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桩案件的第六周年

2019-02-01 05:14安庆
福建文学 2019年1期
关键词:皮匠侄儿棍子

安庆

眼下,要合计的是办周年的事。

六年了,案子总算有一个了结,要紧的是为走了六年的那个人——自己的男人,办一个周年。这是一个破例,在乡村,有办三周年五周年甚至十周年的,但没有办六周年的。没办法,案子一直拖延了六年。办周年有很多的程序,要有人主持,有人料理,很多事要提前考虑,比如厨子,比如响器,比如烟酒,比如烟花,比如……

在丈夫去世三周年前,魏小麦一直期盼有一个结果,等待着一个说法,真正作案的人已经进去。案件的进展让她失望,那就五年吧,五年的时间总可以吧?她不想办四周年,那个四字在她的心里不吉祥,丈夫出事就和四有关,是那年的10月24日四。不能想,一想就是丈夫没有了气息的身体,浓重的农药味道,甚至不想放那些烟花,丈夫的死和那年的烟火有关。案子发生在密集的烟火中,村庄的上空眼花缭乱,就是那个满村烟火的夜晚,丈夫成了嫌犯。她先是看见丈夫的颓丧,丈夫的沉默,丈夫身上的酒气,没有想到丈夫会在烟火后成为死鬼。这个平常看起来吊儿郎当的丈夫,原来是那样的经不住事儿,不明不白地走上一条不归路。然后是儿子卢小川背着父亲去穆三宝家,带着刀,那把刀在穆三宝家疯狂地挥舞,最后砍断了穆三宝家的门槛,刀插在门槛上。接着是儿子疯骡子一样在村外跑,风在野地里吼,涌着儿子的身子,儿子的身影特别孤单。接着是警笛声,儿子被抓住时在河边,使劲搂着一棵柳树,头朝着河水,头上的汗嘀答嘀答地掉落,仿佛河水从他的脚下倒流。

这几年,她一边在等儿子出来,一边在等丈夫的案子。好在穆三宝只是轻伤,而且案子有了转机,那个摩托竟然在齐县找到了,顺藤摸瓜,卖车人很快被抓住了。儿子两年后出来,丈夫的冤案却又拖了几年。

周年的程序她是知道的,烟、酒、菜要先定一个规格,这牵涉到具体的花费。关于厨子,她想好了,就用本村的毛贵,毛贵和他儿子的厨子班是被认可的,村里人都喜欢他们饭菜的口味,那种口味是传统的,比如四喜丸子,比如皮杂,比如烧豆腐,比如手工蒸馍,尤其是大烩菜……还有,亡灵前的摆供也是老唐南街独有的特色。

然后是定纸扎。前几天,一个老人的葬礼她跑过去,主要就是看葬礼上的纸扎的花样。她想着该为丈夫扎些什么,按他生前的喜好。丈夫是冤死的,应该为丈夫招魂。丈夫喜欢摩托,不然不会有这场冤案,那就为丈夫扎一辆摩托吧,大一点、野一点的摩托,丈夫在那个世界里随便野吧,有了自己的摩托就不会遭人怀疑遭人冤枉了。她又把自己否定了,不,不能扎摩托啊,怎么可以伤丈夫的心,揭那个伤疤呢?那就扎一辆小车吧,村里头的小车越来越多,丈夫在世时就是给人家开车的,虽然他开的是那种大车。电视要有,很多夜晚丈夫是看着电视睡着的,身子一歪打起了呼噜。再扎一个酒壶,丈夫喝酒喜欢用酒壶,从酒壶倒进酒盅里,吸吸溜溜很过瘾地喝。家里的酒壶她还放着,要不就把真的酒壶放进去。她回想着还要扎的东西……

那响器呢?现在的响器班五花八门,传统的洋气的都有,如果请一两个名角,比如戏曲节目上的擂主,县里剧团的台柱,都是要和价格说事的。她想请那个唢呐的名角来,曲曲弯弯的唢呐,嘹亮、孤独,有一种情调,如果能请到那个女唢呐手她情愿出更高的价钱。她好像是这几年才喜欢上唢呐的,村子里如果谁家有事请到了女唢呐手,她一定会过去看,闭着眼听。可是丈夫呢,他是喜欢听戏的,那就请一台戏吧。以戏为主的响器班,价格呢要贵一些,六年了,贵就贵吧。村里的周年大都是这样办的,一个人,最后的纪念就是一场热热闹闹的周年。

该不该和那个人商量呢?

