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言
山塘离德俊所在的镇比较远,中途要换三班车。那些开往山塘的巴士像是几块废铁。一路上,德俊不时地听到几块废铁上下敲打的声音。其他乘客似乎毫无感觉,他们不是昏昏欲睡,就是在闲聊着周边的一些八卦新闻。
让德俊印象很深的是,两个戴着斗笠的中年女人在评点着早上即将相亲的一对男女,男的是城里的,女的是山区的,按照她们的思路是男的是剩男,长相一般,学历平平,但家境不错,而女的长相不错,可脾气比较犟,原先还谈过恋爱。她们商量着该用怎样的语气去撮合他们。这时,有人突然呕吐。司机骂骂咧咧说早该带一个袋子,弄得车子脏兮兮的。其他人却完全无视途中发生的这点常见的意外。
车子还在走。坐在德俊对面的男人淡漠地看着德俊。在颠簸的行程中,德俊偶尔透过车窗看了看不断后退的山路。此时正是枇杷准备上市的季节。满山环绕的枇杷树似乎在缓解这次漫长行程的无趣。
因为怕坐过头,德俊始终保持着警惕。也因为早起,你能看到他深凹下去的黑眼圈。这是傍晚时分,车子被司机随便地拐到加油站。乘客们对中途加油有些不满,但是,有什么办法呢?车子似乎比人更有耐心适应这个山塘小镇的节奏。司机还跟加油站的服务员聊起了往年枇杷成熟时热闹的情景。这时,那些本來满怀抱怨的乘客似乎也悄然地望了望窗外的枇杷树。
终于到了山塘。德俊松了口气。让他感到庆幸的是天还没黑下来。这样,他还有点时间可以问到外祖父的家。但是,现在,他并不着急,因为他已经看到了大片的油菜花。这证明他走的路起码没有偏离方向。不过,母亲所说的两座亭子,他找了很久都没有找到。他打了个电话给母亲。母亲说肯定有两座亭子,就在油菜花附近,还有一座桥。然而,他既没看到亭子,也没有看到桥。这么说来,不是母亲记错了,就是他自己走错了。他路上问了几个当地人,他们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到两座亭子,至于一座桥,附近也就只有渠道边的一座石桥,后来因为工程建设,土地被圈住了,石桥就围在里面。这就意味着德俊要找的石桥是有,但是想看到石桥是不可能的。当然,如果那座石桥就是母亲念念不忘的石桥的话,那就更加可以肯定他已经到了外祖父家附近了。
母亲却不放心,她继续在电话里询问,是不是两座亭子还在山上?她说亭子的两边还有枇杷树。
他笑着说这边都是枇杷树。
要不,母亲着急地说,你给舅舅打个电话。
德俊来之前就已经拿了舅舅家的电话号码。但因为他从未去过舅舅家,舅舅也只来过一次他们家,这三十年之间他们的联系微乎其微,这让他要打电话给舅舅的念头都没有了。那怎么开口呢?要叫“舅舅”,还是只能是“喂喂”?这样想的时候,德俊觉得自己还是先找找看,再说现在离去参加婚宴还有很长的时间。
乡下的婚宴一般是七点左右正式开始。自然,他这个时间点是要错过很多婚礼的仪式。他此前就听母亲说山塘的婚礼仪式是按照古式进行的,说起来古式的婚礼仪式是有不少看点的。那些古式的婚礼仪式一度被洋气的仪式取代,不过最近几年却又开始流行起来。这些复古的仪式也是先从有钱人那里开始的。德俊所在的镇就开始流行骑马迎亲或八抬大轿出嫁……德俊对婚礼的仪式并不感兴趣,这大约也是他选择这个时间点过来的一个原因。在他这个年龄,那些无数过于造作富有表演性的婚礼的确已经让他腻烦了。
