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子
天有不测风云,阿慧十一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倏然驾鹤西游。
提及当年父亲翻车出事的往事,阿慧的内心充满了哀伤。“唉!我的父亲是一个能干人。他为人处世好,有能力,也有魄力,可惜啦,父亲过世得太早……”
小孩子对很多事情,有时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十三岁的时候,阿慧为了帮衬母亲,选择辍学在家。阿慧在家里排行老二,虽有一个姐姐,但觉得自己也老大不小了,也得为母亲分忧呀!阿慧妈是个思想守旧的人。阿慧奶奶倒很豁达,适时教她做一些男孩子们做的事。刚辍学的时候,老师来家访,问询阿慧妈说:“咋不叫娃读书喃?”阿慧妈默不作声,只一个劲儿地掉眼泪。
阿慧没能上学了,便决定去找副业。当时,她的学习成绩还不错,因为父亲出车祸去世了,阿慧也就断了继续读书的念想。老师和同学们千呼万唤,希望她继续上学,但最终都未能如愿。从此,阿慧便与书本失缘。一个十来岁的孩子,早早辍学在家,奶奶、妈妈能不心疼吗?娘俩疼阿慧,就不允许她出门打工。可阿慧呢,执意要出门,说:“和亲戚在一起,妈,奶奶,你们就放心吧,没事的,我得去挣钱呀,挣点钱补贴家用……”
十三岁的阿慧,又瘦又小,或许,七八级的大风就能够将她吹倒。
没念书了,阿慧妈呢,说服不了孩子,就送她去捡“毛菇”(即松茸,一种珍贵食材)。第一次出门,阿慧去了离家有几十公里远的地方,一个叫作色不龙碉的村庄。临别时,阿慧妈再三叮嘱她说:“女娃子家家的,出门在外,要听话哦……不许在人家屋子里哭,那不吉利,会讨人嫌……”
阿慧“嗯嗯嗯”的應着。
去了色不龙碉村,她被寄宿在亲戚家里。临别的时候,阿慧盯着妈妈的背影,默默地哭泣。
亲戚的家太苦寒,房屋是木结构的,仅有两层。每到天黑之时,阿慧就感到很害怕,不敢睡觉,总担心有食人的厉鬼要祸害自己,可长夜漫漫,好不容易才能熬到天色放明。大白天呢,她和亲戚们就去附近的青杠林里捡“毛菇”,直到傍晚才回家。
十来天以后,阿慧病倒了,因为她太想家了。生活上也不习惯,自个儿又瘦又小,想家,瘆得慌。她就独自一个人往家的方向跑。跑到了色不龙碉村的山脚下,恰巧遇到了一个姓刘的亲戚,是阿慧舅舅的大女儿。刘大姐见了阿慧,立即带她去了位于沃日土司官寨村的驻地,舅舅、舅妈当即给她买了一套新衣裳,还专门给她“开小灶”,很热情地待见她。
阿慧在刘家静养了七八天后,就准备回家了。
沃日土司官寨离老营乡的家不远,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阿慧徒步前行,穿越小官寨,跨越猛固桥,一路跋山涉水,终于在夕暮降临之时回到了日思夜想的家里。
住了几天后,阿慧又想,不能老是待在家里,得再去找点事儿做。
一转眼,就到了那年秋天。“毛菇”也不好捡了,她便又去了离家稍远的别思满屯,会同几个兄弟姐妹,准备挖点药材。
在别思满三岔沟,当地的牛场娃儿不准阿慧他们挖药材,说挖药材破坏草场,牦牛没有了草草吃,老天都会惩罚人……那些牛场娃儿最后还撂下了一句话——“都不准挖!”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不准挖也要挖。而眼下,看到牛场娃儿追来,阿慧和哥哥姐姐们赶紧往僻静的药棚子里躲。当时的阿慧,人小,跑不动,别思满小尔普那个地方,道路泥泞,多是杂乱的大石块,横亘在路中央。阿慧翻不过去,牛场娃儿便很快就追上了她。说来也怪,牛场娃儿虽然追上了她,却并没有打她、骂她,反倒是帮着她背起了药材。
