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开岭
近年,旅途每涉一地,在某个刹那,都会蓦然闪出一念:这是在哪儿?此地又何异于另地?
我会反复叨念眼前的地名,尤其那个和美誉有关的别称,并判断它是否名实相符,之间是否有迹可循,比如栖霞、白玉、日照、怀柔、泉林、泡池、稻城、苍梧、安溪、雁城……
这种强迫症似的做法,于我像个仪式,因为我愈发难把一个城市和另一城市区分开来,在视觉和物象上,它们太像了,广场、楼盘、街道、广告、地标、时尚……几无二致,犹如相互抄袭的作业,作为“远方”,作为“异乡”,其证据严重不足。
城市正逐渐丧失自我的角色感和独立性,其尊严正一点点流失。它很难让人迷恋,更难让人器重。就连那些所谓的古都名邑,多也只剩一副干枯皮囊,彼此之别,仅在几方遗址而已。
故近年,我的旅行,多疏远城邑,亲近旷野。换言之,即离开“人类的成就”,奔赴“大自然的成就”。
不过也偶有惊喜,今夏路过“泉城”,于历下区徘徊两日,竟在我心里植下一大片阴凉和水光。那阴凉,晶莹飄逸,犹如绿云,来自水岸风情的柳树,那些古株,影影幢幢,透着些许《聊斋》里的气息,想想“柳泉居士”蒲松龄相去不远,想想大诗人王渔洋在此挽柳结社,便也心释。而那水光,明灿灿、湿漉漉,来自大明湖的浩荡烟波,来自无名泉畔的汲水瓦罐,也来自泰戈尔告别济南后的那句诗:“我怀念满城的泉池,它们在光芒下大声地说着光芒。”
这位印度老人,也许把具体的泉名、景致和美食都忘了,只留下了一记精神印象:光芒。
这光芒,有一股居家的恬静,有一缕白云苍狗的悠闲和福祉的味道。
无疑,这些泉,在这块叫“历下”的地方,住得很安适。
济南古称泺,后称历下,至今有两千年史。“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番描绘,于今日体积倍增、平宅渐消的济南,已从写实变成了写意。不过,于济南府所在的老“历下”,尚算合身。
一座城池,有没有灵魂,要看它光阴深处有无“不变”的东西。
那天,黑虎泉畔,遇见一群挂满瓶罐的自行车,显然,里面盛的是泉水,它要被用来煮饭或泡茶,伴随一阵铃铛和铃铛般的笑语,我突然肃然起敬,对着那一只只瓶罐,我觉得里面装的是这座城的灵魂,是几千年祖传的炊烟,是一种信仰……我似乎第一次相信了那说法:这是一座由泉水喂养大的城市。
老百姓对泉水的那份信任、那份依赖、那份爱戴,难道不是一种至高的信仰吗?
这是对天地的信仰。泉,是有德之物,是人间大美,是最高品质的水。它的孕育和生成路径,本身就是一套完美的过滤系统,本身就是一场对水的塑造,再优秀的净水机,也不过是对该系统的蹩脚模仿,或者说,是一次向该原理的致敬,是一次向这种伟大的献媚。
所以,大凡装进瓶子里出售的水,都要贴个“泉”字的商标。
在“天下第一泉”的趵突泉畔,见康熙御笔的“激湍”二字,不禁心颤。这“激湍”,不正是泉城的种子吗?不正是济南府的源头和原始动力吗?
泉,是水的一种境界。正因如此,泉的体量和“势”通常不大,气质也是低调含幽的,以呈现一种珍稀性和隐蔽性,但到了济南这儿却性情大变,它忽然发飙,豪情万千,一下子抛出七十二名泉和无数小喽罗,它们簇拥出了大明湖的磅礴,营造了“家家泉水、户户垂杨”的浪漫——作为北方人,这是我心目中最理想的市井格局和居住生态。
据当地人讲,十多年前,几大名泉时有枯萎,济南人的眼被刺痛了,他们掀起了“保泉”运动,关停所有自备井,节约用水,涵养山麓,提升地下水位……几年后,趵突泉终于率先复喷,“激湍”又回来了,生活又回来了。
我一直觉得,人类的最高成就,或是保卫大自然的成就。而一座美好之城,应是在大自然成就上精心点缀的人类成就,无论它再大再繁华,也应有“乡”的品质和“农”的气息,无论它再新潮,也应有藏“旧”的习惯和定力。
“上帝创造了乡村,人类创造了城市。”英国诗人库柏说。
问题是,人类在自我膨胀的时候,是否还能听取上帝的意见。
千佛山上俯瞰历下,不禁感慨,这块土地真有福啊,它何德何能,竟让上苍如此宠爱,如此破费。在中国,济南外的泉加起来,恐也没济南多。
大明湖,小沧浪,立在“佛山倒影”石碑前,遥想《老残游记》中的情景:“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正叹赏不绝,忽听一声渔唱。低头看去,那明湖业已澄净的同镜子一般。那千佛山的倒影映在湖里,显得明明白白。那楼台树木格外光彩,觉得比上头的一个千佛山还要好看……”
一个孩子,要是不长大该多好。我想起北京什刹海的“银锭观山”,据说站在低矮的银锭桥上,引颈西眺,可见遥远的西山翠色,原因是背后颀长的湖,打开了一个辽阔的扇面视角。“银锭观山”乃燕京名胜,明代即有记载,我虽多次走上这座小桥,皆未如愿。但我相信它是真的,那是北京童年的事。
“佛山倒影”,和“家家泉水、户户垂杨”一样,是历下的传说,是济南的童话,是一个城市的乌托邦。
如今,明湖居前的对联是:“书韵如闻小玉唱,茶香留待老残游。”
推开时间的门,我走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