但是,如果来得早点的话,也许他可以先去啤酒厂那边玩。这是山塘镇标志性的企业,那里有数千职工。据说这才只是第二期,后面还有第三期和第四期。其实,最早这家啤酒厂是国营的,但在德俊即将大学毕业的那年,啤酒厂被转卖给德国的一家全球著名啤酒公司。啤酒厂原先中层以上的管理者都摇身一变成了百万、千万富翁。甚至,多年亏损的企业在卖掉股权的两年之后就扭亏为盈。但是,当地人忽然发现原来享受多年的啤酒券竟然没有了。这只是让他们恼怒的部分原因之一,更为重要的是啤酒厂最近大量裁减人员。他自然就想到在啤酒厂上班的丽娜,而他们已经十二年没有联系了。他忧虑的是,在那些即将裁员的名单中,丽娜是不是也是其中不幸的一个。
实际上,他并不愿意承认这次来山塘就是想去看看丽娜。
半年前,德俊去参加同学聚会,才得知丽娜已经离婚了。他在通讯录里看到丽娜的联系方式,她依然用着原来的手机号。他看着这个号码,竟然有一种慌张的感觉。现在,他考虑要不要此刻就给她打个电话,或者进一步说,他要不要约丽娜出来走走。
他要给予她某种同情吗?就像当年,他陪着因为成绩不好而伤心难过的丽娜绕着操场走了一圈又一圈。他记得那铺满煤渣的操场,那布满星辰的夜空,女生宿舍楼前的橘黄色路灯,以及他少有的那种自信。他还记得丽娜那时刚洗完头,穿着蓝色的牛仔裤,她不像个高中生,倒像一位大学刚毕业的女生。他们一前一后或者左右并排走了一段时间,夏季的风清凉地吹着,而不远处海的声音正一阵又一阵隐约过去。他们有几次就坐在学校的旗台下,那是周末的校园,空荡荡的,几乎都能听到他们自己的呼吸声。好在,不知道从哪个窗户传来悠扬的口琴声,那首曲子他至今没想起是叫什么名字。多少年后,每当他听到口琴声,便会莫名地停下脚步。这是他愿意一遍遍地描述的故事。只是,这个故事一直在他心中埋得很深,连他自己都不知它会生根发芽。
此时,他立刻又想到丽娜说不定正抱着两个小孩。她的境况不好。他心里又这样自己唠叨了一句。
然而他自己的处境也未必是乐观的,甚至多少让人有些灰心丧气。大学毕业后,他已经换了三份工作,最近的一次还是在派出所当所长的堂叔介绍的。不过,那些工作都不是他想要的。他这种话当然不能跟他父亲说。他并不怕没有工作这种事,他主要是怕引发父亲对下岗的忧虑。德俊的父亲就是下岗在家。父亲快六十岁了,这个年纪的人在城市里属于可做可不做事的年龄,但是,在墩兜,父亲如果没有工作,那就意味着他不仅失去了收入的可能,还意味着他失去了体面的日子。实际上,父亲的那份在沙滩上看沙子的工作可有可无。首先是环境很差,冬天冷,夏日热;其次,也许最主要的是一个月才一千二的工资,按照母亲的意思,那点钱刚好可以给你爸买点烟。现在的关键问题是这点买烟的钱也被别人占用去了。父亲有些愤愤不平,母亲倒是觉得这样的工作于父亲的身体没有什么好处,并且每周都骑电动车一个多小时往返,这也是母亲此前就不认可这份工作的重要因素。要是早几年的话,母亲会说与其去看采砂场,不如去看录像厅。堂叔的小舅子在小城开了数家录像厅。只是,在数次的扫黄和城市拆迁中,录像厅终于也变成了过去的一个名词,不像电影院越来越成为人们日常中最重要的组成部分。
德俊却不免以此类推,认为这事当然和他有关。要是德俊能够安定下来,起码婚姻的事解决了,那么父亲即便失业了,他心里也许多少是宽慰的。这样想了一会儿,徳俊忽然有些掃兴,对代替他母亲来参加这次婚礼也有些不太情愿。尤其是此时,他要穿着所谓得体的衣服来参加这场几乎没什么联系的亲戚家的婚礼,他的尴尬可想而知。
在他还在犹豫的时候,前面有个穿着红衣服挑着担子的中年女人微笑地对他说,你是阿珍的孩子吧?