牛场娃儿不准成人挖药,对小孩子却挺好。阿慧带着牛场娃儿去了自己暂住的药棚子。哥哥姐姐们看到阿慧把牛场娃儿带到药棚子里来,心里很不乐意,嘴上唠唠咧咧。几经交涉,牛场娃儿退让了,说:“这次就算了哈,下次你们不要再来了,不然要出人命哦!”听了牛场娃儿的话,大家更恨更气,都怪阿慧不懂事,引“狼”入室。
那天,交涉办妥,在返程的时候,牛场娃儿还悻悻地说:“你们不要尽责怪人家小娃娃了。”
那一次,牛场娃儿没有撵哥哥姐姐们走。
又过了一段时间,阿慧他们带去的口粮快要吃光了,大家不得不下山回家。下山的时候,人人心情愉悦,一边走一边还唱起了小金的情歌。
之前,阿慧捡“毛菇”,一共挣了170元钱,她全给了妈妈。如今,阿慧又挖了很多药材,那个高兴劲儿,自不必言。
在准备回家以前,她和哥哥姐姐们一起烧火、炕药(准备将挖好的药材烘干),可一不留神,将装药的棚子都烧着了。当嗅到了焦味时,所有人赶紧从住的另一个棚子里跑出来,直奔火场,挑水,灭火……四溅的火星子将阿慧的裤子也烧了一个大窟窿,火终于被扑灭了,药苗子却被烧掉了一大半。
良久,阿慧去看残寂的火场,她用两块油布雨衣,去包还未烧焦的药苗子头子。雨衣又被烫坏了。大家又开始埋怨,埋怨阿慧异想天开,埋怨阿慧连一丁点事儿都办不好。阿慧呢,人太小,听到大家说这说那,也不太懂,她心想:你们说、你们骂吧,随你们呀,我去把烧了的、还将就可以用的药头子捡回家。
一个姐姐看到阿慧在捡药苗子头子,也跟了过去,说:“来,二妹,我帮你捡。”在场的一个哥哥,顺口却说:“我的家呐……越烧越穷,而陈二妹呐,倒是越烧越发财了。”
次日下山。
一路上,山林美绝,风景如画。大家顾不上这些,只想早点回家。
半道上,有处地方要过一座桥,那是他们回去的必经之道,但这座桥仅有一根粗大的圆木,搭接在河的两岸。木头上面长满了青苔,非常湿滑,脚只要一踩上去,就会站立不稳。当时,阿慧背的背子重,人又小,根本过不去。
阿慧呢,感觉到自己干了傻事儿,让哥哥姐姐们心里不高兴,见他们都过去了,她心里虽然害怕,但也想试一试。走了两步,她更害怕了,整个身子就趴在独木桥上,进退两难。阿慧再也不敢往前走了。
还好,哥哥姐姐见此情景,又回过头来,扶的扶,牵的牵,总算让阿慧过了这一关。
小尔普的山脚下,有一个道班房。当时屋内没人住。一行人到了那里,互相商量着就住下了,准备次日再赶路。几个人里面,年稍长者继续前进,去找第二天回家的运输工具。剩下的人留住在道班房,两三个人挤一张铺。虽是临时的住所,倒也幽静。房屋旁边,有一小块地,不知是谁在那儿种了满地的萝卜。由于久住山上,带去的蔬菜早已吃光了,如今看到了新鲜的萝卜,谁能不喜出望外呢。
一个哥哥立即将阿慧高高举起,使之越过木制栅栏,放到菜地里,阿慧拔了两根大萝卜,一伙人煮着吃了。
天黑了,外面下起了蒙蒙雨。几个人就像疲倦的马儿一样窝着。为了防盗、防风,他们还在道班房的木门上,专门拴了两把锄头。
天很快黑下来。
不知什么时候,隐隐约约来了一个人,将木门轻轻拨开,并从阿慧身边跳了过去。不料,他那一跳,脚底下却蹭着了一根小木棍,木棍一下子弹起来,打在阿慧头上。阿慧被惊醒了,那人也溜了。人跑了不打紧,被吓醒的阿慧全身冒虚汗,害怕得要命。她赶紧叫醒大伙儿,说是有个小偷来偷东西。哥哥姐姐惺忪着睡眼,一看,也没有小偷,大家认为阿慧是在开玩笑,也就又继续睡下了。
因为连日里太劳累,过了一会儿,大家又进入了深度睡眠。几个人的呼噜声,此起彼伏,虽不太响亮,但在宁静的夜晚,谁都可以想象。
自从刚才被木棍击打之后,阿慧头部很疼,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实。好一阵之后,她似乎又看见之前那个人拿着一只小手电,像老鼠一样窸窸窣窣地摸过来了。起初她不敢喊,就用脚使劲地蹬同伴,但同伴却丝毫没有反应。
轉眼间,那人到了跟前。
阿慧鼓起勇气,突然发问说:“你是哪个?来做啥子?”
