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维新牺牲就是维新派吗?

2019-02-05 06:14姚泉名
文史杂志 2019年6期
关键词:维新派

姚泉名

两个甲子之前的1898年9月28日,北京菜市口的刽子手砍杀了戊戌变法,砍醒了万万民众,也砍翻了一个王朝。大砍刀雕刻出来的“戊戌六君子”,绝对是中国近代史上光炳千秋的群体。然而,120年来,“六君子”之一的刘光第(字裴村)却成为最有争议的人。有的人认为他是“维新派”,有的人认为他不是“维新派”,相持不下。从现存的刘光第文献来分析,尽管他因维新而牺牲,但很难说他是“维新派”。

首先,刘光第不一定认可维新派。刘光第对国是的主张基本上都呈现在没能“上达”的《甲午条陈》中。其重点有四条:一、“请皇上乾纲独断,以一事权也”;二、“请皇上下诏罪己,固结人心也”;三、“请皇上严明赏罚,以操胜算也”;四、“请皇上隆重武备,以振积弱也”。在当时的历史背景之下,第一条是最“猛”的:“况太后现已六旬,正当颐养天和,宁神谧志,皇上亦何忍以军务倥偬之急,更烦懿虑焦劳乎?应请皇上圣裁独断,即当重要事件,亦宜自运宸衷,无复重劳慈听。”其时,皇权握在慈禧太后手中,这样的奏议等于死亡申请书,也是“堂官不肯代奏”的主要原因。

刘光第甘冒杀头之罪提出让慈禧太后交出皇权,让光绪皇帝亲政,理由很简单:只要皇帝出马,没有事是办不好的。例如在《条陈》第四条中论武备改革时说:“皇上不时命亲王、贝勒等校阅而赏罚之,每年大驾,又必亲校阅之,以定训管大臣之功过;……如此,则天威所临,不惟将领之勇怯、军事之精窳,无所欺蒙,且令满汉统兵大员及各将士,咸晓然知朝廷认真武备,不比从前徒有其名,必皆感恩图报,英才猛士,成就必多。……要在皇上恢宏其志气,坚定其心意而已。”刘光第的理想政治观与中国古代大多数的“士”一样,都是想依靠“明君”“圣主”治理天下。而维新派虽也“保皇”,但提出的效仿西方“设议院以通下情”“自兹国事付国会议行”“采择万国律例,定宪法公私之分”的主张,刘光第显然不会赞同。

其次,维新派不一定认可刘光第。在《甲午条陈》中,刘光第的改革主张与维新派也不是一个路数,就其与“维新”最有关联的第四条为例,刘光第提出的“隆重武备”的改革措施与此前“洋务派”的举措并无二致,如“应请皇上将算学、测量等务,通饬各省督抚,广布其书,多聘外国教师,分门传习,数年之后,则于乡会试时文之外,各别设为一科,均当隆重其选,以求实效。……饬各省督抚讲求将才,修备关隘,精研机器等局,推广武备学堂。”而这些改革主张,恰恰是维新派所批评的“小变而非大变,貌变而非真变”。与激进的维新派比起来,刘光第关于武备的改革建议可谓“毛毛雨”,对此可以参阅康有为、梁启超、王韬等维新派笔杆子们的文章。而且刘光第在“百日维新”之前,与维新派的联系并不紧密,也可见是道不同不相为谋。

另外,我们还可以从刘光第存世的诗文中获得一些信息来证实他并非维新派。在被举荐给光绪皇帝并担任军机章京行走之前,刘光第的形象应该定格为一个洁身自好、勤奋博学、按部就班的低阶京官。他的社交圈子不大,人脉关系不广,经济收入不高。他像记日记一样,把在京城里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写成一封封书信、一首首诗歌,寄给远在四川富顺老家的亲友们。在生活节奏缓慢的晚清时期,他与许多才华横溢的人一样,依靠诗文来给自己的生命增添色彩。中国诗歌有“诗言志”“诗缘情”及“诗缘政”三大诗学命题,刘光第的诗也是遵循这些命题而作的。

在他的诗作之中,有大量赞美祖国秀美山川的篇什,颇为方家称道,如钱仲联日:“刘裴村(光第)《介白堂诗》,工于设色,故写景之作为最胜,而峨眉纪游诗其最工者也。”在其峨眉诸诗中,笔者最喜“云中万马响萧萧,神鬼阴崖佛阁朝。片石雷霆撑众壑,一僧风雨立双桥。草香喷雪春眠麝,松气沈山暝下雕。小憩床敷如梦醒,舵楼高枕听江潮”。这些山水诗寄寓着作者深厚的爱国之情。

刘光第的诗作中还有数量可观的咏物述怀之作,尚未被研究者足够重视。如《苦竹》:“凡虫嗟不食,风雨夜窗寒。形秽美人倚,心知志士看。世情好甘软,道味属艰难。小试插篱用,节全藩卫完。”这首诗可看作诗人的自身写照:首联凡虫不食,喻不被人知;雨夜窗寒,喻己之清贫自守。颔联以美人倚、志士看,喻世上尚有知音。颈联写自己不媚俗降志。尾联以堪为篱藩,喻自己尚具为国驱使之志节。刘光第的咏物诗风格多样,且数量甚夥,值得学者细论之。这些咏物诗寄寓着作者深沉的爱国之志。

