noorden. Brazilian Citation Scheme Outed[J].Nature, 2013, 500: 510-511.
让人惊讶的是,这四家巴西期刊主编在接受《自然》杂志采访时,却把矛头直指巴西最高教育主管部门——巴西教育部(Coordenadoria de Aperfeiçoamento de Pessoal de Nível Superior,简称CAPES),指控该部门近年实施的以影响因子为主导的学术量化考核标准,把巴西学术期刊逼上绝路,声称建立“互引联盟”实乃这些杂志为求活路的无奈之举。
四家期刊分别是《巴西医学联合会杂志》(RevistadaAssociaçãoMédicaBrasileira)(137)K.K. Patel, B. Caramelliand, M. R. Silva. The Locomotor System as seen in Brazilian Medical Journals: a Restricted Collection of Papers[J]. Revista da Associação Médica Brasileira, 2011(4): 475-486.K.K. Patel, B. Caramelliand, M. R. Silva. Original Research Articles on the Cardiopulmonary System Recently Appeared in Brazilian Clinical and Surgical Journals[J]. Revista da Associação Médica Brasileira, 2011(6): 717-738.、《临床医学杂志》(Clinics)(138)M. R. Silva, A. Gomes. An Overview of Recently Published Medical Papers in Brazilian Scientific Journals[J]. Clinics, 2011(11): 1975-1982. K.K. Patel, B. Caramelliand, A.Gomes. A Survey of Recently Published Cardiovascular, Hematological and Pneumological Original Articles in the Brazilian Scientific Press[J]. Clinics, 2011(12): 2159-2168.、《巴西肺病学杂志》(JornalBrasileiroDePneumologia)(139)B. G. Baldi, C. Carvalho. Evaluation of Articles on Pulmonology Published in Brazilian Journals other than the Brazilian Journal of Pulmonology[J]. Jornal Brasileiro De Pneumologia, 2011(6): 801-808.、《巴西整形外科杂志》(ActaOrtopédicaBrasileira)(140)A. Gomes, M. R. Silva. Exercise and Its Interactions with VariousAspects of Man and Animal Lives[J]. Acta Ortopédica Brasileira, 2012(6): 356-366.M. R. Silva and A. Gomes. A Survey of Recently Published Papers on Orthopedics in the Brazilian Scientific Press[J]. Acta Ortopédica Brasileira, 2012(6): 367-371.。2011—2012年间,它们在各自主编领衔下发表了7篇综述文章,通过相互引用2009—2010年间发表的论文,达到了推高各家影响因子的目的。互引情况如下:
《巴西医学联合会杂志》,2011年计算影响因子的有效引用为185次,其中47%的被引来自另外三家刊物的4篇综述;
《临床医学杂志》,2011年计算影响因子的有效引用为704次,其中28%的被引来自另外三家刊物的5篇综述;
《巴西肺病学杂志》,2011年计算影响因子的有效引用为381次,其中40%的被引来自《巴西医学联合会杂志》和《临床医学杂志》的3篇综述;
《巴西整形外科杂志》,2011年计算影响因子的有效引用为88次,其中76%的被引来自《巴西医学联合会杂志》和《临床医学杂志》的2篇综述。
Nature杂志这篇报道透露了一个出人意料的讯息,巴西四家医学期刊建立“互引联盟”背后,其实隐含着深层的缘由和动因。本文将对事件原委及后果进行考察和分析,并通过这一生动案例进一步探讨,一个国家学术评价标准的设置导向,将会对本国学术期刊的建设发展产生怎样的严重后果和影响。
由于当前中国及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在学术评价标准的选取和设置上,和巴西有着非常类似的情形,本研究结果也有助于为这些国家的科技期刊建设提供值得参考和借鉴的案例。
2009年,巴西高等教育发展联合委员会颁布实施新的学术考评制度——科技文献评级系统(简称QUALIS)。按照教委的官方解释,施行新政是因为巴西研究项目质量近年明显提升,超过50%的项目成果(部分学科超过80%)发表在高水平期刊上,为了对项目成果展开更有效的分等评估,有必要提高评估分级点。(141)Brazilian Editors. Classification of Journals in the QUALIS System of CAPES — Urgent Need of Changing the Criteria![J]. Clinics, 2010(2): 121-123.
