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素筠
茶堡,是一座古老的碉房,是一座一座老去的嘉绒村落,曾流盛滿麦子和青稞酒的哈休陶罐,淌出五千年的哈休文明。茶堡,我多么渴望村落能继续讲述着家人,炊烟、牛羊、麦子,青稞,玉米,男人、女人和生老病死啊。然而在飞速发展的当代,它们正以惊人的速度在消失,村落或将渐渐远去。农耕文明的传统经济结构,组织形式,生产方式,生产资料关系,都将逐步瓦解。
——题记
据哈休考古发现,马尔康茶堡的这些古村落,也有五千年的历史了,伴随五千年的农耕文明历史,茶堡河谷的古碉房与村落仿佛在时间里站老了。
马尔康茶堡河流域的山谷,至今依然完整地保留着上百座藏式邛笼石碉房,很多属于明清时期的建筑,形似碉房,站立成“冒”字型,其上部貌似笼子,非常壮观独特。《后汉书,南蛮西南夷传》记载“垒石为屋,高十余丈,为邛笼”,它们带着明显的象雄文化烙印,一座座矗立在高高的茶堡山梁,因山势而显得更加高峻。当地老百姓谁也说不清楚,一座一座石碉房究竟在村子里活了多少年,他们与这里的村庄一起站立在云端栉风沐雨究竟有几百年。
其实,这种藏式建筑群,在整个藏区都已经比较少见了,据有关资料记载,目前,这种风格的碉房式民居仅在西藏阿里和川西北的阿坝有极少部分,而阿坝马尔康境内的茶堡河流域两岸更是较完整系统地保留着一些古建筑群。村里的人不知道这些建筑技术是从那里起源的,这些技术究竟是从西藏阿里传到茶堡河谷的,还是从茶堡河谷传到遥远的阿里的。
如今,古村落的年轻人纷纷外出打工,老人们下山或者进城管孙子读书,长大的孩子们也都去了城市,到马尔康,成都抑或更远的远方打工,年轻人几乎没有想再回村子了,仿佛村落和碉房都老了。这里老去的不仅是人们,也不仅是村落,老去的还有碉房和碉房上往日的炊烟,可是我们的乡愁却无法老去。今年,在参与中国古村落沙尔丛恩村调研的两个月中,我们踏访了这里的村村寨寨,我深切地感受了这种农耕文明远去的无奈和忧伤。
2016年炎夏一个下午,我与西南交大古建筑调研人员来到茶堡河谷,走进哈休村一个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调研人员认为这七层楼古老碉房很有古建筑学研究的价值,于是他们楼上楼下地忙着测量数据。其实,这几天他们已经在沙尔宗乡的丛恩村测绘了二十几座这样古老的碉房,每到一处都让他们惊讶和激动。
在茶堡的山川里,每一个自然村落里都有一座房名叫克萨的碉房,“克萨”藏语指新房子的意思,是每个村庄在开始新建一个村时,该村中修建时间相对最早的那座新房子。
我和主人阿尔莫克萨·阿让,坐在楼顶的荒草里闲聊。阿让对我説,他家的阿尔莫·克萨碉房是村里最早的房子。他说,很久很久以前,大概七八百年以前,他爷爷的爷爷就告诉他的爷爷,他们的房子比大藏寺时间还久。据史书记载大藏寺有六百多年历史。他的祖先有三弟兄,三兄弟最早在这块土地上修建了三座房子,一座是大哥修建的,也是阿让现在所居住的这栋叫阿尔莫·克萨的碉房,克萨意思是这村子土地上最新最高的房子,二弟修建了一座最结实的房子,三弟修建了一座最美的房子。过去,他奶奶在这碉房三楼的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他的妈妈也在那间小屋里生了十四个孩子。