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得红
4月6日下午4点,在西宁的海湖新区几何书店内,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资深科学家乔治·夏勒同西宁地区野生动物保护爱好者进行了一场名为“与自然对话”的分享会。几何书店讲座厅内挤得水泄不通,许多人提前一个小时去占有利座位。参加分享会的有公务员、学生、民间野生动物保护志愿者,10多个身着红色袈裟的僧人显得尤为明显。青海文学界知名的作家马钧、古岳和唐涓早早地占据靠前位置。当乔治·夏勒出现在讲座厅时,古岳走上前献上哈达。许多人手里拿着从几何书店购买的乔治·夏勒的著作,等待分享会后签名。
美国老阿爷乔治·夏勒今年86岁了,从1984年开始,关注青海高原的藏羚羊和雪豹等珍稀濒危野生动物,35年来曾20多次来青海,深入三江源、柴达木盆地和祁连山,在野生动物出没的地方扎帐篷一住就是三四十天,观察野生动物的习性和数量。今天的分享会后,明天乔治·夏勒将赶赴三江源开展为期一个月的野生动物考察。
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乔治·夏勒在亚洲、非洲和南美洲开展野生动物研究和保护工作,被美国时代周刊评选为20世纪全球最伟大的三位野生動物学家之一。今天许多人是为感叹和目睹这个美国老阿爷86岁高龄还敢到青海高原来,还要去三江源。
乔治·夏勒用英语讲解,现场有那英语学得好的估计直接能听懂。当然多数人还须借助中文翻译。许多在书店转悠和坐在木凳上专心致志看书的读者都被吸引到讲座厅来。讲座厅内神奇的安静,人们在聚精会神地听,有的在电脑上记,偶尔被美国老阿爷风趣幽默的讲话逗笑。
看着美国老阿爷依然直挺硬朗的身板,耳聪目明、思锐敏捷,一直站立着讲解,在敬佩的同时,为老阿爷执着的事业性而深深感动,也回想起35年来与美国老阿爷所经历的点点滴滴和对他的认知。
乔治·夏勒是我见到最早的外国人,也是最早见到的博士。那是1984年的一天,在省林业局的院子里,工作人员从北京吉普车里迎接一个背着行囊,个头超过一米八,有着一双浅褐色眼睛和挺拔鼻子的外国人。从那时知道他是一位世界著名的野生动物学家起,我就找机会接近他,了解了他的许多有关野外考察和保护野生动物的故事,看了他写的有关野生动物保护的书。他后来成为青海高原野生动物保护的合作者和好朋友。
乔治·夏勒,1933年5月26日生于德国柏林,母亲是美国人。二战期间,他随母亲离开德国,在丹麦短暂居住后,最终来到美国密苏里州的圣路易斯市。他是20世纪世界最伟大的动物学家之一,是国际野生生物保护学会(WCS)的首席科学家。乔治·夏勒是许多野生动物长期研究项目的开创者和保护问题的揭示者,他在半个多世纪的岁月中,一直致力于野生动物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在印度、巴基斯坦、坦桑尼亚、蒙古、巴西和中国等许多国家开展野生动物研究,为保护山地大猩猩、美洲豹、大熊猫、老虎、狮子以及喜马拉雅山的野绵羊和青藏高原的藏羚羊、雪豹等野生动物做出了重要的贡献。
早在20世纪60年代,乔治·夏勒就对青藏高原产生了浓厚兴趣。1984年,他成为第一个得到中国政府批准,进入青藏高原无人区开展研究的外国人,并由此开始了他在青藏高原上长达30多年的调查。他深入研究了藏羚羊、西藏盘羊、岩羊、藏原羚、野牦牛、白唇鹿、野骆驼、藏野驴等有蹄类动物。他的言传身教和科学方法也培养了许多年轻一代的野外研究人员。
乔治·夏勒是最早揭示青藏高原上藏羚羊被大量盗猎真相的科学家。20世纪初,生活在青藏高原上的藏羚羊超过100万头,而到了90年代中期,其数量只有65000~72500头,将近90%的藏羚羊在短短的几十年中消失了。藏羚羊的绒毛轻柔细软,可以织成轻如鸿羽的时尚华贵的披巾“沙图什”,因而受到国际市场的青睐。“沙图什”是波斯语,意思是“绒之王”,由于十分珍稀和质量无与伦比而非常名贵,其价格也极其昂贵,使得一些贪婪冒险的人,将一支支黑洞洞的枪口对准藏羚羊,进行残酷猎杀。