QUALIS和巴西以往学术评估制度最大的区别在于,它以汤森路透期刊引用报告(JCR)每年发布的影响因子为主要标准,把巴西各学科论文发表期刊分为A、B两级共七档,每三年考评一次,以此评估获受资助研究项目发表成果的等级。
由于卷入“联合引用”事件的是四家医学期刊,本论文选取QUALIS医学杂志类的评级规则(参见表1),对巴西医学期刊将会造成的影响和后果展开分析。(142)Mauricio Rocha-e-Silva, Onovo Qualis, Ou A Tragédia Anunciada[J]. Clinics, 2009(1): 1-4.
表1 巴西QUALIS医学杂志评级系统的划分标准(2009)
从医学类期刊评级系统可看出,评估系统中以影响因子(IF值)为标准的划分结果占据了前面四个等级,而巴西国内及拉美数据库收录的所有非SCI论文,全部沦为B4之下的低等级中。对巴西本土医学杂志而言,这样的考核标准导向会导致什么结果呢?为了获得较为直观的认识,需对2008年之前巴西SCI医学期刊的整体情况做一番了解(参见表2)。
表2 2000—2008年SCI收录的巴西医学期刊概况
从表2看出,2000年巴西SCI期刊有14种,2008年增加至28种,其间直到2006年,才有2种医学期刊影响因子超过1.0,2007、2008年保持同样情形,在新制定的评级系统中,巴西本土医学期刊几乎全部落到B3之后(最后三个等级)。
这意味着,在新的期刊评价导向下,研究者为了在项目评估中获得好成绩,会选择把论文投向欧美高影响因子的医学期刊,这对原本就处于天然劣势的巴西本土医学杂志而言,无异雪上加霜,它们将集体堕入一个死循环“怪圈”: 由于在教育部制定的分级体系中天然靠后,杂志得不到好的论文稿源;由于没有好的稿源,杂志品质自然很难得到提升……如此恶性循环往复,永无出头之日。
巴西教委官方表示,他们也虑及这一后果,并采取相应弥补措施,设置了各个评级之间的换算关系: 2篇B1论文=1.2篇A1论文,1篇B1+1篇A2论文=1.4篇A1论文,3篇B2论文=1.2篇A1论文。但这其实恰恰是在强调巴西本土科学期刊沦为劣等刊物的事实,所以并不能从根本上改变事情的走向。
新政2009年一经颁行,立刻引发期刊主编集体“讨伐”,他们认为新的期刊分级标准关乎本土杂志生死存亡,并立场鲜明地表示,教育部把影响因子奉为考评标准的做法十分粗暴武断,应考虑给巴西国内医学期刊留有活路。
巴西坎皮纳斯大学医学教授科诺拉丁·梅茨(Knoradin Metze)就一针见血指出,CAPES为了评判巴西基金项目水平武断地提升期刊分级点,一些国内期刊会因此受到严重损害,由于官僚压力,学者会把他们的稿件投向相关研究领域高影响因子的期刊,而不会真正考虑向具有合适读者受众的刊物投稿。(143)Konradin Metze. Bureaucrats, Researchers, Editors, and the Impact Factor — A Vicious Circle that is Detrimental to Science[J]. Clinics, 2010(10): 937-940.
值得一提的是,科诺拉丁·梅茨(Knoradin Metze)还在文中还非常到位地谈到影响因子存在使用弊端,指出西方一些科学期刊利用“分子分母”规则漏洞上下其手展开“作弊”:
一种操弄期刊影响因子的手段是减少影响因子公式的分母项(可引用项),简单易行的做法是减少“原始论文”的数量,把它们改装成“来信(letter)”。另一种方法是增加“社论”和“来信”的数量,这两种文本尽管会获得引用,但却不是“可引用项”。之所以会出现上述疏漏,是因为汤森路透对“可引用项”始终没有明确定义,哪些类型的文本算到分母里,是可以通过讨价还价来商量确定的。(144)相较而言,中国学界和媒体对影响因子规则一直存在误解,过去40余年来,他们对期刊影响因子公式分子分母规则的理解和转述居然一直是错误的,直至2016年,本文两位作者在一篇文章中才首次将这一错误纠正过来。参见: 穆蕴秋,江晓原.为何中国学者和媒体对影响因子公式的表述普遍错误?[J].出版发行研究,2016(9): 9-11.