那个人是叫表叔的贾富贵。几年来,这个人一直是一个影子,是她心里无法清除的稗子。起初,他是以救世主的身份出现的,她在院子里发呆,泪水不知什么时候溢在了脸上,门“吱呀”一声她都没有听到,听见贾富贵说话,她赶忙揩了揩脸,扭过身,低低地叫了一声表叔。不要这样,表叔说,我给你做主!她的眼泪又一次出来。不能就这样被冤枉了,表叔说,要翻牌,不能这样罢休。她弱弱地点点头。钱,有难处吗?她没有想到贾富贵身上装的都是红票子,一沓,扔下,开门出了院子。

是第三次或第四次,贾富贵把她脱了。当那个人从后边开始时,她忽然感到一种屈辱,一个没有了结的屈辱后又一个屈辱,这种屈辱无法诉说,要藏在心里,在肚里憋着。她流着泪等着那个人结束,那个人还在作业着,吭吭哧哧,不时地搬动着她的身体。结束了,表叔说,不要怕,有事你说。接着说了一句类似电影里的台词,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贾富贵撺掇过私了,在真正的偷车人进去后,贾富贵说,私了吧,人死不能复活。私了的事贾富贵真的热心地跑过,法庭那儿也支持私了,不但贾富贵,和双方都能说上话的村里的几个头面人物都上场了。可对方太绝情,还是不肯多出些钱。征求意见时,她说继续打官司吧,人不能就这样死了。

侄儿呢,是这时候接上了案子。

贾富贵对她更加变本加厉,好像抓住了她的短板,来帮助她填补空白的。魏小麦翻过脸。一天夜里,当那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时,她一个返身把门拴了。拴上了还在粗粗地喘气,眼泪吧嗒吧嗒地掉。她心里难受,感到自己是这样的无助,她要挣脱。这是过的怎样的时光啊?一个女人,难道就该受这样的亵渎?她的眼前闪过一个女人,那个传言曾经和自己的男人好过的女人。她抖了一下。那个叫乔梅的女人她去找过,她站在乔梅家门口,看着大铁门。如果不是乔梅开门,自己的男人怎么过去?跳墙吗?墙那么高。自己的男人就是因为有这样的风言风语,才会被人疑心的。她只是呆呆地看着乔家的小楼,這个叫乔梅的女人怎么和自己的男人勾搭上的,自己的男人除了会开车别无长项,不讲究,每次出车回来都是倒头睡上一天一夜,他怎么会有吸引女人的魅力?而这个女人和男人的事在村子里早传疯了,说她喜欢上自己的男人是因为搭他的车,实际上搭车去找她另外的情人,男人可能发现了她的秘密。魏小麦想问问乔梅,她现在有什么想法,为什么不去为他的冤屈说一句话。在黄昏的风里,她鼓起勇气抓住了门搭,皮匠是这时候将她拉开的,不知道皮匠怎么突然出现的。皮匠拖着她的身体,她的身体轻得像一根麻秆。皮匠将她拖到了家门口,在拖她进屋时,魏小麦偎在了他的胸前,嘤嘤地抽泣,猫一样,低低的,时而高起来。直到她安静下来,皮匠才离开。

那个人呢,却摆脱不了,已经缠上或者谗上了。又一次,贾富贵进了院子,她下意识地去关门,贾富贵有防备,“哗啦”把门推开了,抓住魏小麦,使劲往怀里搂。魏小麦挣脱着,说,你是表叔、长辈,不能这样!贾富贵冷笑,魏小麦,你想甩开我?别说现在,以前我也是帮过你、帮过你家的。