冷不丁地听到尖脆的责问声响,那人吓了一大跳。不过他很快又回过神来,说:“我在这儿放了一桶蜂蜜,我来看一下。”
阿慧猜想:他哪里是来看蜂蜜哦,没准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小偷,是来偷咱的药材的。
那人是不是小偷,谁都不知道。
第二天,年稍长者找来了一辆小型拖拉机。
1987年,小金的羌活,每斤能卖三块八毛钱。阿慧他们把药材捆好,放在找来的拖拉机里。他们用拖拉机拉药,人就步行或乘车。阿慧个小,哥哥姐姐们就将她捆在药材上,安置在了车厢里。
一路颠簸后,一行人来到了沃日土司官寨,开始张罗着倒卖药材。
好家伙!仅阿慧姐俩,就卖了1700元,只比挖得最多的大哥哥少了两三百元钱。
这是阿慧平生以来挣的第二桶金。
冬去春来,很快又到了采羊肚菌的季节。当时的阿慧已经十四岁了。依照往年一样,阿慧开始种庄稼,挖羌活、贝母,找冬虫夏草。过了挖虫草的季节后,时至七八月份,又到了一年之中采摘“毛菇”的季节了。阿慧家乡的“毛菇”,色泽蛮好,香味很香,据说能抗癌。
岁月荏苒。转眼之间,一年又过去了。
十五岁的时候,阿慧去了巴郎山松林口当养路工人。她是跟亲戚陈二爸去的,同去的还有陈大伯的一个女儿。俩女的正好有个伴儿,而且她俩自小就非常要好。
谁都知道,辍学以后,阿慧常和村里的小伙子们一起干活。这次去养路,自不再话下。当时是挖十字锹,一天能挣6元工钱。阿慧干了两三个月,总比别人起得早。她怕自个儿吃不了苦,别人会说闲话。她就早早地起来,并使劲儿地干活,一直在忙着。
阿慧每天天不亮就将地坎边上的野草莓摘了,捆成一小捆一小捆的,和着家里的土鸡蛋、土鸡、白菜等,背往县城去卖。每天一个来回,全程走路,每天都能卖几十元钱。
那些年,阿慧挣的钱,要么供奶奶买药,要么供弟弟妹妹们上学,其余的就给屋里的各种开支。她像家里的男神。阿慧妈从来不让她懒惰,天一亮就喊她:“起床了,二妹,快去打点猪草。”“去背两转粪料”……
阿慧背粪料,一清早要跑好几趟,当时她才十来岁。
不想读书,自然就得干活。附近有一个亲戚,叫曹老表,想帮阿慧驮粪料,问她好不好。阿慧说行,但不能让老妈知道,说粪料驮完了即付工钱。曹家的几匹马,仅用一天工夫,就驮完了阿慧家所有的粪料。阿慧妈知道活儿已经干利索了,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那些天,阿慧不停地出门找钱,想方设法凑足几十元后,她拿给曹老表,曹老表却不要,说是举手之劳。
后来,阿慧长大了些,更懂得如何借力使力,知道用牲口来干活,可以事半功倍。
再后来,阿慧就去帮人砌墙、修房。当年的大小工,工资一样多。她最先是去帮人煮饭。年复一年。其间,只要一有空余时间,她就去看石匠们砌墙,不久便学会了砌墙、修房。有一次,阿慧和男同胞们一起去帮老营乡大水沟村的王老汉家修房子,几个月下来,她的手指都磨破了,鲜血直流。阿慧的亲人在家里种庄稼,打土巴,他们以为阿慧出门干的活轻松。当阿慧把磨破的手指伸给哥哥和妈妈看时,她的妈妈,当场就心疼地哭了。
阿慧再长大了点,砌墙、修房、找副业也就更有经验了。阿慧的邻居熊大爸,有两个儿子,一个三十八九岁,一个三十一二岁,当时都没有成家。他们三爷子,曾经搬运一个大石头,要从阿慧家的地里经过,可大石头搬到了地中间,三人似乎黔驴技穷,无计可施,怎么也推不动了。阿慧跑去一看,说:“你们怎么在这软地里弄哦,这石头,我一个人都能搬出去,你们信不信。”三爷子不信。阿慧就找来了一把钢钎,在钢钎下面垫了两块石头,利用杠杆原理,一点一点把巨石移到了地坎边。
自那以后,熊家三爷子,对阿慧佩服得要命。
乡亲们知道了这件事,也对阿慧赞不绝口,说她“聪明得很”!
