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丰美
吃过晚饭天已经黑了,白茫茫的雪反射的光从窗户照进房子,突兀而微弱。父亲削了个白萝卜头,点了根红蜡烛插上,屋子顿时亮堂了起来。就着烛光,父亲、母亲和我围炉而坐。
望着蹿腾的烛光,我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候家里还没有电,全靠着两盏煤油灯照明。煤油灯的光比蜡烛要昏黄一些,但是取用方便,母亲那会儿常端着煤油灯穿梭在灶台和各屋之间,黑乎乎的浓烟伴着亮光升起。夜晚风大,为了让煤油灯不被吹灭,也为了不让晃动的火苗影响我们做作业,母亲小心翼翼拿着灯罩罩在灯盏上。升起的浓烟渐渐吸在灯罩上,黑乎乎地涂了一层又一层。每每黑烟熏得深了,母亲便取下灯罩,对着晃动的火苗,拿着抹布轻轻地将灯罩擦拭干净。这是我记忆中最原始的照明方式了。然而,在煤油灯之前,人们是怎么照明的呢?我忙不迭问父亲。
循着我的问题,父亲打开了话匣子。小时候,父亲常常跟着爷爷奶奶上山找油脂良好的松树,这种木头既易燃又耐烧,待到火苗正旺时,浓浓的黑烟也随着火焰蹦得很高,农家做饭照明都少不了这种木头。然而,这种木头是可遇不可求的,算是比较珍贵的照明材料,日常更多的是用竹篾照明。而普通的竹篾不仅易灭,而且容易快速燃尽,不适宜于夜间照明。人们充分发挥智慧,将竹篾切成长条,捆绑在一起,扔到河里浸泡十天半个月,再捞起来晒干,如此制作出来的竹篾就是经燃易得的照明好材料了。每逢雨季来临,农家就陷入昏暗潮湿中,衣服久晾不干,燃料也不经用。因此,那时候几乎每家每户垒土砖房时都会在墙上留出一个小格子洞,专门用来放照明燃料。人们虽心心念念还没做完的农活,也不得不早早地钻进被窝里,只为节省燃料。等到天晴了,人们就得起早贪黑地将农活补上。如今乡里还有不少龙王庙,我想,这是因为古时候人们受气候影响大,寄希望于龙王爷赐予恰如其分的阳光雨露。
这种取决于天时的生活虽带给了人们现实的愁苦,却也赠予了人们淳朴的喜悦。记得小时候最开心的事莫过于,夏、秋时节,天朗气清、月光朗朗的晚上,一家人坐在房前屋后的大坪里,有时还会吸引来左邻右舍的叔伯婶娘,和着皎洁的月光,讲述着古往今来的奇闻趣事。
小时候,我喜欢在大人们之间窜来窜去,调皮捣蛋,有时候惹得大伙儿哈哈大笑;有时候又喜欢伏在奶奶的膝盖上,吵着让奶奶讲童话故事。奶奶肚子里的故事特别多,主人公都是经过一番艰难困苦,最终取得成功的。每每听得入了迷,忘记了睡觉时间,非得母亲喊骂起来才肯回屋睡觉。
那时候的天空分外的高远,繁星满天,月光如银,习习凉风拂面,仿佛闻得到形色各异的花草清香。夏天的晚上,家里有时候都不关门窗,任这一缕缕清风扫清屋内的热气,任那一片月色倾泻床前。那样的夜晚,我们总能带着无限遐想,进入美美的梦乡。这让我想起了木心的《从前慢》:记得早先少年时/大家诚诚恳恳/说一句,是一句/清早上火车站/长街黑暗无行人/卖豆浆的小店冒着热气/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从前的锁也好看/钥匙精美有样子/你锁了,人家就懂了。
后来,父亲组织组上三四户人家一起筹钱买了一台人工发电机,就着陡峻的山瀑布围了一个小水坝,将电线牵到每家每户。晚边,父亲会去打开电闸。这闸,断是不能开早了,开早了,水耗完了,电也就供不到晚上,非得等到天刚蒙蒙黑才能去开闸。好的时候,灯光可以维持两三个小时。之后,眼看着灯泡里的灯芯光影越来越窄,光越来越黄,我记得那灯丝似乎是个W形状,“W”常常“营养不良”,越来越瘦,越来越黑,直到只剩下一根针一般大小的黑线在扑闪扑闪。父亲便急急忙忙打着手电去发电站关水闸,这水,非得蓄上一天一晚才能勉强供应农家晚上一段时间的照明。
后来,邻居家在外打拼的大哥搬回来一件稀罕物件——电视机,从那以后,开水闸,放电视,便成了整个组上的一大盛事。