他说,那时每当夜晚来临,这个碉房每层楼都睡满了家人,生育孩子的母亲睡在小木房里,其他人就睡在楼上楼下的草堆上或者火塘边,家里热闹而温暖。家里每代人都有在西藏学习归来的喇嘛,六楼经堂旁一直住着家里的喇嘛与和尚。到他这一代,他和妻子只生了两个孩子,妻子二十九岁就因心脏病去世了。现在,他的两个孩子都很少回家。女儿出嫁到脚木足的一个村里,儿子还没有成家,在马尔康城里开挖掘机。每天他一个人孤独的守着这个碉房,平时住在不远处一座二层楼的新房子里,他说他这几年也很少上古碉房来了。
听他这么说,一种淡淡的忧伤向我袭来,我为这座古老而美丽的房子可能会被遗忘而忧伤。其实,当看见这满楼顶的荒草,看见楼下阳台斑斑点点的雨滴坑时,我就知道,这个楼的主人真的没有更多精力来管护他的碉房了。经堂门上有一把古老的铁锁,我问他,经堂也搬迁吗?他说经堂里面的三宝还没有搬走,他说搬动那些佛像与法器得请喇嘛测算,不能轻易搬动。他还说,有些稀有珍贵的法器被那个不听话的侄儿偷偷拿走了,说到这里的时候,阿让无可奈何地苦笑着。说话间他打开了经堂的钥匙,让我参观他的经堂,我看见一层薄薄的灰尘铺在屋子里,我用力去拉了拉门前转经筒下的皮绳,经筒刚转开,“砰”一声,那皮绳断了,我看着阿让不知道怎么办。“很久没有给皮绳上油了,皮子脆弱了,没事没事”他反而安慰我。他说,经堂房门前的木板地供信宁玛派百姓念经时坐,经堂里供黄教僧人念经用。
参观完经堂,我和阿让又回到楼顶的草丛里坐着。他说,楼顶这个草地过去是家里的打场,过去,家里十几亩地的青稞麦子和大豆都要在这里打晒归仓。他说,如今孩子们不回来,一个人吃不了多少粮食,他就很少种地了,只种了二亩多玉米,玉米主要用来喂那两头猪,其他的十几亩地都让给山上搬下来的亲戚们了。他说平时除国家退耕还林和大骨节病补助外,儿子也会给他捎钱回来。他说他每天都只想喝酒,喝了酒就会想过往。说到这里,阿让拿起身旁的白酒瓶猛呷了几口,话语和表情显得很忧伤,他眯着眼睛看着西斜的太阳,自言自语地继续说到“孩子们春节会回来看我的。”他说孩子母亲二十九岁就去世了,他很思念已经病逝多年的妻子,也思念碉房里曾热闹无比的日子。
很多时,刚过六十岁的阿让,就这样孤独地坐在夕阳下看着远方,直到月亮升到碉房的顶上,更多的时候他会以醉酒来打发孤独的光阴。我劝他别喝坏了身子,应该常常上楼来给房子除除杂草,为儿子们看好这碉房,我说如雨水渗漏到房子里去,房子就容易腐掉。他说只要有人喜欢看这房子,他就一定少喝酒,他说等今年的雨季一过,他就上楼来扯草,并请人来夯实这屋面的黄泥地。他让我放心,其实,我相信他会那么做。
阿尔莫·克萨碉房高大挺拔,耸立在茶堡的古村落里,只是他即將随着主人的老去而老去。与阿让家情况相同,山上很多人家基本上都搬下山了,都在沙尔宗河坝经营所那地方有一处新房子,老碉房一般留一、二个老人看守着。老人们在山上继续看着土地里的青稞,麦子,土豆和玉米。生态环境好了,常常有野兽到地里偷吃庄稼,所以每当庄稼成熟的时候必须要有人看守,还要牧放草场上那些牛羊。
在沙尔宗丛恩的自然村落里,有十二座叫克萨的碉房:雅尔根·克萨、足·克萨、同足·克萨、额米·克萨、独乌·克萨、刹迪·克萨、嘎木迪·克萨、雅·克萨、班古·克萨、蒙各洛·克萨尼、蒙各洛·克萨嘎、森甲·克萨。这里,所有的克萨碉房基本上是六层至七层楼,高近二十米左右。可以想象,过去生产力较低的情况下,要修这么一栋高大结实的石碉房是多么不容易,一定是古村落人口最鼎盛的时代的建筑。