二十多年来,阿慧没有和邻居吵过嘴。
父亲过世早,她知道“出门看天色,进门看脸色”。她心里很清楚,只是不愿给妈说。她知道老妈也不容易,老爸去世早,老妈个性强,与邻里们有时难免争胜、拌嘴。有好几次,她跟老妈到山上去砍柴,真的很危险,很艰辛……
或许正因为如此,阿慧自小做事,就像是男子汉们做的事儿一样。阿慧的奶奶,信她,自小就喊她孙儿,不喊孙女。
合作社的时候,大伙儿冬天捡柴,春天清地。有一天,村民谢三哥没有去清地,阿慧妈一看见他就问:“谢老三,你咋不去清地,唵?”当时阿慧妈的语气重,对方可能确实是有事,一听阿慧妈说话的口气,便不能接受,双方一下子就像干柴烈火被点着了,便一阵猛吵。有人去劝架,可两人互不相让,吵得更厉害了。
过了好一阵子,阿慧把饭做好了,就喊:“谢三哥,你们不要吵了哈,来把饭吃了,吃了饭,你们再慢慢吵,好不好……我妈心头有气,你又不是不晓得,你来嘛,先来吃饭……”
谢三哥不来,阿慧就拿上几个包子,给了谢三哥。
阿慧妈又骂她:“贱皮子一个,好歹不分……”
谢三哥见此情景,说,“哎呀呀,小表婶,不要骂了,人家陈小妹这么对,我们不要再吵了。昨天我家里确实是有事,不是我不想去清地,真的是家里面有点事。明天我来两个工嘛,要不要得?”
“好!要说话算话哦。”阿慧妈说。
就这样,双方没有继续争强。次日,谢家两口子都来出工了。大家也不怄气了,终于化干戈为玉帛,又有说有笑了。因为这事,阿慧妈说:“二妹的办法好吔,我都几十岁的人了,哎呀呀,人老了,就不中用了……”
一次,大家都在地里割麦子。阿慧家是要背上坡,她邻居家的老两口岁数大了,但个性很强,还爱占小便宜。遇事时阿慧妈总不让着他俩,也经常拌嘴。那天,阿慧家老妈在割麦子,阿慧和弟弟们往家里搬运。隔壁的呢,俩人都在地里割麦子,没人往家里背运。午后,正值天下大雨,阿慧就跑去帮忙。三人顾不得夏日猛雨如注,来回跑了好几趟,终于把割好的麦子全部搬运完毕。
老两口心想:白天和阿慧妈吵得那么凶,陈小妹还来帮忙,哎,真是惭愧啊……
不久,雨停了,阿慧妈找到阿慧,心疼地骂道:“鬼娃娃,无志气!”
那老两口听了,就轻言细语地说,“小表婶(跟着孩子称呼),以往多是我们的错,您就别难为小妹了……”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十五六岁时,有人前来提亲,阿慧不答应。阿慧妈气得不得了。十八九岁时,老妈就背着她应允了离得稍远的达维乡的罗家。
阿慧老公的父亲当时是冒水村党支部书记,他们来提亲,阿慧都没见着老公的面,阿慧妈就答应了。
阿慧老公很内向,不爱说话,与阿慧不一样。那年,他们相处了一段时间,阿慧觉得这个人“心很大”,就不喜欢。可阿慧妈却说:“哼,不喜欢是不,娘屋你就不要回了哈!”
