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云林的书法思想及小楷的艺术性

2019-02-11 08:39
江苏教育 2019年93期
关键词:结字小楷点画

楚 默

【导读】

楚默,原名盛东涛,1946年2月生于上海崇明,先后毕业于上海市崇明中学、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著名的诗学、美学、美术史论学者,著有560万字《楚默文集》(十二卷上海三联出版社),《楚默文集续集》(三卷)及其他各类著作20余种,在第二届、第三届中国书法兰亭奖评选中,两次获得理论二等奖。楚默是研究文学的,却以《书法意境论》在书法界一炮打响,又在《中国书法》发表了《书法本体论》,极为充分地展示了文艺学与艺术哲学的功力与睿见。他出的书还有:《倪云林研究》《中国古代画论研究》《书法解释学》《楚默书学论集》《古典诗论研究》。他不仅纯熟地运用中国古典文艺理论阐释书法,而且准确、贴切地运用西方现代解释学、接受美学、格式塔心理学等思想介入书学探索,为书坛所瞩目。

一、倪云林的书法思想

元代的书法思想其核心是走回归晋唐的老路。元初的赵孟頫为变宋代重“意”的书风提出了“用笔千古不易”的理论。他追求“古法”,推崇古人法帖无非是“矫宋之弊”。然而,“不使毫末出法度外”的结果,往往是主体意识的扭曲和淹没。近人马宗霍《书林藻鉴》云:“吴兴虽云出人晋、唐,兼有其妙;顾学晋者纯是晋法,学唐者纯是唐法,求其一笔为家法者不可得,此承宋季书法无纪之后,固当屹然为正宗,以视右军、鲁公,则才力已薄。仅能不失旧物。”这个断语还是比较公允的。元代的书论离不开“法”字,不管虞集、郑杓、袁桷,都把法唐慕晋作为书法艺术追求的目标。倪云林在崇尚古法的风气下,独树一帜,坚持自己天真率意的美学趣味,表现出不媚习俗时尚的难能气概。

倪云林的书法思想是与画学思想相一致的。他“逸笔草草”的画学思想强调主体“逸气”的抒发,他的书法审美情趣也侧重主体情感的表现。这主要集中在他对苏东坡书迹的两段题跋中。倪云林《题东坡村醪帖》云:“坡翁此卷笔意比徐季海尤觉天真烂漫也。”《题天际乌云帖》云:“右苏文忠公真迹一卷。公之书纵横邪直,虽率意而成,无不如意,深赏识其妙者,惟涪翁一人。圆活遒媚,或似颜鲁公,或似徐季海,盖其才德文章溢而为此。故絪缊郁勃之气映日奕奕耳。若陆柬之、孙虔礼、周越、王著非不善书,置之颜鲁公、杨少师、苏文忠公之列,则如神巫之见壶丘子矣。”

这两段题跋的要旨只有一个,即:书法创作应该率意而成,是主体情感的自然流露,以天真烂漫作为追求的审美境界。在倪云林看来,苏东坡的书法作品,纵横邪直,都是他纯真天然的心灵的流露,是胸中絪缊郁勃之气的自然抒发。他认为陆柬之、孙虔礼、周越、王著这些书法家,对“法”的把握是娴熟的,技巧也是高的,但与颜真卿,杨凝式、苏东坡这些以抒情写意为主的书法家比,不但娴熟大大逊色,且境界也大不一样。犹如神巫之与壶丘子之别。一个脱不了“法”的拘束,一个则进入随心所欲的自由境界。陆柬之、孙过庭是唐朝著名书家。一得法于虞世南;一得二王法,但少自己的东西。孙过庭之草被人讥为“千纸一类,一字同万”。而周、王是宋朝的书法家。黄庭坚说王著“极善用笔”,但“美而病韵”,周越是“劲而病韵”。光有用笔的功夫与技巧,笔端缺少主体精神之美的流露,不能说的是好作品。颜真卿“雄秀独出,一变古法”(《东坡题跋》),他的《祭侄文稿》,沉痛切骨,天真烂漫,被誉为“天下第二行书”。杨凝式无意于法,《神仙起居注》挥洒自如,有真性情之本。书写成了真正的写意,笔下才有不加伪饰的真趣。苏东坡“我书意造本无法”,故用笔不受法度所拘,信手而成,回到天真烂漫的本心,产生了无穷的艺术魅力。