他本能地反应,应该是舅妈,至于是大舅妈还是二舅妈,他不好判断,其实他连她们的名字都不记得,他也从未见过她们。他只记得母亲曾经说过大舅妈在家务农,二舅妈在鞋厂上班,而她最小的表妹就在啤酒厂上班。这样,他又想到啤酒厂上班的丽娜。他记得丽娜的妈妈曾在他们镇上的电影院上班。那时的电影院对他们来说太奢侈了,他至今依然清晰地记得丽娜穿着白色连衣裙站在同样白净的她妈妈身边。
“这么热闹的日子,阿珍却不能来。”舅妈把担子放下,拍了拍手叹息说,“阿珍这几年身体不好,连娘家都没回几回。”
“话说回来,”舅妈还没等他开口就继续补充,“你外公也没回来,老人年纪大了,走一步都难,再说你外婆走得早,你三舅迟迟才结婚,娶的又是外省女人……这里有很多不方便,比如带小孩吧,老人年纪大了,带小孩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再说,”舅妈边走边说,“这个外地女人不好对付,人家都说了,本地羊吃本地草……你说是不是……嘿,这么重大的家事,你外公却不能回来……阿珍也不能回来……这么重大的家事……好在你来了。”
听完这番话,德俊有些遗憾,因为他此次来,除了参加婚礼外,还想见见自己的外祖父。由于母亲从小就从山塘被抱养到沿海去,加上母亲会晕车,平时疏于往来,他对外祖父的记忆非常淡漠。他总觉得自己三十多年中从未有过外祖父的印象。但是,母亲说,外祖父在你满周的时候,曾经从山塘步行到墩兜的。外祖父还给德俊带来了一套小人书。不过,德俊抓周时并没有抓到那套小人书。德俊有时好奇地追问母亲,我究竟抓到了什么?母亲每回都有些好笑地说,你抓到了一块糕点,那糕点也是你外祖父带过来的。究竟那是怎样的一种糕点,母亲却没有继续展开。母亲的记忆就是这样,断断续续,她经常被其他的事情打断了回忆的思路。其实更多的时间里,他自己也早就忘了要探寻外祖父的记忆。
也许,他骨子里这样认为,他的生活中始终不曾存在过外祖父这个人,那些关于外祖父的故事不过是母亲编造给他听的。他以前就把自己的这些想法跟丽娜说。丽娜像听天方夜谭般听着他的故事。最后,丽娜说,她想不起从前看过的哪部影片跟他说的故事有些类似。
和他拥有一个故事中的外祖父不同的是,丽娜从不谈及自己的外祖父。每回谈及外祖父的时候,丽娜都是小心地拐到另一个话题上去。丽娜更愿意说的话题是在墩兜镇上,她骑着凤凰牌自行车从时光的黑白照片中骑过去。
黑白照片中的丽娜在高二下学期就转学了(其实说黑白照片是不准确的,因为在德俊的记忆中丽娜都是彩色照)。丽娜转学的原因是她妈妈调去城里的影剧院。那个被称为“小西湖”旁边的一家有名的影剧院。他曾去过那家影剧院。他没有找到丽娜,倒是见到了在售票的丽娜的妈妈。过去了多少年,他心里还是很难接受在小镇影剧院那么突出的丽娜的妈妈会一下子苍老了,她的眼神似乎也变得浑浊。她没有认出他。实际上在镇上的时候,她也未必知道他是丽娜的同学。她那么平凡,甚至看起来有些落伍了。这让他莫名地痛心。但他在这一点上没有和丽娜说,因为,他后来和丽娜几乎没有联系。这样又过了几年,大学毕业后,他才得知丽娜已经结婚了,并且就在一家啤酒厂上班。
他也是那时才知道原来丽娜的老家是在山塘。
也许舅妈会认识丽娜。他心里莫名地这样想着,但他没有说出来。舅妈继续在唠叨着与外祖父有关的故事。那个已经八十多岁的老人在舅妈的讲述中显得多余而固执。舅妈似乎有意透露外祖父曾经因为丢失女儿赠送给他过生日的戒指,翻遍了家里的院子。舅妈模棱两可地暗示也许外祖父这次不参加婚礼另有原因。但这并不是他要听的故事。他还是喜欢听母亲描述外祖父在三江口划着溪船运送枇杷和荔枝的故事。他有时想,那时的外祖父正是处于他人生中的壮年时光。
他就是这样一会儿想着丽娜的事,一会儿想着外祖父的事,跟着舅妈沿着上坡的路上去。七拐八拐的,他的确遇到两座亭子。亭子一点也不好看,起码不像他母亲描述的那样好看。或许说,在他看来,那两座亭子实在有些难看。过了亭子,就看到荔枝树和枇杷树环绕的乡村小路,再往前走几分钟就看到外祖父家的老房子了。房子实在有些破旧,大门是木板门材质。
他看到众多不认识的人,他们看了看他,又去忙手中的活儿。这时,他才意识到舅妈已经帮自己把礼品带进去了。屋里出来了一个学生模样的人,他就是今晚的主角,他给德俊发了一根烟。德俊说了一番祝福的话,对方笑了笑。接着出来的是两位舅舅,大舅舅看起来比二舅年轻了不少。他们不外乎就是唠叨德俊的母亲没来。只是,他们的唠叨在德俊看来不过是出于礼节。因为德俊实在清楚不过了,母亲好多年才给娘家打一个电话,而且一般是有家事的时候。
