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海波
如玉打过电话来,哭着说让我过去。
她红肿着两眼,见了我什么也没说,就把一本日记摊在了我面前。日记本扉页上是如玉女儿李远的名字,最后一页上写着:
今天那个傻X老师又骂我了,我就是爱他,就是爱,她懂什么!他转走了,我还学给谁看?只是担心她会告诉老妈,真怕老妈發疯,她更是个傻X,更可怜。我恨死这个世界了,恨所有的所有!!!
字写得很潦草,但是漂亮。李远和她的哥哥李宽都从小练字——如玉在孩子的教育上毫不含糊,投入了足够的精力和金钱,当然也取得了足够的成效。李宽乒乓球打得好,堪比专业运动员,只要参加比赛就是冠军。李远比哥哥开朗活泼,虽然五官不及李宽出色,但是眉毛之间宽宽的,鼻子嘴唇轮廓分明耐看。这孩子从小各方面都出类拔萃,尤其有音乐天赋,钢琴拿过全国的一个奖,去北京参加过两次演出,是传说中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
怎么会这样?早恋也就罢了,这脏话从何而来?如玉是从来不吐半个脏字的。我抬头看了看如玉,一脑门子问号。如玉深吸了一口气说,收拾床底的时候收拾出来的,估计平时掖在床垫子下面,不知怎么掉出来了。我嗫嚅着,还是孩子,别和她一样。如玉的眼泪又来了,不,你不知道,这是她的真实面目。李远在大家面前文雅懂事阳光乖巧,面对我的时候跟失去理智似的,越不能做的她越要做,越不让说的话越要说,我真头疼。最近因为早恋,成绩直线下滑,老师已经给我打过好几个电话了。你是专家,给她疏导疏导吧,没想到到了这么严重的地步。如玉最后说,不是逼得没办法,我不会把这么丑的事外扬的。
这算什么丑事,青春期嘛,很正常。我安慰她。我业余考了个国家一级心理咨询师证,如玉是病急乱投医。
如玉不再说话,蜷在沙发上,像一只受伤的小狗,和两个月前的神采飞扬判若两人。
两个月前李宽被北京一所很好的大学录取,到了他爸爸李俊昌的身边,如玉高兴,特地在全市最好的酒店摆酒请客。那晚如玉笑语盈盈,眉眼生动,旁边站着的一米八几的儿子尤其让人眼馋。我们高中同学当中,如玉是最美的一个,是当年那些男生眼中的女神。只是那班毛孩子没有几个敢表白的,有两个胆大的塞个小字条,不见回音也就掐灭了那一点点妄想。后来如玉嫁了她的大学同学李俊昌,原因只有一个,李俊昌脸皮厚,死缠烂打追了四年。如玉过来我们这桌敬酒的时候大家起哄让她多喝点,她也不推辞,连喝三杯,脸红的红白的白跟唱京剧的似的,大家又起哄说更漂亮了,再来两杯。如玉摇着手说真不行了,不行了。我赶紧替她挡驾:如玉一会儿还得收拾局面,大家就放了她吧。第二天如玉给我打电话说自己回家就吐了,平生第一醉,结婚那会儿也没喝这么多。我说你是真高兴,她无限感慨说是啊,算是完成了一个任务,就剩下李远了。现在看来这李远不是个省油的灯。
第二天下午放学的时候,我在校门口等到了李远,我说我想找你聊聊。
是因为日记吧?她笑了笑,一副不在乎的样子,我妈已经冲我发过疯了。
我带李远去了一家披萨店,店刚开张,比较冷清,整个二楼只有我们两个。披萨还没上来,李远看着窗外,自说自话似的,真想就这样跳下去算了,还痛快。惊得我端果汁的手一哆嗦,果汁泼了出来,我下意识地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和她的距离,如果她要跳,我能不能以最快的速度抓住她。李远仿佛知道了我的心思,笑了笑说阿姨你别担心,我现在不会跳的,这楼太矮了。
这个笑话不好玩,我说。
她没有转过头,继续自言自语,都虚情假意的,我爸、我妈、好朋友、老师,都是假的,好没意思。
你说说怎么个假?我不动声色,心理疏导首先要让对方倾诉,李远肯说这就好。
她转过头来看着我,冷笑依然挂在脸上,我爸一年到头只回来一次,住两天,大年三十和初一,还都是陪我爷爷奶奶。我就等于没有爸爸。