有位哲人曾经说过,地球上每次野生动物群的消失,无不与采金有关。德国著名记者洛尔夫·温特尔在他《上帝的乐土?》一书中对北美大草原上的那一段历史做过这样的描述:“在印第安人世世代代精心保护的北美大草原上的野牛群随着欧洲殖民统治者的侵入渐渐退出了人类的视野,尤其是西部大淘金的狂潮使野牛群遭到了灭绝性的杀戮。”同样,青藏高原藏羚羊的急速消失也与230世纪80年代的西部大淘金有直接关系。改革开放初期,大批农民涌向以可可西里无人区为主的高原腹地采金,他们夏秋季节采金,漫长的冬日里他们守护着自己的金窝子,等待来年冰雪融化时再采。起初他们只是用护卫金窝子的火药枪打食藏羚羊,把藏羚羊作为不花代价的食物。当他们发现藏羚羊身上的绒比黄金还金贵时,便放弃艰辛的采金,购来汽车、非法盗买来枪支进行大规模盗猎。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三江源地区和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由6万多只减少到不足3万只。
乔治·夏勒在多次深入青海的可可西里无人区、西藏的羌塘高原和新疆的阿尔金山研究中,不断探寻着藏羚羊大量减少的原因。已知的草原上人口密度的上升、各类道路建设的增加、牧民家畜数量和牧场的增加、自然灾害的发生等,都会对藏羚羊造成影响,而沙图什贸易则是藏羚羊遭受灭顶之灾的直接原因。乔治·夏勒是第一个将沙图什贸易和猎杀藏羚羊联系在一起,指出这种贸易正是导致藏羚羊日益减少的关键原因。而在90年代之前,从事沙图什贸易的商人一直在向欧美消费者宣扬,制造沙图什的原料来自北山羊、野山羊和家山羊,甚至说是西伯利亚鹅的羽绒,以掩盖沙图什背后对藏羚羊血腥的屠杀。1992年,夏勒在历经两年的跟踪调查之后,向世人公布了他的研究结果:制造沙图什的惟一原料是藏羚羊的羊绒,采集这种绒的惟一办法是先把藏羚羊杀死。由于沙图什贸易,将近90%的藏羚羊在短短的几十年中消失了。他的努力促使欧美世界禁止沙图什贸易,推动了对藏羚羊的保护。藏羚羊的悲惨命运引起中国政府和国际有关组织的高度重视,藏羚羊被定为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中国政府相继颁布了保护藏羚羊的相关法律法令,保护部门采取了严厉打击盗猎的行动。青海、西藏和新疆三省区,很快成立了可可西里、羌塘高原、阿尔金山和三江源国家自然保护区,建起联防联控体系。青藏高原及周边地区生态环境开始得到改善和恢复,藏羚羊栖息的地方,从此逐步恢复了原来的宁静。可可西里的藏羚羊由不足3万只,增加至6万只左右。可可西里的枪声消失了,高原精灵们可以自由自在地生活在美丽的可可西里。
乔治·夏勒被人们称作“自由的思想者”,他总是在试图寻找生物界的空白点。在对青藏高原30多年的考察研究中,乔治·夏勒发现高原上雪豹的数量也已十分稀少。雪豹被誉为世界上最美丽的猫科动物,由于它们常在雪线附近和雪地间活动,故名“雪豹”。
雪豹美丽的皮子带给自己灭顶之灾。长期以来,雪豹一直是人类狩猎和捕杀的对象。雪豹有很高的经济价值,在国际裘皮市场上,雪豹皮毛有着极高的价格。20世纪60年代,用雪豹皮制作的成衣已在一些西方国家流行起来,人们认为拥有这样一件昂贵的毛皮大衣可以显示自己的身份、地位与权力。暴利让不少人铤而走险,猎杀雪豹。
最早猎杀雪豹是为了美丽的皮子,随着虎资源的濒临灭绝和国际国内对非法走私虎骨打击力度的加大,人们的眼睛又盯上了雪豹的骨头。许多国家的传统医学认为雪豹的骨头可以治疗筋骨疼痛、风寒湿痹等症,猎捕雪豹也为获得豹骨入药,虎骨供给量下降和馈赠收藏雪豹爪、牙、皮等的需要导致这种现象进一步加剧。在20世纪,数量巨大的盗猎,对雪豹种群造成了很大破坏,雪豹的数量急剧减少,现已成为濒危物种。在中国,雪豹的数量甚至少于大熊猫,因此已被列入国际濒危野生动物红皮书,国家一级保护动物。
非法过度猎捕使青海境内的雪豹几近绝迹。1985年,乔治·夏勒博士参加中外考察团到青海雪豹分布区进行了18天的考察,连个雪豹的粪便都没见到。专家们一度宣布雪豹已在青海境内灭绝。
