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贻涵
一
那是一个月黑风高的傍晚,馨贻刚加完班,正疲惫不堪地匆匆往家走,突然发现不远处有一双眼睛正在暗中紧紧地盯着自己。馨贻有些紧张,胆怯地仔细去看,原来是一只蜷缩着身子躲在角落里的流浪狗。
它顶多只有六七个月大,毛色暗淡,黄白相间,一点也不好看,甚至有些让人恶心。它的一条腿断了,伤腿拖在地上,仿佛是并不属于它的一截枯枝。它的身上头上也有一些伤,有的结了痂,有的仍在流着血。
它那遍体的伤灼痛了馨贻的眼睛,她很想收留它,可想到自己也是这个城市的漂泊者,每天的工作很累,还要经常加班,租的房子又小,哪有精力和条件收养它呢,便愧疚地对它说声“对不起”,想继续往前走。
它仍胆怯地盯着馨贻,眼神里充满了惊恐,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似乎是乞求,又仿佛在说,这世界,我只信任你。
这眼神牵住了馨贻的脚步。犹豫了许久,馨贻终于弯下身,轻轻抱起了它,像捧着一个易碎的花瓶一样,小心翼翼地把它捧回了家。
“狗狗,我们到家了。”馨贻对它说时,眼前竟鬼使神差地浮现出自己刚到这个城市时,跑了很多天,才租下这个便宜小屋时的情景。是啊,这个出租屋虽然小得可怜,却是这个南漂女孩安身的家。
可狗狗显然不知道家是什么,仍睁着惊恐的眼睛,一动不动,似乎害怕稍微一动,就会有粗大的木棍铁棒之类的东西狠狠地敲在自己的头上、身上一样。
这是一只小母狗。它腿上的伤口已经有些化脓了,发出难闻的臭味。它的身体很烫,似乎它的皮毛会发热一样。馨贻给它包扎伤口时,只要一碰,它就浑身抽搐一下,不知是因为疼的,还是害怕,或许二者都有吧。
馨贻抚摸着它安慰道:“狗狗,别怕,这里就是你的家,没有人会伤害你的。现在,咱们先起个名字吧。妈妈说,小孩子叫狗呀猫啊丑啊臭啊什么的好养活,可你是狗狗,当然不能再叫狗狗了,正好你长得丑,就叫丑丑吧。”
它似乎听懂了,居然温柔地瞟了馨贻一眼,似乎很满意这个名字。
它那温柔的一瞥,让馨贻觉得自己是它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朋友。自己有责任保护它。而且它伤得是那么重,又那么弱小,毫无救护自己的能力。看着它软软地瘫在地上,似乎随时准备承受所有伤害的可怜样子,馨贻一反过去的没心没肺,居然有了种沉沉的责任感。于是,她又说:“放心吧,丑丑,有我在,以后谁也别想再欺负你。”
这回,丑丑好像并没有听懂她的话,也没有再看她,而是沉沉地闭上了眼睛,粗重地呼吸着。它瘦得皮包骨,每一次呼吸,骨头似乎都会撑破那层薄薄的皮穿出来。馨贻两眼发酸,心想,它一定很长时间没有吃东西了。
匆匆给它包扎好伤口后,馨贻赶紧给它东西吃,可它却不吃,给它水,它也不喝。
它的眼睛紧紧地闭着,头无力地扭向一边,那样子仿佛在说,我什么也不需要了。我要去另一个世界了。那里不需要水,也不需要任何食物,当然也没有敲断腿打破头的木棍、铁棍。
馨贻有些怕,担心它会死去,着急地喊:“丑丑,你不要吓我,你不会死,是吧。求你了,丑丑,如果你不会死,请睁开眼睛看看我吧。”馨贻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可它不但没有睁开眼睛,而且呼吸越来越急促,越来越微弱,仿佛悬在丝线上的一滴小水珠,随时都会随风飘落。
馨贻越加害怕,却又束手无策,有些后悔将它抱回家来。
突然,她想起了曾让自己非常反感的一件事,高兴地一下子跳了起来。
她跑到书桌前,匆匆翻出了一个大盒子。盒子里装着母亲给她买的各式各样的备用药。馨贻找出其中的消炎药,碾碎了,用水融化开,掰开丑丑的嘴,缓缓地倒进去。丑丑毫无反应,似乎那药倒进了一个空袋子里,好与坏,生与死,都与它毫无关系。
馨贻在心里虔诚地祈祷着,丑丑,求你了,你一定不要死,一定要好起来啊。
二
也许是馨贻的祷告起了作用,丑丑的伤终于渐渐地好了,只是一块骨头突出着,像树结,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让本来就丑的它更丑了些。不过,馨贻并不在意,丑丑居然没有死,而且能站起来,这已让她高兴得心花怒放了。然而,很快馨贻便高兴不起来了。