他找了个偏僻的位置坐着。婚礼的仪式才开始了一会儿,并且婚礼的重头戏还没开始。他忽然觉得无聊,瞬间又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不安。他看了看院子外面,那里有一块荒废的地,也许可以种点荔枝、枇杷什么的。但是,舅舅家屋前屋后其实都是荔枝和枇杷。就是因为荔枝树和枇杷树太多了,屋子给人感觉有些压抑。那些细小的昆虫飞来飞去,其他人也许没有他这样敏感,而他的皮肤已经感觉到了,所以,他的皮肤很快就一块块红紫起来。有人终于发现他皮肤过敏了,他只是微笑地示意对方,这是常有的事。他给对方点上一根烟,这样,他们在嘈杂的婚礼中聊着对山塘的感受。自然,他们终于聊到啤酒厂的话题来。
也许是过于兴奋,他们两个人席间一度离开了宴席。他们走到院子的那块空地上抽烟。两个男人在满天星辰下哈哈笑了起来,原因是彼此都是下岗的人。一个从私人公司下岗,另一个在啤酒厂改革中下岗。
“这有什么难堪的。”那个叫林晨辉的小伙子认真地看着他说,“下岗也就意味着另一种希望的开始。”
他回味着林晨辉的这一番话。他又点上一根烟。閑聊中,林晨辉忽然对他说,我见过你说的那个丽娜。
他装作在听别人的故事一样等着林晨辉把故事往下接。
但林晨辉并没有按照德俊的思路继续往下扩展。林晨辉只是叹息,那些结过婚的女人看起来都差不多。
他反复揣摩着这句话。最后,他们倒有些无趣地又走进了婚宴中。宴席中德俊免不了被灌了几瓶酒。他知道那酒就是啤酒厂那边生产的。只是,德俊从未见过如此粗糙的包装。有人就跟他解释说啤酒厂那边的啤酒款式很多,“看你斯斯文文的,估计都没见过这种包装的。”他尴尬地点点头,又喝了点酒,那酒有点苦。他们看他的样子,莫名其妙地笑了起来。他们喝得那样酣畅淋漓,让他有些羡慕。
婚礼已经到了高潮部分,新娘被新郎背着四处瞧瞧。他看到新郎也就是他的表弟此时手不断地抖动,他这时才注意到新娘子多少有些肥胖。而且,估计是新郎的同学恶搞,居然在新郎的头上戴着顶绿帽子。只是此时,谁也不会去想那么多,大家忙着举杯庆祝,倒是新郎、新娘像个多余的演员一样。他注意到林晨辉哈哈大笑。不知道林晨辉是笑新郎还是笑别的事情。他的笑声又让德俊觉得他们是有距离的。
婚宴到了晚上九点半就散了。留下的是舅舅不多的亲戚,年轻人在激动地等着闹洞房。闹洞房如果按古式真是吹拉弹唱无所不用,这样差不多要持续到下半夜三点多。德俊来前就有这种心理准备。
婚宴后桌子清扫干净,几个男人就开始摆出赌博的架势。二舅最小的儿子在给大家倒茶水。中间,新郎、新娘不时地出来给大家分烟、橄榄和糖果。分过烟、橄榄和糖果后,新郎、新娘又被年轻人拥着回房。德俊实在没地方去,就坐在一把长凳上时而看看闹洞房,时而看看赌博。屋外是依然在整理酒席的人们。
这时二舅注意到了他。二舅笑容可掬的神态中也难掩疲倦。二舅对德俊说,听说你明早就要回去了?
是的,明早。德俊给二舅边点上烟边说。
可你还没去过大舅舅家呢,大舅舅的新房子在小商品批发城那边,你应该多住两天。
德俊微笑地摇头,说自己还得去找工作,不能总是那样无所事事。
但是德俊说完这些却有些后悔。他不知道舅舅会怎么看自己下岗的事。结果舅舅并没有就此没完没了地劝慰他,相反,舅舅把话题转到德俊的母亲上。
“听说你妈妈最近走路一瘸一拐的。”二舅看着他,似乎想把听说的部分确认一下。
“可怜。”二舅可能觉得德俊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替德俊把答案都说了。
“当时你外公为了生下我,就把你妈送到沿海去。”二舅有些愧疚地说。
“那时,一般的家庭都没办法养那么多人,重男轻女现象又特别严重。”二舅说的这些话,德俊自然都明白。他从小就听人家说他母亲是用一斤海蛎换来的。并不是说,他母亲只值得一斤海蛎。这更像是一种亏欠的心理。
“但是,后来,我们也帮不了你们,你看这上有老下有小的,走一步都很难,几十年下来,大家连一套房子都没办法翻盖……忽然之间,你看,”二舅边说边苦笑,“你们都到了结婚的年龄了。”