最近他不是每天都给你打电话吗?我问。
打电话?每天?李远的笑尖利怪异,带着气声,是从鼻孔里冲出来的。不过做做样子骗骗良心罢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儿,连敷衍都听不出来!她顿了顿,我妈呢?还装作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我恨死她这么装了!我爷爷奶奶我姑我叔叔我姥姥我姨我舅舅,全家都知道,就她使劲装,说我爸是工作忙顾不上家……干嘛这么自欺欺人?贪图我爸那点钱连自尊都不要了,真替她害臊……她越说越激动,脸变得通红。
我说你妈妈不是贪图你爸爸的钱,如果真是那样,选择离婚她得到的钱会更多,之所以这样是为了你和你哥哥有个完整的家。
这样家就完整了么?我都不愿意回去,冷冰冰的哪像个家!我宁愿他们离。离了我就可以光明正大地说我没有爸爸了。眼泪从李远翘起的睫毛上接连不断地滚下来,我默默地递过去纸巾。
和李远的谈话使我震惊,这孩子深埋在心底的恨是那么浓烈,这恨不仅是对李俊昌,还有如玉、亲戚、老师,甚至是这个世界。我打电话给如玉,大体说了一下情况,如玉在电话那边无语。
我知道如玉这几年的心情很压抑,早就劝她多出来活动活动,健身也好,学绘画也好,心情能舒朗一些,抑郁的心情会首先影响到孩子。中年妇女是抑郁症的高发人群,尤其是如玉这种情况。我天天忙死了,哪有时间去玩。如玉拒绝得很坚决,她忙着打扫她那个面积越来越大人却越来越少的家。
如玉有洁癖,永远都在做清洁。据说女儿李远小的时候,老太太去看孙女,进门看见孙女在床上哭得小脸儿青紫,却不见如玉,老太太抱起孩子喊人哪去啦?如玉闷声说在这里呐,原来钻在床下擦地,亏她长得瘦,能钻进去。婆婆问孩子为什么哭,如玉说应该是饿了,婆婆说那你还不快点喂她,如玉说我收拾完了。婆婆眼巴巴看着如玉从床底钻出来,正要把孩子递过去,谁想她转身去了洗手间,洗完抹布回来又一头钻进床底。再次从床底钻出来的时候,还不放心,伸手摸一摸床底的地面放到眼前查看,确认手上没有灰之后,才去洗手抱孩子,把婆婆憋得胸痛了好几天。
老太太之所以憋着是她了解儿媳,早就领教过,知道说了也没用。孙子李宽小时候拉了尿了,如玉把尿布换下来,第一要务不是把孩子包好,而是去洗尿布,孩子就那么光溜溜地扔床上。老太太说了多少次先管孩子也没有用,以后也就不开口了。好在俩孩子都让她给冻出来了,身体都还好。俗话说孩子若要安,三分饥和寒,如玉歪打正着。
所以如玉是不欢迎家里来客人的,来了也最好不要坐下,坐下最好别坐沙发,会把沙发垫子和盖布弄乱了。我猜我是去过她家唯一的外人,我去很识相地不坐沙发,只坐餐椅。如玉的衣橱更是让人叹为观止:挂着的清清爽爽,纹丝不乱;叠着的有棱有角,堪比军人叠的被子——估计军人也就叠被子像豆腐块,叠衣服准得敗在如玉的手下。
这些年如玉的洁癖更变本加厉,每天盯着地板,寻找一根头发、一片头皮屑。我说你这不仅仅是洁癖,还是严重的强迫症,她说我也没办法。
我又约李远聊了两次,还拉着女儿陪她看了一次电影,竭尽我的所学所能劝她回归学业。阿姨,你放心吧,为了我那可怜的妈妈我会好好学习的,李远跟我说。她毕竟还是个优秀的孩子,只是青春期的叛逆罢了。
就在如玉和李远激烈斗法的时候,李宽在北京却过得很滋润。我去喝一个朋友儿子结婚的喜酒时,和同桌的一个人偶尔聊起李俊昌,他是李俊昌生意上的朋友。他说李俊昌生意做得很大,说李俊昌的媳妇多么年轻漂亮饮食起居多么豪华,每年都要专门到法国买衣服首饰。我知道他口中的媳妇肯定不是如玉,想想如玉在老家不但要照顾两个孩子,还要照顾李俊昌上了年纪的父母,心中的恨意就腾腾往上蹿。好奇心真是害人不浅,末了我说你有李俊昌媳妇的照片吗?我看看是有多么漂亮。那人说我找找朋友圈,李俊昌这小子可爱炫耀了,天天晒幸福。说着就找到了一张发给了我。那女人果然妖娆美丽,跟明星一样。让我觉得特别突兀的是我看到了李宽,他站在那女的旁边,怀里还抱着一个三四岁的小男孩儿。这是李俊昌的小儿子,那个人指着小男孩说,你看李俊昌是不是高手,能让前妻生的大儿子和现任生的小儿子这么亲密相处。我盯着照片上的李宽看,他脸上有着灿烂的笑,无比幸福的模样让我厌恶,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十八年的养育之恩几十天就烟消云散踪影皆无,我为如玉寒心。