面对主编们的犀利指责,巴西教育部官员辩解说,影响因子只是CAPES自1976年以来使用的诸多学科项目评价指标中的一种,何况“世界上几种有影响力的学术评级系统,都把影响因子作为主要参考指标”。(145)B. Helena, Jacob Palis Nader. Publishing: Ranking Brazilian Research Output[J]. Nature, 2013, 503(7474): 39.这样的回应不仅避重就轻,而且和事实也不相符,因为在QUALIS新政中,影响因子确实被置于至高无上的地位。
2010年,巴西期刊界反对QUALIS新政声势达到顶点,60家科学杂志的主编以联合签名请愿的方式,在各自期刊上同步发表一篇倡议文章,标题为“CAPES发布的QUALIS期刊分级标准——迫切需要改变的标准!”(146)Brazilian Editors. Classification of Journals in the QUALIS System of CAPES — Urgent Need of Changing the Criteria[J]. Clinics, 2010(2): 121-123.
该倡议由巴西期刊编辑、研究项目基金会代表和研究人员代表三方共同达成,他们声称“对说服CAPES改变QUALIS体系下的期刊分级标准”,还抱有最后一丝希望。内容主要集中几个方面: 促进巴西学者论文的引用率,提高编辑工作成效,提升学者论文写作质量,此外,确保政府相关部门为经济资源的调配和期刊分等提供支持,等等。具体倡议有八条:
1) 对巴西期刊优劣的评价体系应再斟酌,不应把影响因子作为学术水平的唯一评判标准;
2) 不同学科各自专业特性应得到充分考虑和尊重;
3) 相对欧美国家的学术出版主要由私人商业企业资助,巴西学术出版主要从公立和私立大学以及科学学会获得学术支持;
4) 巴西期刊需要更多的支持和激励,应从以下几方面着手: 对期刊主编支付更优厚的报酬;对期刊给予更大资金支持力度;采用更加全面的标准来评判期刊的优劣;提升巴西期刊的国际能见度;把支持和激励措施具体落实到每种期刊;
5) 通过打造专业化的编辑流程和提升期刊在其他国家的影响力,推动科学期刊的国际化;
6) 期刊在Qualis评价体系中参与评级实行一年一评,不必三年一评;
7) 相关科学学会应积极参与到巴西教育部制定学术评估标准的过程中;
8) 直接从论文发表源头上对引用进行激励,除要求学者在国际高影响因子刊物上发表论文,还要求在一定比例的巴西刊物上发表论文,这意味着学者对两种标准都要兼顾。
上述倡议,2)和6)属实施细则的问题。以医学为例,CAPES将其分为三个大类,大类下还细分专业分支,但这会产生一个问题,一些医学冷门专业刊物天然影响因子整体偏低,而另一些热门专业天然影响因子偏高,结果前者被划入低级刊物,后者被划入高级刊物,对冷门专业而言,这无疑是不公平的。至于期刊“三年一评”,因为期刊影响因子报告是每年更新的,三年一评会使得一些刊物即使影响因子上去(掉落)了,但对应级别却没有上升(下降),也一样会导致不公平的结果。
3)提到相较国外学术出版主要通过完全商业化的运营方式运作,巴西学术出版主要靠国家层面拨款和资助,这一点和大多数第三世界国家一样,巴西期刊建设的市场化道路目前还没有进入起步摸索阶段。4)和5)对期刊经费支持的诉求归根结底还得落实到行之有效的政策导向上,否则国家投入再多钱,配套再好的激励制度,对期刊建设也于事无补,“国际化”“能见度”最终也只能成为一句空话。
其中真正核心的意见是1)和8),除了明确表达不赞同学术评价新政的立场,还针对相关难题提出了具体解决建议——本国学者发表论文时须兼顾国际、国内刊物。事实上,这项建议如果能得到有效施行,某种程度上倒确实可以稍稍缓解巴西优秀学术成果严重外流的现状。
在60家巴西医学期刊发出集体倡议后,巴西教育部的回应自然非常引人关注。但吊诡的是,笔者查阅文献的结果显示,巴西学界针对此事的讨论至此戛然而止。
结合前文,整个事件重要时间节点如下:
2009年,巴西教育部颁布学术评价新规,招致巴西科学期刊编辑群起反对;
2010年,巴西60家期刊集体倡议发文反对,巴西教育部一意孤行继续推行新规;
2011—2012年,四家巴西医学刊物利用影响因子规则漏洞,通过建立“互引联盟”相互推高影响因子;
2013年,四家杂志“互引联盟”东窗事发招致汤森路透镇压。
综合上述情况,本文开篇提到四家医学刊物主编对CAPES的指控并不算离谱,CAPES客观上确实在“逼良为娼”,在巴西科学期刊集体反抗影响因子重轭无效的情形下,四家刊物企图通过建立“互引联盟”来实现自救,结果却以身败名裂告终。
在遭遇汤森路透“镇压”后,四家刊物反应大不相同。《临床医学杂志》2013年10月撤销主编的同时,发布了撤销两篇论文的通告,撤销理由是“不合格”,“非原创成果”。(147)Retraction[J]. Clinics, 2013(10): 1382.《巴西整形外科杂志》在“撤销”通告中加入了作者“声明”,重申论文无剽窃,没有研究方法缺陷,完全符合科学研究规范,被撤销仅仅只是对其他杂志的引用不规范所致。(148)A. Gomes, M. R. Silva. Exercise and Its Interactions with Various Aspects of Man And Animal Lives[J]. Acta Ortopédica Brasileira, 2012(6): 356-366.(149)M. R. Silva,A. Gomes. A Survey of Recently Published Papers on Orthopedics in the Brazilian Scientific Press[J]. Acta Ortopédica Brasileira, 2012(6): 367-371.