“这亲戚就得多走走,走走就亲了。”二舅这话说得德俊颇有触动。和德俊谈完话,二舅又去忙碌了。二舅走路松松垮垮的样子,给德俊留下极深的印象。一位自称是二舅的小舅子的人对德俊说,你二舅今天是真高兴,他已经好几个晚上没睡好觉了,忙前忙后,却高兴得合不拢嘴。
后面几个悄悄地说着今年聘金又上涨了,不知道她家会回礼多少。
慷慨的就多点,拮据的自然是没办法了,尤其是有个弟弟还没结婚的话,那就难说了……那些人谈论的话题是德俊再熟悉不过的了。实际上,德俊所在的沿海那边的聘金比这里的更为离谱。
但忽然也有人小声地说着,听说她以前有个女儿……这种人还要那么高的聘金……简直是……
那人忽然收住了话题,估计是已经看到德俊在场。
“那是阿珍的儿子。”
“阿珍多少年没回来了。”
“沿海人现在有钱了。听说他们在外面都有小三。”
“有钱人什么事做不出来。”
德俊听完这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来,似乎他也被他们列入有恶习的沿海人的行列。
“我去过沿海,印象最深的是那个无人岛。”
“听说外观像一只乌龟。”
“我看你见人发财眼红,乱说一通,沿海很漂亮,我阿姨就在盐场上班,那里的人很淳朴。”
接着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笑声。
这时有人在谈论啤酒厂的事,说得很小声。德俊试图往那边靠过去,却被另外一阵欢笑声给掩盖了。
有人悄悄地说,新娘子看样子比较厉害。果然,在德俊还在恍惚的时候,大家鼓掌着,新娘子轻松地抱着新郎去挂灯笼。新郎倒像个玩偶,在新娘的高举中在挂着灯笼,再卸下灯笼,再挂上灯笼。如此反复了几次。德俊注意到二舅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细节。二舅妈却忍不住和大伙一起笑了起来。
这时,德俊再去找刚才两个谈论啤酒厂的人,却不见了,他不免有些失望。但,当他准备起来的时候,新娘出来给他们分橘子。徳俊看了下新娘,她也并不像刚才看的那样肥胖,相反,她的脸很小。她脸上并没有他原先从远处看到的那种笑容,倒是有种说不出的疲倦的感觉。也难怪母亲会对他说古式的婚礼很折腾人。
新娘还没分完橘子,后面的人就怂恿着要让新郎、新娘唱戏。
戏唱得咿咿呀呀的。
“这新娘什么都会。”不知道是谁私下说了一句。
“现在的女孩子跟我们那时不一样啊,现在见多识广,说喝酒就喝酒,说唱戏就唱戏……”说这话的是一位上了年纪的女人。
四点左右,亲戚差不多都慢慢散去,只有打牌的人还在闹哄哄的。德俊也有些困乏,就去了二楼看有没有地方睡。他看到每个房间都摆置婚礼的物品,床铺太少了,临时在狭小的空间中随地铺着草席、被子,算是一个睡觉的位置。在他推开第三间房间门的时候,却意外地看到新郎在打呼噜,刚好也被二舅看到,二舅笑着对他说,小子晚上还敢喝酒,这不,好了,倒了不是。德俊微笑地听着,他想表达些什么,又怕不合时宜。
在下楼梯的时候,二舅跟德俊说,儿媳妇是城里职业中专毕业,学的是会计专业。德俊恭维了一下说,这年头会计赚钱容易,业务多,就是忙了点。二舅显然很满意德俊的恭维,他竟然忘记了手中拿的东西要放置哪里,悄声地对德俊说,她表舅在市里工作,外面又跟人合办采砂场和机砖厂……二舅可能觉得话说得有些多,急忙收住话题。他对德俊说,想起来了,你该不会是要找地方睡吧?
二舅给德俊找了间房间,那是靠近厨房的一间小厅子。可能以前是堆草料的地方,虽然被二舅收拾得干干净净的,但是草料的味道还是从四面八方传来。也因为长期堆草料,这空气中还夹杂着黏糊的发霉味。好在,只是将就一个晚上。他这样想。明早,他就坐班车回去。黑暗中,他又想了关于啤酒厂话题的两三个画面,他听人说啤酒厂门口有几棵凤凰树,他又听说还有木棉树,也叫英雄树。有人跟他描述啤酒厂一年一度都有年会,就在他们大礼堂举行,年会中那时而慢时而快的钢琴声就会传到山里来。他莫名地想弹钢琴的人中应该有一个是丽娜。这样他又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德俊听到二舅和二舅妈在悄悄地说着婚礼开支的事,因为第二天是新娘回娘家的日子,也称“回门”,女方要请女婿回去参加宴席。按照习俗得分烟,先是一根根分,接着是一包包分,最后重要的亲戚都是一条条分。二舅在骂骂咧咧地说着德俊的表弟好面子,死活要买中华烟。“那得分二十多条中华烟啊!”二舅叫了起来。二舅妈不断地打住他的喊叫,说,小声点,你要像个男人,人家分一百多条都不怕,你怕啥?再说,你没有这样级别的烟,你怎么出去?二舅的声音越来越沙哑了,像是要哭出来,“酒钱我明天得去结算一下……大家喝的也蛮多的。”