倪云林虽然强调书法的“天真烂漫”的艺术趣味,但并不把它与“法”对立起来而废弃法,相反,他以为率意的书写不能违背“法”成为一种抹扫。他不像米芾那样卑唐,视柳与欧为丑怪恶札之祖。相反,他对米的“气象怒张”还略有微词。他曾跋蔡君谟墨迹云:“蔡公书法真有唐人风,粹然如琢玉。米老虽追踪晋人绝轨,其气象怒张,如子路未见夫子时,难与比伦也。”这段话是倪云林晚年(1371 年)所说,能代表他的书法见解。米对欧、虞、颜、柳的过分贬抑实际上是对“法”的否定。他说,“大抵颜柳挑别为后世丑怪恶札之祖,从此古法荡然无遗矣”,“欧、虞、褚、柳、颜,皆一笔书也。安排费工,岂能垂世”。把“法”与写意对立起来,这太偏激。因此,倪云林认为,自己的书法,还有“气象怒张”的毛病,没有蔡襄的书法“粹然如琢玉”,有唐人风。既要“天真烂漫”又要在一定的“法”的约束下陶写性情,这才是倪云林的真实意图。

二、倪云林小楷的艺术性

元代以赵孟頫为代表的复古风潮是强大的,几乎很少有人不受他的影响。赵的尊古与重法,实际上心仪者唯右军而已。他在《兰亭跋》中说:“学书在玩味古人法帖,悉知其用笔之意,乃为有益。右军是已。退笔因其势而用之,无不如意,兹其所以神也。”赵孟頫复“二王”之古,法度有之,神情韵致差矣,赵书整齐,匀称、秀媚,从积极的方面看,得“二王”之妍,从坏的方面看便是“卑弱”和“靡”。元代鲜于枢、康里子山、饶介的书法,都受秀丽的赵书影响,不能不说赵书的影响之大。在这个赵书弥漫盛行的风潮下,不受其影响,保持自己独有书风的是倪云林。倪的书法,正如徐渭所说:“瓒书从隶入。辄在钟《荐季直表》中夺胎,古而媚,疏而密。”倪云林也学古,也从钟、王入手,但偏重的是钟繇一路的笔法。钟、王严格地来说是两种不同的审美趣味,前者是质朴、稚拙,是高古纯朴,后者是妍美,是清丽秀美,倪云林融钟、王于一炉,故有了自己“古而媚”“疏而密”的风貌。

1.关于“古而媚”。

自从徐渭对倪云林的书风体貌作出评价后,多被人引用而很少有人加以阐释。到底什么是“古而媚”?似乎很空洞、抽象,难以把握。“高古”是一种体貌,体现在用笔结字和整幅作品的章法、意境之中。历史久远的钟鼎古玩、万世屹立的岩崖断壁、千年古松、万世枯藤,因其时间的“古”,使其有质朴、坚韧的品性,也因长期的风化和剥蚀,使形象的外部线条自然柔和,不再有人工雕琢的痕迹。倪云林的小楷的“高古”,也正是体现其自然,质朴,柔和、静穆的特点。

从取势看,倪书较多地吸取了钟书的特点,多以横向取势,字的笔画横向舒展。特别是横,微微向右上伸展,撇捺两笔自由舒展,带有浓厚的隶书意趣。整个字的结构以扁平的造型为主,使字有钟书的潇洒自然,再如用笔的稚拙天真、质朴古雅,使倪云林的书法给人一种高古的印象。