《巴西肺病学杂志》则发文解释,它在2013年被SCI排除,是因两份巴西杂志的两篇评论文章对其过度引用所致——分别为80次和52次,由于没有主动发文引用其他杂志的行为,所以希望CAPES不要取消2010—2012年间发表文章的研究项目评估资格。(150)C. R. Carvalho. The Brazilian Journal of Pulmonology and International Databases[J]. Jornal Brasileiro De Pneumologia, 2013(5): 529-531.这样的辩护理由是站不住脚的,该杂志作为引用联盟中唯一“获益”却未“付出”的杂志,一旦东窗事发却以“无付出”作为乞求从轻发落的理由。(151)Bruno Guedes Baldi; Carlos Roberto Ribeiro Carvalho. Evaluation of Articles on Pulmonology Published in Brazilian Journals Other Than the Brazilian Journal of Pulmonology[J]. Jornal Brasileiro De Pneumologia, 2011(6): 801-808.
相较而言,四家杂志中《巴西医学联合会杂志》的“三不”——不做回应,不更换主编团队,不撤销发表论文,显得相当特立独行。
巴西教育主管部门对四家期刊也进行了惩处: 第一,取消2010—2012年间发表在四家杂志上所有文章参评2013年10月巴西年度研究项目评估的资格;第二,吊销四家杂志此后在CAPES的参评资格,直至能重返JCR数据库为止。(152)Richard Van Noorden. Brazilian Citation Scheme Outed[J]. Nature, 2013, 500: 510-511.如此惩处力度等同置四家刊物于死地,第一条意味着,不仅7篇违规论文,此两年期间发表在四家杂志上的所有论文都将形同废文;第二条则直接断了四家医学期刊的稿源,正常情形下,是没有学者愿意向一家没有项目参评资格的期刊投稿的。《巴西重症特别护理杂志》(RevistaBrasileiradeTerapiaIntensiva)就表示,巴西教育部对四家刊物的惩罚力度太过了。
上述处理方式,深刻反映了巴西教育主管部门对西方话语的盲目屈从,除了在期刊评价标准上全力跟随西方步伐,当出现负面事件时,不从自身制定的政策导向来反省症结所在,而是通过强力配合一家美国私人信息情报公司的“镇压”来杀鸡儆猴,对本国期刊多年好不容易取得的一点成就毫无爱护之心,急于向西方人证明自己“跟得上趟”。
巴西《公共健康报告杂志》(ReportsinPublicHealth)和《自然保护杂志》(JournalofNatureConservation)忙不迭在Nature上发表附和文章,急切表达“切割”意愿,前者强调说,不可以偏概全因此事抹黑所有巴西杂志,因为66种被“镇压”的杂志中,巴西违规的只有这4家杂志。(153)Marilia S Carvalho, Claudia Travassos, Claudia Medina Coeli. Citations: In Defence of Brazilian Journals[J]. Nature, 2013, 501(7468): 492.后者则宣称,期刊采取了“更有想象力、更道德、更有效的手段”来提高影响因子,譬如向享有国际声誉的科学家约稿,邀请世界知名杂志的编辑为论文把关等等。(154)Rafael Dias Loyola,José Alexandre Felizola Diniz Filho. Citations: Ethical Ways to Grow Impact[J]. Nature, 2013, 501(7468): 492.