“好在小子结婚了。”二舅松了口气说。
“就是什么时候把她女儿也接来算了。”二舅又补充说。
二舅妈拍了下手说:“你也别不高兴,这算是圆满了,你想想你家有什么让人家贪的……再说阿珍沿海那边每家每户都盼望着抱养一个女孩子啊。”
“说的也是,好在她生的不是儿子。”二舅的声音依然显得疲惫不堪。
二舅妈又悄悄对二舅说:“我上次已经跟你说了,小子今年无论如何得自己去当老板,不能给别人打工去,要把媳妇都带去……那些工厂啊,你也知道,男男女女的,都乱糟糟的……”
二舅压低了声音说:“这话不能乱说,人家阿香就在啤酒厂上班。”
德俊心里又記下阿香在啤酒厂上班的事。只是阿香又是谁,他不得而知,也许是他的某个表妹。也许阿香会认识丽娜。他心里又这样想了一下。等他再要认真听的时候,二舅和二舅妈早已经走了。黑暗中只有草虫的声音。
德俊一动不动地听着外面发生的一切,他试图忘掉那些,继续睡觉。
但是整个晚上,他实在没办法睡好。一会儿是钢琴声,一会儿是拖鞋声。他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又醒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了看天幕,那不远处山的形象给他莫名的感受。这时候,还有很多人在山中赶路吧。明早他也得沿着山路回去。这样想的时候,他不免有些失落。
天什么时候就亮了,德俊看了下手机,才五点。这时,只有外面的鸡在叫,但二舅他们都没醒来。本来,德俊还不好意思起来,但十来分钟后,他听到有人开门出去的声音,就草草穿了衣服出去看了看。门还开着。德俊走到门口去看了看,外面其实还没真正亮着。他看到院子有一处可以坐的地方,就披着衣服走到那里去坐。他在那里坐了十几分钟,有一男一女从外面回来,他们看样子是昨晚婚礼后就走出去的。
林晨辉看到德俊有些惊讶,他告诉德俊,他们是从啤酒厂那边回来的。“这么说啤酒厂跟这里真的很近。”德俊既对他们说也是对自己说。
得到的答案是肯定的。
“你没去过啤酒厂吧?那里倒是可以去看看,他们过一段时间就会搞一些活动,比如这次,他们搞了个风车节。”
林晨辉劝他不妨去啤酒厂那边看看,那里还有快乐农庄、露天大排档以及“玛莎莉小镇”。为了表达得更清楚点,林晨辉对德俊描述“玛莎莉小镇”就是那种靓歌坊。林晨辉还特意说去“玛莎莉小镇”的主要是啤酒厂的职工。他想丽娜也许也去过“玛莎莉小镇”。
他们这样一说,他倒是想去看看,因为现在回去又太早,一天的班车还没开始。他起码还有四个小时时间,这四个小时时间,他还真的可以去啤酒厂那边看看。但他不认得路。他们扑哧一笑,说,你可以用手机导航,或者你就沿着那束光束过去。
他们说得有些含糊,也许主要是他自己听得有些含糊。他们手牵手进屋了。他们大概是昨晚开始真正建立起男女朋友关系的。他忽然自己对自己说了这句话。也许正是这句话触动他应该去啤酒厂那边走走。实在错过班车的话,他可以去山塘镇宾馆住一个晚上。他这样想的时候,脚步就放松了不少。
其实去啤酒厂的路倒是很好走,因为从舅舅家去那边大路只有一条。沿着山坡的枇杷树绕下去,很快就看到通往啤酒厂的各种标志。并且越是靠近啤酒厂,越是热闹了起来。各种早点的摊点早已开始了一天的忙碌。德俊看到啤酒厂的员工也开始进进出出。这让他心里毫无准备。他犹豫要不要往前走。但是人群已经席卷着他。他很快就看到啤酒厂的员工宿舍楼、篮球场和儿童乐园。那自成一体的世界对他来说是陌生的。只是木棉树和凤凰树又让他又多少有些亲切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这些树在印证他听闻到的部分。他隔着栏杆往里面看了一会儿,他理应想过任何一个单位都差不多。