就这样,俩人拴在了一起。阿慧当时是人在曹营心在汉,也是身不由己,不喜欢,也莫奈何……十七至十九岁那三年里,阿慧和她老公手都没有牵过。
当年,社会上时兴旅游结婚,邻居们听说阿慧将要旅游结婚,都来送她。俩人去成都耍了一转。之后,阿慧就搬到了罗家。阿慧十九岁那年成了家,第二年有了小娃娃,她想到单亲家庭不容易,想到再没有出息的两口子,都比单亲家庭好上一百倍、一千倍。有了小娃儿以后,阿慧也就改变了观念,想法就不一样了,只看得到老公的优点了,也就不再有其他想法了。
阿慧老公的家族大,是九姊妹,七个女儿两个儿子。她老公是幺儿子,父母亲溺爱得不得了,自小就没有干过多少重活,体力较差。
娃些大了,两个老的,想要分家。
阿慧很疼公婆,也非常看重家庭和睦。有一天,公公婆婆把阿慧和她老公的几姊妹叫到一起,问两个儿子:“你们咋个供妈老汉喃?”有人希望两老的,一人跟着一个儿子。在商量时,大家默不作声,就听爸妈咋说。
阿慧知道两个老的其实都想跟着他们,因此她就说:”人家六七十岁的单身老人都还想结婚,结了婚有个伴,你们两个老的,一辈子操劳,我们做儿女的,都应该供。你们喜欢跟哪个都行,但最好不要分开,你们跟随哥,我和罗老七尽孝道;要跟罗老七我们两口子,也行,我们不分彼此,不分锅吃饭。两个老的如若生病了,我们就去医,假如没有钱医的话,我们就去借,借的钱,我们还……”
听了这些话,婆父母很高兴,双双跟了她。
后来,阿慧和她老公将三个老的带到了峨眉山、乐山大佛、资阳、雅安等地去旅游,耍了十多天。前两年,婆婆得了病,阿慧天天守在她身边护理,阿慧出差了,她老公接替看护。暑假,阿慧儿子回了家,儿子就去守着。平时,阿慧他们很忙的时候,就请老公的姊妹护理,大家都尽心,尽责,尽孝。
分家后不久,两个老人看阿慧两口子实在是太累了,就主动提出——想各自开锅。
阿慧说:也行。
秋天到了,阿慧回娘家,帮助收庄稼,她与老公说妥,嘱咐老公去学开车。
那年,她的娃儿已满三岁,她去达维街上的小学门口租了房,说是方便以后供娃儿读书。租的是两间房。以前,那房子一间生意好,一间生意差。有人因此断言,陈小妹做不到三个月。
可阿慧却一次性租了三年。
好心人问她,“开不走了咋办?”
阿慧说:“没事!”
世事还真难料。在达维街上,阿慧的馆子,生意很兴隆。她做面食做得好,人又大方,性格也好,顾客喝二两小酒什么的,她经常不收钱。因为口碑好,生意也就跟着好得不得了,一天能卖六七十斤水面。挣到了钱,阿慧给老公买了一辆车。后来她又开始卖卤菜。
有一天,当地一个有钱人来店里吃饭,问她:“陈二妹,你开馆子,一桌就卖个几百元,有时还会遇上‘酒瘋子不给你钱……你不要开了,跟我合伙干。”
阿慧不理会,继续开她的馆子,一开就是十来年。政府起初不同意,阿慧就承诺多给房租钱,一年一万,租借十年。阿慧的亲戚劝她,说她太胆大了,房租那么贵,开垮了咋个办?阿慧却说:“十年后即便我开垮了,还有桌子板凳可以搬回家嘛。”
阿慧老公当时也比较犹豫,阿慧就半劝、半吓,她老公也就答应了,就去和乡政府签了十年的合同。2002年装修完,2003年开始干,生意一直好得很。
2006年,阿慧又在四姑娘山开了一家分店。当时无店名,阿慧绞尽脑汁想:唉!取个什么名呢,开馆子的基本要求是清洁,品种多,茶香、饭香……最终定了“清——多——香”这个名字,清洁的清,品种多的多,茶香饭香的香,“清多香”。
四姑娘山的“清多香”分店场子更大,每天能卖一万多块钱。那时是两三个人入股,合伙开的。生意好极了。不幸的是,2008年5月12日,四川汶川发生了里氏8.0级特大地震。四姑娘山镇距离震中很近。震后,那边的馆子就没开了。
一方有难,八方支援。地震过后,来来往往的救援车辆、人员特别多,阿慧就在夹金山脚下的海子边,开了一个小餐馆。震后第一时间,阿慧给她老公说:“别个也是来免费援助我们的,我们也免费哈,每顿餐做一荤一素一汤,给开车的师傅们吃,他们很辛苦,我们也做点好事。人家都很大气,我们可不能小家子气!”