现在,到了办周年,她犹豫着,去不去和他商量。

她去给侄儿打招呼。案件是侄儿卢小舰中间接过去的,做了案件的代理人,魏小麦按照程序写了委托书,所以后来的赔偿金也都打给了侄儿。实际上魏小麦手里至今还没有落到钱,她需要花钱的时候要从侄儿手里要。对于这一点魏小麦起初并没有在乎,如果不是卢小舰,后半截的案子翻过来不会那样顺利,洗脱丈夫的罪名应该也是卢小舰立了大功,最后把钱打给卢小舰她是同意的。这几年她每天中午或者傍晚从家里往东走,站在路边,基本上都是在等待侄儿回来,得到当天的消息。赔偿的钱要回来以后,卢小舰找到她,对她说,婶,钱打过来了。她看着侄儿,等待着下文,她想过这钱是侄儿的功劳,不能让侄儿白跑路,想过给侄儿分出来一部分,拿一条命换来的钱虽然充满了辛酸,任何事情最后都是要有一个结果的,赌的是一口气,是最后的证明。卢小舰继续说,婶,那钱,我先用用,我收粮食,粮摊儿上用,还有我当时在工具厂入股时贷了款,银行一直在催。魏小麦听出来了,她稍微地打了个愣,旋即说,你用,先用着吧。卢小舰从包里拿出一个纸包,递过去,婶,一万,给你,余下的记在我身上,家里用钱的时候你给我说。和侄儿的关系呢一直就这样,一个女人,或者说一个寡妇,依靠谁呢?有人管你的事儿,管你事儿的人就是依靠。当初侄儿接案子做代理人时也是够慷慨的,一家人总归要互相帮衬,不然就不是一家人了。案子了结的那天,全家人在一起吃过一次饭,那饭吃得又欣慰,又纠结。吃饭前,她先在丈夫的遺像前祷告,你个死鬼的案子总归了结了,给大家找了多大的麻烦,可以放心了。那时候就说过办周年的事,几个月转眼过去,周年的日子近到眼前了。

可是,卢小舰的话今天让她不受用,反感,抵触。卢小舰听她说完,没有在用钱的事上表态,而是仰仰头,咔了咔嗓子,点了一根烟,吐出几口烟雾,低下头,叫了一声婶,说,婶,有一件事今天得给你说了。魏小麦听着,想着是不是钱上有难的事。钱都在小舰的手里,那一万块钱之后没有和他要过,平常的日子不花大钱,儿子出来之后就到外边打工了,也会给她打钱。儿子在那里干得很好,前一段对她说,和他一起打工的一个女孩要跟他谈恋爱。她想过了,如果儿子真找了媳妇,在县城买一个房子,将来生了孩子就在县城里上学。现在都流行在城里买房,那个时候侄子这里的钱就得要过来了。卢小舰说,婶,那件事你得想想,得表个态了。魏小麦听着。卢小舰说,我给你说过的那个人,退休的那个人,你再想想。魏小麦好像才又恍然想起来,去年或者今年小舰是说过的,一个退休的老人,得了一场病,躺在床上,身边需要一个人,法院的一个科长和他说起过想找一个农村的女人,不是伺候做保姆的那种,是找一个长期的伴侣。小舰呢好像隐隐约约地答应过人家。卢小舰还在说着,婶,这件事情我跟你提过的,人家帮过咱家的忙,有些路是人家给咱铺的,他家里的人在法院里上班。婶,建立一个关系也不容易,只是家里人都忙,老人的老伴过世了。

现在,魏小麦来找他说办周年的事,他感觉该再对婶子强调一次了。那件事卢小舰也算是对人家承诺过,说过给人家物色一个,是在一次协调案件的过程里那个法院的科长说到了这个话题,他起先也是以为要他帮忙找一个保姆,可科长说不是保姆,保姆找过几个,不满意,还是找个伴儿合适。说老人年龄其实不大,前几年才退休,这种病伺候好了,人能够好起来,老人的大脑还算清晰,说不定还有很长的活头,老人的退休金够他们生活用的。说完了,他停了停,看着婶子。魏小麦呢有些发蒙,这件事她认为已经过去了,不承想还一直潜藏着,由不得躲藏,躲不过去。见婶子不说话,卢小舰又追问一句,找个时间我们就去见见人吧。

见见人,那就是提到日程上了。

她走在街上,想不起来自己到底和小舰说没说钱的事,小舰到底是怎么说的。她有些懵,有些醍醐灌顶。卢小舰在村西头住,本来要经过大街去小超市里买点东西,到村口她选择了顺着护村堤走。她脑子里一直是一个躺在床上的老人。魏小麦想着自己还不算老吧,45岁,可是怎么要去伺候一个老人?如果是单单去伺候倒没啥说的,人家帮过咱,伺候一段家里的老人也算报恩。可要嫁给一个老人她想不通。事情看来是躲不开的,对自己的事情得想一想了,就是要嫁,也得好好想想该嫁给谁,这个问题对一个女人是非常重要的。侄儿也是乱了阵脚,案子拖累了六年,怎么又可以把一个人卷进去呢?