进入21世纪以来,随着国家对江河源头生态环境保护和治理力度的加大,生态环境得到恢复,许多长期见不到的野生动物又出现在昔日的家园。特别是近10多年来,雪豹的倩影在三江源的玉树、果洛、黄南和柴达木盆地频频出现。乔治·夏勒又每年来青海,深入三江源区考察雪豹的分布和数量。治多县索加乡是三江源自然保护区中雪豹、棕熊分布最多的区域,为了观察到雪豹,乔治·夏勒在牧民的帐篷里一住就是40多天。为了近距离接近雪豹,不让雪豹闻到自己身上的人气而躲避,他尽力野化自己,40多天不洗澡也不洗脸。雪豹是夜行动物,白天在雪山之巅的石崖上睡觉,夜晚出来找吃的。乔治·夏勒就直接裹着睡袋睡在山里,半夜起来观察雪豹。80多岁了,和自己带的年轻研究生们比着吃苦。他一直探索雪豹与岩羊的生存关系,一度认为雪豹减少与人类猎杀岩羊不无关系。他说:“只有到达岩羊与雪豹的栖息地之后,才能真正放松下来。”
乔治·夏勒是为数不多的在野外遇见雪豹的人。由于雪豹是夜行性动物,很少有人在野外遇见雪豹。2012年冬天,我参加美国国际FCC公司的湿地和生物多样性保护培训项目,当我问起乔治·夏勒在青海是否见到雪豹时,他风趣地说:“严格来说,是雪豹先看见了我。”当提到在可可西里无人区考察的艰辛时,夏勒说:“当然,危险可能随时发生。”曾经有一次,在可可西里,他和同伴乘坐的三辆越野车陷在泥里,没办法拔出来。最终只好放弃,三个人背着行李在无人区走了一个星期,才到达去往拉萨的公路。“这也很有意思,你要知道,在一个金属盒子里感受不到周围。只有步行的时候,才可以看、闻、听,很艰苦,也受益匪浅。”
经过连续多年的考察,乔治·夏勒认为三江源是全世界雪豹分布最集中的一个地方,雪豹是三江源的一个旗舰物种,雪豹存在昭示着这一区域生态系统仍然是一个健康的状态。
2014年,已80岁出头的乔治·夏勒带着自己在中国的4位博士生,在青海三江源的澜沧江源头和祁连山等地考察、调研26天后,来到省野生动物管理部门,介绍了自1984年以来30年间青海高原以雪豹为主的珍稀濒危野生动物的变化情况,通过对大量调查数据的对比分析,乔治·夏勒认为,三江源地区是世界上最好的雪豹景观区,这里是一片面积广大、相互连接的山地构造,仍然有许多适合雪豹及其猎物生存的栖息地。类似的绵延山地向东延伸到四川省,特别是向南延伸至西藏自治区。青海、四川和西藏应该相互合作,创建并正式命名一个大面积的雪豹景观区;青海应建立雪豹节,每年举办一次自己的雪豹节。当大家请求与他合影时,他脸上立刻流露出孩子般的喜悦,集体合影后人们又分别和他单独合影,他风趣地说:“我成野生动物了!”
由于他对自然保护的贡献,乔治·夏勒曾被美国《时代周刊》评为世界上3位最杰出的野生动物研究学家之一,荣获1980年世界自然基金会的金质勋章,1996年国际宇宙奖(日本)和1997年美国泰勒环境成就奖。因为正直、敢言,多次揭示出事实真相,乔治·夏勒成为世界动物保护运动的楷模。
乔治·夏勒出版了15本书,其中《塞伦盖提的狮子》获得了1972年美国国家图书奖,《最后的熊猫》成为国际畅销书。与青藏高原相关的著作包括《青藏高原上的生灵》《西藏神秘的野地———羌塘保护区的野生生物和牧民》《西藏生灵》也成为国际畅销书。
著名诗人、原青海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吉狄马加2014年2月写了首部长诗《我,雪豹……——献给乔治·夏勒》。谈到写这首长诗的背景时吉狄马加说:“这首诗是献给乔治·夏勒的,一位伟大的动物学家,因为他的倡议,现在世界上有20多个国家和地区都建立了动物保护区。他最早是研究非洲狮子的,后来到中国研究大熊猫,而他现在是在中国青藏高原研究雪豹。诗歌中雪豹这一意象也是人类生存和精神困境的某种隐喻。”
一阵掌声打断了我的回忆。乔治·夏勒站着讲了近一个半小时,期间只喝了一口水。他坐在椅子上与大家对话,解答问题。许多人举手抢问。在这个堆满书籍和智慧的地方,本来有许多问题想问美国老阿爷,许多年轻人争先恐后地用英语抢问,我只好把机会留给年轻人。
临别时和美国老阿爷约好,等他从三江源回来,再相聚在海湖新区吃西寧酿皮。走出几何书店,夕阳下的科技馆、青海大剧院尽收眼底。海湖新区不仅适宜人居,还是青海最具文化品位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