从用笔看,倪云林的用笔与画的一样,十分随意,并不拘泥于笔法的束缚。《荐季直表》的用笔,平锋铺毫,竖以隶法的中锋为主,故点画柔和含蓄,显得圆和,纯朴。但倪云林的用笔点画大多出锋,留有明显的尖梢。横的起笔较细,笔画转折处用力较大,形成对比鲜明的顿挫和急转直下的气势,于柔和之中显出质朴和力量。这就是后人说的“倪字沉着劲拔,起落转折,别具一法,后人万难摹拟。”倪书用笔的这个特点与钟书的面貌有了明显的区别,致使表面看两者的联系已很少。但审视之,细思之,又使人觉得这正是倪书得钟书精华又出新意的地方。因为光讲用笔的内敛和柔和,往往流于纤弱。如果说,倪云林画中的折带皴和枯笔皴擦表达其内心的郁愤与不平,那么,小楷中的驻笔与转折的用力与力量的加大正是其笔性中“刚”的一面的流露。“质朴”之“质”,其审美的特性就在于坚韧有力,有力度有筋骨。说倪云林用笔的随意,还意味着他对“楷法”的突破。“二王”以后的唐楷点画讲究,用锋走笔,追求法度的谨严,力求匀称端正、对比照应。而倪云林在用笔过程中,注重适情率意。有时候故意夸大某一点画的体态,如《天际乌云帖》跋诗中的“纶”字左边的最后一笔;有时候,杂以行草的笔意使点画相连缠结,如“影”的右边三撇,全写成行草字形。可以说,他以一种自由的笔致抒写,笔墨已逸出规矩之外,使难以“放”的正楷增添了无穷生趣。

再从书法的线条看,倪云林的小楷线条静穆柔和,仿佛经过了千百年的淘洗,剥蚀了锋利的外部轮廓,摒弃了急躁和火气,显得安静和静穆。古意正体现在这柔和和静穆的线条之中,钟繇《笔法》曰:“笔迹者,界也;流美者,人也。”倪云林小楷的线条,正是其人心“流美”的结果。倪云林心襟恬淡闲散,高逸空灵,故他的书法线条柔和飘逸,不浮不躁,没有“火气”“厉气”,高雅,古朴。他的线条如行云流水般自然流畅,行笔于有意无意之间,若轻若重之间,虽有粗有细,莫不柔和灵动,富于生气。技巧的痕迹很淡,特别是撇、捺两笔,尤其舒展自如,如清风厉水,漪澜成文;如九曲柳叶,随风飘扬,使古意之中频添许多妍美,从而获得了“媚”的特性。但柔和和“媚”并不等于无骨和绮靡。倪云林的用笔,由于他对古法深刻的理解以及博厚的学养,线条具有丰富的意味。如横笔较为细,但并不弱,这是因为横笔取向上斜势,转折又果敢呈从外向内的趋势,显得清劲有力,竖笔较重较粗,线条挺劲,有些短竖拙朴可爱,避免了媚俗乏力。

古朴与妍媚本来是两种不同的体貌,但倪云林从个人审美趣味和独创的个性出发,把两种特点结合融汇在一.起。他虽然较多地以横向取势,以宽博稚拙的体态结字,但融以隶书撇捺舒展的笔致,使质朴中多了灵动之韵致;他横笔轻松利落,驻笔和转折则凝重有力,使轻重相间,节奏有了灵活的变化;此外,他的小楷有行无列,排列不呆板,字的大小也参差错落,间或杂以行书笔意,使严谨中有了流便有了自然的风姿,这样,既高古,又雅致,既质朴,又不失妍美。沉着中富飘逸,妍丽中有骨力,集王、钟优点于一人——形成个人的风貌。

2.关于“疏而密”。

“疏”“密”是指构字与章法而言。汉字的笔画有多有少,结构方式有繁有简,书法艺术历来讲究“疏”“密”的辩证统一。如刘熙载云:“结字疏密彼此相互乘除,故疏不嫌疏,密不嫌密也。”而倪云林的小楷,在疏密上别具特色。

钟繇的《荐季直表》,结字和章法对疏密处理十分讲究。《艺概》说“钟繇茂密”,“茂密正能走马”。这是说钟繇的书法密而能疏。倪云林从钟书脱胎,突出了这个优点。从结字看,倪云林为了字中留出更多的空间,采用了点画的合理位移和简化。如左右结构的字,或拉大其距离增加空间,(如“江湖”等),或在大小比例上巧安排,留出空间(如“娟”字,女写得较小而右部写得较大)。有些字点画故意作某种位移,以期造成空白,(如“帆”字,一点偏上,几的左右作顺势夸张),再如“鸿”字,一个“工”放在上方,中间的空间就扩大了。对笔画多的字,笔笔交代清楚,以期更密,有时合并点画,使“疏”者更疏。倪云林这种结字方法是十分合理的,它产生很好的视觉效果。