它整天战战兢兢地躲在馨贻为它准备的小窝里,如一只被吓破胆的兔子,任何一个小小的声响,或是天空飞过的一只小鸟,或是窗外掉下的一片落叶,甚至人们大些的说话声,都会吓得它浑身如同筛糠一样,惊恐万状地四处乱钻乱撞,似乎只有钻到地底下去才会安全。
当馨贻喂它食物时,它总是两眼先惊惧地四处看看,见没有什么危险,才如闪电般猛扑过去,速度极快地叼起一块,转身就跑,躲到一个它自认为安全的角落里,这才放下食物,畏畏缩缩地吃起来。它吃东西的样子绝对是畏缩的,仿佛上帝只给了它生命,却不配去吃让它活着的食物似的。
馨贻想,這自然不能怨它,因为上帝确实偶尔会开这样的玩笑。他给了你生命,让你为活着辛辛苦苦地四处奔波,却又总是让你挣不到足够养活自己钱,以至于囊中羞涩,总觉得自己没资格住舒适些的房子,也没资格穿自己喜欢的衣服,甚至为吃一顿垂涎已久的小龙虾而羞愧万分。
馨贻很是理解丑丑的感受,想尽量多给它些关爱。她买了个塑料小鸭让它玩,可它从来不敢去碰它,只远远地非常警觉地盯着它望,似乎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是凶险的、可怕的,它必须时刻提高警惕才行。
唯一能让它忘却恐惧的,是每天晚上馨贻下班回来时,它会非常勇敢地迅疾冲到门前,毫无畏惧地大叫着急切扒门,要给她开门,即使脚步再轻,它也能听出来。
当馨贻打开门时,丑丑会立即兴奋地扑上来,又蹦又跳地撒欢。蹦跳一会儿,它似乎觉得这根本无法表达自己的心意,开始转着圈在地上奔腾跳跃,完全像个小疯子一样。
吃完饭,馨贻开始读书,它总是依偎在她的身旁,让自己的身体挨着她,似乎这样它才有一丝安全感。
丑丑还有一个绝活——摇尾巴。它的尾巴简直就是它的旗帜,表达爱与快乐的旗帜。只要一闲下来,它就会冲着馨贻不停地摇尾巴,似乎在与馨贻交流,又似乎在告诉馨贻,它现在很惬意也很开心。
然而,丑丑也有不信任馨贻的时候,就是当馨贻给它洗澡时。每次洗澡,它都让馨贻觉得自己不是在给它洗澡,而是在残酷地虐待它。只要一进浴室的门,它便开始不停地大声惨叫,那声音凄厉悲怆,好像馨贻正在杀它一样。当温热的水流缓缓冲在它身上时,它如疯了一样猛烈地撞门,在浴室里没头没脑地四处乱窜,无论你怎么安慰抚摸它都无济于事。最后,它惊恐到了极点,全身痉挛,失去了控制,又是拉又是尿的,弄得浴室里到处都是粪便。
每当这时,馨贻的心里总是揪得紧紧的,无法想象它弱小的生命曾经历了怎样可怕的遭遇,让丑丑变得如此胆怯,也不知该如何帮助它,唯一能做的只是拿些好吃的给它,看着它如恶狼般几口吞下去。
然而不管怎样,澡总是要洗的,否则,在这最高气温可达四十度的城市,它就不仅是丑丑,而且是臭臭的了。
馨贻只期待随着时间的推移与慢慢适应,丑丑能意识到这不是在伤害它,而是在帮它清洁身体。可是,很长时间过去了,这种状态没有丝毫改变,每次洗澡,丑丑依然吓得凄惨大叫,依然吓得到处乱闯乱撞,依然吓得大小便失控。
于是,馨贻与丑丑之间,每到周末,便要经历一次这样的特殊战争。战后,它总是可怜巴巴地望着馨贻,似乎在乞求,别在对我施加这种酷刑吧,而馨贻内心则充满难言的感触与忧伤。
但这和后来发生的事相比,这已不算什么事了。
三
平时,丑丑不敢迈出房门半步,似乎房门之外全是凶险之地,只要一迈出去,就必死无疑。可它不能总呆在屋子里啊,于是,馨贻每天带它出去散步,但这便成了另一场特殊的战斗。
当馨贻要带它出去时,它死死地赖在地上,使出生命所有的力量与馨贻抗衡,任馨贻怎么拖也拖不动。等馨贻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将它拖进了电梯,刚要松口气时,它蹭地一下跳起来就往外窜。有一次,它往外窜时,电梯的门正在关上,差点被夹住脑袋。好在馨贻还算敏捷,猛地拉回了它,才躲过了这一劫。但事后想起,仍令馨贻后怕。
上电梯时它宁死不上,下电梯时它又死活不下去了,似乎馨贻要将它拖出去扔掉一样。它老老实实地躲在角落里,哀求的眼光看着馨贻,仿佛在说:“我乖乖的,请不要将我扔掉吧。”
“别怕,我们只是去散步。”馨贻哄它道。丑丑当然不听,仍然死赖着不动。馨贻只好强行将它拖下电梯。
终于来到了室外。绿草茵茵,百花争艳,彩蝶纷飞,似乎在欢迎它的到来,可丑丑一眼也不看,仍死死地赖在地上,像个耍赖的孩子,一步也不肯走。馨贻只好使劲地拽着它往前走,仿佛拖的是一条死狗。
路过的人纷纷投来异样的目光,似乎这只小狗已被虐待得快要精神失常了一样。
一个半老的女人走过来问:“它病了吗?”
