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狄
所以,我是在哪一天遇到了那条命中注定的大鱼?
记得之前,我结了婚,正在尝试做一个合格的丈夫。假如一切顺利,若干月后,还要试着做一个合格的父亲。
我和妻子(现在是前妻)在婚前相处了很久,感情一直很好。我们在对方身上发现了自己过去苦苦寻觅的东西,我想,这应该是我们有勇气开始这段婚姻的重要原因。
在郊区,我们有套小小的房子,首付和装修是双方父母给的。每月的房贷是我每月的工资,日常家里的吃穿用度,仰赖妻子的收入。日子虽紧紧巴巴,但还过得去。
那时我在银行的工作,已做了七八年,业绩总能排在前面,秋季单位人事变动,我极有希望争到部门主任的位子。届时,我的收入必定能增加一些,家里的经济压力,大概也能缓解一些。
有一所自己的房子,有一扇大大的玻璃窗,每天早晨在明亮的阳光里醒来,是妻子憧憬已久的梦想。现在我们有了这么一所房子,缺的只是填充梦想边边角角的材料(除了星辰和大海)。所以婚后那个春天的周末,我们大多是在电器和家具市场度过的。我拼命工作,每天加班加点,只为多拿一点奖金。可钱还是不够用。要买的东西太多,只好一件一件添置,调味盒、电饭煲、冰箱、洗衣机、沙发、婴儿床……有哪一件不是必需品呢?好在到了夏天,我们已经有了沙发和电视。看着房间一天天变得舒适起来,我想,无论是我,还是妻子,都没有理由不去憧憬未来。
我准备好了吗?我不知道。那时我30岁,是由青年转向成熟的年纪,或者依照另外一种说法,正处于人生的关键时刻。我有一条裁剪得当的裤子,两双颇有档次的皮鞋,还有一条上得了台面的皮带。虽说体型没有保持好,但不要紧,这个时代大多数的男人,一过30岁,要么秃顶,要么腆肚子,所以,最重要的是脸上要有一抹表明你很好、很自信、身体健康、生活愉快的笑容。我缺的正是这个。
说不上为什么,我就是没办法表现出愉快自信的样子。我戒烟两年多了,想起来却像过了二十年。我一点都想不起来上次抽烟时的情形了,也不记得戒烟的原因——为了健康、省钱,还是其它什么?似乎是,有一天清晨醒来(当时我独居),想到这一生还有许许多多想做的事,恐怕永远没机会做了。心里涌起一种巨大的悲哀。我想抽根烟,平复一下情绪再起床。可烟盒是空的,最后一支烟昨夜失眠时抽掉了。这令我更加悲哀起来。心里响起一种声音,那是此前从来没有过的:忘了吧,忘了你会抽烟,连同许许多多的事,一起忘了吧。奇迹发生了!自那之后我再也没有抽过烟,一口都没有。
有段时间,女朋友(后来变成了妻子)很为此高兴,我也很骄傲,说实话,戒烟可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记得有一次梦到自己又在吞云吐雾,我心里满是恐惧与悲伤,在梦里不停责骂自己:你在干什么呀!你怎么又抽上了!你这辈子算完了!那种悔恨交加的感觉,醒来之后还长久盘萦在心头。可是在那个夏天的许多时刻,我都想点上一支烟,痛痛快快地抽几口。我想买一包以前最爱抽的烟,一个人躲起来,一支接着一支,一口气抽完。什么慢性咽炎、心脏病、肺癌、阳痿,我他妈的才不在乎呢。
除此而外,我没有其它不良嗜好,不酗酒、不赌博、不嫖娼,没有沉迷于电子游戏,非要说有,大概就是妻子口中的“老年人运动”——钓鱼。但是在那个夏天之前,还未发展成嗜好。我只在周末或假日极闲的哪一天,带着鱼竿去附近的野湖边坐一会儿,不论钓到与否,只需妻子一个电话,我立刻就会回家。完全不同于湖边那些狂热的钓鱼爱好者:天蒙蒙亮起床,一钓一整天,风雨无阻;嫌白天吵闹的,就傍晚出动,忍冻受寒钓一夜。
说来惭愧,钓鱼是门技术活儿,由于钻研甚少,即使有三四年的钓龄,我也没钓到几条像样的鱼。最大的一条,还是和同事们去农庄聚餐时,在主人养鱼的塘子里钓到的,七八斤的样子。这自然算不得本事。在钓鱼人心目中,真正可以夸耀和满足的,是在野外,在江河湖海里钓到的大鱼。每个钓鱼人心中,都藏着钓上一条终极大鱼的梦想。但即使那些身经百战的老钓手,也不得不承认,想钓大鱼,除了装备和技巧,还得有天时地利人和,就是说,需要一点点运气。有的人钓一辈子,都钓不到一条大鱼。
所以我已无从辨别30岁夏天的那个下午,我的运气究竟是好还是坏。起初,那并不是通常所谓中鱼的迹象——鱼漂一黑,跟着跃起,上浮几目后又缓缓下沉,静止在先前调好的目数。从漂相看,这是小鱼在戏漂。我寻思鱼饵应该被吃了,想提竿换饵,但鱼线纹丝不动。看情形,像是挂在水底的石头或树枝上了。我怕拉断鱼竿,便用手缠住鱼线向后拽。以往挂底,这么拉扯几次,偶尔也能拉上来,至少能保住线和漂。可是这次刚一用力,便有一阵巨大的拉力自水底传来,拽着我差点扑进水里,我松了手,只见鱼线咻咻咻地迅速没入水底。中鱼了!我立即抓起鱼竿紧紧搂在怀里。竿身瞬间绷成一张弓,和鱼线一起吱吱嘎嘎地响起来,像随时要绷断一样。我的心脏狂跳起来。这是一条大鱼!它在拼命挣扎,一股脑游向深水区,想摆脱鱼钩、湖岸以及被擒的命运。我一次次被拖进水里,但趁它喘息的时机,我又重新把自己拉回岸上。在它洪荒巨兽般力量的冲击下,我一度感觉搏斗的不仅仅是一条鱼,而是关乎我一生的奇迹、荣誉、力量和勇气,甚至我的命运,都系在线的另一端。
这场拉锯战持续了三十或四十分钟,大鱼渐渐现出力竭之勢,直至放弃了挣扎,任由我一点一点遛近岸边。钓到鱼后能否弄上岸,是考验钓鱼人技巧的重要环节。那天我有天时地利,装备也不错,可唯一缺乏的就是技巧。最后关头,最最紧要的两三米,我没能及时避开水中的一棵枯树。鱼游了个圈,鱼线缠在了树干上。幸运的是,它已被拉到浅水区,我完全可以下水把它抓上来。
我把鱼竿交给身边的围观群众,走进水里。大鱼已经精疲力竭,只是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两下,便被我抱在怀里。如今,时间已过去了很久,我不想撒谎,也不想骗自己。我很难确切地说出它的大小、重量,但那种沉甸甸、几乎要把我压垮的感觉,多年以后仍留在我的臂弯里。那是一条银白色的鱼,腹部的鳞片闪着金黄的色泽,红色的鱼鳍,修长的鱼须(它年龄一定很大了),从头到尾,鱼身的弧线异常优美。所以,抛开大小不论,那是一条很漂亮的鱼。然而它仅仅在我怀里停留了不到30秒。在我看清它的全貌之后,试图带它上岸之前,它一个打挺,从我的臂弯蹦了出去,顺势挣断了伤痕累累的鱼线,摆了摆尾巴,没入水里。此前它表现出的虚弱,或许正是为这致命一击,那一刻,我甚至没来得及惊呼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