阿慧在夹金沟海子边新开的分店,连续十多天没有收过过往路人一分钱。有一天,来了一位客人(后来才知道是一位记者),他边吃边问服务员,还拍了照片,住了一宿。回去以后,记者写了一篇文章,特意宣传了阿慧的故事,一下子引起了地方政府的关注,州长曾专程前往夹金村视察。
2010年,灾后恢复重建搞得差不多了的时候,政府为了规范景区环境,要求必须拆除海子周边的建筑物。阿慧的老公不同意,县上的领导就喊乡干部去做工作。当时,阿慧也不愿意拆,但是想到乡上的干部也不容易,曾三番五次的打电话,她也问过乡干部有没有点补助,乡干部告诉她,没有半分钱的补偿。开始她也不情愿,但没能坚持几天,她还是决定支持政府的工作,就带头拆了。
当时阿慧决定拆的时候,她老公仍不同意,他说凭什么拆?阿慧就给他老公说:“凭人家乡干部天天喊我两声‘陈姐,陈姐”。他们都很尊重阿慧。
阿慧老公最后还是听了阿慧的话,主动拆除了夹金沟海子边的小餐馆。
2011年1月,村里选村长。当时阿慧正在外地注册小金县夹金山清多香野生资源开发有限责任公司。寒冬腊月的,听说要选村长,大家希望选阿慧当村长。之前,她从来没有去竞选过村长,可当地老百姓,大多想选她当村长。
全村有两个村民小组,老支书是一组的,阿慧是二组的。原先阿慧是一个远近闻名的厨师,但凡红白喜事,只要谁家请了,她一定去帮忙,一帮就是三五天,从来没有怨言。红案白案,她啥子活路都干,阿慧老公就骂她:“瓜娃子,叫你不要那么辛苦了。”阿慧不管老公说什么,还是巴心巴肝地干。她对老公说,“这点辛苦,不要紧。”
那一次,村民给阿慧打电话,说想选她当村长。她说不想当。她老公就挑逗她说:“去试一试嘛,你不一定当得上。”
听老公那样子说,阿慧就不服气,就去参加竞选了。
第一次选举,阿慧得票居中,三个候选人,都没有过半。再选,她的票数最多,但也没有过半。如此反复搞了几轮。最后,阿慧如愿以偿当上了村长。
一个月后,村上搞移交,开大会,交账,交公章。老百姓像往常一样,嗡嗡嗡嗡地闹个不停。大家都习惯了过去的搞法,说必须弄清楚以前的账!阿慧看不惯,就厉声呵斥:“大家不要吼了,好不好?人要有素质,街上的狗,都晓得感恩……你们选我当村长,就应该信得过我,我也应该给大家多办点实事,我们不能一天到晚只晓得张家长、李家短……大家甭折腾了,折腾个啥。一定要着眼大局、看得长远,不要紧盯到那一丁点儿鸡毛蒜皮的事,闹闹闹!”
听她这么一说,村民们都不说话了。
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当选之初,有人来找阿慧,说那段时间野猪很多,询问怎么办?阿慧立即召集村“两委”干部,着手解决这事。她安排会计写了一份申请,请求县上帮助解决。县上派了有关部门的人来打野猪,蹲了七八天,花销一千多,却无功而返。又过了一段时间,老百姓又开始嚷嚷说:“野猪真的多得很哦,陈村长,咋个办哦……”
阿慧和村民们又急急忙忙地跑到地里,一边察看,一边想办法。当时,那块地地坎边上有一株野玫瑰,花开得很好看,恍然间,阿慧突发奇想,说:“要是玫瑰卖得到钱就好了,我们就种玫瑰,不种胡豆、玉米、洋芋了。”
在场的人,有人反问她说:“为啥子呢?”