他在大学时曾经参观过一家上市公司,那家上市公司也许比这家外国啤酒厂更有特色。因为那家上市公司的休闲区是按照南方的园林结构建筑的,他印象很深的是有一对男女职工在假山那边看着水池的鲤鱼游来游去,不时地哈哈大笑。比园林结构更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参观的最后一站是那家上市公司的会议厅,这是他们大型的会议厅,准确点说是他们的晚会舞台,演员都是他们公司的歌舞团,只要有领导或者参观团来访,他们就会用有灯光效应的“印象”系列舞台表演给大家看。那场演出让他非常震撼,那些青春美少女的“印象”演出他记忆犹新。而正是那些记忆与此时多少显得有些单调的啤酒厂形成鲜明对比。他很难想象,这就是那家著名的啤酒厂。更难相信的是正是这些疲倦的员工通过他们的手给爱好啤酒的人带去了激情和快乐。
有个女的看了看他,迟疑要不要跟他说话。他像是受到惊吓,本能地以为,不会是丽娜吧?当然,她并不是丽娜,她只是个值班的人员,因为看到他探头探脑的,所以过来看了看。像是解除了警报一样,她挺着胸正准备走回原来坐的地方。这时,他忽然愣头愣脑地对她说,你们单位有个叫丽娜的人吧?她又狐疑地看了看他,接着笑着说,我们单位叫丽娜的人可多了,你要找哪个丽娜?比如是陈丽娜还是杨丽娜?再说就是陈丽娜还有大陈丽娜小陈丽娜之分,这个名字太常见了,你有她电话号码吗?你可以直接给她打电话。
经她那样一说,他像是才想起有丽娜的电话号码。他在找电话号码的时候,她看着他,似乎还带着某种狐疑的样子。也许正是这刺激了他,他真的拨打了丽娜的号码。电话通了,这是他万想不到的。电话里是一个有些疲倦的女人的声音。他因为紧张说得有些急促。显然女人听得有些糊涂,还是她一时完全没有准备好有一天他会找上门来。直到他解释清楚了,对方才在电话中犹豫不决地笑了笑。那笑声才让他把这个疲倦的女人和丽娜联系在一起。
十几分钟后,丽娜出来了。丽娜像是近视地看了看门房外面的他,还没走到他那边,就尴尬地笑了笑。眼前的丽娜让他有些吃惊,因为他想象中的丽娜此时应该是典型的妇女的样子。她跟高中时代差不多,只是鱼尾纹多了起来,笑的时候,黑眼圈也露出来。
他们尴尬地站了一会儿,丽娜才想起应该把他带进啤酒厂。
丽娜带着他绕着厂房走一圈。那些新旧结合的厂房让他又一次想起昨天坐巴士的感受。好在啤酒厂里的绿化还是可以的。那些各种形式的励志标语,让他不免又想起高中时代他和丽娜一起出黑板报的情景。这样一想,他心里忽然感到一阵暖和。
丽娜边走边回头对他说,想不到你跟高中时代变化很大。
变胖了吧?他苦笑,等着丽娜的答案。他注意到丽娜的穿着,她比刚才他所见的那些职工穿得更为靓丽,这大约是因为她还没穿工作服的原因。
丽娜没有直接回答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幼儿园的方向走去,他们刚好路过一块草坪,丽娜示意他可以坐下来聊。正当他要坐下的时候,丽娜说,你不会还没吃饭吧?要不一起去食堂吃?
他摇摇头。丽娜并不勉强他。丽娜坐在草坪上的动作,让他觉得亲切,仿佛她还是那个高中时代的女生。
“高中时,你说你外公就在山塘,这么说,你应该是去外公家,顺便来看我的。”丽娜还是笑着,她笑的样子,反倒让他觉得她不像高中时代的模样。
他还像高中时一样拘谨,老实巴交地描述着一天的行程。
丽娜瞬间却像是恢复到高中时代一样,哈哈地笑。
他们东扯西扯地聊了一会儿。
“这么说你还没结婚?”丽娜叫了起来,她夸张的样子多像高中时代她那时的样子。
“我看你是要求太高,现在好女孩子多着呢。”丽娜边看自己的手边说。她的手比高中时粗糙了不少。他心里这样想。
“其实想想,有时一个人多好。”丽娜低低地说,她的脸沉了下去。
他不好意思再去看丽娜,只是把目光投向啤酒厂的周边,他注意到一个大喇叭,因为刚才他就听到喇叭播放音乐的声音。丽娜可能是发现自己还没给他介绍啤酒厂,于是她给他初步介绍了啤酒厂的情况。
“你要是喜欢喝酒的话,我进去带几瓶最新包装的。”她说着,真的要往里面去拿。
德俊边笑边摇摇头。
“我主要是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进啤酒厂的?”德俊还是忍不住要询问这一路上最关切的一个问题。
“那时,你们都上了大学,我没地方去,只能回山塘,我妈妈那时新交上的男友在啤酒厂上班,就是这样介绍进来的。”丽娜倒一点也不回避自己过去的事。
“就是你继父?”
“差点是,”丽娜莫名其妙地笑,“你看我妈那种人看起来精明的样子,其实,她特别傻……”
他不好意思再把这个话题接下来,转了个方向委婉地问她关于未来的设想。她先是犹豫,接着哈哈大笑,“什么设想呢?你是说小时候要当科学家要当画家、舞蹈家那种设想吧?”