回到家我还在生气,说如玉白养了儿子。老公说你的意思是爷俩打得头破血流就对得起如玉了呗?我说至少不该和小娘这么亲密,丈夫和自己没有血缘关系,儿子可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老公说李宽是个聪明人,讨好小娘没有亏吃,搞好了关系将来可以分一份家产。我说小小的孩子咋这么势利呢?还有没有点人味?老公便笑我咸吃萝卜淡操心,人家如玉自己愿意儿子去找他爹,你瞎起什么劲。是啊,当初如玉同意儿子去李俊昌身边,就没想过儿子和那女人如何相处?我本来想把照片发给如玉,终归不忍心。
我隔三差五去如玉家闲逛,一来陪她聊聊天,二来晒我的人间烟火。如玉的家整洁得让人凭空生出一份荒凉,幸亏有几盆绿植油油绿绿,添了点生气。我也是个喜欢绿植的人,只是养来养去都养死了。如玉窗台上有一盆深得我心,便问这是什么草。铁线蕨,如玉说,特好养,勤浇水就成。这太适合我等懒人了,我马上去买了一盆来,也是黑色的瓦盆,青青的枝叶蓬松出一团绿,可没几天就有枝叶枯黄,再几天绿色稀疏,很快濒临绝命。我几次起了想扔的心,向如玉讨教,她说跟你说过铁线蕨爱水,得勤浇。我说我浇得够勤的,一周两次,别的花我都是想起来才浇的,一般一个月到几个月不等。那不行,如玉说,每天都要浇,死命浇。于是我每天早晨起床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一大喷壶水都喷在铁线蕨上,果然很快它生出了许多新的枝条,有了一小蓬的新绿,这一小蓬新绿逐渐扩大,不长时间就长满了花盆。黑色的盆,白色的窗台,如云的一团绿,干净漂亮。我得意地说这铁线蕨真是最好养的,水谁还不会浇?你以前就不会呢,如玉笑我。她难得笑,笑起来嘴角有两个浅浅的小酒窝,有点像许晴,只是许晴爱撒娇,如玉不会,只会来实的。以前李俊昌一回家,换了拖鞋就直接进卫生间,洗完澡如玉会捉住他给他剪手脚的指甲,如玉全家的指甲都是短短的几乎是贴着肉。这些程序都结束,如玉才放李俊昌正式进门。这些一开始都是李俊昌到处炫耀的幸福,后来我们就不怎么见到李俊昌,再后来如玉也见不到李俊昌了。
当年李俊昌要上北京发展我就极力动员如玉跟过去,反正她早就辞职做专职主妇了。如玉说孩子没有北京户口,不能在那里考学,老人也需要有人照顾,再说俊昌也还没站住脚。我说你就傻吧,以后别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被人家卖了还要替人家数钱,李俊昌现在可是个大老板。如玉说我相信他,再说还有俩孩子呢,不稀罕我了也稀罕孩子呢。
如玉是有这份自信的,且不说当年李俊昌怎么下死力追她的,就是婚后每次一同出门前,如玉的鞋带都是李俊昌蹲下来亲自给系的。李俊昌头脑灵活,一毕业就在一家国企做业务员,后来自己出来单干,给这家企业做配套商,再后来业务拓展到国外,他就去北京发展。如玉嫁给他的时候他还是穷小子一个,但是很快就让如玉过上了丰衣足食的生活。如玉辞了职,专心在家带孩子,让我们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但是这些年如玉用沉默代替了她的自信,越来越沉默,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她也几乎不说话,只有我一个人喋喋不休。我们其实都知道李俊昌在北京有了新欢,但是这层窗户纸如玉不捅破,我们谁也不会去捅破的。如玉固执地守着这层透明的纸,仿佛一切都被挡了去,什么都没有发生。所以如玉也没什么好说的,只能沉默。