在“互引联盟”事件中,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细节是,四家期刊发表的7篇综述,其中5篇有《临床医学杂志》主编席尔瓦(Maurício Rocha Silva)参与署名(参见本文注释③—⑥)。
席尔瓦出身医学世家,父亲老席尔瓦(Maurício Oscar da Rocha e Silva,1910—1983)1948年发明著名降压药缓激肽,是巴西一代医学权威。席尔瓦青年时代在父亲感召下,克绍箕裘,投身生理医学研究。2004年,他从圣保罗大学退休后,受邀出任《临床医学杂志》主编职位。
让人好奇的是,究竟在什么动机驱使下,使得这样一位功成名就的医学教授不知爱惜羽毛,深度卷入此事呢?从席尔瓦撰写的一些文章,以及他接受的访谈中,我们或可获得一些解读。
席尔瓦上任主编职位以后,把提升期刊影响因子作为首要追求目标,并做了一系列的努力,如沿袭上任主编做法,继续增大期刊发表英文论文的比例,力求走国际化路线与英美学界接轨,此外,他还把期刊名从原来的《圣保罗医学院临床医院杂志》改为现在的现用名,目的是回避掉第三世界国家地域特征,因为这样有利获得更广泛的投稿。席瓦尔甚至表示说,中国同行在这方面意识就比较超前,喜欢把自己的期刊冠以“国际”字样。
此外,席瓦尔还弄了一个主打神经行为研究论题的增刊,邀约知名学者来写综述(其中一位学者此前发表的一篇综述获得了5000余次引用),席瓦尔信心十足的表示,这几篇综述获得的引用会让期刊下一年的影响因子超过2.0。他向记者坦承,这样的做法是受另一家巴西医学期刊《记忆》(Memorias)启发的结果,该刊发表的一篇关于美洲锥虫病的增刊文章获得超高引用,影响因子超过2.0。
席瓦尔的上述做法,表明他对影响因子规则“可操弄”的属性非常了解。他早年经历也印证了这一点,1990年代,他担任一家新刊《休克》(Shock)的编委会成员,主编为了让杂志尽快被SCI收录,对编委会成员下达任务,要求每位学者交稿一篇并保证未来两年内获得3到4次的有效引用,结果《休克》创刊第一年影响因子就达到0.7。这件事给席瓦尔留下深刻印象,他后来回忆说:
通过这个经历我学到哪些因素会导致不同的结果。一些合乎道德,另一些可能就不是那么回事。《休克》的主编当然是在道德框架下做这件事情的。(155)Mauricio da Rocha e Silva: The Secret of Visibility[EB/OL].(2012-01-16)[2017-03-12].http://revistapesquisa.fapesp.br/en/2012/01/16/mauricio-da-rocha-e-silva-the-secret-of-visibility/.
也许正是从这次经历开始,席瓦尔开始明确认识到,只要对期刊影响因子规则善加利用,完全可以扭转一份期刊的前途和命运,影响因子的“神圣性”在他心目中开始消解,因为相对“道德的”而言,“不是那么回事”指的当然就是“不道德的”操弄手法。他后来深度参与“互引联盟”,不能说没有受到这种动机的驱使。
此外,席尔瓦对振兴巴西学术期刊还有着强烈的使命感。他回忆进入学界的第一天,父亲老席瓦尔给他的第一个忠告就是,如果有能力把论文发在国外杂志上,就不要用葡萄牙语在巴西期刊上发表文章,因为国外没有人会阅读葡萄牙语的学术期刊,“即使你免费赠送,人家都不会让它在图书馆上架,这样的发表就和没发表是一样的”。
这样的发表忠告本质上是对本土科学期刊赤裸裸的歧视,但也的确道出了第三世界国家绝大多数学者的辛酸。不过,席瓦尔后来完全改变看法,他认为巴西需要建设自己高水平的科技期刊,他的想法是,随着巴西科学的发展,未来也会出现一批高水准的论文,如果没有相对应的高水平国内科技期刊,它们只能投向国外刊物,而国外的编辑为了保护自己学者利益,不一定会公正对待我们的学者。在接下去十年内,拥有一批高品质期刊对巴西科学的独立不可或缺,“需要打造影响因子超过4的巴西国内期刊”。
在巴西教育部强推Qualis新政后,席瓦尔发表了多篇文章,立场鲜明表示反对,并给巴西教委主任写了一封公开信,其中措辞激烈地指出“新的学术评价指标完全脱离巴西本土科学”,希望巴西教委收回成命,对标准制定再做进一步的磋商和斟酌。(156)Mauricio Rocha-e-Silva. Open Letter to the President of CAPES: The New Qualis has Nothing to do with the Science of Brazil[J]. Brazilian Journal of Cardiovascular Surgery, 2009(3): III-V.