沙尔宗丛恩村除克萨碉房外,还有近七八十座古老而完美的古老碉房很多有几百年历史了。据阿坝州藏羌研究会会长扁秋告诉我,茶堡河流域这些保留下来的古建筑,保留的是一千多年前藏族最古来建筑群。丛恩虽然已被列入中国古老村落名录,但是,目前仅有雅尔根·克萨碉房享受了国家文物保护单位的维护,八十岁的老奶奶住在楼下新建的厨房里,数着玛尼珠,手里握着一把为游客开碉房的钥匙。
每一座克萨碉房的故事没法藏在山风里,他们与风一样在历史里流传。干木迪·克萨的主人,是1936年恢复卓克基土司官寨时著名的工匠熊如·仁精,当年,他的儿子是茶堡地区最好的木雕师,他家经堂的木雕和唐卡让索观赢土司也嫉妒三分,今天,木雕师的儿子银巴,也是快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与妻子守在这碉房里,孩子们都不愿意爬这么高的山上来了。今天,村里再找不出像他父子手艺这么好的工匠了,基本上也没有几个人修得来这种房子了。1958年额米·克萨随着他的最后一个主人的去世,早也变成残墙断壁,耸立在足村的后山上已有几十年了。蒙古洛·克萨尼与蒙古洛·克萨嘎二个碉房是邻居,克萨尼的养子阿罗·泽仁说,他只有在孙儿读书的假期时才上山来,来看看地里的庄稼,大儿子和媳妇都在城市打工,小儿子当了大藏寺的和尚。蒙古洛·克萨嘎的主人这几天有点生病,说话时,他总是咳嗽,他说自己快八十了。同足·克萨在2015年的一场火灾中变为废墟。在1968年,雅·克萨家生活困难,他家向队长申请粮食,队里当时只剩拌了农药种子的粮食,队长说要洗干净晾晒后吃,可是他们不信农药有毒,直接煮来吃了,一家八口人当场死去四口。森甲·克萨过去是属于雅尔根·克萨家的。独乌·克萨、刹迪·克萨今天的主人已经不是原来主人,都由养子家看管着。据不完全统计,丛恩村克萨碉房,祖祖辈辈是自己的主人的只有足·克萨一家了,这些几百年的碉房很多已经换了很多主人了。
记得,六月中旬,我第一次去丛恩村嘎木迪时,布鲁·三郎严木初87岁的奶奶刚去世几天,村里的十几个老人在他家念经,他家邀请村支部书记、村长和我们去他家里吃饭,吃了饭,还听了几个老人讲故事。可是,当时隔一个月,七月中旬,我再去村里的时候,只看见布鲁·三郎严木初家的门已经被一把大锁紧紧锁住了,邻居告诉我说,布鲁·三郎严木初回城里开挖掘机去了,他妈妈下山去守经营所的新房子去了,他叔叔回城里开出租去了,邻居还肯定地说,这家人可能难再回来了。看着一个月前还人来人往的鲜活的碉房,这时,紧锁着门的碉房突然就在我心里苍凉了许多,邻居也有无限的伤感和孤独。仿佛几百年高耸的碉房在瞬间老去了,也许,这里的山风很寂寞,想把碉房的故事带到远方去吧。
克萨碉房的故事,仿佛就是一本茶堡的历史,丛恩山上,茶堡河谷,还有很多比这些克萨更多更古老的碉房,也有比克萨碉房家故事更古老的故事,毕竟克萨是村里的新房子。如今,一座座叫克萨和不叫克萨的石碉房,只能站在寂寞的山梁上,随着这里的将要消失的村落文化而无可奈何地老去。
值得安慰的是,任何搬迁户不能擅自拆掉这里的每一座古老碉房。真不知道,如今我们该怎么去保护这些绝版的建筑群。
其实,我是多么期盼,茶堡河谷的那些克萨碉房能继续散发出泥土的芳香,茶堡土地里永远生长着金黄的玉米和瓦蓝青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