“嘿,来电了吗?”哥哥站在田埂上吆喝。
哥哥大喊的时候,耳畔同时响起电视剧主题曲,那乐曲可真是振奋人心。
“来咯,来咯!”我用双手掬成一个“O”字放到嘴边,冲着水电站喊。
得了信的哥哥回头冲着电站棚子回应了一句,转身就跑,猴子一般飞跃在狭窄的田埂上。
父亲从小小的水电站棚子里走出来,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珠,又四处检查了一番水管,望着陡峻的河谷倾斜而下的山泉,会心地笑了。
哥哥气喘吁吁赶到放着电视的黑布隆冬的小屋,却发现小小的房间已经没地方站了。每到晚边黄金时段,房间里便挤满整个组上的人。让人烦恼的是,枯水季节发电量不足,带不起电视机,而这时又是电视剧演得最引人入胜的时候。眼看着电视屏幕越缩越小,直到看不清人像,众人都怅然若失,失落的样子好似大好晴天下了一场雷暴雨。
20多年过去,那段小心翼翼守着一丝电光的浮光掠影一次次跳出我的记忆,浮上脑海,照进现实。
1998年,父亲接任村上的会计。市里派来了一个扶贫小组,大规模通电、修路工作由此开始。父亲为这些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田里边给庄稼打农药施肥之类的事情都交给了母亲。村上的其他干部和扶贫小组的领导也和父亲一样,白天劳作,晚上在昏黄的灯下协商对策,或者去农家做工作。那段日子,父亲总是很晚回家。
随着水泥电杆在山上架起,电线像蜘蛛丝一样横亘在大山上,到了1999年下半年,待到我家——村上最后的一户人家电线安装完毕,整个村子里的农电改造便大功告成。当屋子里电灯亮起的时候,在场所有人都欢呼了起来,那时候我还小,却也记得自己发自肺腑的喜悦之情不禁油然而生。
由那以后,村里的人家不再为照明发愁了,每家每户都有了电视机、电冰箱、洗衣机等电器。随着发展的日新月异,电成了再寻常不过的东西。特别是后来出生的人,再也体会不到没有电的摸黑。村里头特别是山坳里的人渐渐迁走,搬到了繁华的城镇。山还是那么青葱,水还是那么澄澈,它们见证了“竹篾火”到“电灯光”的发展历程。
近些年来,随着国家乡村振兴战略的实施,精准扶贫的大力推进,家乡也迎来了快速的发展。每当我从喧嚣的大都市回到家乡时,宽阔的柏油路,整洁的村舍,错落的街道便会映入眼帘,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表情。听父亲说,乡里的乡镇企业办得有声有色、红红火火,许多外出打工的人纷纷返乡就业。不仅如此,由于家乡环境好,吸引了很多城里人来观光旅游。而这,不仅带动了经济的发展,也让家乡的面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靠竹篾照明的时代一去不复返,家家户户都用上了天然气、液化气,村里的老人都用上了手机。我在岁月的光影中感受着时代的进步与發展,也为国家和家乡的巨大变化欣喜自豪。
今天,我再回到家乡的山村时,仍然能看到很多小孩子围坐在爷爷奶奶身旁,津津有味地听着爷爷奶奶讲那些过去的故事。那些细碎的过往通过爷爷奶奶们的讲述,在孩子们的脑海中形成或深或浅的记忆。我们在这些故事里成长、感悟和思考,也带着这些记忆在人生道路上辛勤耕耘。这些记忆是历史的刻痕,是岁月的光影,映照着人们对未来美好生活的信心和向往。
习近平总书记说:要让居民望得见山、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当我漫步在家乡的林荫小道上,澄澈的天空倒映在碧绿的湖水中,美丽而静谧,祥和而温暖。此刻,我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雪夜和年复一年的光影变迁,还有那些为了美好生活坚定前行、努力奋斗的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