魏小麦的脚步有些乱,自己的事情看起来不能再拖了。

她去了镇上。

老塘镇离村里七八里路,逢八集日,魏小麦选择了一个集日到老塘去,是个好天气。集市集中在东西大街,进了村头,她推着车走,看着大街两旁的摊位,在一个杂货摊上她给自行车买了个坐垫,直接套了上去。她在农机站后边的院子里见到了皮匠。她先看鞋。皮匠现在主要是做鞋。屋子不大,十几平方米的模样,靠墙竖着一溜的鞋架。她先看了看女鞋的样板,平跟的,高跟的,各种颜色,有鞋袢无鞋袢的。有一双半高跟的浅红色的鞋唤起来她的记忆,这样的鞋是丈夫曾经给她买过的,穿过几年。她拿着鞋,叹出来一口气,正在忙碌的皮匠回了一下头,两人的目光有一瞬间的碰撞。她赶忙挑了一双男鞋,42码的,男人在时是穿42码鞋的。等另外的顾客离开了,她的手里还在攥着那双皮鞋。她说,六年了,那个案子最后了了,要为他办一个周年,风风火火的地办一个……

皮匠是曾经在村子里住过的,不远,就在她家的附近,后来来了镇上。皮匠的手艺日臻成熟,鞋做得越来越好看结实了。男人的丧事皮匠也是帮了几天忙的,干的都是丧事上的杂活儿,跑来跑去的,找劈柴,摆纸扎。办完丧事,院子里凌乱,皮匠帮着打扫,像做一件皮件一样有条有理,然后不声不响地离开。这个外乡的皮匠,每一次给人帮忙都是这样的风格,没有人说什么。外乡人是磊落的,有一些闲言碎语是时间长了之后。其实,外乡人是从墓地走近魏小麦的。皮匠那天从外边回来,天已经黑了,冬天的天短,他瞥见了墓地里的魏小麦。皮匠停下了自己的三轮车,踩着发黑的墓地走到魏小麦的身边,墓地上的纸扎在冬天的小风中响着,有些萧瑟。魏小麦不说话,悲痛得有气无力。皮匠拉着她起来,走到路边,说你坐我的三轮车吧,我把你拉回去。这样隔了几日,魏小麦又在地里哭,皮匠撞到,又把她劝起来拉回家。皮匠的好让她越来越体会到了,现在,她站在皮匠的面前,脸上带着化不开的愁云,等着皮匠说话。到了这份上,魏小麦的意思已经明了了,女人在关键的时候是懂得为自己做主的,这也是她几天考虑的结果。冬天的阳光朗朗地照射进来,皮匠显得有些无措,有些惊愕,没有想到魏小麦今天会来镇上找他,他犹豫着是不是要关门,那样他可以和魏小麦待在一起,更加专心地听魏小麦说话。魏小麦看出了他的心思,把门关上了,在凌乱的皮匠店里找着合适的座位或者站位。皮匠看出来了,连忙把一把凳子拽到了她的面前。魏小麦没有坐,她不是来攀家常的,她长出了一口气,说,你听我说。魏小麦呼啦呼啦地就说了,说话时手一直捂在胸口上,说完了,问皮匠,你都听见了吧?皮匠看着她扬着的头,看见了她眼里的无奈,她的期望,一种暗藏的决绝,伸出手把魏小麦抱住了,也终于听见了细细的女人的哭声,她的整个身子都在颤动着。皮匠紧紧地搂着她,眼睛湿湿地对魏小麦说,放心……