倪瓒《〈天际乌云帖〉诗跋》

一个字就是一个视觉的式样,而“每一个视觉样式都是一个力的式样”,一个艺术式样体现多种力之间的复杂作用。如果艺术品过分强调秩序,同时又缺乏具有足够活力的物质去排列,就必然会导致僵化。以单个字而言,倪云林的小楷能体现多种力之间的平衡与和谐,笔画粗细的搭配,大小结构的安排,上下的顾盼照应都能自然地得到统一。一个字是如此,一幅作品也是如此。作品的章法与其说是对字的排列与安排,倒不如说是对不同力的分布和组织。它表达的不仅仅是字之间的平衡,更重要的是表现主体的情感世界,传达出形式后面的意义。

宗白华说:“若字和字之间,行与行之间,能偃仰顾盼,阴阳起伏,如树木之枝叶扶疏,而彼此相让。如流水之沦漪杂见,而先后相承,这幅字就是生命之流,一回舞蹈,一曲音乐。”那么,倪云林是如何组织这一回舞蹈,一曲音乐的呢?

首先,字距和行距较疏朗,字体的大小安排不拘定规,信笔写来,一任自然。这与唐楷的整齐习称很不一样。《天际乌云帖》的诗跋,是七首七言绝句。每首诗一长一短两行,但这两行的字不相同,长短安排也多异。字的大小悬殊也很大,如第二首的“浦口”二字,“浦”字宽博如水之浩大,而“口”却极小,大一小对比强烈,第四首的“旧日”二字,也同样显出强烈的大小对比。字与字之间也由于安排的巧妙而获得更多的空间,例如“挟江”两字,“挟”的左边部如手擎天,高挺峻拔,而右边部“夹”,有意安排在上半部。如从单个字考虑,这样的结字似乎失调,但总整齐看,“挟江”之间空白甚多,给气脉流转提供了足够的空间。第三首“翻”的处理正相反把“羽”字安排在下面,给上面留下空白。此外如第四首的“倚”字、第六首的“何”字都作了特殊的艺术处理。倪云林的画有许多“空白”,这些“空白”是画意得以延伸和扩展的地方,也是“象外之象”“味外之味”得以生成的地方。倪云林字也一样,字本身结构所造成的空间与字与字的安排产生的空间是最有意蕴的。你与其把它看成一无所有的空白,不如把它看成如白云恬淡的胸襟,里边有倪云林逸气的流转,有他感情的翻动。

其次,从字的伸缩错落和笔墨的轻重变化中求空间,使疏密得到映衬。楷书的点画规矩甚多,字的点画一般不能随意简化和伸缩但倪云林有时突破这种束缚,使端正的楷体有了某种活泼的姿态。如“經”字写成“经”字,“來”处理成“来”都对字的原形作了某种简化;“谷”字的两撇捺作了较大的夸张,“远”的中间作了减缩,其他如“斷”“幾”都有某种程度的伸缩,这样,字就变得活泼多了。或带上了行书的笔意,或以隶书的波挑媚姿补救了正书的单调。线条形态的伸缩,使黑白空间产生了变化,它不再只是横线与竖线分割的空白,也有曲线的天地,如果从笔墨的轻重变化看,倪云林的特色更为明显。同样是继承钟繇笔势的苏轼,他的字笔画丰腴强健,甚至稍觉“肥壮”。他的字疏密相生,主要靠字的安排错落有致。倪云林用笔清劲,横撇都细而逸,竖笔略粗,这样,每个字都有明显的节奏变化、粗细的交错。字的体态轻盈,有一种疏朗透明的感觉,无形之中增加了“气”的流动。一个字,如果上半部分很密,下半部分就处理得疏朗,像“雙”字,上部笔画繁密,颇有密不透风的屏障之感,但下面交叉的撇捺,特别舒阔,仿佛有无限空间任你驰骋,疏密得到了和谐的统一。第六首追和诗,前面的字又大又疏,最后几个字,突然变小,这样错落,避免了局促紧迫,也避免了单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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