“没病,我在陪它散步。”馨贻说。
“散步?!”那女人用咄咄逼人的目光逼视着馨贻,一副随时准备举报她在虐狗的架势。
馨贻慌了,忙解释说:“它的腿坏了,走不了路了。”
“既然腿坏了,为什么还强迫它走路?”那女人更怀疑了,从衣兜里掏出了手机。
“可它已经好了。”馨贻赶紧前后矛盾地抛出这句话,匆匆抱起它,如罪犯一样仓皇逃走了。
不过,丑丑也有英勇无畏的时候。那是遇到它的同类时,它像发现了强敌一样,会立即躬起身子,咄咄逼人地注视着对方,一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姿态。对方自然也不示弱,躬着身子,与之怒目相视。双方简直就是势不两立,剑拔弩张。这时的丑丑更丑了。馨贻忍不住对它说:“你是一个女孩子,不要那么强势,温柔些好不,否则会让人觉得你很不可爱的哦。”
丑丑很为难地望着馨贻,似乎在说,是你让我胆子大些的啊,现在我勇敢了,怎么又不对了呢。丑丑的为难让馨贻很难堪,是啊,如果它不坚强,怎么保护自己呢。正如一个女孩子,如果不坚强,怎能在这竞争残酷的社会上立住脚呢。人们总是希望你温柔,却又希望你自立自强,这真的让人很为难,自然也让丑丑为难。
以后散步,馨贻不敢再在白天带它出去,而是赶在天黑以后。心想晚上人少安静,还有那温柔夜色的保护,丑丑一定会放心的。可每次总是以同样的失败而告终。她只好无奈地放弃了。
此后的每一天,丑丑都孤独地自己呆在家里,看不到外面的花草树木,也没有任何的同伴。它的世界里只有馨贻了,而馨贻也只能在晚上陪陪它。其实,很多时候是它在陪伴着馨贻。在这个世界级的豪华大都市,馨贻没有什么朋友,如一只丑小鸭,特立独行地生活在那些高傲的自鸣得意的城市人中间,与命运抗争着。也许是感觉同命相连,有时,馨贻真的很可怜它,为它感到伤心难过,觉得它的世界好孤独凄凉。然而不久后,馨贻却成了一个残酷的“扼杀者”。
四
陽台上,每天都会飞来几只小鸟偷吃丑丑的食物。最初它们是胆怯的,警觉的,先找准机会,随即如离弦的利箭般冲来,叼起一粒狗食,便迅疾地飞走了。丑丑总是温和地看着它们慌里慌张地飞来飞去,似乎在对它们说,没关系,你们随便吃,吃多少都可以。
那些小鸟好像明白了丑丑的意思,不再紧张害怕,也不再只是来偷吃食物,偶尔还在阳台上逗留玩耍。有时,它们在丑丑身边跳来跳去的,似乎想邀请丑丑一起跳舞;有时它们站在阳台的栏杆上,欢快地叫着,似乎在唱歌给丑丑听。丑丑呢,有时淑女般静静地欣赏着,有时干脆闭上眼睛睡着了,似乎那叫声是美妙的催眠曲。
有了这些小鸟的陪伴,丑丑的生活自然丰富多了,但馨贻还是替它忧伤,因为那终究不是它的同类啊。
有段时间,馨贻将它放在小园子里。一天,馨贻突然发现丑丑的两眼总是死死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她感到奇怪,那面墙壁,什么也没有,它在看什么呢。可每天,只要馨贻一将它带到小园子里,它就一刻不停地盯着对面的墙壁凝望,两眼炯炯有光,含着无限柔情,似乎那正在上演一出精彩的戏剧。