阿慧说:“你们看嘛,玫瑰花开得这么好,野猪又不拱它。”
当年,在小金,老百姓都不相信玫瑰能变成钱。阿慧自己也不相信,当时仅是一句玩笑话而已。可就是这样的一句话,竟让玫瑰代替了玉米、洋芋等农作物,在小金发展成了奇妙的致富花——玫瑰花。
说归说,当晚,阿慧一夜没能合眼。
她彻夜难眠,只想着咋个将野猪控制住。可整个脑海里,一想也是玫瑰,二想也是玫瑰……
第二天,阿慧去县城有关部门打听,她让工作人员帮忙在网上查一下,看玫瑰花能不能变成钱。结果一查看,工作人员的回复是:“堪比黄金价格哦。”
听工作人员这么一说,阿慧心里一愣,说:“能卖到钱就行,不要黄金价格哈。”
工作人员又说:“甘肃那边种玫瑰。”
听到这样的回答后,阿慧就迫不及待地去找时任县长汇报情况。
县长说:“这事儿不现实,说着容易,做着很难啊!”
阿慧不信邪。随后,她便独自一个人去了甘肃,身边只带了一部手机。一下飞机,她就包了一辆出租车,往目的地赶。出租车司机见其模样,问:“你一个人出門,家里人放心啊?”
阿慧心里咯噔了一下,感觉这人不靠谱。心想,一个人出门在外,万事皆难,何况自己又是一个女人,更是难上加难啊。不过,心虚归心虚,但自个儿还得装作镇定自若。她在心里念叨着:没事儿,天塌不下来。可一边想着一边又嘲笑自己:我咋这么幼稚哦!
司机是个老江湖,哪能看不出来,于是又东说西说。
见司机不像正经人,不太牢靠,阿慧心生一计,便提议说:“帅哥,我们照张相,行吗?”
她想把照片传给家里人,让家里人知道,自己正坐着一辆出租车,开车的人呢是某某某,模样也发给了家里人。
司机倒也配合,说声:“好嘞!”
两人停好车,拍了照,又坐上小车车儿飞跑。
这下阿慧心里自然踏实多了。她请司机把她载到了永登县人民政府,听说那里的玫瑰好着呢。
这次去甘肃,阿慧觉得永登那边的人实在是太好了。自己一个人,孤苦伶仃,背一个包,穿一件外套,土里土气的,就到了甘肃。时值六月,天很热。终于见到了永登县的领导,阿慧说明了自己是谁谁谁,从什么地方来的,想来干些什么,希望怎么怎么样等等。
当地的领导,人很好,见了阿慧,问清楚情况以后,就叫人把她带到餐厅吃饭,然后又喊人带她去了县科技局等相关部门,阿慧从相关单位得到了不少关于玫瑰的资料,如获至宝。之后,她赶紧给先前的那位司机打电话,说希望再到哪里哪里去。当时,那个领导听她打了电话之后,跟她说:“那个司机我认识。”
司机一到,那位领导对司机说,“你把客人带到哪哪哪,去看一看我们的玫瑰花。”
那位领导姓刘,人称刘县长。司机见到刘县长,就像老鼠见了猫一样,百依百顺……那一整天,阿慧坐着出租车,看了加工厂,看了玫瑰花,左看看,右看看,心满意足以后,最后去了兰州。
待了几天以后,阿慧返回了小金。县长要她写点心得体会,她就赶紧写了这次出行的心得体会。笺纸写了好几页,拿给县长。县长一看,一亩投入达4000元,心里估算了一下:全县都种的话,那得花多少钱呀,县级财政资金短缺,咋行嘛。于是,县长叫阿慧别干这事了。
阿慧不听,又自费去了山东考察。
县长看阿慧做事认真,也不再说什么。
既然要种玫瑰,要让玫瑰树变成摇钱树,自己总得弄清来龙去脉。从此,阿慧对玫瑰有了特殊感情,一有空就研究。她常常问自己:小金的气候、土质等,栽种玫瑰到底行不行?