政治诗也是刘光第诗作的重要内容。这些政治诗抚时感事,“或抨击时弊,或直接抒怀,或倾诉民生疾苦,或揭露朝政腐败”。这种忧国忧民思想是“诗缘政”的体现。如五古《屯海戍》:

鸷鸟久不击,金晴倦神霄。龙马絷其足,万里徒见招。矧兹屯海戍,本自异雄枭。腹削虽已多,室家且逍遥。军中有妇人,武事空萧条。火炮止虚烟,扬旗惮回飚。一旦飞羽檄,驱之度韓辽。我友充海军,铁舰嬉且遨。独我迫东行,万惨聚府焦。况忍诀妻子,中道相牵号。哭声上干云,下压大海潮。入舟屡回盼,不战心先逃。运船猝被击,溃亦无由跳。可怜罗练躯,挂胃鲸齿高。空令髽妇来,想魂祭波涛。大师心有在,我方悲汝曹。汝曹死自悲,无为怨圣朝。

此诗反思了甲午海战前,日军偷袭北洋水师运兵舰队,造成重大战损的牙山海战,认为北洋水师“武事空萧条”是造成战役失败的主要原因。诗语沉痛愤慨,有丈夫怒发冲天之势。

刘光第的诗充满着爱国的情志,但对于维新一事,却少有提及。丘铸昌先生指出,刘光第人生最后三年因为“忙于政务,加上天冷等多种原因”,诗作没有誊抄后寄回四川,所以大多没有流传下来。那么,这也是否造成其存诗不见“维新赞歌”的主要原因呢?个人觉得,诗为心声,虽然其诗失传,但读其同时期的书信中对维新的态度,应可推测其诗对维新的立场。1898年9月刘光第已经上任军机章京行走之后,在写给弟弟刘光筑(字厚村)的信中倾诉说:

兄本拟明岁节省得余钱为买山之资,便可归田。乃无端被此异遇羁绊,且又人情不定,新旧两党,互争朝局(好在兄并无新旧之见,新者、旧者均须用好人,天下方可久存)。兄实寒心,惟圣恩高厚,急切不忍去耳。

这封信所流露出的对变法维新的失望之情非常明显。试想,假如刘光第是维新派,此时重权在握,正可与同仁携手并进,大展抱负,哪里又会“寒心”,生出“归田”这样消极的念头呢?因此,就算他的诗没有散佚,我们恐怕也很难从中找到对维新派的赞歌。

要之,说刘光第不是维新派,并不会降低他的历史地位。有些人以为,否认了刘光第的维新派名分,就会降低他的历史地位,所以极力维护“令名”。实际上,历史地看,维新派的政治主张有其进步的意义,也有其局限性,甚至一些言论在当时是具有破坏性的。例如,谭嗣同和康有为的“卖国”言论,就一直被后来维护维新派的专家们三缄其口。甲午战后,谭嗣同在《报贝元征书》中说:

今夫内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大而寒瘠,毫无利于中国,反岁费数百万金戍守之。地接英、俄,久为二国垂涎,一旦来争,度我之力,终不能守。不如及今分卖于二国,犹可结其欢心,而坐获刘光第墓(在富顺县五府山革命烈士陵园后部,赵朴初题写碑额)厚利。二国不烦兵力骤获大土,亦必乐从。计内外蒙古、新疆、西藏、青海不下二千万方里,每方里得价五十两,已不下十万万。除偿赔款外,所余尚多,可供变法之用矣。而英俄之出此款,亦自不易。吾则情愿少取值,浼二国居间胁日本废去遍地通商之约;即再加赔费,亦无不可,而仍愿少取值,请归二国保护十年。二国第毁约与保护,即少出值,尤必乐从。

靠卖国土来变法强国,这逻辑真是令人冷汗直流;忽党谭嗣同死得不冤,否则任其“变法”“维新”下去,中国的疆域只怕卖得不如宋明了。试问寰宇有如此变法的吗?与此类似的谬论,还可以举出一些例子。像这样的维新派招牌,又何必恋栈?

一场偶然的误会使刘光第突然卷入历史的漩涡中心,在北京菜市口刑场上,他为中国的“士”阶层树立了光辉的榜样,身上也被贴上了维新派的标签。有时我们想撕下这个本不该属于他的标签,但又于心不忍,毕竟他的头是以维新的名义断的,血是以维新的名义流的,他的牺牲为中国历史的进步作出了极大的贡献。无论我们承不承认,在大多数人心目中,刘光第就是维新派,尽管大多数人也许并不清楚“维新派”的历史含义;尽管包括我在内,并不清楚刘光第的内心抉择。

丘铸昌先生称刘光第为“戊戌变法一志士”,这样的定位,笔者很赞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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