终于,馨贻忍不住好奇,来到丑丑呆的地方,从它所在的角度往对面的墙壁望去。
天哪,馨贻发现了一双眼睛。
原来是邻居家的小狗壮壮正通过墙壁上花砖的空隙,正充满柔情地往这边张望着。丑丑也含情脉脉地凝视望着它。它们就这样彼此深情地张望着,像一对热恋中的恋人,“相看两不厌。”也许它们正在恋爱吧。
馨贻吓坏了。
她不能不被吓坏。她仿佛看到一群小流浪狗正悲惨地流浪在街头……她不敢让它们有更加亲密的接触,甚至不敢让它们再隔墙相望。她曾那么为丑丑的孤独而忧伤,她是那么希望丑丑能有个同伴,而当丑丑终于有了同伴时,恰恰是自己无情地拆散了它们。她为此深深地愧疚,觉得自己像王母娘娘破坏牛郎织女的爱情一样,非常地残忍。为了弥补这一过错,她买了个飞碟,陪它一起玩。
慢慢地,它敢走出房间了,当馨贻去厨房或别的房间时,它会探头探脑地往外看,随后犹犹豫豫地跟出来,小心翼翼地四处走着看着,再出去散步,也不用馨贻死拖硬拽着了。馨贻想,丑丑眼中的世界可能正在开始变得美丽起来了。
五
一个雨后的黄昏,馨贻带丑丑去散步。丑丑很开心,摇摇摆摆地跟在馨贻身旁。正走着,馨贻发现自己的鞋带开了,便蹲下来系,就在这时,一个明晃晃的天外之物横空飞来,径直砸向馨贻的脑袋,一场意外即将发生。千钧一发之即,丑丑“嗖”地一下弹跳起来,猛地扑上去一挡,那个天外之物擦着丑丑的鼻尖呼啸而过,“啪”地落在了前面不远处的积水里。
馨贻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见丑丑的鼻子被擦破了,正要寻找那个可恶的肇事者,耳边却传来一个男孩的大声哭叫:“妈妈,我的飞碟!”
“它掉在泥水里,没法要了。”男孩的母亲说。
“不,我要我的飞碟!”孩子大哭着,要去拣。
母亲一把拉住他:“不能去,会弄脏你的新鞋。”
丑丑愣愣地看着那个掉在泥水里的飞碟,又看看那个大哭大叫的孩子,似乎很歉意,随即,它耸了耸被擦破的鼻子,飞奔到泥水里,叼起那个飞碟,跑到孩子跟前,友好地放在了他面前。
“你个肮脏的野狗,都是你惹的祸,还敢再碰我儿子的东西!”随着叫骂声,一只大脚猛地踢在了丑丑的伤腿上,放下飞碟刚要走的丑丑一下子被踢翻在地上。
那女人又狠狠地踢了丑丑几脚:“又丑又瘸的畜生,一看就是条恶狗,赶紧滚!”丑丑挣扎了下,却爬不起来。它惊恐地看着那个优雅不俗的妇人,眼神里满是不解与委屈,不明白自己犯了什么错。
馨贻走过去,正想为丑丑辩解几句,那女人却已抢先开口喊道:“这飞碟可是美国进口货,很贵的,现在被你的恶狗咬了,你说怎么办?”
馨贻说:“可它是为了帮助你的儿子,那飞碟洗洗就可以了啊。”
那女人道:“是洗洗这么简单吗?你敢断定你这恶狗不是疯狗吗?”