行,还是不行,当时谁都没有谱。
2012年,阿慧去了山东,到了平阴的大街小巷。时值天下大雨,坐的车也爆胎了。几个人淋着雨推着车。阿慧也因此得了重感冒。当晚,她住在平阴县城的一家小旅馆里,窗户也很小,外边的雨下得很大,窗户边上有一棵大榕树,枝繁叶茂。她住二楼,卫生间离得远,水龙头里的水,由于暴雨的原因,极其浑浊。阿慧头晕脑胀,就独自躺在床上发呆。因为感冒严重,她就和衣而睡。睡也睡不着,又想些事情,头更疼了。她一边想一边又责怪着自己:咋不听家人的话,跑这么远来做啥子嘛……老公肯定又要埋怨了。自从当了村干部,老公就经常埋怨她。
“哼!谁让你劝我当村长呢!”阿慧心里赌气想。
以往老公埋怨阿慧的时候,她就劝老公,说:“以前我们是一个家,现在,我们是一个大家,我是这个大家的家长,我不忙,谁忙?”
老公听了,就无语了。
那晚,阿慧感觉四肢无力,口干舌燥,整个人,就像要疯了一样。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听到窗外梧桐树上的鸟儿叫,阿慧心里高兴得不得了,感觉一下子又有了希望。由于重病了一夜,早起的时候,又饿又渴,根本走不动路,脚底下根本不听使唤。独自出门没有经验,弄得全身无力。她使劲儿爬了起来,扶着门窗,走到楼下,一看,开店的老板还没有起床,她就又慢慢往外走。走了几十米远,来到一个小卖部前,小卖部的老板起得早,一见她,看出脸色不对,问她咋了,她说是重感冒,小卖部的老板给了阿慧几包头痛粉,她不管三七二十一,一口气吃了两包,慢慢地,她感觉到自个儿有一点精神了。
每次阿慧回到家里,老公也不问她在外面的情况。阿慧想想,心里还是有些怨气。
2012年,阿慧一口气跑了七八个省去考察玫瑰的事情,还带回了一些种苗。苗子运回来的起初阶段,村里人都不相信,都感觉阿慧不会成功,做的可能都是些空事。
那阵子,阿慧买的多是甘肃苦水玫瑰。村支书是她亲戚,是个“老革命”,他都不想栽。阿慧好说歹说,硬是劝他栽了点儿,当时存活的虽说有,但却很少。
由于购进的是比较大的苗子,阿慧的玫瑰苗栽下去后,当年就开花了。
2013年,县上请北京的农业专家抵县考察,专家和领导来看阿慧栽的玫瑰,阿慧怕专家说栽种的玫瑰不好,她就不停地給前来参观的人介绍。北京的专家说:“小陈都成了半个专家了。”
春种。
秋收。
到了收花的季节,阿慧让人把玫瑰收好,用大车运到兰州去提炼。她和老公,从红原县过去,开车走了两天两夜,道路时通时阻,万分艰难。一路上,老公的呵护照料,令阿慧感到特别温馨。
到了兰州,提了精油。老板说:“精油很纯,出油量比兰州的玫瑰还要高。”阿慧听了,泪流满面,激动不已。她说:“我所有的付出与期盼,终于有了回报,怎不令人激动呢……几年来,玫瑰就像自己的儿女,什么时候长叶,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花叶打开……第一天的花,第二天的花,所有细微的变化,我都晓得!”
回到小金,县领导说,“恭喜你哦,陈望慧。”
2014年,全县种了500亩玫瑰,是阿慧带领部门、乡镇和村组干部,跑了3个省,比选的玫瑰种苗。苗子订的是绵竹的,一方面是因绵竹距离小金近;另一个原因是,2014年的时候,甘肃、山东等地的苦水玫瑰势头下滑,从13元1公斤,到10元1公斤,不停地滑价。
阿慧清楚这一行情,她不敢向县领导报告。
到了2015年,阿慧决定改种大马士革。那年,县领导也去了外地考察,花费了8万多,买回了不少苗子。2016年,栽种的玫瑰开始见效,企业一次性向种植户发放人民币18万元。老百姓领到了钱,对种植玫瑰也就认可了。
县政府、乡政府也更加重视了。
早在2015年,小金县新桥乡共和村争取了100万资金,用于玫瑰种植和改善基础设施。当时,仍有一些干部群众,觉得种植玫瑰有风险,不敢去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