在2012年1月的访谈中,席瓦尔继续表达对新政的不满,并豪迈表态,“面对Qualis评价体统对巴西科学期刊的伤害,我的斗争方式就是提升期刊影响因子”。只是未曾料想,席瓦尔会通过合谋参与“互引联盟”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对席瓦尔而言,如果说前面激烈反对Qualis新政,是使命驱使下的正常反应,那后来深度介入“互引联盟”,就有点急火攻心了。在东窗事发黯然引退后,他振兴巴西科技期刊的满腔抱负也随之付诸东流。而巴西教育部对此事件的处理方式,也为这位学界知名人物提升本国期刊影响因子的努力蒙上了浓重的悲剧色彩。
在影响因子成为期刊权威评价手段以来,一些杂志通过各种手段增加被引次数早已不是秘密。2008年,ISI首度将期刊过度“自引(self-citation)”算为违规,随后2013年,又将期刊建立“互引联盟”列为镇压对象。(157)Tomš Opatrn. Playing the System to Give Low-impact Journal More Clout[J]. Nature, 2008, 455(7210): 167.
“自引”简单说来就是,杂志通过大量引用本刊论文来推高影响因子。极端例子如2007年,瑞士杂志《发音障碍疗法学报》(FoliaPhoniatricaetLogopaedica)的主编,利用一篇综述自引了该刊2005和2006年几乎所有论文,使该刊影响因子从2006年的0.655直升至2007年的1.439。(158)H. K. Schutte·J. G. vec Reaction of Folia Phoniatrica et Logopaedica on the Current Trend of Impact Factor Measures[J]. Folia Phoniatr Logop, 2007(59): 281-285.更普遍的做法是主编间接向论文作者施压,迫使他们自引来增加刊物引用次数。2012年,Science杂志发表署名文章,作者针对832家杂志作者就“学术发表中的强制引用”问题展开调研,涉及学科包括经济学、社会学、心理学以及综合商科类,从反馈得到的6672份问卷结果来看,期刊编辑在稿件退修意见中,迫使作者在不必要情形下添加注释自引期刊文章,“比想象中普遍得多”。(159)A. W. Wilhite, E. A. Fong Scientific Publications. Coercive Citation in Academic Publishing[J]. Science, 2012, 335(6068): 542-543.
“互引联盟”是一些期刊提升影响因子的常用招数,早在1999年,Science杂志的一篇文章就用“引用卡特尔(citation cartels)”来形容这种做法。(160)Georg Franck. Scientific Communication — A Vanity Fair?[J]. Science, 1999(5437): 53-55.严格说来,巴西四家刊物2011和2012年着手建立“互引联盟”其实并不算公然违反规定,因为此时“互引联盟”还未列入ISI的违规处理范畴之内。
相较而言,同年“上榜”的另外三家期刊——《医学科学评议杂志》(MedicalScienceMonitor)、《细胞移植杂志》(CellTransplantation)和《科学世界杂志》(TheScientificWorldJournal),做法还要更加夸张,它们连续2010、2011年两年组成“互引联盟”,在“学者后厨”网站负责人揭发下才引起ISI的注意。(161)Phil Davis. The Emergence of a Citation Cartel[EB/OL].(2012-04-10)[2016-03-12], https://scholarlykitchen.sspnet.org/2012/04/10/emergence-of-a-citation-cartel/.
2010年《医学科学评议杂志》发表一篇综述,引用文献490条中445条来自《细胞移植杂志》杂志,另44条来自自引。(162)D. J. Eve, R. Fillmore, C.V. Borlongan, P.R. Sanberg. Stem Cells have the Potential to Rejuvenate Regenerative Medicine Research[J]. Medical Science Monitor, 2010(10): RA197-217.综述的四位论文作者,其中一位是《细胞移植杂志》创刊编辑,两位是副主编,还有一位是一家医药公司的CEO。同年稍晚,这四位作者中两位再在《科学世界杂志》上发综述,引用参考文献124篇,96篇来自《细胞移植杂志》,26篇来自《医学科学评议杂志》杂志。(163)D. H. Park, D.J. Eve, Y.G. Chung, P.R. Sanberg, Regenerative Medicine for Neurological Disorders[J]. Scientific World Journal, 2010,(10): 470-489.2010年度三家杂志受益最大的是《细胞移植杂志》杂志,两篇综述为它贡献了541次有效引用,如果将其剔除,杂志影响因子将从6.2降到4.0。2011年,尝到甜头的三家期刊如法炮制,《医学科学评议杂志》再发一篇综述,参考文献中32条来自自引,87条来自《细胞移植杂志》。(164)D.J. Eve, The Continued Promise of Stem Cell Therapy in Regenerative Medicine[J]. Medical Science Monitor, 2011, 17(12): RA292-305.同年,《医学科学评议杂志》上另一篇综述的引用文献有109条来自《细胞移植杂志》。(165)D. J. Eve, C. V. Borlongan, P. R. Sanberg. A Showcase of Bench-to-bedside Regenerative Medicine at the 2010 ASNTR[J]. Scientific World Journal, 2011(11): 1842-1864.