丑丑胆怯地看着馨贻,一副做错了事,等待惩罚的可怜样子。
那女人抬起穿高跟鞋的脚,又要朝丑丑踢去:“赶紧滚,否则我立即打电话报警,查个清楚,并要求赔偿损失。”
馨贻一步抢上去,抱起了丑丑。
她没有对那女人再说什么,只是对丑丑说:“走,我们去吃肉骨头。”
事后,馨贻总觉得自己很窝囊。好几天都瞧不起自己。丑丑呢,虽然有了肉骨头的奖励,但这以后便又不敢出門了。它重新躲回到它那个小窝里,不敢再轻意跨出半步,有时连拉尿也不出来,似乎只有那个小窝才是唯一属于它的世界。馨贻用各种办法引诱它出来,它总是怯怯地望着馨贻,似乎在说,我再也不出去了。
狗窝很快成了屎窝。馨贻只好扔掉再买新的。再脏再买,当第三个新买的小窝又被丑丑弄成屎窝时,馨贻有些恼,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强行将它从窝里拖出来,放在公共的客厅里。它胆战心惊地走了没几步,随即便像发现了什么危险一样,慌里慌张地转头就往回跑。它跑得很迅速,似乎后面有什么东西追赶它一样,但它的那只瘸腿总让它跑不稳,跑着跑着,脚下一滑,便像肉球一样一下子滚倒在地上。这让它更是紧张万分,匆匆爬起来再跑,再跌倒爬起来再跑,让你觉得它不是跑回来的,而是滚回来的。它就这样连滚带爬地进了屋里,躲在角落里,仍心有余悸地盯着门外,似乎担心有人会追来伤害它。
一次风很大,将门吹得关上了,把丑丑关在了门外。它开始疯狂地抓门,无助地惨叫,仿佛世界末日到了一般。等馨贻打开门,它如利箭般猛地窜了进来,门外留下的是一地的屎尿,气得馨贻又狠狠地踢了它一脚。它似乎知道自己错了,缩着身子,怯怯地看着她,似乎在说,我不会再这样了。可它的胆似乎已被吓破了,每次只要一紧张害怕,不管在哪,肯定又拉又尿。
看着丑丑那样子,馨贻的心里愧疚万分:它是那么信任我,而我竟然也成了伤害它的人,如此狠狠地踢它,简直太没有心肝了啊。可它总是这样在窝里又拉又尿的,我怎么照顾得过来呢,光是工作就已经累得我精疲力竭了啊。
是啊,馨贻很累,每晚下班回到家,累得连饭都不想吃,只想一下子扑在床上,放声大哭一场,而她却不能不努力。男孩子奋斗到三十几岁,可以理直气壮地找个二十岁的漂亮女孩,而女孩子奋斗到三十几岁,即使事业有成,也成了过了保质期的处理品,很难再找到可心的人生伴侣了。而馨贻已到了这个危险的年龄,却一切仍在风中飘。馨贻如狗狗一样,时常被一种焦躁而惶恐不安的感觉困扰着。但丑丑也给了她警醒,自己不能像不能自救的丑丑一样,活得如此凄惨。她不能奢望着有人来救自己。她必须自救。她时时提醒自己要坚强,要活得精彩,让辛苦抚养自己长大的父母过上好日子,这是自己的责任,还有丑丑,它是自己拣来的,自己也曾对它承诺过,照顾好它,这也是自己的责任。
想到责任,馨贻又有了信心。她想,丑丑肯定如人一样得了恐惧症,她得帮它治疗。周日,她好歹挤出个时间,带丑丑来到宠物诊所。医生说:“它小时候受的伤害太重,精神受到了刺激。”
“那它会好吗?”馨贻想到自己也曾狠狠地踢过它,脸红了,羞愧地问。
“不管人还是动物,小时候受的伤害都很难弥补的,可如果从此它能得到很好的呵护,而且不再受伤害,也许会慢慢好起来吧。”医生说。
好好地呵护它,让它不再受伤害。原来馨贻是那么自信,她能做到。可现在她却迟疑了,自己真的能做到吗?
昨天,馨贻租房的房东趁她不在时,进来发现了丑丑。房东有每个租房者的钥匙,说是怕租客钥匙丢了或落在屋里,这样保险些。只是这种保险的做法非但没有让人感到安心,倒让人觉得自己住的房子,房门始终是敞开的,有种不安全感。
房东向馨贻提出警告,说租的房子不能养野狗,让馨贻将它扔掉,或者赶紧搬走。可哪里有让租房者养狗的房子呢,还有丑丑需要的爱情,做母亲的权力,还有很多很多……馨贻突然感到,同样在为生活奔波的自己,所能给予它的爱与关心是多么苍白虚伪而又无奈。
馨贻用乞求的目光投向医生,怯怯地说:“可以将它留在这里吗?我工作太忙,没有时间照顾它。”
“不行。这里从不收留任何宠物。”医生说。
丑丑躲在一边,浑身抖成了一团,如它最初看到馨贻时那样,看人的目光里充满着惊恐,却又那么纯净而柔弱善良,充满了信任与期待。
馨贻有些不相信一只狗会有这样的眼神,但她的心已被融化了。面对这样的眼神,馨贻的心中又涌上了那种沉沉的责任感。是啊,它的世界只有自己,而自己就是它世界的全部。它的生命与幸福全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而我自己的幸福也全都掌握在我自己手里。她对医生说了声“谢谢”后,默默抱起丑丑,眼眶酸酸地对它说:“放心,丑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此时,她发现丑丑的毛变成了金色,不由抬头望去,窗外正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