“没有。”她盯着他说,“没有。”
“人总以为自己能成长为希望的那种人。”她说完就笑。
现在轮到他尴尬,他点上一根烟,要分给她一支,她以前倒是有抽烟,现在她拒绝了,“坏习惯都改掉了。”她的注意力已经转向那些进进出出的职工。
“指不定哪天我就下岗了,”她不像是对他开玩笑说,“也许那样也好,那样的话,我就可以离开这里。”
“你小孩上幼兒园了吧?”他故意轻松地问道。
“大的在读中班了,小的放在他家,你看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她边说边捋了捋头发。正是这时,他看到丽娜脸上有个伤疤。可能丽娜也发现了这个细节。他尽量回避直视丽娜。他又点上了一根烟。
“你烟抽得挺大的,以前读书那会儿,你可是规规矩矩的。以前你也很幼稚。”丽娜不像在问,倒像在回忆。
他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接着上面的话题。
这时反倒是丽娜想起什么,对他说,“你有没有听说阿武在城南被杀了?”
关于阿武被杀的事,德俊在大学时就听说了。但他一点也不惊讶,因为阿武在读书时就是小混混,后来又跟了一帮糟糕的人。
“我想来想去就是想不通,阿武怎么会被富婆包养?”丽娜看了看手机,似乎离上班还有一点点的时间。
“他父亲是镇上重要人物的司机,从小养得天不怕地不怕的,他哥哥在阿武被杀前也进了监狱,据说是猥亵少女。”
这时丽娜幽幽地对他说,“其实阿武是一个怎样的人,我并不感兴趣,我关心的是他曾帮我们搬家。那时我爸出事后,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是阿武带着小志来帮忙搬家的。”
那次丽娜搬家,德俊事先一点也不知情。而阿武也从未跟他说过这些。
“是我让他保密的。我爸从前就喜欢在墩兜生活,说有吃不完的海鲜,有喝不完的酒……可他永远不知道我妈多么厌恶墩兜,我妈不喜欢墩兜的一切,包括那里的空气和墩兜那样在她看来土里土气的名字。”
“我不了解我妈,其实我也不了解自己。”丽娜的声音越来越小了。
此时越来越多的员工正在步入啤酒厂厂房。
丽娜看了看手机。看样子,他得先跟丽娜告别。丽娜也不挽留。她只是说,如果还在山塘的话,晚上可以一起去吃饭。
丽娜走时还回头跟他说:“山塘其实不仅有啤酒厂,还有很多地方……要是有空,可以一起坐坐。”
但他们终于也没有一起坐坐。
回到舅舅家,他潦草地跟他们分别(舅舅他们也没有要挽留的意思),他就去车站。但由于错过了班车,这个晚上,德俊只能待在山塘。他既没再回舅舅家,也没再去找丽娜。
其实,在山塘他还有大学同学,一个至今未婚的女生,还有他以前的一位同事,但是,他谁也没有找。在安静下来的时候,他又想起白天没有和丽娜谈到在镇里的另外两位玩伴,一个是小郭,一个是梅红。
在同学的那次聚会上,传闻说小郭一度和丽娜走得很近,甚至有人说小郭跟丽娜同居了一段时间。并且为丽娜和小郭搭桥牵线的正是梅红。这个传闻让他莫名地心痛。他按住心脏的那个位置。他实在是愿意相信丽娜和别人结婚,而不愿意相信丽娜和小郭此前同居过。
有人跟他说小郭那时在电力公司上班,他接的是他妈妈的位置,要知道小郭那样的人从不缺姑娘或女人。
后来呢?
没有人继续回答这个问题。主要是因为当时他没有继续追问。谁会在意那没完没了的话题呢?大家都忙着发名片,忙着应酬,谈着项目合作的可能,或者艳羡谁谁谁又升职了,谁谁谁出国了……
那次聚会的最大收獲,就是他拿到丽娜的电话号码,并且知道丽娜就在山塘啤酒厂上班。现在,他就在山塘啤酒厂附近的一家宾馆。但是他觉得这周边的一切不太像是真实的。对他来说,难以想象的是,丽娜在她新婚的两个月后,就不告而别,男方又是报警又是上门讨要聘金。德俊并不关心这件事情的处理方式和结果。那些关于丽娜又和高中同学好上的消息,都不能让他信服。
在辗转反侧的晚上,他不免又想起丽娜那灿烂的笑容,想起丽娜甜甜的声音:啊,德俊,快说说你最近的发现……接着,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轮渡码头的汽笛声……每年的假期一到,丽娜就要坐着巴士回城,她在车窗里看到的是什么,想到的又是什么?
他尝试着用一种恰当的语调来回忆丽娜开口说话的声音。只是在反复的练习中,在无限的夜空之下,丽娜脸上的那个伤疤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他不断地修复、完善了那个破碎故事中丽娜的形象,这一形象伴随着他处在颠簸的行程中……而现在,他竟然觉得丽娜和昨晚宴席中的新娘有着某种相似之处,或者在他看来,那位新娘就是丽娜。
责任编辑 杨静南