综合以上两家联盟七种刊物十余篇论文的操作手法,可以看出互引联盟的明显“套路”。
首先,用于互引的都是综述论文。综述的主要功能就是“评论和总结”,在设定主题框架下,作者可借助这类文本把被引期刊上所有相关文献都引用一遍,所以互引的十余篇论文都采用了这样的做法。
其次,被引文献发表的时限主要集中在发表后二三年内。这是因为,在影响因子计算规则的刚性约束下,论文有效“引用窗口”是两年,也就是说,论文只有在发表后第二第三两年获得的引用,才能对期刊影响因子结果做出有效贡献。
再次,互引联盟一般由期刊主编(或负责人)牵头发起,他们通常会参与多篇论文的署名,前面提及的席瓦尔参与了5篇,第二个联盟中《细胞移植杂志》创刊主编D. J. Eve也署名4篇(参见注释—)。在影响因子主导期刊评判优劣的当下,主编最被认可的政绩莫过把影响因子搞上去,搞“互引”的效果几乎立竿见影,这应该是一些主编抱团铤而走险的主要动因,何况参与引用联盟的期刊互为“施引方”和“受引方”,也从根本上保证了联盟的保密性和隐蔽性。
作者在先前的系列文章中,曾讨论过影响因子为尊导致期刊“异化”的两种典型方式: 两栖是捷径,综述为王道。(166)穆蕴秋,江晓原.从SCI综述文章引用规则看中国期刊与国际接轨现状——Nature杂志实证研究之五.上海交通大学学报.2017(4): 78-86.事实上,一旦期刊影响因子从评价手段变为追求目标,“自引”和“互引联盟”不过是这种“异化”更加极端的表现方式而已。
2014年5月23日,在巴西圣保罗大学举行的首次中国—巴西科技期刊出版交流双边活动中,巴西代表向中国同仁介绍他们期刊建设成效,引用了几组公布数据: 2003年巴西SCI期刊是17种,2013年提升到107种,十年间增长率高达720%,其间推行QUALIS考核制度后,巴西SCI期刊数量从2008年的28种猛增到2009年的65种,2010年进一步增加到89种之多。(167)Abel L. Packer. Journals of Brazil — Overview, 1st Brazil-China Bilateral Meeting on STM Publishing[EB/OL].(2014-05-23)[2017-06-12].http://eventos.scielo.org/brazil-chinameeting/programacao/.
从表面来看,这些数据似乎有力证明了,巴西教育部推行的QUALIS新政对本国学术期刊建设起到了明显促进作用。如此一来,巴西期刊主编们先前的反对行为岂不是显得杞人忧天?可常识告诉我们,他们对巴西期刊未来的担忧显然不是没有道理。所以有必要对上述数据背后隐含的真实情况,做更加深入的分析和考察。
表3 巴西SCI期刊数量和影响因子增加情况(2006—2017年)
列表数据表明,单纯强调SCI期刊绝对数量的增加情况,忽视了一个重要事实,在全球SCI期刊数量逐年攀升的情况下,单纯看一个国家SCI期刊的绝对数量,并不能准确反映该国的期刊建设成效和水平。
按照汤森路透设定的规则,全球SCI期刊数量并非恒定不变,每年会剔除一些不合格的杂志,同时增补一些新的杂志进入——公司宣称他们当前每年大约会收到3 500种投递杂志,入选率一般控制在10%—12%。(168)James Testa.Journal Selection Process[EB/OL].(2017-06-22)[2017-03-12]. https://clarivate.com/essays/journal-selection-process/.