她忽然感到那样强烈地想离开老塘南街,忽然感到这几年自己是忍受得太多了。等待,对案件的忍受,一桩案件竟然拖延了六年,既然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那些人干吗要这样拖啊?还有对那个人的忍受,她不敢声张,还是为了案件的最后结局,为给自己的男人最后办一个周年。其实还有想不到的人会来敲门,一个女人的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寡妇门前是非多,唯一让她感到暖心的是有这个皮匠。皮匠在老塘南街住过,也在她的娘家梨花屯住过,那时候外乡人不做皮鞋,不补皮鞋,做牲口用的缰绳,牲口的笼套,做马车上的东西,那时候真正的皮匠是皮匠的父亲。后來皮匠流浪了一圈住到老塘南街,才知道魏小麦做了老塘南街的媳妇……

她又去过镇里,一抬头看到了那座小楼,那个院子。皮匠好像熟悉了她的脚步声,返身看到了魏小麦,把手里的活计扔下了。魏小麦那次来过,他的心就乱了,他去过老塘南街,可只是从魏小麦门前经过或在魏小麦门前犹豫着没有进去,他不想在这个时候惹出节外生枝的事情。上次魏小麦几乎说明了,皮匠,我不想再待在老塘南街,你能带我走吗?或者我们就在镇里生活,在镇里买一个小房子。那天魏小麦走后,他心绪一直难安,一个男人还有什么比结束流浪的生活宝贵啊。其实,魏小麦一直都在他的心里,他能感到魏小麦离他越来越近了。这次,魏小麦在院子里停住了,她要等等那个人的反应,她站下来,一只手顺势抓住了身边的一棵树,一只手捂住胸口,她感觉到了自己的心跳,她知道这是自己对自己的回答。她的心有几分悲伤又有几分放开,有一种撕裂又有一种期待。她站着,等待着那个人。那个人呢,从屋里出来了。院子好静,仿佛时间就是属于他们两个人。那个人,那个皮匠,扔掉了一切,不说话,迈着步,直朝着她的方向来,快到她的跟前时,腿都激动得软下去,有点踉跄了。

还是去见了贾富贵,那个表叔。

贾富贵坐在花池边,一个人,身旁放着一根做拐杖用的枣木棍子,眼里看着几棵池里的草木。她喊了声表叔,说了办周年的事,说你看哪一天我们一起说说,好多事一起合计合计。经过了一场病,人还是受了影响,有些憔悴。他掂起身边的棍子,伸到花池里挑挑一棵枯了的花枝,说,几年?魏小麦答,六年。办一个六年吗?魏小麦说,今年才了结,不能再推了,就在今年办了。贾富贵把手里的棍子收到怀里,支在下巴下,问,哪一日,是这个月吗?魏小麦说,10月24日,下半月,还有不20天。都定过了?响器班、厨师……没有定,就是想找你,找几个人合计合计,不能拖了。嗯,贾富贵瞅着魏小麦。那就这样表叔,哪天碰头我再喊你。

事情是这时候发生的,在她要转身离开时,贾富贵突然伸出了手里的棍子,那根棍子朝着她的裆部戳过来,不偏不倚戳在了魏小麦的那个地方。贾富贵的脸上露着一种怪笑,拿棍子的手还在拧动。魏小麦一阵恶心,抓住了棍子,把棍子挪开了。她感到反胃,到底还是讨厌这个人,她是想过不来找这个人的,可乡村的事情不能过于避讳,避讳了就是欲盖弥彰。况且,他们家族里有事都是喊他这个人的,几乎每一件事都有他的到场,做着红白喜事上的知事或迎接外客的大宾。此刻,她不知道该说什么,想了想,把棍子放下,说,你都什么样子了还不自重。可是那棍子竟然又伸了过来,她已经返身,棍子戳到了她的屁股上,身后的人在发着淫笑。魏小麦没有回头,她只是抓住了棍子,狠狠地一拽,她听到的是一声呻吟,接着“扑通”一声。待她扭过脸时,她吓住了,贾富贵脸朝下趴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她“哇”的一声哭了,一边哭一边喊人。

贾富贵又一次住院了,这一犯,再一次卧床。贾富贵只有一个儿子,在城里开着一家小酒店,儿媳也常在城里,他的老伴早已经不在了,贾富贵可以自理时,家里只剩下贾富贵一个人。贾富贵的思维还算清晰,在计划着怎样惩罚魏小麦怎样私了时。贾富贵说,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那个狠心的寡妇伺候我。魏小麦不同意,她再也不想见到这个人了,说我赔钱,医药费,陪护费,你们说个数目,把房子抵押了也要赔。