快元旦的时候如玉约我吃饭,地方是我们单位附近,难得她肯出来,那天没啥事我就早过去了,慢慢喝一杯茶等着。隔着窗子看见如玉穿一件臃肿的长款羽绒服,从她那辆老凯美瑞上下来,这辆车还是当年李俊昌开的,我多次提醒她让李俊昌给她换车,她都说不用还能开呢。没有人,要钱总是可以的,她这样谁领情?我心里暗暗骂着如玉的傻。
反正也是开车来,穿件羊绒大衣就好,这件羽绒服把你的好身材都给糟蹋了……一见面我就开始数落她,我没好意思说这件羽绒服是多少年之前的款,早过了时。如玉皱着眉头说自己总觉得冷,所以翻出以前的羽绒服。我说家里供暖不好吗?好啊,二十八度呢。如玉说我也不知道咋回事,就是冷。我摸了摸她的额头,不发烧。看她的脸色,不但黄还黯,像笼着一层灰。我说除了冷还有哪里不舒服?她说没有啊。
第二天我押着如玉去医院查体。做乳腺检查的时候大夫建议立即做个CT,如玉问时间长不长,别耽误了给李远做午饭。我说耽误就耽误了,让李远偶尔吃一次方便面也不是不行,孩子们都喜欢吃呢。怎么能让孩子吃垃圾食品呢?我拉着她就走,不理她的嘟嘟囔囔。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紧张极了。
我给李俊昌打电话,如玉乳腺癌晚期。电话那边短促地惊呼了一声,啥时候查出来的?在哪里查的?刚刚,人民医院,你回来接她去北京做手术吧。我……我还有个重要的业务……这边不方便……李俊昌!我尖利的声音把自己都吓着了,啥事比如玉的病重要?你个混蛋!有没有点人性?都这时候了还说这样的话……我控制不住呜咽起来。
如玉在北京天坛医院做的手术,一出院就回来了,李俊昌没有回来。裹在被子底下的如玉更瘦了,仿佛小了一圈,脸是黑的。
别難为他,他太忙了。如玉见我第一句话竟然是这句,我说我管他呢,我只关心你。我挺好的,就是不想吃饭。宽宽一直陪着我,他去上大学,反而瘦了。我说年轻人追求体型好,都减肥呢。我看宽宽有心事,有时间你劝劝他。好好好,放心吧,他有他爸罩着呢,你现在首先要管好你自己。我给她递过去一碗炖烂的海参。往厨房送碗的时候看见客厅里那盆铁线蕨枯死了大半,赶紧接了水把它浇了个透。
如玉的老母亲在这里照顾女儿,另外雇了一个大嫂帮忙家务。可怜老太太这么大年纪了,还要为女儿担惊受怕,临走的时候她送我到门外,抹着眼泪嘱咐我有空多来看看如玉。不用拿东西,家里什么都有,李俊昌买了很多补品。老太太说。
如玉走的时候没有闭上眼睛,我知道她记挂得太多,受的委屈太多。她跟我说是李俊昌不愿和她离婚的,他说他不能得意了就抛弃糟糠之妻,也不愿意两个孩子跟着后爹过。我想他重点要表达的其实是后面那个,这个极端自私无耻的想法和如玉的想法应该是吻合的,他利用了如玉的善良。这样的人不会有好报的,我诅咒着李俊昌,端走了那盆枯得只剩一根枝条的铁线蕨。
时间过得真快,一眨眼大半年过去了。有一天临睡前我翻手机浏览新闻,一则消息忽然跳入眼帘:名校大学生为母报仇毒杀父亲及小三全家。以往这种噱头十足庸俗十足的东西我是不看的,可是那天有种奇怪的预感让我点开来。李宽!我惊呼着坐起。
李宽下的毒是氰化钾。一家人聚餐之后在喝茶,勤快懂事的李宽一一斟满,他们一点也没想到那把紫砂壶里除了珍贵的明前茶和高纯度的水,还有李宽在实验室里攒了很久的氰化钾——他的专业是应用化学。
百度上这样介绍氰化钾:白色圆球形硬块,粒状或结晶性粉末,剧毒……易溶于水……
我拼命地给如玉那盆铁线蕨浇水也没有把它救活,最后一根枝条彻底干枯。如玉在另一个世界一定悲伤无比。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