从2006—2016年的数据来看(表3),这期间ISI的SCI期刊每年实际增量约200种,其中2009和2010年出现罕见增幅,分别增加了767种和688种,增幅占比为11.5%和9%,相对应地,巴西SCI期刊数量大幅增加也正是出现在这两年。结合全球大背景来看,将此结果归功于巴西学术考核新制度的实施显然不合情理,更合理的解释这应该是全球SCI期刊数量大幅扩充水涨船高的结果。
而进一步数据表明,2011年起,全球SCI期刊每年增加数量重新回落至200种左右,巴西SCI期刊“大跃进”情形亦再未出现,增加数量一直在个位数徘徊,相较全球占比保持在1.2%左右。更何况,新政2009年才正式实施,依常理一项政策从实施到起效总需一段时间发酵,不可能立竿见影到如此反常的地步。
列表还显示另一重负面结果,2006至2017年巴西期刊影响因子出现过两次峰值,2009年《巴西生药学杂志》(BrazilianJournalofPharmacognosy)影响因子3.4,2017年《材料研究技术杂志》(JournalofMaterialsResearchandTechnology)影响因子3.3,其间多年一直在1.8—2.6徘徊。由于全球SCI期刊影响因子整体水平十年一直持续增长,水涨船高的结果是,2009年影响因子3.4的期刊还能排名961位,到 2017年只能排到1 731位。简单说来就是,即使不考虑中间若干年的回落,巴西本土最顶尖的期刊相较全球水平其实是处于下滑趋势中。
更值得注意的是,自QULIS新政实施以来,席瓦尔等巴西科学期刊主编早前担忧的事情已经发生,巴西优秀学术论文几乎完全流失国外!
以2017年为例,笔者对该年度巴西学者发表的SCI热点论文和高被引论文做了系统整理,结果显示,该年度巴西共发表SCI论文5.3万篇,其中热点论文65篇,分布在全球43家刊物上,排名前四的刊物分别是: 《柳叶刀》8篇,《新英格兰医学杂志》6篇,Nature杂志5篇,《物理学评论通信》4篇;高被引论文355篇,分布在全球208家刊物上,排名前四的刊物依次为: 《柳叶刀》19篇,《新英格兰医学杂志》12篇,《物理学评论通信》12篇,Nature杂志10篇。(169)根据科睿唯安(Clarivate Analytics,2016年ISI从汤森路透被转卖之后的新主人)科学网(web of science)的定义,热点论文指近2年内发表且在最近2月内被引次数排在相应学科领域全球前1‰的论文;高被引论文指发表以来截止最近2月被引次数排在相应学科领域全球前1%以内的论文。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以上热点论文和高被引论文,没有一篇发表在巴西本土刊物上!
值得警醒的是,中国期刊几乎也是同样的结果。据2017年《中国科技期刊发展蓝皮书》发布数据显示,2007—2016年最近十年以来,中国作者发表高被引论文数18974篇,占同期全球高被引论文数的14.33%,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中国本土期刊上发表的高被引论文数只有447篇,仅占同期中国作者高被引论文数的2.3%。(170)中国科学技术协会(主编).中国科技期刊发展蓝皮书[M].北京: 科学出版社,2007: 103.
这在客观上造成的直接后果就是,第三世界国家正在用本国优秀学术论文,去提升发达国家科技期刊的影响因子。本国科技期刊因此堕入恶性循环中,由于没有第一流成果发表,就谈不上科研影响力;由于没有科研影响力,就很难获得第一流的成果发表,更遑论拥有国际竞争力,将国外的优秀稿源吸引到自己刊物上来了。
但是荒谬的是,一些第三世界的学者和官员却完全看不到这一点,他们已经习惯把西方高影响因子刊物上论文的发表数量,当成本国学术研究水平提升的一个重要标志。(171)让人困惑的是,一些学者即便面对上述事实,仍然无动于衷,他们坚持认为这不叫论文的“流失”,理由居然是“论文发在国外刊物上国内学者也一样能看到”。如果这样荒谬的理由也可以成立,是否意味着一国珍贵历史文物流落国外也不叫“流失”?因为此类文物只要提供展出,本国人民在国外“也一样能看到”。比如2018年4月19日,两位巴西学者在Nature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中就满怀豪情地宣称,巴西本土大学在Nature上的发文数2017年达历史新高,有23篇之多。(172)Gabriel José de Carli &Tiago Campos Pereira. Sharp Rise in Premier Papers from Brazilian Universities[J]. Nature. 2018, 556(7701): 309.
说到底,根本原因是因为,这类学者和官员完全没有从建设本国科学期刊的角度,认真思考这个事实导致的严重后果。优秀学术论文发表在国外顶级期刊上,客观上只会进一步提升那些本就高高在上的国外期刊的影响因子,最终只会导致愈发严重的“马太效应”——好的期刊影响因子更高,差的期刊影响因子更低,长此以往,本国科技期刊在国际竞争中将永无出头之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