这时候她想到的是皮匠,想到皮匠许诺过在镇里买一个小房子。侄儿先是不说话,后来说,马上就到周年了,要不你去见见我说的人吧。魏小麦想了想,过几天去行吧?卢小舰犹豫了一下,点点头。

魏小麦和卢小舰走在县城的大街上,她想起她来拘留所看儿子,想起她和卢小舰来法院找人,后来卢小舰做了代理,她就没来过县城了。她和卢小舰走过德兴街时看见一家婚纱店,她停了停,想起自己结婚的时候还不兴照婚纱照,如果再举行一次婚礼的话,要照一次婚纱照,自己照过以后就该儿子儿媳照了。这样想着她朝着婚纱店多看了几眼。到了西门桥,她看见那家热闹的超市,想了想,朝着超市走,对卢小舰说,既然是恩人,我们不能空手去。

进家门时,她理了理衣裳,不管怎样要规矩些。她看一眼侄儿,说,小舰,不管啥结果,甭怪婶子啊。卢小舰莫名其妙,就在这时候门开了。

那个人坐在轮椅上,魏小麦朝着老人蓦然跪下了,说,我男人的事你们费心了。她又朝着老人的家人说,如果没有贵人帮忙,我们还不知等到哪一年,等到啥样的结果。接着,魏小麦掏出一个小红本,这是卢小舰怎么也不会想到的。魏小麦接着说,如果这事不了结,我什么心也没有,可是现在我要过我自己的生活了,我等了六年,今年给他办一个周年,我自己也要找一个人在一起了。

出了门,冬天的小风刮起来,嗖嗖地凉。卢小舰有些尴尬,好在一家人是通情达理的。走了一段路,卢小舰才想起看看那张证上的人到底是谁,或者再证实一下证上的人。看过了,卢小舰说,婶,你真要和皮匠在一起吗?魏小麦点点头,这几年,婶过的什么日子你也知道。可表亲那儿咱咋说?魏小麦停下来,赔他医疗费吧,他要陪护的钱咱也出。那,咱几年的官司可能白打了。魏小麦摇摇头,道理不一样,咱要的是结果。那周年呢?魏小麦说,办,一定办!那也要钱哪。我去借!又往前走几步,卢小舰停下来,前边就是法院的大门,走过大门是德盛桥。卢小舰望着法院的方向,又呼呼地走几步,仿佛不愿在那个大门前停留。他停在几棵树下,树下落着残剩的叶子。卢小舰说,婶,那钱,我,我手头紧,怕全给不了。好像结果是预料中的,魏小麦说,你放心,婶去借。

10月24日,一个在老塘南街历史上从来没有过的一个人的六周年,也是一桩案件的六周年,如期举办。烟火在先天的晚上没有回避,炸响了几个小时,响器班唱到了半夜。魏小麦没有出门,她稳稳地在屋里坐着。儿子是提前回来的,不断地来到她的身边,忙中偷闲地在她身边坐坐,找着话和她说,甚至拉着她的手,看着她的表情,问她累不累,或者给她续上开水。她对儿子说,你去忙,这么大一摊子,招呼着。儿子出去了,外边的响器呜啦呜啦地吹,唢呐声格外悠扬。她在想着,所有的问题又算什么呢?对丈夫呢总算有了交代。那个人呢?那个皮匠,他看见了烟火,听见唢呐声了吗?

等街上和院子里静下来,已是半夜,她出去了。烟火的余味还在弥漫,凉气往身上钻,街上见不到一个人,村外更静,一条路在几百米处有了一条河,河上有座桥,过了桥更远。身边卷起一股小旋风,绕着她转,她对着旋风说,他爹,这样给你办还算满意吧?往下的事你不用操心,没用,我们是两个世界了,孩子的事你放心,媳妇的事儿已有眉目。我不去镇上,还在老塘南街,迎一个男人过来,你理解吧。说完,她朝桥那头走。桥下的水无声地流,河水的反光在黑夜的天际上划出一道裂缝。仿佛要在更深的夜色里走走,她跨过了那座桥……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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